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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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情之一字, 可真令人神往。”
李嫻苦笑，望著虛空中的一點，聲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
“我第一次見他, 他很狼狽, 太子故意往湖裏扔了塊玉佩，讓他下去撈, 明明旁邊那麽多奴才，卻偏偏要讓他這個皇子去, 一群人站在岸邊看笑話, 連太子身邊的太監都能笑他, 這是宮裏常見的折騰婢仆的法子, 我其實早就司空見慣, 也早就適應了皇宮裏拜高踩低的生存法則。”
“我當時就站在閣樓上, 冷眼看著他在水裏游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太子盡興離去, 那塊玉佩早就沈在湖底, 根本不可能找到，寒冬臘月, 他凍的瑟瑟發抖，從岸上爬上來後也沒有人理他，他孤零零的站在那裏，全身都在滴著水，我一時起了憐憫之心, 就讓人給他送了件狐裘過去。”
“我是嫡公主, 看起來金尊玉貴, 可在宮裏的每一日我都膽顫心驚，不得不小心提防, 他是皇子，同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所以那一刻我對他升起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感。”
李嫻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水汽蒸騰，讓人分不清她眼中的是淚還是水霧，那些情緒都被她壓抑在眼底，看起來空空蕩蕩的。
“此後我每次遇到他，他都在被欺負，別人覺得他卑劣、低賤，我卻只覺得他悲哀，人似乎總被分為三六九等，哪怕都是龍子鳳孫，也要分個高低，總有人高高在上，有人低若塵埃，我若非有一個嫡公主的頭銜，這些年在宮裏恐怕也免不得被欺負。”
“我不自覺對他上了心，從開始的默默觀察，到後來暗中幫助，夏日送冰、冬日送炭，偶爾送些棉衣補湯，我都是派宮女去的，自己從未跟他私下接觸過，明面上我們默契的不曾說過話，大家都以為我清冷孤傲，不屑搭理他，而他也沒有借機上前套近乎，更不曾向我討過什麽東西，我心裏對他多了幾分欣賞，不過我們一直沒有交集。”
鳳禾安靜的聽著，李嫻臉上神色漸漸變得生動起來。
“直到有一次去蓉翎宮赴宴，那日是皇後的生辰，李蕊故意刁難我，說皇後想看新摘的梔子花，讓我親自去摘來，以表孝心，皇後只默默含笑看著我，不反駁也不阻止，我知道她每次露出這種神情，就是默許了李蕊的做法。”
“皇後其實一直都不喜歡我，我是前皇後生下的女兒，我的存在就提醒了她，她是一位繼後，這世間有一個女子可以跟她平起平坐，甚至如果活著地位會遠高於她，她習慣了做大彧最尊貴的女子，這令她如梗在喉。”
“我正好懶得在那裏應酬，便順勢去了，後山種著一棵黃梔子樹，看起來不高，我便親自踮起腳去摘，沒想到那棵樹看起來不顯眼，樹頂卻有一個蜂窩。”
李嫻想起當時慌亂的情形，忍不住露出絲絲微笑，“蜂窩掉下來，當時大家嚇得亂跑，宮女都跟我跑散了，我慌不擇路，跑到一座假山前，蹲下瑟瑟發抖，掩耳盜鈴的捂著腦袋，突然有人把我拽了假山的縫隙裏，沒想到竟然是夏文衍，他還是一言不發，卻把我護的周全，脫了外裳罩在我的頭上，用身體擋住了假山入口，他自己被蜜蜂蟄了好幾個包，那一刻我清晰的知道自己動心了。”
“即使現在我知道那天之後他對我有了諸多算計，我也確信那天發生的事都是意外，至少那一天的我們都是真心的。”
李嫻徒自笑了笑，才繼續往下說：“事後他沒有對外宣揚此事，而是裝作無事發生的回到宴上，期間他又被太子等人刁難，回去後就起了高熱，幸好我找了大夫偷偷前去，不然還不知道會如何，我知道他是怕壞了我的名聲才故意隱瞞，那夜我心焦擔憂，最終還是沒忍住，不顧規矩跑過去，在他床旁照顧了一夜，等他燒退了才慌忙離去。”
“從他那裏離開，天還未亮，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自己都覺得自己昏了頭，我自小謹小慎微，從不敢做出違背宮規的事，就怕被皇後抓住把柄，可我那日竟然為了他在陌生的宮殿中待了一夜，簡直是不可思議，如果這件事傳揚出去，我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可那時我卻沒覺得害怕，甚至暗暗覺得，即使傳揚出去也沒關系，大不了我就嫁給他，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鳳禾從李嫻的眼中看到了少女懷春的情態，懵懂羞澀，如李嫻所說，至少那一刻的心動是真的。
人之一生，能刻骨銘心的愛一次，也許就足夠了。
可李嫻眼中的光很快暗淡下去，那些燦爛的愛意漸漸變成虛無的灰燼，只在眼中留下一層縹緲水霧。
她嫁到婺都後，從滿心歡喜到一顆心漸漸冷卻，這段時間一直無人可以訴說心中苦悶，只能獨自一人品嘗心酸，逐漸掙脫感情的迷霧，一點點想清楚以前的情深似海不過是夏文衍的刻意而為之，其間心中經歷的痛楚是難以為外人道的。
今夜，也許是因為月色正好，也許是因為溫熱的泉水令人放松，也許是因為她已經被逼到了極限，她對著鳳禾不自覺的吐露出心聲，又或者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
李嫻停頓了一會兒，自嘲地笑了笑，“自小從母親身上，我就知道帝王皇孫是不可信的，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是會被情愛所迷。”
鳳禾微微擡眸，“李蕊生前曾跟我提起過你的母後，李蕊其實只是任性些，很多事心裏都清楚的。”
李嫻淺淺彎了下豐潤的唇角，“她那個性子，你不用說我都知道她會說些什麽，她覺得我母後不配做皇後，覺得自己才是唯一的嫡公主，不願意跟我平起平坐，更不願意被我壓了一頭。”
她笑著笑著輕輕嘆息一聲，“我與李蕊雖然有同一位父親，但生身母親不同，始終成不了真正的姐妹。”
“仔細想來，我於君上也不是全無所求，我愛他，動機卻不夠純良，我與他都不算全無心機的純善之人，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不夠純粹，也許正因如此，我才會有如今的報應，都是我自作自受，活該我無法得到他的至純至情。”
“你想求什麽？”鳳禾試探問。
李嫻唇邊笑容斂去，眼中彌漫起一抹晦暗，“我母後是父皇的發妻，卻在立後前夕，於回京的路上死的不明不白，我問過母後身邊的嬤嬤，母後啟程回京時明明身體康健，也沒有水土不服的癥狀，怎麽會忽然病死途中？”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甚至隱隱約約能夠猜到仇人是誰，可我孤立無援，根本無法報仇，甚至無力相抗，所以我選擇夏文衍也不是全無算計，我雖然沒想過他會登基為帝，但我渴望離開大彧，渴望離開他們的掌控，不求榮華富貴，但求不對仇人卑躬屈膝。”
“他們是誰？”鳳禾忽然靈光一閃，“難道……你懷疑是皇後謀害了你母後？”
李嫻涼薄一笑，眼中卒著寒霜，“何止是皇後，說不定我那位好父皇也有份，你別忘了，皇後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後位，我父皇得到的可是一整個天下。”
