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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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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卿乙醒來時, 發現自己正在一頂花轎裏。

身上披著描金彩鳳的紅嫁衣,頭上還頂了塊重紗織錦縷金線的紅蓋頭。

他楞了楞,緩緩扯下那塊布後鳳眸微瞇:

這是一頂華麗的小轎, 三尺見方、廂漆朱紅, 座椅是用正紅染就的軟藤編織,四柱上都雕鏤有祥雲紋。

罩在轎廂外的門簾、窗簾,還有圍幛都是用的大紅綢緞,四角和邊沿上,還墜有金線穿的東海明珠。

圍幛所用的吉祥紋樣是丹鳳朝陽和纏枝連理, 中間還間錯排布了團雲紋環繞的“囍”。

卿乙眉心溝壑更甚, 伸手就想掀轎簾出去, 指尖觸及緞面時, 卻被不輕不重地燙了一下。

而後,紅嫁衣的袖子上就浮現出一枚冰蓮印。

怔楞地看著那枚閃爍著隱隱藍光的重瓣蓮花, 他呼吸一窒, 面色陡變慘白。

一雙狹長鳳眸瞪得溜圓,人也踉蹌著跌坐回藤椅上、身體不住戰悚:

怎、怎麽可能?

瞪著那枚熒光閃爍的蓮花紋樣, 卿乙伸出手、指尖微顫, 想要碰觸卻終究沒敢。

結印上的靈氣很少, 光芒一閃而逝,只為警告提醒,並不傷人。

很快,轎廂內又重新陷入黑暗。

他在黑暗中良久未動,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後,僵硬的指尖才緩緩落到那枚冰蓮印出現的袖口。

用來制作喜袍的緞面光滑柔軟、觸手生涼, 雖然只有一瞬,但他還是憑著記憶, 細細描了一遍那道蓮紋:

這是……那孩子的冰蓮印。

他不會認錯。

卿乙目光柔和,唇角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可轉瞬後,他的手又忍不住收緊、將袖擺攥成一團:

不可,亦不能。

怎可懷妄念?怎能存私心,去肖想自己的徒兒?

有這樣當人師尊的麽?

重重咬了下唇,卿乙閉上眼,舔吮掉唇瓣上不知被誰塗抹的口脂,入口微甜,之後卻澀得發苦。

他睜開眼、凝了凝神,不再去想小徒弟,只專註於當下——

他記得自己引爆了靈核,與那突然出現在青霄峰頂的闇元同歸於盡。

人應當是……死透了。

可如今,又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頂轎子裏?

低頭看看雙手,然後又順著喜袍上的金線看向雙腳,腳上,是踏著一雙八色絲線雲頭玉鞋。

……是活人的軀殼。

這是,返生還陽?

還是大陸上什麽他不知道的邪靈禁術?緝捕修士的鬼魂為他們驅使?

他深蹙起眉頭,下意識想提調靈識。

可很快,卿乙就發現——靈臺內空空蕩蕩,根本沒一絲靈氣供他使用。

而且……

而且他這雙手,未免也太幹凈白皙了些。

借著窗扇透進來的一點亮光,卿乙看清了他現在的手:沒有老繭、沒有疤痕,甚至稱得上滑若凝脂。

這不是他的手。

進而詳細端之——這具身體明顯年紀偏小,十六七歲,還是個少年的模樣。轎子不算大,卻能容他站直。

沒有內勁、十指不沾陽春水,看起來,似乎是個好人家的公子。

卿乙重新凝神,試圖在這小公子的軀殼內尋一尋他原本的魂魄,想討論討論現下的情況。

可仔細找尋一番後,卻意外發現這具身體裏空空蕩蕩,除了他的殘魂,就再沒其他魂魄存在。

“……”

這狀況,從前他在澄輝山莊內見過多次。

——是無魂傀。

那麽,難道是……他徘徊的人魂找上的這具軀殼?

越想,卿乙就覺得腦袋越痛,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有無數模糊的光影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

甚至耳朵裏,都是嗡嗡轟鳴。

他悶哼一聲捂住額頭,重重跌回藤椅上,肩膀撞到轎廂內壁,發出咚地一聲響。

“……公子?”

