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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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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

第八十六章

徐意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她抓著他的衣袖,仰頭望著他,一時難掩心中的覆雜情緒, 她怔忪般地叫了他聲“沛霖”。

陸紈繼而道:“不讓你露腳出來,並非我想用禮教大防束縛阿意,而是——”

陸紈頓了頓,沈默片刻, 他將她從自己懷抱中放出。

映著滿池出淤泥不染的荷花, 陸紈的身影顯得尤為俊秀, 唯獨淺淡的眼眸無端有些幽深。他用寬厚的手掌撫摸了下徐意如瀑的青絲,掌心上順滑的觸感帶給他飲鴆止渴的錯覺, 他微微睜開眼,定睛看她。

須臾, 他覆又闔上眼皮。陸紈的嗓音不似從前那般疏朗, 而是帶著一些喑啞, 他低喃道:“我是在防我自己。”

“我怕克制不住……對阿意的欲念。”

陸紈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他的笑意清淺,萬般情緒都凝結在眼底。

陸紈一直以明德惟馨的君子之風聞名於世,此番是頭一次當著阿意的面承認了自己對她的所有欲念, 頭一次主動脫下那高不可攀的外衣。讓她知道他不過也是個普通凡人, 是個擁有七情六欲的正常男子。

這一刻,他跟那些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心頭姑娘而方寸大亂的男人沒有任何不同。

徐意的目光劃過他俊秀的臉龐,她見到他的眼瞳平靜清徹, 如一汪甘冽的山泉, 依稀能為這炎炎夏日增添無數爽朗舒澈。

她與陸紈四目相對, 要說此時心中毫無觸動自然不可能,畢竟陸紈素來是個溫和又不可侵犯的人, 這樣直白地對人表態,不知是否是他人生中第一次?

沈默片刻後,徐意輕輕點了下頭,她說:“我明白了。”

陸紈緩慢擡眸,他問:“阿意故意脫鞋,故意將腳放進荷花池裏,就是為了引出這套話?”

徐意知道瞞不過他,因而也沒否認,她“嗯”了下,回道:“不全是,我的確也真的很想泡一泡。”

“現在問出來了,我的答案,不知道阿意滿不滿意?”陸紈的目光繞著她轉了圈,他低聲地問。

徐意垂下眼瞼,她十分赧然地說:“我不該懷疑沛霖的真心。”

“懷疑也好,”陸紈道,“都說清楚,好叫阿意放心。”

他表現得越溫文大方,徐意便越發不好意思。

她低頭不敢看他,又用腳尖在湖中撩起幾道水,而後她低聲說:“沛霖幫我拿條棉巾來吧,我不泡了。”

陸紈道“好”,他起身,從船艙中拿出一條嶄新的棉巾遞給她。為了不讓她尷尬,陸紈旋即又轉身回到船艙中,他維持著君子風度,絕不伺機窺探她的小腳。

待徐意說句“好了”,陸紈才覆又鉆出來。

兩人盡情享受著沒有旁人打攪的時光,他們在荷花池裏流連了半個多時辰,陸紈才終於劃動船槳,正式帶徐意返回。

長天和翠微還有別的陸府的隨從們都在岸邊的一家小茶館裏頭等候。

看到蓮葉叢中冒出一條漆黑的烏篷船來,長天忙奔上前,要服侍自家爺下船。然而,陸紈並不搭理長天伸到前面的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牽著徐意的半截衣袖。

長天註意到,爺和徐姑娘兩人在肌膚上並未相接,爺始終都只是牽著她的袖子。將徐意先送到岸邊後,他才受了長天的攙扶。

長天他們跟在後頭,他不由悄摸地打探徐意眼,他心想這位姑娘真是個厲害人物,六年來,可沒見爺對哪位姑娘這樣珍重過。

就為了那天福寺裏的一面之緣?有本事啊徐姑娘!

默默腹誹完後,長天很快又恢覆了奴仆的本分,他關切道:“爺渴不渴?在船上耗了一個時辰,爺可要在前面的鋪子中,喝點茶解一解暑熱?”

陸紈未答,只是先問:“阿意覺得如何?”

徐意點頭,說:“好呀,正好我渴了。”

陸紈這才吩咐長天道:“前頭帶路。”

見陸紈這幅對徐姑娘唯命是從的模樣,長天更加呆滯了。

他傻乎乎地在前頭領路,心中對這位徐姑娘的重視程度剎那間又增了一個臺階。

到了小茶館裏,陸紈為自己點了一份六安瓜片,幫徐意點了一份她愛喝的松蘿茶,其餘下人們則飲普通普洱。

今日炎熱,這家小茶館是附近五十裏地唯一的一家茶鋪子,來來往往在此歇腳的旅人挺多。

陸紈怕被人認出自己或者認出徐意來,不打算待太久,誰想剛喝上一口,茶鋪裏的掌櫃的忽然興奮地跑了過來。

“陸大人,您是陸大人麽?!”掌櫃的道。

陸紈端詳他一眼,回憶著說:“你是——”

“小的是三年前,您在大理寺時候,那樁王氏案的苦主!”掌櫃的望著陸紈,險些激動地淚眼婆娑,他道,“多虧了大人,小的才能沈冤昭雪。”

“小的聽說您現在當了閣老,小的嘴笨,該管您叫陸閣老才是,”掌櫃的難以抑制內心的情緒,嘴上一個勁說得不停,他道,“像陸大人這樣的好官,合該當閣老!”