鳳禾神色一動，震驚地望著她，喉嚨像被堵住一樣，發不出一點聲響。
李嫻漠然道：“我如今在婺都，沒有什麽可怕的，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過去的日日夜夜我只能把這些話藏在心裏，連跟身邊的嬤嬤都不敢多吐露一個字，我常常問自己，這世上當真有那麽巧的事嗎？母後明明來京就可以做皇後，卻偏偏在路上出了事，最後只得了個死後追封，不足一個月後，父皇就迫不及待的封了當今皇後為後。”
“小時候我不懂，後來長大一些，我發現寧家是當初支持父皇登基的主力，先皇過世時明明是留有年幼皇子的，父死子繼，其次才是兄亡弟襲，怎麽就輪到父皇做皇帝了？寧家如果沒有好處，怎麽會無緣無故幫父皇？他們又是怎麽勾結上的？”
李嫻眼中寒意輕閃，濃濃恨意在眼底暈染開，“父皇跟皇後分明在他登基之前就早有了私情！這個皇後之位早晚都會是寧蓉的，而我母後就是他們之間的絆腳石，這個絆腳石究竟是誰除掉的我不得而知，但一定跟他們有關，不是寧家就是皇後，不是皇後就是父皇，又或者是他們聯手做了這些事，父皇是用皇後之位和對寧家的榮寵換來了寧家的支持。”
鳳禾明明浸泡在溫熱的泉水裏，卻感到不寒而栗，她忽然發現大彧這池水很深，但再深也深不過惠帝。
她神思不屬的望著水面，李嫻的話提醒了她，以前有很多事她都以為是皇後做的，可皇後那時候不過是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真的有那麽的大的能力嗎？
如果這一切惠帝都知情，甚至可能參與其中……
她眉心蹙了起來，發現很多事都得重新想過。
李嫻眼中滿是痛苦，深吸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我不敢肯定我的仇人是誰，沒有能力為母後報仇，但我心裏恨他們，尤其恨父皇，所以我能做的只有離他們遠遠的，眼不見為凈。”
“這些話我以前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只能一個人暗自猜測，甚至不敢跟舅舅他們說，就怕牽連到母親的娘家，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李嫻笑容苦澀，“我比誰活的都戰戰兢兢，偏偏不能表露出來，我只要一想到母後也許是父皇害死的，就感到不寒而栗，他們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我真的希望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
鳳禾輕聲安慰，“你現在遠離大彧，不用再怕了。”
“是啊。”李嫻怔怔看著水面，面露痛苦，“可我從小到大經常夢到母親，母親總在夢裏問我為什麽，問我為什麽不給她報仇，那些夢折磨著我，不追尋出一個結果，我始終無法安心。”
鳳禾道：“真相早晚會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你再耐心等等說不定就有答案了，我也在尋找一個真相，那個真相也事關我的母親，對我而言十分重要，說不定我們追尋的真相是殊途同歸……”
“……你母親？”李嫻詫異擡眸。
鳳禾收斂思緒，緩聲問：“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李嫻唇邊苦意蔓延，“我嫁過來這段日子，君上為了收攏朝臣，納了四個妃子，十幾個姬妾，不過他的心思不在女子身上，更看重朝事，你是唯一一個對他而言有些特殊的女子，說來可笑，枉我自認了解他，以前卻沒有發現他對你的心思。”
鳳禾解釋道：“他對我並非男女之情，他只是覺得我和他同為質子，面臨過同樣的境地，而曾經我帶給他一些啟示，也許對他有些幫助，所以他現在手握權柄，才想讓我有一個安身之處。”
李嫻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明白，你心裏沒有他，以你的性子也不可能願意跟一群女人搶一個男人，他留不住你。”
鳳禾輕聲問：“那你呢，他留得住你嗎？”
李嫻眉心攏起，想了一會兒，釋然的笑了出來。
“我都已經嫁給他了，不留在這裏又能去哪裏，誰說沒有感情便不能繼續做夫妻？我已經比很多人幸運，年少時嫁給自己想嫁之人，他給了我至高無上的地位，我前半生是公主，後半生是皇後，如果這樁婚事能給大彧和婺都帶來安寧，哪怕只有五年、十年，於我也是功德圓滿。”
鳳禾望著她，忽然明白母親為何從來都不試圖說出真相，也從來都沒有跟她提起過一個字。
因為不管什麽原因，母親已經是和親公主，她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不能破壞大彧和郯陰的關系，就像現在的李嫻，她已經在這個位置上，無論當初她是為什麽而嫁，現在她都不能破壞這樁婚事，因為這樁婚事背後已經不只是她和夏文衍兩個人，而是大彧和婺都的萬千百姓。
窗外一陣花香隨風吹來，李嫻突然側過頭去，掩唇幹嘔了一聲。
鳳禾觀察著她的面色，遲疑道：“你有孕了？”
李嫻臉頰緩慢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潤，輕輕點頭，“剛查出來，君上還不知道，我想等他下半月生辰的時候給他個驚喜。”
鳳禾有些驚訝，下意識看向她的腹部。
李嫻隨即苦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確定他會不會覺得這是個驚喜，但現在孩子還不足兩個月，胎位不穩，後宮這麽多人盯著，還是遲些再說為好，免得傳揚出去，後宮那些人會生出別的心思。”
鳳禾微微放心，李嫻久居深宮，從小就見識了妃嬪們爭來鬥去的手段，深谙後宮生存之道，現在做了皇後也是游刃有餘。
她抿唇道：“女子一旦為情所困，往往作繭自縛，子女也會被其所累。”
李嫻怔然一瞬：“我明白，就算不為自己，為了孩子我也會好好活，不會犯蠢，現在事已至此，我不會因為情愛跟君上置氣，更不會胡攪蠻纏，他哪怕不喜歡我，現在對我至少有幾分敬重和欠意，只要我牢牢抓住他這份感情，就能保我和孩子一世平安。”
她輕扯了下嘴角，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睛時眼中已經一片清明，“他要雄圖霸業，我便舍了兒女私情。”
鳳禾心知李嫻是一個聰慧通透的人，無需她說太多，很多時候，用理智和手段去愛一個人比真情實感要容易得多，只要李嫻不犯傻，她和孩子將來只會生活的比旁人好。
李嫻擡手輕輕摸了摸腹部，眼中流露出幾分慈愛，“希望這個孩子能給大彧和婺都百姓帶來幾分安寧。”
鳳禾心中五味雜陳，擡手給她把了把脈，確定她腹中胎兒安穩，便沒有多言。
末了，只垂目道：“你和李蕊都是大彧的好公主。”
李嫻詫異的看了她一眼，眼底微濕。
鳳禾扶她起來，“有孕不宜泡太久溫泉，還是快些起身吧。”
李嫻微楞，趕緊站了起來。
鳳禾又給她說了些需要註意的事項，直到夜色深了，兩人才一同安寢。
*
清晨，鳳禾早早就醒了。
李嫻素來醒的也早，她現在是六宮之主，要等各宮嬪妃前來問安。
早膳豐盛清淡，兩人坐到桌前，鳳禾安靜的用了小半碗粥，就再吃不下去，她放下筷子，眉宇間籠著一抹淡淡的焦急和擔憂。
李嫻給她夾了塊桂花糕，輕聲細語道：“別急，我已經派人去尋他了。”
鳳禾輕輕點頭，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淩見徹，心中忍不住有些激動，把桂花糕吃了下去。
兩人用完早膳，前來請安的嬪妃就到了，都等在門口。
“今日怎麽來的這麽早……”
李嫻詫異地嘀咕了一聲，帶著鳳禾去了前廳。