轎廂外,傳來一個姑娘略帶困倦的聲音,“您……別鬧了,天亮吉時一到,您就能見到尊上了。”

她打了個呵欠後又發出一陣窸窸窣窣響,似乎是在拉毯子或被子一類:

“您別折騰了,讓奴婢睡會兒,再說了,哪有新人是黏在一起的,這樣傳出去要被人笑話。”

“將來,夫妻……啊呸,夫夫生活也不和諧。”

大約是這玩笑話沒得到他的回應,轎廂外的女子沈默半晌後又正經補充道:

“而且今日盛典,肯定還有許多修士要來搗亂,您可不要亂跑,到時我可護不住您……”

“您要是出事了呀——”她嘖嘖道,“我多半就是滅族的重罪了,您就算可憐可憐我,別鬧啦。”

卿乙聽著她的話,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之前發生的事:他怎麽來的這裏,又是如何得到的這具軀殼。

還有……

他捂著額角,眸色覆雜地看著轎簾上的團雲紋囍:

——什麽人,會娶一具無魂傀做伴侶?而且還如此大張旗鼓、煞有介事。

這時,遠遠有鐘聲傳來,緊接著便是一聲響鑼、鞭炮齊鳴。

“吉時到——”不知什麽人喊了一句。

轎旁的姑娘也站起來,高興地在原地蹦了蹦,“公子你看,吉時這不到了,您堅持會兒,不鬧了。”

卿乙嗯了聲,閉上眼坐正:此事蹊蹺,他沒靈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轎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其間,還伴著盔甲鏗鏘。緊接著,轎廂搖晃了一下,就被擡起來往外走去。

天剛蒙蒙亮,離開原先那個院子後,外面次第亮起許多宮燈和燈籠。

雖掀不開轎簾,但借著這點光,卿乙還是能辨出——這裏是魔界。

魔界,他在三十六年前來過一次,一為救人,二是想討教卻月魔尊高招。

那位雖是魔族,但也是難得的劍術天才。

可他通過滅神井進入魔界後,才知道魔界三十六境裏竟然有兩境崩落,魔尊前去處置、並不在宮中。

他救完人離開時,就在這血焰流雲宮附近對上了魔族三智之一的雲車常儀。

那姑娘驍勇好鬥,還很難纏:兩人對拆了幾招,他雖輕松取勝,但雲車常儀不服,總是不斷追上來,拖延了他很久。

所以……是魔界有人娶親?

而且,看外面諸多魔使都出動的架勢,很可能就是魔尊本尊的婚典。

卻月魔尊身投魔合羅泉後,他便在青霄峰頂潛心修煉,後來有了小徒兒,便更沒關心過魔界。

如今這位新任魔尊……

卿乙搖搖頭,料也不是什麽好人。

人界出現闇湧後,其實各地都因無魂傀生過事:

有將貌美女修的軀殼賣給老翁做枕席的,也有集納俊美男修身體賞|玩的世家婦人。

即便是澄輝山莊建立起來,也還有很多狂徒登門,妄圖從中挑兩個帶回家任意擺弄,把人當玩物。

照顧無魂傀是很費神,而且叫親近心愛之人日覆一日、年覆一年看著他們這樣無知無覺、永遠沒有回應,想想也挺絕望的。

三年五年或許還好說,但修士壽數百數千,這樣苦熬著,終會有崩潰的一日。

有些善決斷的,還能一把火燒了幹凈。

就怕那類家中、派中疲敝貧困的,他們往往會利用無魂傀為還活著的、剩下的人謀些個什麽……

幾千枚靈石,在某些地方,就能買取一具無魂傀……為所欲為。

這行為,卿乙能理解,但不認同。

活就是活,死就是死。

哪有什麽三分活、七分死,活死人、無魂傀,這些措辭在他看來都很荒謬。

不過……

卿乙垂眸看了眼袖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兩下:也不知那孩子怎麽樣了?

被留下的,總是最苦的。

他死了三年……

那孩子過得不知好不好,有沒找到可意的道侶,或者繼承青霄峰……

罷了,卿乙閉上眼,萬物皆有情,或許留下無魂傀的那些人,也只是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吧。

同時,轎夫們已擡著轎子翻過一座橋,觀瞧窗外光影,他知道,這是到了血焰流雲宮的前廣場。

廣場上,如轎外那姑娘所說聚滿了人,各種聲音很嘈雜,卿乙本來也沒用心聽,可不經意間卻有“青霜山”三字闖入耳裏。

他一楞後立刻凝神側耳,卻聽著那兩人笑著邊喝酒邊道:“尊上這計劃真是好,我可受夠那群修士的鳥氣了!”

