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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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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車廂裏的空氣沈悶, 藥酒的辛辣味兒正洶湧澎湃地在周圍流動。

陸承與陸紈一頭一尾地分坐在車廂中,徐意無知無覺地在兩人之間睡覺,她睡得香噴噴又安穩, 他們父子二人呈現的卻是一種對峙的狀態。

陸承擡起眼,他問:“什麽叫過分?”

“阿意的手傷和肩傷都很嚴重,下令責打她的太後過不過分?”

“對阿意動手的那兩個嬤嬤過不過分?”

“間接導致一切事情發生的人,”陸承的聲腔冷硬, 他道, “爹你過不過分?”

陸紈呼吸窒了窒, 他此刻心緒翻湧,他音調沈靜地道:“你此言何意。”

“爹不會以為, 阿意說不怪爹,爹就能心安理得地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罷, ”陸承冷冷道, “追求阿意的時候, 爹是不是先該把自己身上的羽毛理理幹凈。”

“在太後這樁事情了結以前,我不允許你碰阿意。”

若說陸承此前還能跟陸紈做到風平浪靜,但在見過徐意身上的那些傷痕以後,陸承絕不可能再和父親在阿意的事情上繼續扮演父慈子孝。

陸紈聽到那句“我不允許你碰阿意”時,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尖銳。

寬和如陸閣老, 沈穩如陸閣老,也會有咄咄逼人的時候。

他的眼底覆著一層寒霜,他道:“九郎, 你是阿意的誰, 你以什麽身份對為父說這樣的話?”

陸承緊緊地攬著徐意的腰身, 他為她拂去了臉頰旁垂下來的那抹發絲,他擡起頭與父親對視, 寸步不讓地道:“我是阿意最忠誠的守護者。”

“阿意的安危在我心裏是第一位,”陸承的眼神堅定且熱烈,他不緊不慢地說,“為了阿意,爹難道不該自覺一些麽?”

安危、自覺……

陸紈感到有股凝滯的血氣在沖擊自己的天靈蓋,他的太陽穴一陣刺痛。他動作微頓,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刻,陸紈的面色蒼白,連目光都有些哆嗦。

陸承皺起眉,他問:“爹是不是頭風犯了?”

陸紈沒有說話,他只是定了定神,沈默一會兒,他方道:“無事。”

看到父親這般模樣,陸承身上的戾氣稍稍收斂了一點兒,他面無表情地說:“阿意說不怪爹,那我也不怪您。但是在事情解決以前,為了保障阿意的安全,爹不要再和阿意相見。”

陸紈眼底的色澤晦暗,他心境覆雜煩亂,竟然沒發現兒子話裏輕描淡寫的那句“在事情解決以前”。

陸紈的面色沈靜,須臾,他啟唇道:“你說得沒錯。”

在兒子的註視下,陸紈波瀾不驚地說:“這世上,沒有什麽比失而覆得更珍貴。”

“我可以接受阿意不選擇我,可以接受與她的關系永遠止步於此,”陸紈的聲音逐漸低下去,他的眼眸瞳仁淺淡,他伸出手,終於還是戀戀不舍地、溫和地撫了下徐意的額頭,他輕聲說,“但前提是,阿意要好好地活著。”

陸承擰眉,他問:“所以爹打算怎麽辦?”

陸紈闔上雙目,他的聲音輕而冷漠,他道:“我會想個妥善的法子。”

陸承瞇著眼,他正準備追問下去,陸紈卻突然道:“九郎。”

陸承:“嗯?”

“方才我上馬車之前,你在對阿意做什麽?”陸紈終究還是問出了此問題。

聽到父親講這樣的話,陸承立即放肆又野性地笑了起來。他舔了口牙齒,漫不經心地說:“沒做甚麽特別的,不過就是爹看到的那樣。”

陸紈微微皺眉,他的神色恬淡,他道:“九郎,某些事情,為父一直未教給你,一是因為你此前年紀尚小,二是我以為你懂。”

大概是明白了父親要說什麽,陸承的臉色不再像方才那般自得。

陸紈的神情很嚴肅,他一絲不茍地道:“阿意是個人,她不是你用來施展魅力的工具。男歡女愛是人世間很正常、很美好的事情,而一切美好的基礎,是雙方能夠兩廂情願。”

陸承皺著眉,他說:“爹什麽意思。”

陸紈掀起眼皮,他淡淡道:“阿意還小,為父憐惜她尚來不及,你不要強迫她做不願意的事情。”

“我沒有強迫!”這涉及原則性問題,陸承握緊拳頭,反駁得很大聲。

陸紈的面色沈著,他凝眉看兒子,他道:“沒有強迫,她怎會說‘你趁火打劫’?”