嬪妃們穿的花枝招展，從雕花門欄魚貫而入，像五彩繽紛的蝴蝶般爭相飛了進來，身上帶著花兒般的香氣。
鳳禾由衷感慨，這麽多漂亮女子聚在一起，真是美得像畫中仙境一樣，感覺整間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只可惜這些鮮亮有活力的生命，這輩子只能守著那一個男人，住在這四面都是墻的宮裏。
李嫻習以為常的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如往常一樣招待大家，可今天的嬪妃們卻不像往日那般安靜，都有些躁動不安，請安後頻頻望向坐在一旁的鳳禾，眼中帶著好奇和敵意。
她們來這麽早，就是想見識一下這位住在水宮裏的美人，昨夜她們就聽聞了宴席上發生的事，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昨夜輾轉難眠，今日早早就趕過來了。
李嫻望著眾人的神色，略一思量就明白過來，不由無奈，讓眾人落座。
妃嬪們互相看不順眼，坐下來後就唇槍舌戰，波濤暗湧，其中幾次將話題扯到鳳禾身上，嬌柔嫵媚的聲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不時陰陽怪氣的試探幾句。
鳳禾事不關己的低頭飲茶，只當是聽不懂，偶爾擡頭欣賞這些風姿綽約的美人，反正過段時日她們就會知道，她不會跟她們爭寵，更不會在這裏久留，這些敵意和試探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可嬪妃們卻按捺不住，幾次試探無果後，話題就全圍著她說了起來。
“王女長得可真好看，可有訂親？會在婺都待多久？今年多大年紀？”
“王女昨夜睡得可好？如果睡得不好，我們姐妹可是要心疼的，如果君上知道了，說不定也會心疼呢哈哈。”
“姐姐，你這話說的不對，王女是君上的客人，如果王女沒睡好，君上只會覺得待客不周，說心疼就有些誇張了。”
“是不是客人可由不得你說了算，更由不得我們說了算，我們要是真能做主還好了。”
……
鳳禾心不在焉的聽著，大多數時候都是李嫻替她周旋回答，即使這樣，她聽得時間久了也覺得頭痛，心中忍不住感嘆，真不知道李嫻平時是怎麽忍受的，竟然還能保持面帶微笑，她著實是有些欽佩。
幸好現在婺都宮裏嬪妃還不多，這些人見鳳禾沒有絲毫回應，打探不出什麽，終於悻悻收了聲，待了不過一個時辰，大家便散了。
等最後一個妃嬪離去，鳳禾和李嫻都不自覺松了口氣。
李嫻擡手捏了捏眉心，沒有耽擱，叫來貼身婢女詢問找淩見徹的事。
婢女將門窗關上，小心翼翼回稟道：“人已經帶來了，淩將軍十分聰明，在小盧子那日跟他偶遇的地方留了消息，派人去尋馬上就找到了，現在人已經進宮了。”
鳳禾心臟飛快的跳動兩下，激動的站了起來。
淩見徹現在就在皇宮裏！
她激動的手心冒汗，不自覺朝門口張望著。
半炷香後，淩見徹從門外走進來，一襲粗布黑衣，頭上戴著草帽遮住半張臉，他把草帽拿下來，露出俊美無儔的面龐。
鳳禾眼眶一熱，撲進他懷裏，像失而覆得般用力抱住他，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心口發熱發酸，既慶幸又後怕。
李嫻善解人意道：“我先出去，你們好好聊。”
她含笑走出去，去了外間坐下，隔得遠遠的，留他們二人說些體己話，心裏止不住有些羨慕，這樣真摯的情感她這輩子也許都不會擁有了。
李嫻神色微微黯然，她這輩子本來就想找個知冷知熱能把她看得最重要的人，她母後早早不在了，父皇心裏有太多人，她根本就排不上號，那種被真心關心、關切的滋味她從來就沒有體會過，所以她一直夢想著可以成為某個人最重要的人。
她曾經以為夏文衍就是那個人，可惜後來他們的感情裏摻雜了權力利益，後來又摻雜了算計，已經不可能回到最單純的時候了，她想要的終究是得不到。
李嫻擡手摸了摸腹部，唇邊情不自禁的溢出一抹微笑，至少這個孩子會成為她最重要的人，她以後在這世上也有了牽掛。
鳳禾紅著臉從淩見徹懷中退出來，又被淩見徹抱了回去，他手臂收緊，牢牢的將她擁在懷中。
鳳禾微怔，擡手回抱住他，淩見徹氣息環繞在周圍，她整個心仿佛都化作了春水，溫暖又潺潺流動。
兩人靜靜的相擁，這段日子以來的擔憂和害怕逐漸消彌，若非時間緊迫，他們真想就這樣一直靜靜的抱著。
許久，淩見徹終於緩緩放開鳳禾，緊張的將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放心問：“你掉下來後有沒有受傷？”
“只受了點輕傷，不礙事的，都已經養好了，你呢？”
“我沒事。”
淩見徹看著她澄澈的眼眸，克制的吻了吻她的額頭，喉嚨滾動，聲音沙啞而幹澀，夾雜著一絲絲慶幸和後怕，“幸好……”
鳳禾淺淺彎唇，心中同樣道了聲‘幸好’，幸好他沒事，幸好他們都沒事。
不過她沒有親自檢查過，還是不夠放心。
她不顧淩見徹反對，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細致的檢查了一番，確定他沒有大礙後，才松了一口氣。
鳳禾心知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定了定神問：“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淩見徹道：“那日從懸崖掉下去後，我被一對打魚為生的夫婦所救，我沿著水流在附近找了幾日都沒有找到你的蹤跡，猜測你可能是被救走了，然後我就進了婺都城內，隱姓埋名的找尋你，直到我打聽到皇宮裏多了位神秘女子，懷疑是你，才設法進宮。”
“你當初是知道崖下有水才會選擇從那裏跳下去嗎？”
淩見徹點頭，“你曾跟我說過你會泅水，我想起懸崖下便是深潭，我曾在潭水裏游過泳，知道除了崖下這一片水深外，其餘地方水都很淺，而且水流湍急，底下是細沙，跳下去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所以才會抱著你跳下去，只是沒想到我們會被沖散了。”
鳳禾想起當時的情景也是心有餘悸，幸好他們當時沒有猶豫，跳下來是對的。
淩見徹握緊她的手，歉疚的低語道：“這次是我連累你了。”
鳳禾搖頭，“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被引入陷阱，說起虧欠，我們還不一定是誰虧欠誰，又何須說‘連累’二字。”
淩見徹將她擁進懷裏，輕輕撫著她的鬢發，“我們得想個法子回大彧。”
提起大彧，鳳禾趕緊把淩家人被抓的事告訴他，還有惠帝對外說他私逃的說辭，都一並跟他說了。
淩見徹聽後臉上烏雲密布，沈思片刻道：“這個月是惠帝生辰，他從來不會在這個月殺人，就算要動手，應該也會在他生辰之後，何況大臣們不會讓他隨意殺害忠良，一定會有人阻止，應該不會用刑。”
“距離他生辰還有多久？”
“十日。”淩見徹沈聲道：“我必須在十日前趕回去。”
鳳禾正思考著回去的路線，門口忽然傳來婢女驚呼跪地的聲音。
婢女擋在門前，刻意將聲音揚的極高，“君上！奴婢拜見君上！”
鳳禾神色一震，連忙拉著淩見徹躲到屏風後面。
殿門被猝不及防的推開，夏文衍神色從容的邁步走了進來。
李嫻慌忙站起來，見夏文衍面色如常，才定了定神，強作鎮定地迎上去：“君上，你怎麽沒有派人提前通傳一聲，臣妾也好提前準備迎接你。”
夏文衍淡淡看了她一眼，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我何時讓你像其他嬪妃一樣迎接過我？”
李嫻滿嘴苦澀，憑心而論，相比起其他嬪妃，夏文衍待她確實多了幾分敬重和偏愛，可這份偏愛就像蜜糖，蜜糖之下藏著寒霜。