“是啊,他們占據靈氣最充裕的錦州大陸,要什麽天材地寶沒有,卻還三番五次來我們這挑釁、要將我們魔族趕盡殺絕,哪有這樣的道理!”

“就是,怎麽就許他們奪別人的機緣,對我們妖魔鬼三界眾生喊打喊殺,他們最後倒一個個升仙了。”

押下一口酒,這人又意味深長地發出一句感慨:

“他們也不想想,另外幾界被他們殺光了,此消彼長,難道世界不會失衡嗎?真是的!”

“不過……誒誒誒!魔妃的轎子來了!”

“來就來唄,你怎麽話說一半就站起來,魔妃也是你能看的?快坐下,喝你的酒。”

“嗐,這不好奇嘛。我兄弟前兒在西院當差,說新魔妃真跟那卿乙仙尊一模一樣。要不是性格南轅北轍,嘶……”他押了一口酒,“想想還怪可怕的。”

另一人嗤了一聲,“瞧你那出息樣兒!都成魔妃了,以後還愁沒有拜見的機會?快說,你剛才的‘不過’是啥……?”

之後的對話卿乙沒怎麽認真聽,在自己名字被念到之時,他腦子就嗡地一聲,原本如霧裏看花的那些模糊光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拼湊成了形:

漸漸在他腦海中,形成了完整的記憶。

顧……清倚。

還有,魔尊,鄔有期。

人死後,身上的三魂會分別歸天路、地府和人間,他的人魂徘徊無去,加之身後或許因封印闇元事偶得許多供奉,所以能力比一般的人魂強些,會附身澄輝山莊無魂傀也不奇怪。

而且,這孩子姓顧,又是六壬城顧家的旁支遠親,與他多少算有些親緣關系:

他被收入無上首時雖為孤兒,但後來他出師,為了大道斬斷塵緣時,還是去尋訪了自己的父母本家。

那是一對出身貧寒的夫妻,家中除了三個孩子,還有個病弱老母,一家五口擠在間昏暗的陋室裏。

當年懷上他的時機不好,又是饑荒年又是冬天,所以夫妻倆才會將他放到繈褓中、棄到了城邊。

算起來,他們家也是姓顧的,原本也是六壬城顧家的遠親。只是幾代人的靈根都太雜、沒修仙機緣,才漸漸沒落、泯然眾生。

人魂雖是七魄的根本,但三魂不全,終歸導致心智不全,行事……全憑本心,行動坐臥皆憑本能。

想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

軟糯糯叫小徒弟“漂亮哥哥”,跌入人家澡堂子裏看光小徒弟身體,抱枕頭硬要擠著小徒弟睡。

還捏了一團泥巴,說什麽要娶小徒弟為妻。

“……”

卿乙雙頰燒紅,雙手都在袖擺下攥緊,雲頭玉鞋裏的腳指頭全部都忍不住蜷縮起來。

他、他都幹了些什麽?!!

卿乙一雙鳳眸都紅了,癱坐到藤椅上,忍不住埋首到雙手裏,整個人都發顫。

也,也許還好?

他頂著張大紅臉,甚至苦中作樂地想:小徒弟只當那是“顧清倚”,並沒往他身上想。

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妄念,都還有“傻子”這重身份掩護著。

但……

卿乙突然從掌中擡頭,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那孩子,怎會成為……魔尊?