陸承的臉色沈下來,他的嗓音低沈,他一字字道:“爹怎知阿意不是嘴上說不要,心裏很喜歡呢?”

陸紈的唇角一僵,片刻後才恢覆反應。陸紈摩挲著腰間扇墜子,他吐字清晰地說:“九郎,阿意主動親過你沒有?”

父親的語調還是如從前一般輕緩,可陸承偏偏從中聽出了一絲淡淡的展示炫耀之意。

陸承的唇瓣顫了顫,他與父親清冷鎮定的眼神對視著,他的瞳孔漆黑,長久都一字未吭。

四個車輪“吭哧吭哧”地壓在長街上,馬車裏的氣氛再度恢覆壓抑。

-

慈寧宮。

兩位老嬤挨到三十杖左右時先後斷了氣,太後在氣頭上,梁勝可不想惹太後的晦氣,遂吩咐手下小太監直接把那兩嬤嬤的屍體拉去亂葬崗草草埋了。

孫太後正和景豐帝兩兩僵持著。

景豐帝一大早來勢洶洶,孫太後怎可能現在還看不出,他分明是專程為了徐家那個小丫頭找自己的麻煩!

孫太後從當上皇後以後,再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她也不收著火氣,直接怒道:“皇帝好大的威風,即便我宮裏的人犯了錯處,你與我說一聲,我自行收拾就是。何須皇帝親自動手?皇帝一早下了朝,不忙於處理朝政,倒是為了個丫頭片子忙前忙後,皇帝今日的所作所為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她劈頭蓋臉一番責詰,景豐帝聽了尚沒太大反應,慈寧宮裏其餘伺候的宮人全都面如土色,無一人敢擡頭。梁勝與何嬤嬤戰戰兢兢地,連忙帶著所有宮人退了下去。

待宮內清了場,景豐帝方淡淡道:“母後口中的丫頭片子並非普通人家的姑娘,她是徐彥的愛女。”

“徐彥夫婦僅此一女,徐彥這個人,朕日後有許多用得上他的地方。母後無緣無故如此懲戒他的女兒,叫人心如何歸服?”景豐帝反問道。

孫太後並非簪纓世家出身,她進宮時,父親不過是個五品官,遂她不通詩書。入宮以後她又嚴格遵守“後宮不得參政”的律令,對景豐帝這樣的話,孫太後僅是眉頭一皺,她涼涼道:“他是臣,皇帝是君。人心若不能歸服,皇帝對他該貶官就貶官,該削職就削職。再不然,還有廷杖可用。”

“當皇帝的人,豈能被臣子拿捏?”孫太後臉不紅心不跳地大言不慚道。

景豐帝斂了眉,他上下打量太後一眼。須臾,他在內心嘆了口氣,似乎覺得自己與這樣一個女人去討論朝政,且還指望能得到她的諒解,這本就是種異想天開的錯誤。

景豐帝喟嘆道:“隨母後怎麽想,總之,當朕為徐家的丫頭在母後面前求個情,請母後日後莫再難為她。”

他放低了語氣,習慣被眾星捧月的孫太後的神色總算稍稍緩和了一些,只她並未馬上應承,而是漫不經心先呷了口茶。

做足了姿態後,孫太後方慢悠悠地揚聲道:“既是皇帝求情,我考慮一二。”

被如此晾著,景豐帝依舊面色如常,他道:“除此之外,朕還有一事兒要跟母後說。”

孫太後揚眉。

景豐帝的聲音很平靜,他道:“母後當年不說寵冠六宮,但是父皇也給了您旁人無可比擬的恩寵和疼愛,”

“母後早年是皇後,如今貴為太後。連尋常女子都能遵守守節之道,您乃本朝國母,是否應當,至少回報給父皇此生如一的忠誠?”到底顧忌太後的尊嚴,景豐帝說這話時的聲調不高,他刻意地微聲道。

孫太後聞言露出駭異神色,她的身子微微一晃。

雖然對陸紈的心思她從未刻意隱瞞過,但是當面被扯開遮羞布,被景豐帝斥責她對先皇不忠。哪怕景豐帝不曾疾言厲色,可此情此景,依然令她感到羞恥至極、難堪至極!

孫太後尖利的琉璃指甲死死摳著桌角,她自然不肯承認,只寒聲問:“皇帝這話何意?”