她一旦被這一丁點蜜糖所誘惑，等待她的將會只有無盡的冰冷。
夏文衍目光在屋裏掃了一圈，若無其事問：“她呢？”
鳳禾緊張地握緊淩見徹的手，心臟怦怦直跳。
淩見徹回握住她的手，跟她十指緊扣，見她眉心緊緊擰著，擡手親了一下她的手背，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她，隱隱含笑。
鳳禾霎時把什麽都忘了。
她忍不住彎了彎眸，靠到淩見徹的胸前，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所有懼怕和緊張好像都自動自覺的飛遠。
她發現這種感覺很神奇，好像身邊多了一個人，就什麽都不怕了。
李嫻心虛的看了一眼裏屋，側過身去擋住夏文衍的視線，故作淡定道：“昨夜我與阿禾飲了些酒，阿禾不小心喝多了，現在還睡著呢。”
夏文衍‘嗯’了一聲，在椅子上坐下。
李嫻緊張的坐到他身側，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心底有些焦急地說：“阿禾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君上找阿禾是有什麽事嗎？你不如告訴我，等阿禾醒了，我轉告她。”
夏文衍擡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審視地望著她的眼睛，“不吃醋？”
李嫻眼中情緒流動，一瞬間竟感覺有幾分委屈。
她努力把萬般情緒壓下去，垂下眼睫道：“君上非我一人的君上，這個道理我明白。”
夏文衍看了她一會兒，意興闌珊的松開手，神色淡了兩分。
他靠回椅背上，語氣閑散說：“我要去郯陰一趟，等她醒了，你問問她想不想去，如果她想去，那就明日跟我一起啟程，如果她不想去，就留在宮裏，你照顧好她。”
“……是。”
李嫻想問他去郯陰做什麽，想了想，又把話咽了下去，她有大彧公主這層身份在，很多事都無法輕易問出口。
她擡手輕輕摸了摸腹部，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兩人相顧無言片刻，夏文衍幹凈利落的起身，“我還有奏章要批，走了。”
李嫻連忙跟著站起來。
“不用送。”夏文衍扔下這三個字，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遠。
李嫻失魂落魄地坐回去，呆呆看著桌上他一口都沒喝的茶。
她既要惱自己的笨拙，不會討好，又忍不住自嘲，曾經的她怎麽敢妄想他們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
再這樣下去，他們恐怕只剩下無話可說這一條路可走，她知道自己必須打起精神來。
鳳禾和淩見徹從裏間走出來，腳步聲響起，李嫻回過神來，擡頭對他們笑了笑。
鳳禾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你沒事兒吧？”
李嫻無措地眨眨眼睛，“我沒事，就是這兩天有些精神不濟，多多休息就好了。”
淩見徹走過來道：“這次多虧你幫忙。”
李嫻搖頭，神色遺憾：“我能力有限，能幫的不多。”
時間容不得耽擱，鳳禾問：“你有辦法送我們離開婺都嗎？”
李嫻沈思片刻，蹙起秀眉：“你剛才應該也聽見了，君上明日會啟程去郯陰，我可以在他離開後想辦法送你們出宮，但是想要離開婺都得有通關文書，這個我沒能力辦到。”
她頓了頓說：“想要走出城門，就一定要有通關文書，我嫁過來時間太短，雖然是王後，但我也是大彧的公主，有這一層身份在，那些朝臣提防著我，皇宮之外的事我很難插上手，至少現在還做不到。”
淩見徹和鳳禾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沒有通關文書，即使他們能夠離開皇宮，也很難離開婺都，宮外沒有李嫻打掩護，只會更危險，當初他們掉落的地方是懸崖，那裏沒有衛兵把守，可他們總不能從懸崖下面爬上去，就算淩見徹能做到，鳳禾也不行。
鳳禾想起夏文衍要去郯陰的事，若有所思地擡頭看向淩見徹：“既然沒辦法從婺都離開，不如就從郯陰離開，我跟夏文衍去郯陰，你也想辦法跟上，在郯陰我有王女這個身份在，應該沒有人敢攔我，大彧那邊更是好辦，邊關的人都認識你，我們從那裏走，要比從婺都回去容易的多。”
只要能夠抵達郯陰和大彧之間邊境，他們就不用孤身犯險，淩家軍駐紮在那裏，到時候自有兵馬護送他們回家。
鳳禾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擡頭看向李嫻，“你有辦法讓淩見徹混進隊伍中嗎？”
李嫻點頭，“這點能力我還是有的，少凜可以裝作護衛，只要行事小心些即可，反正護衛都戴著頭盔，只要不摘下來就不會被發現。”
鳳禾看向淩見徹，淩見徹沈吟著點了點頭。
三人打定主意，李嫻很快送消息給夏文衍，說鳳禾思念故土，想要回郯陰看一看，夏文衍自然應允。
夜裏，夏文衍派人來邀請她們去城樓上欣賞煙火，據說這是夏文衍生辰後的餘興節目，後宮的嬪妃們都會去。
鳳禾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掉了，李嫻作為嬪妃之首卻不得不去，用過飯後，她披著披風離開了夜陽宮。
夜涼如水，霧色空蒙。
鳳禾靠在窗前看著她一步步往臺階下面走，每一步都走得極盡小心，步履沈穩，可見她十分珍視肚子裏的孩子。
淩見徹倚在窗邊，望著整個婺都皇宮，“我已經飛鴿傳書給海偉衡，希望他能看到消息，前去接應我們。”
鳳禾微微頷首，當初他們墜崖之時其他人雖然被瑞王支開了，但大家應該不會輕信瑞王的說法，很有可能還在附近尋找。
她把額頭抵在淩見徹的胸口，聲音悶悶地說：“我忽然覺得有些累。”
這種累是由內而發的，倏然湧上來的。
淩見徹輕輕捏了捏她的後頸，聲音輕柔，“若是累了就靠著我歇一歇。”
鳳禾抱住他的腰，把全身的力量倚到他的身上，“我剛入京之時，大家雖然高傲任性了一些，但看起來都無憂無慮的，怎麽轉眼之間就好像都變了模樣。”
她還記得初見是在皇宮的花園裏，繁花朵朵，錦衣飄飄，大家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即使互相鬥氣也充滿了趣味，每個人都是毫無城府的樣子，一派花團錦簇。
現在每個人好像都被世俗名利、責任擔當戴上了枷鎖，不得不承擔起自己的命運，也許這就是成長，誰都逃不過。
淩見徹想起瑞王，眉心輕蹙，“人心難測，早點認清並非壞事。”
鳳禾沈默片刻，悵然道：“等諸事了了，我們四處走走吧。”
“好。”淩見徹伸手松松的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到時候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
鳳禾唇角牽起，心情漸漸好轉，她靈機一動，踮腳湊到他耳畔，“餵，淩三公子，跳崖前你問我的問題，我還沒有回答你呢。”
淩見徹呼吸一滯，唇角勾出一抹暖融融的笑，含笑問：“你的答案是什麽？”
鳳禾垂下眼眸，紅著臉道：“你重說一遍……你問我就答。”
雕蘭窗外，大片的煙花竄向天穹，將屋子裏映得忽明忽暗，璀璨耀眼。
淩見徹握住她的手，認真看著她的眼眸，聲音無比鄭重，“阿禾，嫁我可好？唯卿一人，此生不負，生生不負。”
鳳禾呼吸微亂，擡眸看著他情動的眼睛，在他側臉輕輕印下一吻，回答的幹脆利落，“我願意。”
生願意，死願意，生死相隨都願意。
