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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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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

第九十三章

七月十六, 孫太後的萬壽聖節悄然而至。

萬壽聖節乃太後的壽辰,是除了皇帝誕辰以外另一個舉國同慶的大日子,命婦女眷和文武百官等皆要進宮為其慶賀。

中宮如今並無皇後, 此萬壽聖節由貴妃操辦,孫太後親自主持。

自懷山之變,景豐帝被推舉出來繼承大統後,他跟皇後曾在國本問題上發生過多次爭執, 皇後因此被廢。

景豐帝當年雖然臨危受命, 倉促下被推舉上了帝位, 可他實際屬於繼統不繼嗣。繼統不繼嗣的意思是景豐帝雖登基當了皇帝,但太子仍然得是光熙帝的兒子。景豐帝的子嗣是不能接替他繼承皇位的, 他只算作代理朝政。

太後和大臣們都想得很天真,完全忽略了皇位本身存在著多麽大的誘惑性。

景豐帝雖然性情溫和, 可人都有野心, 他既然做到了這個位置, 怎可能將萬裏江山再拱手相讓,他自是希望能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為此,朝堂上掀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立儲之爭。

景豐帝的子嗣稀薄,他膝下唯一一個養大的兒子是昔年王府裏的側妃所生, 並非正宮皇後嫡出, 這位側妃在世時曾經跟皇後產生過多次齷齪。因而當景豐帝決心易儲時,皇後不僅不支持,她還站到了景豐帝的對立面, 毅然地表達出反對的意思, 皇後甚至網羅了不少朝臣。

堂堂帝王, 豈能受一後宮女子的轄治,景豐帝為此悍然廢後, 他也在這場立儲之爭中取得了最終勝利,成功地廢了光熙帝兒子的太子之位,改立了自己的孩子為太子。

太子今年一十九歲,已然大婚,不僅娶了太子妃,還有一名側妃,但不知是不是在母胎中沒有養好的緣故,太子的身子一直以來都十分單薄,他常常生病,且東宮至今尚無任何子嗣的消息傳出。

對於這樣的結果,有人喜聞樂見,有人隱隱擔憂。陸紈身為太子少保,陸承和徐彥又都是景豐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愛將,徐家和陸家當然都屬於後者。

而孫太後呢,景豐帝雖然從始至終侍她至親至孝,但她終究是光熙帝的生母,對於希望將來由誰繼承大統的事情,很難說她會怎麽想。

不管她是作何打算,今年的萬壽聖節都熱熱鬧鬧地開始了。

七月十六的一大早,盛氏帶著徐意,徐彥帶著徐靖還有徐元壽等,一道從蔣國公府出發。

盛氏出身鎮海侯府,娘家本就在京中算顯赫門庭,嫁給徐彥後她身上又有一品誥命,在一眾命婦裏她屬於地位很高的。

盛氏與寧國公夫人曾氏走在外命婦的前列,徐意和孟語嫣跟在二人後頭。

為了不在宮中出錯,盛氏這幾天讓身邊的嬤嬤給女兒重新補了課,好在徐意也知道事關重大——主要是上輩子看的那些宮鬥劇印象深刻,她生怕哪裏出了錯,被人賜個一丈紅,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小命又嗚呼了。

所以哪怕只是賀次壽,她也還是用心學了禮儀。力求不要落後這些世家貴女們太多。

徐意今日穿著一身色彩豐饒的櫻子紅簪花裙,這身衣裳並非普通料子,而是雪緞所制的式樣,這也是盛氏為了表示對孫太後的敬重特地為女兒新裁的。

新衣裙穿在徐意身上煞為漂亮。她病愈之後一直有服柳昀的藥在調理,如今看起來粉面桃腮,舉手投足間,盡是大家小姐的風範。

吉時一到,景豐帝領著列位朝臣,汪貴妃帶著後宮女眷還有外命婦們一同在寧壽宮向孫太後行慶賀禮。

古人註重禮儀,向太後賀壽的過程不僅莊重,還冗雜繁覆,在叩拜大禮上幾乎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而後孫太後才終於賜下壽宴。