他明明,明明都做了那麽多,為什麽,鄔有期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其實第一次見面,他就對這孩子印象挺深的。

闇湧現世同年,盈湖鄔家就送了書信到青霜山,呈報說他們家有個從闇湧裏生還的嬰孩。

霍覽對此非常重視,請他務必親自去確認一番。

他連夜禦劍趕到盈湖,鄔家夫人也不見外,直接將孩子送到他手中。

入手的小嬰兒溫熱、柔軟,輕得跟小貓崽一樣,好像稍微用力就會碎了。

再者,他少年習劍,在無上首又是做殺手出身,周身氣質冷硬,沒有孩子不怕他的。

就連青霜山那些十三四歲的弟子,見了他都是遠遠行禮後飛快跑開,根本都不敢和他多對視一眼。

他僵著,正想把孩子還給鄔家夫人,這樣抱著也不方便探查。

結果,還在繈褓裏的鄔有期含吮著手指頭,睜著一雙大眼睛和他對視片刻後,忽然嘻地一聲、咯咯笑起來。

旁邊鄔家夫人莞爾,湊趣道:“看來這孩子很喜歡長老呢。”

卿乙實在不知要如何接話,更不知要怎麽回應一個看著他傻笑的嬰孩,只能快速放出靈識探查——

鄔家送到青霜山的信函寫得很清楚,說是盈湖闇湧大爆發,夫妻倆恰好不在,家中仆役慌中逃命、失德將孩子落下。

本以為是必死無疑,結果孩子竟然沒事。

鄔家不是什麽世家大宗,但那夫妻倆極有責任心,平日有什麽事都極護著盈湖周邊的百姓,百姓們也對他們交口稱讚,稱他們仁義。

兒子這次死裏逃生他們當然高興,但也不免懸心,孩子有無什麽異樣,闇湧會不會讓他變異、將來長成魔星、妖孽危害四方。

卿乙明白他們的憂慮,也著實佩服這夫妻倆的為人正派,需知,鄔家夫妻成婚多年無所出,這孩子算是他們的“老來子”。

若換旁人,多半是當孩子是寶貝,甚至藏著掖著不會稟報青霜山,自利而不顧蒼生。

因此,他檢查的時候更加慎重,靈識仔細檢查過孩子的經脈、體質還有三魂七魄,結果確實無異:

沒有闇湧留存,身體也十分康健。

而且,他還看出來,這孩子天賦極佳、靈根超品,雖然因為太小,還看不出來是火靈根還是冰靈根。

但他斷定,在這孩子靈力很強,將來必定能在修真界有一番大作為。

適時交回孩子,並仔細與那夫妻倆解釋清楚,寬他們的心表示無虞。

鄔家夫人是長舒一口氣,抱過孩子喜極而泣。但鄔家的家主卻忍不住多問了幾句:

“那……長老,這孩子怎麽能在闇湧中生還呢?他、他身上就沒什麽特殊之處嗎?”

他搖搖頭,“令郎真沒事。”

那時候闇湧剛剛現世,修士們對它也不算了解,出現什麽怪異的情況都不算稀奇。

反正以他的視角觀之,並沒有異常,“而且令郎體內靈力充沛,看來天賦不俗,家主人不用太過憂心。”

再三確認沒事後,鄔家家主老淚縱橫,湊過去和那孩子碰了碰額頭後,轉身就撲通跪下了——

卿乙被他這樣突然的動作嚇著,後退了一步、臉上不知該作何表情。

他已經很多年,沒被人這樣跪過了:

從前做殺手,跪他的人都是哀求、告饒的,後來到了青霜山,弟子們也無須行如此叩拜大禮。

僵了半晌一時無措,他那時面皮還薄,雙頰上略見了點緋色,才堪堪將人扶起來,“您……客氣了。”

不忍見二人如此,他便主動開口:“今日相見也算有緣,不若……我給令公子蔔一卦吧?”

鄔家那倆夫妻對視一眼,面上喜色更甚:

普通人家的孩子出生後,若有高人登門蔔算,那便是天大的機緣。他家兒子若能得卿乙仙尊親自起卦……

鄔家家主連忙接過孩子,抱著尚在繈褓中的鄔有期向他作揖行禮,並吩咐妻子,“快給兒的八字取來。”

鄔夫人都不用他提,已經提起裙擺回頭跑了一陣,一邊跑還一邊回頭,“讓管家給仙尊看茶!好茶!”