淩見徹露出明朗的笑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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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 可真令人神往。”
李嫻苦笑，望著虛空中的一點，聲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
“我第一次見他, 他很狼狽, 太子故意往湖裏扔了塊玉佩，讓他下去撈, 明明旁邊那麽多奴才，卻偏偏要讓他這個皇子去, 一群人站在岸邊看笑話, 連太子身邊的太監都能笑他, 這是宮裏常見的折騰婢仆的法子, 我其實早就司空見慣, 也早就適應了皇宮裏拜高踩低的生存法則。”
“我當時就站在閣樓上, 冷眼看著他在水裏游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太子盡興離去, 那塊玉佩早就沈在湖底, 根本不可能找到，寒冬臘月, 他凍的瑟瑟發抖，從岸上爬上來後也沒有人理他，他孤零零的站在那裏，全身都在滴著水，我一時起了憐憫之心, 就讓人給他送了件狐裘過去。”
“我是嫡公主, 看起來金尊玉貴, 可在宮裏的每一日我都膽顫心驚，不得不小心提防, 他是皇子，同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所以那一刻我對他升起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感。”
李嫻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水汽蒸騰，讓人分不清她眼中的是淚還是水霧，那些情緒都被她壓抑在眼底，看起來空空蕩蕩的。
“此後我每次遇到他，他都在被欺負，別人覺得他卑劣、低賤，我卻只覺得他悲哀，人似乎總被分為三六九等，哪怕都是龍子鳳孫，也要分個高低，總有人高高在上，有人低若塵埃，我若非有一個嫡公主的頭銜，這些年在宮裏恐怕也免不得被欺負。”
“我不自覺對他上了心，從開始的默默觀察，到後來暗中幫助，夏日送冰、冬日送炭，偶爾送些棉衣補湯，我都是派宮女去的，自己從未跟他私下接觸過，明面上我們默契的不曾說過話，大家都以為我清冷孤傲，不屑搭理他，而他也沒有借機上前套近乎，更不曾向我討過什麽東西，我心裏對他多了幾分欣賞，不過我們一直沒有交集。”
鳳禾安靜的聽著，李嫻臉上神色漸漸變得生動起來。
“直到有一次去蓉翎宮赴宴，那日是皇後的生辰，李蕊故意刁難我，說皇後想看新摘的梔子花，讓我親自去摘來，以表孝心，皇後只默默含笑看著我，不反駁也不阻止，我知道她每次露出這種神情，就是默許了李蕊的做法。”
“皇後其實一直都不喜歡我，我是前皇後生下的女兒，我的存在就提醒了她，她是一位繼後，這世間有一個女子可以跟她平起平坐，甚至如果活著地位會遠高於她，她習慣了做大彧最尊貴的女子，這令她如梗在喉。”
“我正好懶得在那裏應酬，便順勢去了，後山種著一棵黃梔子樹，看起來不高，我便親自踮起腳去摘，沒想到那棵樹看起來不顯眼，樹頂卻有一個蜂窩。”
李嫻想起當時慌亂的情形，忍不住露出絲絲微笑，“蜂窩掉下來，當時大家嚇得亂跑，宮女都跟我跑散了，我慌不擇路，跑到一座假山前，蹲下瑟瑟發抖，掩耳盜鈴的捂著腦袋，突然有人把我拽了假山的縫隙裏，沒想到竟然是夏文衍，他還是一言不發，卻把我護的周全，脫了外裳罩在我的頭上，用身體擋住了假山入口，他自己被蜜蜂蟄了好幾個包，那一刻我清晰的知道自己動心了。”
“即使現在我知道那天之後他對我有了諸多算計，我也確信那天發生的事都是意外，至少那一天的我們都是真心的。”
李嫻徒自笑了笑，才繼續往下說：“事後他沒有對外宣揚此事，而是裝作無事發生的回到宴上，期間他又被太子等人刁難，回去後就起了高熱，幸好我找了大夫偷偷前去，不然還不知道會如何，我知道他是怕壞了我的名聲才故意隱瞞，那夜我心焦擔憂，最終還是沒忍住，不顧規矩跑過去，在他床旁照顧了一夜，等他燒退了才慌忙離去。”
“從他那裏離開，天還未亮，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自己都覺得自己昏了頭，我自小謹小慎微，從不敢做出違背宮規的事，就怕被皇後抓住把柄，可我那日竟然為了他在陌生的宮殿中待了一夜，簡直是不可思議，如果這件事傳揚出去，我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可那時我卻沒覺得害怕，甚至暗暗覺得，即使傳揚出去也沒關系，大不了我就嫁給他，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鳳禾從李嫻的眼中看到了少女懷春的情態，懵懂羞澀，如李嫻所說，至少那一刻的心動是真的。
人之一生，能刻骨銘心的愛一次，也許就足夠了。
可李嫻眼中的光很快暗淡下去，那些燦爛的愛意漸漸變成虛無的灰燼，只在眼中留下一層縹緲水霧。
她嫁到婺都後，從滿心歡喜到一顆心漸漸冷卻，這段時間一直無人可以訴說心中苦悶，只能獨自一人品嘗心酸，逐漸掙脫感情的迷霧，一點點想清楚以前的情深似海不過是夏文衍的刻意而為之，其間心中經歷的痛楚是難以為外人道的。
今夜，也許是因為月色正好，也許是因為溫熱的泉水令人放松，也許是因為她已經被逼到了極限，她對著鳳禾不自覺的吐露出心聲，又或者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
李嫻停頓了一會兒，自嘲地笑了笑，“自小從母親身上，我就知道帝王皇孫是不可信的，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是會被情愛所迷。”
鳳禾微微擡眸，“李蕊生前曾跟我提起過你的母後，李蕊其實只是任性些，很多事心裏都清楚的。”
李嫻淺淺彎了下豐潤的唇角，“她那個性子，你不用說我都知道她會說些什麽，她覺得我母後不配做皇後，覺得自己才是唯一的嫡公主，不願意跟我平起平坐，更不願意被我壓了一頭。”
她笑著笑著輕輕嘆息一聲，“我與李蕊雖然有同一位父親，但生身母親不同，始終成不了真正的姐妹。”
“仔細想來，我於君上也不是全無所求，我愛他，動機卻不夠純良，我與他都不算全無心機的純善之人，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不夠純粹，也許正因如此，我才會有如今的報應，都是我自作自受，活該我無法得到他的至純至情。”
“你想求什麽？”鳳禾試探問。
李嫻唇邊笑容斂去，眼中彌漫起一抹晦暗，“我母後是父皇的發妻，卻在立後前夕，於回京的路上死的不明不白，我問過母後身邊的嬤嬤，母後啟程回京時明明身體康健，也沒有水土不服的癥狀，怎麽會忽然病死途中？”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甚至隱隱約約能夠猜到仇人是誰，可我孤立無援，根本無法報仇，甚至無力相抗，所以我選擇夏文衍也不是全無算計，我雖然沒想過他會登基為帝，但我渴望離開大彧，渴望離開他們的掌控，不求榮華富貴，但求不對仇人卑躬屈膝。”
“他們是誰？”鳳禾忽然靈光一閃，“難道……你懷疑是皇後謀害了你母後？”
李嫻涼薄一笑，眼中卒著寒霜，“何止是皇後，說不定我那位好父皇也有份，你別忘了，皇後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後位，我父皇得到的可是一整個天下。”
鳳禾神色一動，震驚地望著她，喉嚨像被堵住一樣，發不出一點聲響。