相比拜禮時,壽宴上的氛圍明顯要輕松許多,徐意也總算敢放開膽子跟身邊的孟語嫣說話。

她們這些未出閣的小姑娘和命婦母親們並未坐在一桌,徐意與孟語嫣還有之前見過的謝思茗分在一起。謝思茗的表妹王綰因為其父僅是太常寺裏頭的一位五品官,所以她只能坐在次一席。

不同於寧國公府的那次春日宴,這回是太後的萬壽節,非比尋常。姑娘們都安安分分地用著面前的菜肴,沒人敢主動挑起紛爭,倒是徐意不經意瞥見了好幾次謝思茗在偷看自個,她沒太在意,只裝作不知道,夾起一道四海呈祥酥糕吃。

孟語嫣坐在她身側,她與徐意挨得近,固然也察覺到謝思茗的視線,她拽了拽徐意的袖子,悄聲提醒道:“謝姑娘偷看了你好多次。”

徐意說嗯,她道:“眼睛長在人家身上,要看就任由人家看吧。”

孟語嫣見她如此淡定,便也沒再多說甚麽,只是她的眼裏依舊閃著好奇的微光。她壓低聲說:“珠珠,那天乞巧節上,陸侯後來帶你去哪兒玩了?”

徐意不答,而是用手指輕刮孟語嫣的臉頰,她道:“你好八卦,嫣兒。”

被徐意調侃,孟語嫣只是大方地笑說:“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她主動說:“我後來在街上碰到了你大哥,青誠也問你了呢。”

聽到大哥的名諱,徐意眉心一跳,她試探地道:“我哥問了什麽?”

“沒問啥,他問是誰把你帶走的,”孟語嫣笑說,“青誠古怪得很,還問我是不是只有陸侯一個。”

徐意舔了舔唇。

孟語嫣坦蕩地道:“我說當然是啊。”

她攤手,隨口道:“你哥每天不知在胡思亂想什麽,他像是擔心你跟多個人過節一樣。”

孟語嫣無心的話,給做賊心虛的徐意嚇了一大跳。

徐意當即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她應和道:“是,我哥近來有些神叨,多虧有嫣兒在。”

孟語嫣笑道:“還好啦,我是實話實說。”

嗯……

好一個實話實說。

徐意羞慚地垂首夾著菜。

席下她們在用膳,席上則是汪貴妃還有百官命婦們在向孫太後獻壽禮。

孫太後當了十幾年的皇後,又做過好些年太後,經年來,她所收的壽禮怕是連一整個宮殿都擺不下,做壽對她而言已然沒甚麽新鮮。

誰知今日有位大臣送的壽禮十分新奇,簡直送到了孫太後的心坎上。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都察院左都禦史甄行遠。甄行遠獻上了一棵,據說是特地從南海開采來的足有一丈多高的菩提樹。孫太後崇尚佛家,一聽是南海的菩提,便樂得喜不自勝,對甄禦史讚不絕口。

一旁的景豐帝卻神色淡淡。

陸紈與陸承亦面無表情——若此樹真是從南海開采,再千裏迢迢運到京城,這其中,不知要耗費多少物力,傷亡多少海人。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舉無疑會助長不正之風,大臣們日後假若爭相獻上奇珍異寶,只會勞民傷財。這對黎民眾生無疑是種災難。

然而,今日畢竟是太後的萬壽節,孝道兩字壓在頭上,饒是皇帝也不好在此關頭掃太後的興。景豐帝順著孫太後的口風,不鹹不淡地評點了甄行遠幾句。

甄行遠沒察覺出帝王的情緒,還在與身旁的人津津樂道。他身旁坐著的正是吏部尚書管季,管季與甄行遠是好友,管季對其這次的獻禮卻並未發表過多看法。他只是擡眸轉向陸紈:“陸大人準備的賀禮是什麽?”