“陸閣老難得來小的的茶鋪,您一定多坐會兒。”見陸紈的杯盞中空了一半,掌櫃的忙又熱情地為陸紈添滿茶。

陸紈對他微笑了下,口中說:“有勞。”

“您太客氣了。”

“沒有您,小的如今早都流放了,哪還開得起茶館。”掌櫃的抹著眼睛道。

陸紈笑笑,隨口問了他幾句諸如“生意如何”、“如今日子過得怎麽樣”的話,掌櫃的不想陸大人當上閣老之後還如此隨和,自是有問必答。

兩人就這麽進行了一番對話,等掌櫃的把唾沫子都說幹了,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陸閣老旁邊還帶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正捧著茶盞,他們說話的時候,她也不貿然打擾,只是一會兒好奇地瞅瞅自己,一會兒瞅瞅陸閣老,而陸閣老面色溫柔,絲毫不介意被小姑娘用這樣不尊敬的目光打量。

掌櫃的陡然明白了什麽,瞬間再不多話,只為小姑娘也添滿茶,然後他趕緊退下了。

掌櫃的一走,徐意就將腦袋湊到了陸紈面前,她憋不住問了句:“王氏案是什麽案子呀?”

陸紈溫聲解答道:“當初,這位掌櫃的被人告他和族中一位寡居的長輩通奸,本來已到了預備判刑的階段。我瞧那案件有些古怪,遂令人重審,這一審,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怎麽不對勁?”他的嗓音通潤,徐意跟聽說書似的,眨巴著眸子,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陸紈道:“若是通奸,彼此不可能毫無情意。可是他那長輩和他在言語交談之間,不像感情甚篤的樣子,反倒是和他那位兄長,瞧著有些不清不楚。”

“我遂把他兄長也請過來,特意將三人關在一間房。每次單獨提一人出來審問,審問時,其餘等候的兩人則繼續關在此房間裏。”

“他們不知道,我事先在床底下安排了人。審問這位掌櫃的的時候,他兄長與那寡居者待在一處,這二人此時毫無戒心,只把註意力放在了之後的審問上面。不消旁人多問,他們把什麽私房話都說了出來,正好被躲在房裏的人一一記錄下。”

“原來此事兒是他的兄長一手策劃,他兄長一直和那位寡居長輩保持著不正當關系。可是兄長的年紀漸漸大了,想要跟個正經姑娘成親,怕這位長輩會生事非,又怕弟弟察覺到他們二人的醜事,遂倒打一耙,想來個一箭雙雕。至此,案情真正水落石出。”

徐意聽得咂舌,心想陸紈竟然這麽早就研究出了釣魚執法,他這審案方式不落俗套,挺不拘一格的,難怪他在大理寺時風評那樣好。

她笑了笑,嘴上道一句:“沛霖不僅觀察入微,還尤其聰明。”

陸紈平和地說:“阿意過譽,算不上聰明。”

“大部分案件審理起來都不難,不過是屍位素餐的官員太多,才導致冤錯案頻頻發生。”陸紈微微搖了下頭,他道,“在其位謀其政,我不過求個無愧於心。”

說到政事上,陸紈的語氣倏地一絲不茍起來,瞬間恢覆了堂堂內閣輔臣的風姿雅度。

徐意望著他,只覺古人說的玉潔松貞之志,雲中白鶴之行,都忽然變得具象。她的雙眸中流露出對高山景行的仰慕尊敬之情,她輕聲道:“看來當年,妾身送給沛霖的詩,沒有送錯。”

她隨口一說,陸紈很快記起她送他的那句“聖上喜迎新進士,民間應得好官人”的祝福,也霎時想到當年在書房裏,二人是如何纏綿,如何依依惜別的。

陸紈的眼角眉梢堆積了一層笑意,唇畔也漾出清淺弧度。

他的心中頓時生出許多繾綣柔情,他的手指克制地動了動,顧忌著在人前,陸紈沒好做什麽過於親密的舉動,只是在桌下用小指頭輕輕地勾了勾她的指頭,他道:“我既說過必不負爾,那麽便不會辜負阿意的任何期望。”

他言語溫潤,瞳眸泛光,徐意不由心中一軟,沒有拂開他的手,反而對他甜甜笑了下。

一行人又在茶鋪中靜坐了會兒,待歇夠了,暑熱也去了時,他們方才離開。

臨走前,掌櫃的如何都不肯收長天遞過去的銀子,一個勁兒地說:“沒有陸閣老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哪能收他的錢,這不成了忘恩負義麽!”