“朕什麽意思,母後心中有數。”景豐帝從前不點明,是因為孫太後行事總還尚有顧忌。她雖然對陸紈有些情愫,但未曾幹過什麽很糊塗的事情,他以為太後無非過過幹癮,可昨夜的萬壽聖節好像是種預兆,一種顯示太後的行為在逐漸失控的預兆。

在景豐帝心裏,徐意和那兩個嬤嬤究竟誰是誰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後的舉動做得太出格。

於是當他發現徐意的字跡極像陸紈的那一刻起,景豐帝總算下定決心,出手遏制住太後的某些念頭。

他緩緩道:“陸沛霖,朕還要重用。朕不想他因為母後導致官途中斷,被迫遠離朝堂。”

“願母後體諒朕。”景豐帝擡眸直視太後,他的語氣從容鎮定。

孫太後的臉色青白交加,她深深吸了口氣——她怎可能聽不出來,甚麽“體諒朕”,這等說辭看似溫和,實則卻在以退為進,無非是為了迫她低頭!

好,真是手段高明的好皇帝啊,禦極十年,皇帝羽翼豐滿,看來是全然不在乎當年她的諫言擁立之功了。

瞧瞧他如今的模樣,這樣不顧她的臉皮,把她的尊嚴踩在腳底,可還有把她當作嫡母的意思麽?孫太後微微冷笑,從口中吐出幾個字:“皇上是一國之君,皇帝說的話,我自然聽從。”

景豐帝知道太後心中存著怒氣,然而,他不可能放任太後一錯再錯,否則昨夜的局面還會常常發生,而這遲早要釀成大禍。

因此,明知太後會憤怒甚至會記恨他,這番話他最終還是說了。

其實景豐帝的心中此刻也有些惘然——他自認登基以後,對孫太後算是極盡孝順。可他們畢竟不是親母子,又生在皇家,這相處間的分寸不好拿捏,眼下看來,真是離心容易交心難啊。

景豐帝眉頭微皺,他面色沈寂,半晌,他方道:“母後深明大義,朕必會銘感五內。”

孫太後冷冷“呵”了聲,她端起茶盞,淡道:“說了一早晨,我乏了,想要歇會兒,皇帝回養心殿去罷。”

太後將送客之言說得如此不留情面,景豐帝只得起身行禮道:“如此,母後好生休息,兒子告退。”

孫太後神情冷然地望著皇帝遠走的背影,她眼底是陰霾之色。

待禦駕徹底離開慈寧宮,孫太後突然將手中茶盞猛地擲在地上。何嬤嬤聽到動靜連忙進來,見太後的眼神如冷刀子般,何嬤嬤不敢吭氣,她只沈默地先收拾起地上的瓷片碎渣。

摔了茶盞,孫太後尤感不解氣,她用手掌拍著桌面,咬牙道:“終歸不是親兒子,胳膊肘天生向外拐,更不可能奢望他理解我的心。”

孫太後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這句話已讓跟前的何嬤嬤無比駭然,她趕緊勸道:“娘娘息怒,依奴婢之見,皇上是頂孝順您的。單說為了準備您的萬壽聖節,皇上就活活比自個過壽時還要上心。”

孫太後正在氣頭上,豈能聽得進勸。她眼裏寒光畢露,斥罵道:“你也是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被罵“吃裏扒外”,何嬤嬤並未覺得如何,她反倒過去為太後抹胸拍背,殷切規勸說:“娘娘保重鳳體。先前您乳內作痛時,羅院判曾說過,‘情志不遂,肝脾郁結,不宜娘娘養病,長次以往易沖任失調,患上乳巖①’。娘娘千萬莫再生氣。”

“羅崇銳此人慣會危言聳聽,”孫太後絲毫沒將太醫院院判的話放在眼裏,她眉頭皺起,埋怨道,“他每回開的藥也是又苦又澀,難以下咽。”

“我最近好多了,他開的藥今日起不用再煎。”孫太後武斷道。

何嬤嬤為難地說:“這……可是羅院判千叮嚀萬囑咐過……”

“好了!”孫太後本就心煩,被何嬤嬤啰嗦後不覺更加郁躁,她道,“就此打住。”

“我乏得很,”孫太後說,“你去找個樂師來給我奏首《長壽樂》,我聽著好睡覺。”

何嬤嬤見她開口又提到了“長壽樂”,心想看來昨夜的鬧劇和今早皇上的勸導還是沒能止住太後的心思。

何嬤嬤一邊無可奈何地喟嘆聲,一邊不得不領命去了。

-

離開慈寧宮,景豐帝未回養心殿,而是轉頭去了汪貴妃的承乾宮。

景豐帝和先帝的審美完全不一樣,汪貴妃是個與孫太後截然不同的女人,貴妃溫柔敦厚,體貼大方,唯一的缺憾是膝下無子,但她對待不是自己孩子的太子一樣視如己出。這是景豐帝當年立她為貴妃的關鍵原因。