李嫻漠然道：“我如今在婺都，沒有什麽可怕的，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過去的日日夜夜我只能把這些話藏在心裏，連跟身邊的嬤嬤都不敢多吐露一個字，我常常問自己，這世上當真有那麽巧的事嗎？母後明明來京就可以做皇後，卻偏偏在路上出了事，最後只得了個死後追封，不足一個月後，父皇就迫不及待的封了當今皇後為後。”
“小時候我不懂，後來長大一些，我發現寧家是當初支持父皇登基的主力，先皇過世時明明是留有年幼皇子的，父死子繼，其次才是兄亡弟襲，怎麽就輪到父皇做皇帝了？寧家如果沒有好處，怎麽會無緣無故幫父皇？他們又是怎麽勾結上的？”
李嫻眼中寒意輕閃，濃濃恨意在眼底暈染開，“父皇跟皇後分明在他登基之前就早有了私情！這個皇後之位早晚都會是寧蓉的，而我母後就是他們之間的絆腳石，這個絆腳石究竟是誰除掉的我不得而知，但一定跟他們有關，不是寧家就是皇後，不是皇後就是父皇，又或者是他們聯手做了這些事，父皇是用皇後之位和對寧家的榮寵換來了寧家的支持。”
鳳禾明明浸泡在溫熱的泉水裏，卻感到不寒而栗，她忽然發現大彧這池水很深，但再深也深不過惠帝。
她神思不屬的望著水面，李嫻的話提醒了她，以前有很多事她都以為是皇後做的，可皇後那時候不過是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真的有那麽的大的能力嗎？
如果這一切惠帝都知情，甚至可能參與其中……
她眉心蹙了起來，發現很多事都得重新想過。
李嫻眼中滿是痛苦，深吸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我不敢肯定我的仇人是誰，沒有能力為母後報仇，但我心裏恨他們，尤其恨父皇，所以我能做的只有離他們遠遠的，眼不見為凈。”
“這些話我以前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只能一個人暗自猜測，甚至不敢跟舅舅他們說，就怕牽連到母親的娘家，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李嫻笑容苦澀，“我比誰活的都戰戰兢兢，偏偏不能表露出來，我只要一想到母後也許是父皇害死的，就感到不寒而栗，他們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我真的希望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
鳳禾輕聲安慰，“你現在遠離大彧，不用再怕了。”
“是啊。”李嫻怔怔看著水面，面露痛苦，“可我從小到大經常夢到母親，母親總在夢裏問我為什麽，問我為什麽不給她報仇，那些夢折磨著我，不追尋出一個結果，我始終無法安心。”
鳳禾道：“真相早晚會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你再耐心等等說不定就有答案了，我也在尋找一個真相，那個真相也事關我的母親，對我而言十分重要，說不定我們追尋的真相是殊途同歸……”
“……你母親？”李嫻詫異擡眸。
鳳禾收斂思緒，緩聲問：“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李嫻唇邊苦意蔓延，“我嫁過來這段日子，君上為了收攏朝臣，納了四個妃子，十幾個姬妾，不過他的心思不在女子身上，更看重朝事，你是唯一一個對他而言有些特殊的女子，說來可笑，枉我自認了解他，以前卻沒有發現他對你的心思。”
鳳禾解釋道：“他對我並非男女之情，他只是覺得我和他同為質子，面臨過同樣的境地，而曾經我帶給他一些啟示，也許對他有些幫助，所以他現在手握權柄，才想讓我有一個安身之處。”
李嫻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明白，你心裏沒有他，以你的性子也不可能願意跟一群女人搶一個男人，他留不住你。”
鳳禾輕聲問：“那你呢，他留得住你嗎？”
李嫻眉心攏起，想了一會兒，釋然的笑了出來。
“我都已經嫁給他了，不留在這裏又能去哪裏，誰說沒有感情便不能繼續做夫妻？我已經比很多人幸運，年少時嫁給自己想嫁之人，他給了我至高無上的地位，我前半生是公主，後半生是皇後，如果這樁婚事能給大彧和婺都帶來安寧，哪怕只有五年、十年，於我也是功德圓滿。”
鳳禾望著她，忽然明白母親為何從來都不試圖說出真相，也從來都沒有跟她提起過一個字。
因為不管什麽原因，母親已經是和親公主，她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不能破壞大彧和郯陰的關系，就像現在的李嫻，她已經在這個位置上，無論當初她是為什麽而嫁，現在她都不能破壞這樁婚事，因為這樁婚事背後已經不只是她和夏文衍兩個人，而是大彧和婺都的萬千百姓。
窗外一陣花香隨風吹來，李嫻突然側過頭去，掩唇幹嘔了一聲。
鳳禾觀察著她的面色，遲疑道：“你有孕了？”
李嫻臉頰緩慢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潤，輕輕點頭，“剛查出來，君上還不知道，我想等他下半月生辰的時候給他個驚喜。”
鳳禾有些驚訝，下意識看向她的腹部。
李嫻隨即苦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確定他會不會覺得這是個驚喜，但現在孩子還不足兩個月，胎位不穩，後宮這麽多人盯著，還是遲些再說為好，免得傳揚出去，後宮那些人會生出別的心思。”
鳳禾微微放心，李嫻久居深宮，從小就見識了妃嬪們爭來鬥去的手段，深谙後宮生存之道，現在做了皇後也是游刃有餘。
她抿唇道：“女子一旦為情所困，往往作繭自縛，子女也會被其所累。”
李嫻怔然一瞬：“我明白，就算不為自己，為了孩子我也會好好活，不會犯蠢，現在事已至此，我不會因為情愛跟君上置氣，更不會胡攪蠻纏，他哪怕不喜歡我，現在對我至少有幾分敬重和欠意，只要我牢牢抓住他這份感情，就能保我和孩子一世平安。”
她輕扯了下嘴角，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睛時眼中已經一片清明，“他要雄圖霸業，我便舍了兒女私情。”
鳳禾心知李嫻是一個聰慧通透的人，無需她說太多，很多時候，用理智和手段去愛一個人比真情實感要容易得多，只要李嫻不犯傻，她和孩子將來只會生活的比旁人好。
李嫻擡手輕輕摸了摸腹部，眼中流露出幾分慈愛，“希望這個孩子能給大彧和婺都百姓帶來幾分安寧。”
鳳禾心中五味雜陳，擡手給她把了把脈，確定她腹中胎兒安穩，便沒有多言。
末了，只垂目道：“你和李蕊都是大彧的好公主。”
李嫻詫異的看了她一眼，眼底微濕。
鳳禾扶她起來，“有孕不宜泡太久溫泉，還是快些起身吧。”
李嫻微楞，趕緊站了起來。
鳳禾又給她說了些需要註意的事項，直到夜色深了，兩人才一同安寢。
*
清晨，鳳禾早早就醒了。
李嫻素來醒的也早，她現在是六宮之主，要等各宮嬪妃前來問安。
早膳豐盛清淡，兩人坐到桌前，鳳禾安靜的用了小半碗粥，就再吃不下去，她放下筷子，眉宇間籠著一抹淡淡的焦急和擔憂。
李嫻給她夾了塊桂花糕，輕聲細語道：“別急，我已經派人去尋他了。”
鳳禾輕輕點頭，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淩見徹，心中忍不住有些激動，把桂花糕吃了下去。
兩人用完早膳，前來請安的嬪妃就到了，都等在門口。
“今日怎麽來的這麽早……”
李嫻詫異地嘀咕了一聲，帶著鳳禾去了前廳。
嬪妃們穿的花枝招展，從雕花門欄魚貫而入，像五彩繽紛的蝴蝶般爭相飛了進來，身上帶著花兒般的香氣。