長天據理力爭道:“這怎叫忘恩負義?完全兩碼事兒,收下吧掌櫃的。”

掌櫃的道:“小哥別說了,銀子我真的不能要。”

長天是個嘴皮子利索的,見掌櫃的依舊不肯收,他便道:“我家爺審你的案子是盡他為官的本分,你開茶鋪收銀子盡的是你為商的本分。兩邊各盡各的本分,我家爺的本分盡到了,掌櫃的怎麽反倒做不到?”

掌櫃的被說得啞口無言。

長天順利地將手中銀錢放在了櫃臺上,他道:“掌櫃的別讓我家爺難做,否則爺日後都不會來了。”

掌櫃的推辭不過,見長天的態度如此堅決,他只好一邊收下錢,一邊不住地讚嘆陸閣老真是大雅君子。

馬車踏上了回程的路。

在一段土路上,馬車顛簸得過於厲害,幾個時辰前,陸紈吞下的那粒燒麥終於開始作祟,於此時大鬧起他的五臟廟。

不想在阿意面前表露出脆弱的一面,陸紈只能強忍著,他額上滴落下冷汗。

又一次顛簸後,陸紈總算耐不住了,他叫長天停車,然後他倉皇下了馬車,扶著一棵楊柳樹,陸紈彎著腰,將腸胃裏那些令他直犯惡心的東西往外傾吐。

見到爺這個樣子,長天推測他肯定是吃了徐姑娘帶的那屜燒麥,他一邊心疼,一邊為陸紈拍背。

陸紈是何等講究之人,怎能願意自己這樣狼狽的一面被其餘人瞧見,揮手趕了他走。

於是長天也順道攔住了想要過去探望陸紈的徐意,不僅攔著她,他還貼心地把徐姑娘帶離到距自家爺有八丈遠的位置。

見陸紈突然這樣,徐意心中正關切得緊,她焦急地道:“讓我過去瞧瞧,你攔我做什麽?”

長天嘆道:“姑娘的心意,爺自能領會,但也請姑娘給我家爺留些顏面罷。”

徐意一怔,她望著陸紈的背影,看他腳步虛浮,猜測他定然很難受,但她也了解陸紈的脾性,只怕她貿然過去,見到了滿地狼藉,陸紈在難受之餘更會覺得尷尬。

猶豫片刻後,她選擇聽了長天的話,不再堅持,而是嘴上先問說:“一路上都好好的,沛霖怎會突然如此?”

冷不丁聽她管自家爺叫“沛霖”,又想起今日爺是怎麽對徐姑娘無微不至。長天驀地生了別樣想法——爺這些年是真的素了太久,難得能對一個姑娘這般上心,他也不能給爺拖後腿。

於是長天七分真,三分假地說:“姑娘應當知道,爺從前在大理寺幹了四年。”

“說來是件難過的事兒,姑娘聽說過京城裏那些有關爺克妻的傳聞吧。”長天嘆息著道,”自我家夫人早逝後,爺再沒起過續弦的心思。這些年,沒個妥帖的人在他身邊噓寒問暖,爺審案一旦忙起來,一天裏連一頓飯都用不上,有時還要通宵達旦。一來二去,他就添上了嚴重的胃病。”

徐意聽到他的話後,不由怔了怔。

長天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徐意的神色,見她面露心疼,他忙不疊又添上一把火,接著道:“徐姑娘早上買來的那份燒麥,爺素日裏從不會沾,那是糯食,吃了對腸胃傷害極大。小的想勸爺,可爺看是姑娘買來的,根本不讓小的說。”

“爺難道不知吃了燒麥會讓自己不舒服麽?是為了不拂姑娘的心意,所以爺明知不可為也為了。”長天似是在感慨又似是為陸紈抱不平。

他微微躬身,輕聲地說,“小的是做下人的,今日見到爺對姑娘如此上心,知道姑娘必是爺心尖兒上的人。小的不敢責怪姑娘半分,只懇求姑娘能記得我家爺對您的這份真心和遷就。”

“小的鬥膽對姑娘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爺向來感情淡泊,他的真心極不容易給出,當小的求您了,您別傷他的心。”

長天在陸紈身邊待了數十載,在主子的耳濡目染下,口才那叫個頂呱呱,瞧瞧這拿捏人七寸的本事,簡直可稱一絕。

此番連消帶打、半真半假的話一說出口,給徐意聽得瞬間愧疚心疼起來。

一是長天說“夫人早逝,所以爺身邊沒有人噓寒問暖”,這句無意的話準確戳中了徐意的心窩,她為陸紈這幾年在大理寺裏不眠不休的遭遇感到難過,二是陸紈這回受罪,確實是吃了她買的燒麥的緣故,三則是因最後那句“別傷他的心”。

望著遠處形單影只的陸紈,想到他方才在荷花池裏如何堅定不移地說喜歡她,徐意百感交集地立在原地,她忽覺心口有點酸痛。

她眼睛發紅地吸了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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