剛在慈寧宮裏與孫太後這樣戰鬥力強悍的女人糾纏了一陣子,景豐帝覺得自己眼下急需去溫柔鄉待上一會兒,解解心頭愁緒和煩悶,他遂到了汪貴妃這裏。

景豐帝到的時候,汪貴妃正倚在貴妃榻上看書。聽到宮人通報皇帝來了,汪貴妃忙上前行禮相迎。

景豐帝沒讓她行完整的大禮,一手扶起她,道:“起身罷。”

“在看什麽書?”景豐帝坐下後,隨口一問。

汪貴妃笑說:“閑來無事,讀讀史書。臣妾學問粗鄙,在您面前,就不班門弄斧了。”

汪貴妃知書達理,聽她細聲細氣地說話,果然就比聽太後的冷言冷語舒坦多了,景豐帝長籲一口氣,他淡淡說:“近年來,關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愈來愈受推崇。可依朕看,人若完全不通詩書,難免就會不通情達理。”

汪貴妃知道皇帝一早去了慈寧宮,此刻聽皇上這樣說,心中明白他八成是在慈寧宮裏受了太後的氣,方才來自己這兒找安慰。

關於太後和皇上之間的事情,汪貴妃不便摻和,因而她也不接茬,只含笑說道:“皇上這話可就太刁難人了。讀書多了怕被聖人說無德,讀書少了卻要受陛下的白眼兒,讓天下女子日後如何是好?”

景豐帝看她眼,悠然說:“像貴妃這般就很好。”

汪貴妃笑中帶羞地凝睇他,臉上有絲胭脂色:“皇上取笑臣妾。”

景豐帝含笑將愛妃的纖纖玉指放在掌心中把玩,想到了今早在慈寧宮見到的徐意,他忽而又感慨道:“女人倒也不定都要柔情似水,有時候,性烈如火一樣是種風味。”

汪貴妃還是頭回聽景豐帝說這樣的話,她妙目微睜,還在猶豫是否要追問,下一刻,景豐帝主動將發生在慈寧宮的事情與她分享了遍。

說起徐意時,景豐帝的口吻平淡,不帶喜怒,可或許是她多心了,汪貴妃總覺得自己還從中聽出了一絲別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曼聲說:“皇上好像挺欣賞徐家的這位小丫頭。”

景豐帝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慢慢道:“朕欣賞她,是因為朕發現虎父無犬女,她連慈寧宮的宮人都敢教訓,這脾性,倒頂像徐彥,朕覺得有趣,並無其他意思。”

汪貴妃的心剛剛踏實落地,卻聽到景豐帝緊接著話鋒一轉道:“不過,假若有朝一日她真進了宮,她是徐彥的女兒,以徐彥的功勞,普通妃位豈能與此女相配?”

景豐帝似笑非笑地道,“屆時你這貴妃之位恐怕要讓賢。”

雖然知道皇上此話玩笑成分更多,但汪貴妃仍然笑意微頓,她為之語滯,半晌方才道:“貴妃的位置賢者居之,若陛下真對其有意,臣妾願意相讓。”

景豐帝凝眸看她,他的神色鄭重起來,他說:“朕不會。”

“前朝外戚之禍猶在眼前,”景豐帝道,“朕百年之後,徐彥、管季、陸紈三人可為托孤重臣。他們三人既能輔佐新帝,又可相互制衡。徐彥若為外戚,這份平衡必然要被打破。何況人心不足蛇吞象,徐彥是難得的忠臣,朕不想這份忠心變質,所以朕永遠不會讓徐家的女兒入宮。”

這也是他今天下朝以後連忙趕去慈寧宮的原因。

歷史上,能真正做到君臣相得的君主和臣子並不多,這是種難得的緣分。景豐帝不想他與徐彥之間的君臣情誼被任何因素影響。

汪貴妃聽帝王這樣講,忙不疊湊了過去,她低語說:“陛下正當壯年,作甚要說‘百年之後’這樣喪氣的話題。”

景豐帝哂笑淡淡,他眼裏微露一抹沈重的神情,他嗓音低沈地道:“太子身子單薄,朕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景豐帝子嗣不豐,膝下僅僅只有一個太子,而太子至今還未誕下皇孫。念及此事,景豐帝與汪貴妃的神色都變得凝重了些。

二人一個沈吟不語,一個微微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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