鳳禾由衷感慨，這麽多漂亮女子聚在一起，真是美得像畫中仙境一樣，感覺整間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只可惜這些鮮亮有活力的生命，這輩子只能守著那一個男人，住在這四面都是墻的宮裏。
李嫻習以為常的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如往常一樣招待大家，可今天的嬪妃們卻不像往日那般安靜，都有些躁動不安，請安後頻頻望向坐在一旁的鳳禾，眼中帶著好奇和敵意。
她們來這麽早，就是想見識一下這位住在水宮裏的美人，昨夜她們就聽聞了宴席上發生的事，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昨夜輾轉難眠，今日早早就趕過來了。
李嫻望著眾人的神色，略一思量就明白過來，不由無奈，讓眾人落座。
妃嬪們互相看不順眼，坐下來後就唇槍舌戰，波濤暗湧，其中幾次將話題扯到鳳禾身上，嬌柔嫵媚的聲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不時陰陽怪氣的試探幾句。
鳳禾事不關己的低頭飲茶，只當是聽不懂，偶爾擡頭欣賞這些風姿綽約的美人，反正過段時日她們就會知道，她不會跟她們爭寵，更不會在這裏久留，這些敵意和試探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可嬪妃們卻按捺不住，幾次試探無果後，話題就全圍著她說了起來。
“王女長得可真好看，可有訂親？會在婺都待多久？今年多大年紀？”
“王女昨夜睡得可好？如果睡得不好，我們姐妹可是要心疼的，如果君上知道了，說不定也會心疼呢哈哈。”
“姐姐，你這話說的不對，王女是君上的客人，如果王女沒睡好，君上只會覺得待客不周，說心疼就有些誇張了。”
“是不是客人可由不得你說了算，更由不得我們說了算，我們要是真能做主還好了。”
……
鳳禾心不在焉的聽著，大多數時候都是李嫻替她周旋回答，即使這樣，她聽得時間久了也覺得頭痛，心中忍不住感嘆，真不知道李嫻平時是怎麽忍受的，竟然還能保持面帶微笑，她著實是有些欽佩。
幸好現在婺都宮裏嬪妃還不多，這些人見鳳禾沒有絲毫回應，打探不出什麽，終於悻悻收了聲，待了不過一個時辰，大家便散了。
等最後一個妃嬪離去，鳳禾和李嫻都不自覺松了口氣。
李嫻擡手捏了捏眉心，沒有耽擱，叫來貼身婢女詢問找淩見徹的事。
婢女將門窗關上，小心翼翼回稟道：“人已經帶來了，淩將軍十分聰明，在小盧子那日跟他偶遇的地方留了消息，派人去尋馬上就找到了，現在人已經進宮了。”
鳳禾心臟飛快的跳動兩下，激動的站了起來。
淩見徹現在就在皇宮裏！
她激動的手心冒汗，不自覺朝門口張望著。
半炷香後，淩見徹從門外走進來，一襲粗布黑衣，頭上戴著草帽遮住半張臉，他把草帽拿下來，露出俊美無儔的面龐。
鳳禾眼眶一熱，撲進他懷裏，像失而覆得般用力抱住他，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心口發熱發酸，既慶幸又後怕。
李嫻善解人意道：“我先出去，你們好好聊。”
她含笑走出去，去了外間坐下，隔得遠遠的，留他們二人說些體己話，心裏止不住有些羨慕，這樣真摯的情感她這輩子也許都不會擁有了。
李嫻神色微微黯然，她這輩子本來就想找個知冷知熱能把她看得最重要的人，她母後早早不在了，父皇心裏有太多人，她根本就排不上號，那種被真心關心、關切的滋味她從來就沒有體會過，所以她一直夢想著可以成為某個人最重要的人。
她曾經以為夏文衍就是那個人，可惜後來他們的感情裏摻雜了權力利益，後來又摻雜了算計，已經不可能回到最單純的時候了，她想要的終究是得不到。
李嫻擡手摸了摸腹部，唇邊情不自禁的溢出一抹微笑，至少這個孩子會成為她最重要的人，她以後在這世上也有了牽掛。
鳳禾紅著臉從淩見徹懷中退出來，又被淩見徹抱了回去，他手臂收緊，牢牢的將她擁在懷中。
鳳禾微怔，擡手回抱住他，淩見徹氣息環繞在周圍，她整個心仿佛都化作了春水，溫暖又潺潺流動。
兩人靜靜的相擁，這段日子以來的擔憂和害怕逐漸消彌，若非時間緊迫，他們真想就這樣一直靜靜的抱著。
許久，淩見徹終於緩緩放開鳳禾，緊張的將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放心問：“你掉下來後有沒有受傷？”
“只受了點輕傷，不礙事的，都已經養好了，你呢？”
“我沒事。”
淩見徹看著她澄澈的眼眸，克制的吻了吻她的額頭，喉嚨滾動，聲音沙啞而幹澀，夾雜著一絲絲慶幸和後怕，“幸好……”
鳳禾淺淺彎唇，心中同樣道了聲‘幸好’，幸好他沒事，幸好他們都沒事。
不過她沒有親自檢查過，還是不夠放心。
她不顧淩見徹反對，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細致的檢查了一番，確定他沒有大礙後，才松了一口氣。
鳳禾心知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定了定神問：“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淩見徹道：“那日從懸崖掉下去後，我被一對打魚為生的夫婦所救，我沿著水流在附近找了幾日都沒有找到你的蹤跡，猜測你可能是被救走了，然後我就進了婺都城內，隱姓埋名的找尋你，直到我打聽到皇宮裏多了位神秘女子，懷疑是你，才設法進宮。”
“你當初是知道崖下有水才會選擇從那裏跳下去嗎？”
淩見徹點頭，“你曾跟我說過你會泅水，我想起懸崖下便是深潭，我曾在潭水裏游過泳，知道除了崖下這一片水深外，其餘地方水都很淺，而且水流湍急，底下是細沙，跳下去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所以才會抱著你跳下去，只是沒想到我們會被沖散了。”
鳳禾想起當時的情景也是心有餘悸，幸好他們當時沒有猶豫，跳下來是對的。
淩見徹握緊她的手，歉疚的低語道：“這次是我連累你了。”
鳳禾搖頭，“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被引入陷阱，說起虧欠，我們還不一定是誰虧欠誰，又何須說‘連累’二字。”
淩見徹將她擁進懷裏，輕輕撫著她的鬢發，“我們得想個法子回大彧。”
提起大彧，鳳禾趕緊把淩家人被抓的事告訴他，還有惠帝對外說他私逃的說辭，都一並跟他說了。
淩見徹聽後臉上烏雲密布，沈思片刻道：“這個月是惠帝生辰，他從來不會在這個月殺人，就算要動手，應該也會在他生辰之後，何況大臣們不會讓他隨意殺害忠良，一定會有人阻止，應該不會用刑。”
“距離他生辰還有多久？”
“十日。”淩見徹沈聲道：“我必須在十日前趕回去。”
鳳禾正思考著回去的路線，門口忽然傳來婢女驚呼跪地的聲音。
婢女擋在門前，刻意將聲音揚的極高，“君上！奴婢拜見君上！”
鳳禾神色一震，連忙拉著淩見徹躲到屏風後面。
殿門被猝不及防的推開，夏文衍神色從容的邁步走了進來。
李嫻慌忙站起來，見夏文衍面色如常，才定了定神，強作鎮定地迎上去：“君上，你怎麽沒有派人提前通傳一聲，臣妾也好提前準備迎接你。”
夏文衍淡淡看了她一眼，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我何時讓你像其他嬪妃一樣迎接過我？”
李嫻滿嘴苦澀，憑心而論，相比起其他嬪妃，夏文衍待她確實多了幾分敬重和偏愛，可這份偏愛就像蜜糖，蜜糖之下藏著寒霜。
她一旦被這一丁點蜜糖所誘惑，等待她的將會只有無盡的冰冷。
夏文衍目光在屋裏掃了一圈，若無其事問：“她呢？”