家主這才掛著滿臉淚去吩咐管家,招呼著卿乙上座,屋內的仆役們也如夢初醒,紛紛忙碌起來。

卿乙皺了皺眉,想要阻攔卻終究沒說出口,嘴角動了動,搖搖頭嘆息,跟著家主上了主座。

看命格、起易數,他在指尖點了點,發現鄔有期是非常典型的棄命從殺格,與他的殺破狼格有相似處:

都是好惡分明,命中有破軍星,帶殺氣,勇於擔當、易為戰將。

而且這樣的命格主殺伐,很適合修劍。

鄔夫人是醫修,對命數並不太了解,聽見“棄命”二字,面色就微微變了,手帕也絞緊。

他想了想,這位小公子還是嬰孩,他作為修士不好太過幹涉對方的人生,便沒多做解釋。

“這樣,”他從袖中取出一枚青霜山前殿常備的平安符,“夫人拿著這個。”

“……這是?”

“給孩子保平安的,”他點點頭,往上註入一道靈力,“以後孩子若想習劍,可考慮我們蜀中青霜山。”

鄔夫人捧著那平安符,又忍不住哭了。而鄔家家主感謝地聲音也有些哽咽,眼眶整個通紅。

這般人情世故的場面,他實在不懂應付,匆匆找了霍覽做借口要急忙回山,謝絕了那夫妻倆的宴請。

之後,他就連日趕回青霜山,路上還斬殺了一頭在長河黃灘上作亂的鯉魚精。

而與那孩子再相見,就是十四年後,在青霜山上。

那時候他剛出關,聽聞鄔家盈湖血案還很震驚,正無限唏噓著,就從霍覽處得知——

青霜山本回的開宗收徒,那孩子也在其中。

他們是三人結伴上的山,另外兩人分別是京城段家的小公子,以及一位長河上的漁家女。

聽說是鄔家覆滅後,鄔有期被一位老仆護著一路送他南下,在渡過長河時,結識了段華揚和俞月兒。

俞月兒的父親是長河上的船夫,載著他們渡河時,卻不幸遇上了魚妖被卷入魚腹,俞月兒也險些喪命。

“魚妖?”想到那倆夫妻,他忍不住多問了幾句,“長河上還有魚妖,他們幾個年輕人能打過?”

霍覽大約是覺得他的反應新奇,便轉頭笑盈盈看他一眼,買了個關子,“這個呀……你得去問鈺兒。”

他疑惑地挑眉,霍覽卻告訴他,闇湧現世後,他擔心宗門大比出事,所以專門請沈鈺全程站在旁護送。

“不會有失偏頗嗎?”

眾人都知道沈鈺身份後,難道不會瞧著他青霜山大師兄的身份,阿諛奉承、投其所好麽。

霍覽卻哈哈一笑,“放心,鈺兒掩去了修為境界,對外只說自己的沈家旁支來參選的普通弟子。昨天,還有個世家公子,仗著權勢欺負他、趕他出廂房呢。”

他皺了皺眉,卻沒像往常一樣與霍覽覆命後就返回青霄峰,反而坐在靈鏡前,認真看了會兒弟子試煉:

那孩子長大了。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十四歲的鄔有期是個熱忱、積極而且極富有責任心的少年郎。

經歷了那樣的家庭聚變,他沒有變得陰郁,也沒有滿心仇恨,反而在試煉中盡力幫助著他人。

靈力強悍,沒讓他自覺高人一等;機敏早慧,也沒讓他沾沾自喜。

行事上,有些少年人的天真,但確實——沒辜負他當年起的那一卦。

正想著,旁邊的霍覽突然湊過來扯了扯他的袖子,滿臉壞笑、眼神揶揄:

“怎麽,瞧上哪個了?我們長老想收徒了?”

知道掌門是明知故問,他掃他一眼,起身就走。但走到月底門邊時,還是忍不住回頭哂了一句:

“按著宗門規矩,那也要……人家願意才行。”