陸紈獻的是本普通的用以賀壽的樂譜,這本樂譜是他親手譜曲。其實跟作樂比起來,丹青字畫才是他擅長的強項,但出於某些避諱,他沒敢獻上字畫,只獻上了樂譜。

陸紈淡淡道:“我的壽禮太過普通,遠不如甄大人的貴重,便不獻醜。”

管季尚未說話,甄行遠先撚須大笑道:“陸閣老實在過譽。”

陸承在邊上見甄行遠如此得意猖狂,到底有些按捺不住脾性,正想嘲諷他一番,卻聽到禦座之上的孫太後悠然開了口:“這首《長壽樂》是誰進獻?”

《長壽樂》正是陸紈所作之曲,聽到孫太後這樣問,陸紈心中暗嘆一聲,卻不得不出列。

陸紈站在殿下,一身緋紅色官袍將他襯得端華雍容,他垂首,並不望向太後,淡聲道:“是臣所作,臣謹以此曲賀娘娘萬歲聖壽。”

孫太後彎唇而笑。今日萬壽節,她穿的是正式的真紅大袖衣,衣上繡牡丹圖案,五色翟紋。她頭戴鳳冠,冠上九條翠龍,四只金鳳。這副裝扮勾出了她保養得極窈窕的儀表,也將她映照得華美不可方物。

孫太後望著如松如竹般的陸紈,溫柔地道:“平素只聽說陸閣老精通字畫,我竟不知你還懂音律。”

“既然懂音律,那麽想必陸大人也擅長器樂。太樂署何在?”孫太後問。

被點到名字,太樂署的樂師們一一出列。

孫太後道:“陸大人是作曲者,自然知道這首《長壽樂》用什麽樂器彈奏最為合適,就由太樂署的樂師們配合你一道,為我親奏。”

孫太後的言下之意很明顯,是讓陸紈帶著太樂署,眼下就演奏一次《長壽樂》給她聽。

這個要求雖然有幾分唐突,但她是壽星,又貴為太後,旁人不好拂她。何況這也是孫太後在表示對陸紈送上的壽禮的喜愛之意,是對他有所愛重的體現。

若是旁人,比如像甄行遠那樣願意對太後投其所好的人,聽到此話,怕是會歡喜得不得了,獨獨陸紈斂起眉。

短暫沈默一會兒,陸紈行禮道:“恐讓娘娘失望。”

“臣雖懂音律,但對器樂一竅不通,混在太樂署中也不過是濫竽充數,反倒誤了樂師們對娘娘的心意。娘娘喜歡臣的曲子,臣受寵若驚。”陸紈頓了頓,他做出下跪請罪的姿態,平淡溫和地道,“不如還是由樂師們單獨為娘娘演奏,臣不敢托大。”

孫太後臉色當即難看起來,她小指上戴著一副琺瑯護甲,尖利的護甲頓時刺向了她的掌心,孫太後撇唇,聲調尖銳地問:“是麽?”

“陸沛霖,你是不敢托大,還是不願為我演奏?”

這話裏滿是不虞之譽,且帶著一絲極重的個人感情。

下頭起了些竊竊私語的議論。

陸紈頂著太後懾人的目光,端正地跪在堂下,他一身氣度如不可褻瀆的高山白雪,他淡聲道:“臣委實不擅器樂,娘娘明鑒。”

孫太後微微冷笑。

太後的性子張揚跋扈,滿朝皆知。見她的面色倏然變得冷淡,陸承不由有些為父親擔心,他捏緊了酒杯。

好在這時,景豐帝出聲打圓場道:“看來一手書畫雙絕還不夠。陸卿,今日回府以後,爾要苦練器樂,明年朕的萬壽節上,朕要聽到你為朕彈奏這首《長壽樂》。”

這句話算是把孫太後方才欽點陸紈為其演奏的話題揭過去了。

陸紈道:“是,臣遵旨。”