鳳禾緊張地握緊淩見徹的手，心臟怦怦直跳。
淩見徹回握住她的手，跟她十指緊扣，見她眉心緊緊擰著，擡手親了一下她的手背，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她，隱隱含笑。
鳳禾霎時把什麽都忘了。
她忍不住彎了彎眸，靠到淩見徹的胸前，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所有懼怕和緊張好像都自動自覺的飛遠。
她發現這種感覺很神奇，好像身邊多了一個人，就什麽都不怕了。
李嫻心虛的看了一眼裏屋，側過身去擋住夏文衍的視線，故作淡定道：“昨夜我與阿禾飲了些酒，阿禾不小心喝多了，現在還睡著呢。”
夏文衍‘嗯’了一聲，在椅子上坐下。
李嫻緊張的坐到他身側，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心底有些焦急地說：“阿禾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君上找阿禾是有什麽事嗎？你不如告訴我，等阿禾醒了，我轉告她。”
夏文衍擡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審視地望著她的眼睛，“不吃醋？”
李嫻眼中情緒流動，一瞬間竟感覺有幾分委屈。
她努力把萬般情緒壓下去，垂下眼睫道：“君上非我一人的君上，這個道理我明白。”
夏文衍看了她一會兒，意興闌珊的松開手，神色淡了兩分。
他靠回椅背上，語氣閑散說：“我要去郯陰一趟，等她醒了，你問問她想不想去，如果她想去，那就明日跟我一起啟程，如果她不想去，就留在宮裏，你照顧好她。”
“……是。”
李嫻想問他去郯陰做什麽，想了想，又把話咽了下去，她有大彧公主這層身份在，很多事都無法輕易問出口。
她擡手輕輕摸了摸腹部，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兩人相顧無言片刻，夏文衍幹凈利落的起身，“我還有奏章要批，走了。”
李嫻連忙跟著站起來。
“不用送。”夏文衍扔下這三個字，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遠。
李嫻失魂落魄地坐回去，呆呆看著桌上他一口都沒喝的茶。
她既要惱自己的笨拙，不會討好，又忍不住自嘲，曾經的她怎麽敢妄想他們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
再這樣下去，他們恐怕只剩下無話可說這一條路可走，她知道自己必須打起精神來。
鳳禾和淩見徹從裏間走出來，腳步聲響起，李嫻回過神來，擡頭對他們笑了笑。
鳳禾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你沒事兒吧？”
李嫻無措地眨眨眼睛，“我沒事，就是這兩天有些精神不濟，多多休息就好了。”
淩見徹走過來道：“這次多虧你幫忙。”
李嫻搖頭，神色遺憾：“我能力有限，能幫的不多。”
時間容不得耽擱，鳳禾問：“你有辦法送我們離開婺都嗎？”
李嫻沈思片刻，蹙起秀眉：“你剛才應該也聽見了，君上明日會啟程去郯陰，我可以在他離開後想辦法送你們出宮，但是想要離開婺都得有通關文書，這個我沒能力辦到。”
她頓了頓說：“想要走出城門，就一定要有通關文書，我嫁過來時間太短，雖然是王後，但我也是大彧的公主，有這一層身份在，那些朝臣提防著我，皇宮之外的事我很難插上手，至少現在還做不到。”
淩見徹和鳳禾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沒有通關文書，即使他們能夠離開皇宮，也很難離開婺都，宮外沒有李嫻打掩護，只會更危險，當初他們掉落的地方是懸崖，那裏沒有衛兵把守，可他們總不能從懸崖下面爬上去，就算淩見徹能做到，鳳禾也不行。
鳳禾想起夏文衍要去郯陰的事，若有所思地擡頭看向淩見徹：“既然沒辦法從婺都離開，不如就從郯陰離開，我跟夏文衍去郯陰，你也想辦法跟上，在郯陰我有王女這個身份在，應該沒有人敢攔我，大彧那邊更是好辦，邊關的人都認識你，我們從那裏走，要比從婺都回去容易的多。”
只要能夠抵達郯陰和大彧之間邊境，他們就不用孤身犯險，淩家軍駐紮在那裏，到時候自有兵馬護送他們回家。
鳳禾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擡頭看向李嫻，“你有辦法讓淩見徹混進隊伍中嗎？”
李嫻點頭，“這點能力我還是有的，少凜可以裝作護衛，只要行事小心些即可，反正護衛都戴著頭盔，只要不摘下來就不會被發現。”
鳳禾看向淩見徹，淩見徹沈吟著點了點頭。
三人打定主意，李嫻很快送消息給夏文衍，說鳳禾思念故土，想要回郯陰看一看，夏文衍自然應允。
夜裏，夏文衍派人來邀請她們去城樓上欣賞煙火，據說這是夏文衍生辰後的餘興節目，後宮的嬪妃們都會去。
鳳禾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掉了，李嫻作為嬪妃之首卻不得不去，用過飯後，她披著披風離開了夜陽宮。
夜涼如水，霧色空蒙。
鳳禾靠在窗前看著她一步步往臺階下面走，每一步都走得極盡小心，步履沈穩，可見她十分珍視肚子裏的孩子。
淩見徹倚在窗邊，望著整個婺都皇宮，“我已經飛鴿傳書給海偉衡，希望他能看到消息，前去接應我們。”
鳳禾微微頷首，當初他們墜崖之時其他人雖然被瑞王支開了，但大家應該不會輕信瑞王的說法，很有可能還在附近尋找。
她把額頭抵在淩見徹的胸口，聲音悶悶地說：“我忽然覺得有些累。”
這種累是由內而發的，倏然湧上來的。
淩見徹輕輕捏了捏她的後頸，聲音輕柔，“若是累了就靠著我歇一歇。”
鳳禾抱住他的腰，把全身的力量倚到他的身上，“我剛入京之時，大家雖然高傲任性了一些，但看起來都無憂無慮的，怎麽轉眼之間就好像都變了模樣。”
她還記得初見是在皇宮的花園裏，繁花朵朵，錦衣飄飄，大家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即使互相鬥氣也充滿了趣味，每個人都是毫無城府的樣子，一派花團錦簇。
現在每個人好像都被世俗名利、責任擔當戴上了枷鎖，不得不承擔起自己的命運，也許這就是成長，誰都逃不過。
淩見徹想起瑞王，眉心輕蹙，“人心難測，早點認清並非壞事。”
鳳禾沈默片刻，悵然道：“等諸事了了，我們四處走走吧。”
“好。”淩見徹伸手松松的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到時候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
鳳禾唇角牽起，心情漸漸好轉，她靈機一動，踮腳湊到他耳畔，“餵，淩三公子，跳崖前你問我的問題，我還沒有回答你呢。”
淩見徹呼吸一滯，唇角勾出一抹暖融融的笑，含笑問：“你的答案是什麽？”
鳳禾垂下眼眸，紅著臉道：“你重說一遍……你問我就答。”
雕蘭窗外，大片的煙花竄向天穹，將屋子裏映得忽明忽暗，璀璨耀眼。
淩見徹握住她的手，認真看著她的眼眸，聲音無比鄭重，“阿禾，嫁我可好？唯卿一人，此生不負，生生不負。”
鳳禾呼吸微亂，擡眸看著他情動的眼睛，在他側臉輕輕印下一吻，回答的幹脆利落，“我願意。”
生願意，死願意，生死相隨都願意。
淩見徹露出明朗的笑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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