所以後來,鄔有期在擇選當日,回到舍院內看見滿室青光是又驚喜又松了一口氣,覺得是他賭對了。

實際上,千丈之高的青霄峰頂上,他其實也緊張得不行,總覺得自己兇神惡煞、沒有弟子會選他。

以至在靈鏡中看見那滿滿的青光後,他下意識笑了笑,然後看著鏡中那張笑臉、怎麽瞧怎麽別扭。

最終,他還是板起臉,帶著靈鶴降落到月底門外。

——笑、和善,這些是霍覽、伊辛他們的專屬,他已經太多年沒有笑過,有些不知道要怎麽笑了。

而那孩子來到青霄峰後,他明顯感覺到終年積雪的峰頂變得溫暖了許多,也熱鬧了不少。

勤學苦練之餘,鄔有期會給那些在他眼裏沒什麽的區別的靈鶴分別取名字叫霧影、黑花和紅丹。

會給擱在角落的兩口水缸取名字小白、小黑,他少年心性,永遠熱絡,像是冬日暖陽。

有時候,鄔有期到內門功課,他都會覺得峰頂好像太安靜了些,腳步都忍不住往水簾外面靠。

鄔有期勤奮,而且天賦很高,學什麽都一點即通,沒過多久就築基,成了這批弟子中的第一人。

但好日子沒過太久,意外接踵而至,闇湧開始頻繁爆發,鄔有期築基後的靈力也產生了些許異樣:

好像不僅可以集納天地靈氣,還能吸收闇湧。

別人遭闇湧侵襲後是會被闇湧吞噬、奪去魂靈,但鄔有期好像是反過來,他能吸收闇湧成靈力。

他自己還無知無覺,但卿乙在旁邊看得很分明,所以,在鄔有期得到那柄枯樓隱骨後,他就決心帶他出山歷練——

一是增加這孩子的閱歷,二是遠離被人矚目的青霜山、也能讓這孩子的異樣不那麽早被別人發現。

在鳳凰島上,他曾經和伊辛談起過鄔有期的靈根。

當時伊辛坐在宿追懷裏、正在搶一串葡萄吃,聽了他的話,只戲謔睨他一眼:

“師兄,你好在意你的小徒弟,是不是喜歡他?”

“胡說八道。”他瞪伊辛。

伊辛卻一點不怕,嘴裏含著一枚葡萄餵給宿追後,舔舔唇瓣,“師兄你,何時這麽寶貝過一個人?”

他沒說話,有種被撞破心事的不知該如何反駁。

伊辛看著他,又轉頭和宿追對視一眼後,丟了手中葡萄,正式追問道:“為何不敢承認?”

“……我比他大那麽多。”

鄔有期出生的時候,他還抱過他。

那孩子來到人間才十五載,他卻已經在錦州大陸上見證了三個王朝的興衰更疊。

“年齡不是問題。”

“我……”

“性別也不是,”伊辛摟過宿追脖子親了他一口,“當然,種族也不是。”

看卿乙還是不說話,伊辛也不笑了,一雙含情的桃花眼認真看向他:

“師兄,從無上首出來的就只有我們倆,我盼著你好,盼著你幸福。這些年,你太過自苦了些。”

聽著這些話,他卻忍不住搖頭,“我是他師尊。”

“東海多的是島,你們要是受不了人言,大可以來海上,和我們一樣隱居。”

千言萬語,萬般心緒。

到最後,他卻還是長嘆一聲,“……我過不了心裏那道坎。”

哪怕他們能撐過師徒背德、逆倫常和世人冷眼,才十五歲的少年人,如何可能這麽早決定一生?

桃源固然美,但千年萬年……

他自忖不是什麽溫柔良善的好人,不懂紅袖添香、也沒有伊辛有趣,終歸……是會膩的。

伊辛見他神色黯然,誤會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站起來勸:“放下你的蒼生,師兄,你往自己身上攬的枷鎖太多了。”

“這天下又不是跟了你姓,要塌下來自然會有人應付,這麽多年你做的也真的夠多了。”

卿乙沒解釋,只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我只是想贖罪。”

空諦九音生前最後那幾年,派他們無差別地殺了太多修士,對錦州大陸造成了不可磨滅的極壞影響。

而他為了阻止空諦九音,到底還是對這個……無論如何養育他們長大的人、刀劍相向。

聽見“贖罪”二字,以伊辛玲瓏百轉的心腸如何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於是眉頭立刻皺緊。

“那若……”伊辛眉目一轉,突然想到什麽,“那若他也心悅於你呢?”

“不可能!”

怎麽可能會有人喜歡他?