他從容地起身,行為舉止並未有半分失禮之處,他緩緩退回到席上。

坐下以後,陸紈首先迎上的是兒子關切的眼神。

孫太後鐘情陸紈的事情,是秘密也不是秘密。許多人的確不知道,有些人知道卻裝作不知道,還有些人知道且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更有不少人在為陸紈擔憂。

他是難得的清流直臣,如今內閣裏的中流砥柱。一旦和孫太後牽扯上,對他的官途定有莫大影響,孝道為大,孫太後是先帝親封的皇後,景豐帝的嫡母,景豐帝不可能廢太後,但是為了皇家聲譽,遠遠打發了陸紈,還是輕而易舉。

正因為明白事情的重要性,陸紈不敢大意,在孫太後面前表現出的一直都是悍然抗拒之意。像孫太後這樣沒有經受過任何磨難的女子,你只要放松一點兒處事原則,她都能給你來個“更進一步”。

陸承喚了聲“爹”。

陸紈說“嗯”,他面不改色道:“無事。”

甄行遠似笑非笑地打趣兒道:“陸大人才說壽禮普通,看來這普通的壽禮比我千辛萬苦挖來的菩提樹還要得太後鐘愛。”

“說來,陸閣老長了這麽一張俊秀的臉,哪是咱一張老樹皮比得起的。”甄行遠哈哈笑著道。

聽出了他話裏的挑釁之意,陸紈尚未說什麽,陸承先微瞇起了眼,他動了動虎口處的麂皮護腕:“甄大人。”

陸承開了口,他的嗓音沙礫,有股少年將軍的威嚴感。

甄行遠的眉心不由跳了跳。

誰都知道陸閣老為人如春風化雨,溫和澹寧,從不輕易發脾氣。但是武陵侯可不好惹,你惹了他,他是真會揍你的。

作為一個被揍過的人,甄行遠在此事兒上最有發言權,他不自在地問:“陸侯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陸承低沈地笑笑,“甄大人是監察禦史,向來只有甄大人指教旁人的份。”

“本侯不過是想請教甄大人。你這樹是從南海何處采來,為采此樹傷亡多少手下,總共耗費多少車力馬力與錢財?”

聽出了陸承話裏的影射之意,甄行遠吹胡子瞪眼道:“陸安庭,你什麽意思?”

“能是什麽意思,”陸承捧起青瓷壓手杯,淡定地飲一口茶,他悠悠道,“甄大人對太後的拳拳之心令人感動,本侯表示一下敬意罷了。”

他說是敬意,但誰聽不出他話裏滿是譏諷,這是在諷刺甄行遠為了對太後獻媚,勞民傷財呢!

偏偏陸承講得光明正大,甄行遠還不好反駁。

其實對甄行遠獻寶一事兒,許多清流大臣都不以為然,十分不屑。但敢當著甄行遠的面質問出這番話的人也只有陸安庭。

被陸承這麽一提,官員們對此竊竊私語的聲音一下又加重了,很快蓋過方才陸紈出的那件小插曲,甚至許多人看甄行遠的眼神裏都好像寫著“馬屁精”三個字。

甄行遠臉色青白,再不敢開口挑釁陸家父子中的任何一個。

在宮中赴宴完,陸承與父親一道出了宮門。

宮門口的老樹下,陸承見到了被他安排在徐意身邊的探子魏智,魏智正焦急地牽著馬等候他。

見魏智不在阿意身邊,反倒出現在這裏,陸承的眸光一閃,他峻聲問:“出了什麽事兒?”

魏智壓低聲說:“侯爺,徐姑娘沒和蔣國公府的人一道出宮。”

陸承與陸紈的腳步同時一頓,陸承瞇起眼問:“什麽意思?”

魏智道:“標下已經打探過,聽說她被太後留下了。”

陸承和父親對視眼,前者捏了捏拳,後者則皺緊眉,父子兩人都在此刻聞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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