卿乙斬釘截鐵地否定,人們對他敬畏有餘,即便是霍覽,也存了一些私心。

那樣熱忱如陽光的少年,待他是敬重、是尊師重道,絕不可能。

“那麽肯定?”伊辛笑盈盈。

“……”他有些猶豫,張了張口,最終沒說話。同時,也沒有搖頭、沒有點頭。

“行了行了,”伊辛卻不再逼問,大方地揮了揮手,“如果有好的島,我會給你留意的。”

他咬了咬嘴唇,看了眼幻映海上的落日,最終蓄起了一生的勇氣,啞著嗓子,說了一句:“……多謝。”

……

後來,他們輾轉到達了西佛界。

路上,鄔有期境界大圓滿,順利在他十六歲的時候結成了金丹,速度之快,簡直堪稱修真界的第一人。

只是他靈臺內的異狀更加明顯,鄔有期自己沒感覺,但一到夜間,卿乙就能看見他身上浮起的一團黑氣。

他相信小徒弟不是魔物,更不相信闇湧和鄔有期有什麽關系,只是這種狀況頻發,他也不免懸心。

好在西佛界近些年有圓滿如來境成佛的大正佛果,他們可以到金成寺內請教一二。

做這些時,他都瞞著鄔有期。

只讓他跟著大正佛果的弟子希來意去論道,去看金成寺內藏經閣中收藏的各家典籍。

他通過菩提明心臺,問了大正佛果留下的舍利。

結果,舍利告訴他,鄔有期是天生的月靈根。

這種靈根已經數萬年沒有出現過了,是註定的邪仙之體,他們能吸納天地間一切的汙濁晦氣、魔息、妖力,修行速度是普通修士的三倍。

攜帶這種靈根的人,在萬年前,幾乎無一例外成了邪尊、魔修,嗜殺成性。

而且身負月靈根之人,一出生就會自行開始修煉,大成之後,後背肩胛骨和額心都會顯現出暗色月痕。

他面色驟變慘白,可由於大正佛果是舍利的狀態,並不會看人臉色行事,還給他砸下重重一擊:

“天生的月靈根不適合修習運轉太清陽和之氣的心法,他跟著你學劍、運轉青霜山的功法,日久天長,會讓他體內靈臺失衡、最終爆體而亡。”

“勸你造作決斷,趁早殺之,以絕後患。”

……

那一日,他沒有回希來意給他們師徒準備的客舍。

而是獨自一人禦劍在西佛界上空飛了良久,一直到佛界彼岸的盡頭,一直到丹田空虛、腹部絞痛。

他不信這樣的因果,不信大正佛果看見的未來,更不行沒有辦法平衡鄔有期體內的清濁二氣。

於是,他從西佛界回來之後,就一直在翻查各種平衡靈臺的典籍,哪怕是被列為的禁術。

找到法子就記下來,嘗試過無虞後,慢慢編纂成了那本手劄,取名《靈臺清濁平齊經》。

正在他琢磨著,如何將這件事告訴鄔有期時,青霜山下卻圍滿了前來討要說法的各路修士——

闇湧爆發時,他們奉鄔有期為神明。

闇湧消散後,他們卻嫉妒鄔有期的天賦和修為。

他惱憤之餘,與霍覽、離癡無恨都撕破了臉,要帶著鄔有期離開,只因當時——

鄔有期體內的濁氣已經上揚,登上驗心臺必定會被人瞧出魔息甚重。

即便能證明他不是魔族,也會引來非議。

結果,那孩子卻一如從前般純善,竟答應了要上驗心臺。

他實在沒了法子,只能找了個天晚的借口讓鄔有期次日再下山,自己則趁鄔有期睡覺時:

凝神、分魂,然後撕裂元神。

元嬰期以後的修士,就能元嬰出竅了,度過煉虛期後,就會將元嬰化為元神,能夠分魂、分魄、分神。

到大乘期,分神合體、自創神通,再跨一步、度過雷劫就能飛升登仙。

但他還是咬咬牙,分出了太清和陽的天魂,加註到了鄔有期身上,瞬間就——中和了他體內的濁氣。

只是裂魂之痛,讓他渾身冷汗、根本說不出話,只能閉了死關,勉強傳信讓霍覽幫他照顧鄔有期,自己就昏了過去。

——這也是後來,霍覽來找他,求他突破登仙,而他說自己做不到的原因。

但為什麽,明明他都承受裂魂之痛了,鄔有期……竟然還是入了魔,還成了魔界的新魔尊。

這時,轎子突然咚地一聲落了地。

眼前的重重紅簾被撩開,他恍惚中擡眼,就看見了一身大紅色喜袍的鄔有期,正勾著嘴角、若有深意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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