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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兩人進行了長久的對視, 兩道目光同樣安靜而沈默。

少頃,徐意在這酒氣中打了個小噴嚏,總算為沈寂的氣氛尋到了突破口。

陸承張了張嘴, 他努力維持著情緒中的那份平靜。闊別太久,他險些忘了從前的自己面對她時是什麽樣子。

他捏著僵硬的手指,嗓音沙啞地道:“你——”

察覺自己太過緊張,陸承頓了頓, 他重新調整了情緒, 再次低沈地開口道:“你坐到我旁邊來, 好不好?”

這副姿態出現在武陵侯身上,可以算作謙卑了。

徐意彎彎的眉尖微蹙, 她的目光有些覆雜,端詳了他幾瞬後, 徐意最終什麽話也沒說, 只是緩慢走向了他。

夕陽西下, 廂房裏的光線暗淡,她著一襲煙霞色的真珠旋裙,一步步走到了陸承身邊。

那如花瓣綻開的裙尾掃過陸承腳上的一雙黑色皂靴,陸承的腳不自然往裏縮了縮, 他手指微蜷, 側首凝望她。

——這是他的阿意啊。

他以為再也沒機會見到的阿意。

雖然換了張容顏,但是她的舉動神態早已熟悉得刻到了陸承心裏,成了他記憶中永不褪色的一部分。從前他總不敢信, 而今……

他急促喘息了幾聲, 喉頭發緊, 手中的酒盞因為沒有拿穩而泛起無數漣漪。

他說:“我——”

剛說了一個字,陸承再次停下。他發覺自己的手掌心出了許多濕汗, 甚至聲線也變得十分顫抖。明明他已經及冠,明明他平常是那麽威風八面的一個人,明明這些年裏,他成長蛻變,早不是當年的毛頭少年。可面對阿意時,他好像瞬間被打回原型,倏然生出許許多多的手足無措。

陸承登時為自己的這份稚拙感到無比懊惱,他的眉峰輕輕皺起。

徐意見他一副猶猶豫豫、似乎不知怎麽開口的模樣,不禁覺得奇怪。她的視線轉到了他手中一直緊捏著的酒盞上。

她其實剛進來時就聞到了屋子裏的酒氣,再與他眼前的神態相結合,徐意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難怪九郎看起來跟往常很不一樣,他大概率是喝醉了。

這就是阿壽急忙拉我來的原因麽,他怕九郎沒人照顧?

九郎也是,這麽讓人不省心,從前分明不是一個愛酗酒的少年。這些年,到底在他身上都發生了多少改變?

出於擔心和一點兒微妙的生氣,徐意鼓起了臉。

須臾,擔心最終蓋過了生氣,她扭頭看他,還是溫柔地問了句:“你喝了很多酒麽,你醉了?”

陸承桃花眼的眼底掠過一絲光。他癡癡看著她,眼尾略紅,他搖著頭,低聲地回答:“沒有。”

陸承這副雖然笨拙卻青澀質樸的樣子,勾起了徐意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某些回憶。猶豫片刻,她緩緩伸出一只手,試探地摸了摸他的臉頰和額頭。

很燙!

還說沒醉,沒醉怎麽能臉紅成這個德行!

徐意乜他眼,恨鐵不成鋼地道:“撒謊。”

陸承的濃睫眨了眨,他的目光停留在徐意方才摸他臉頰的小手上。那只小手細軟冰涼,是夏日裏最適合用來解暑的藥,只可惜藥效轉瞬即逝。

他唇瓣微張,想說什麽,猶豫半晌,還是選擇咽下了。

徐意渾然未覺,她徑自倒了杯解酒的茶給他,見他傻傻地好像不會自己喝的樣子,她幹脆餵到了陸承的唇邊。

她說:“張開嘴巴。”

陸承眼也不眨地看著她,他的眼瞳清亮,只是鼻腔裏難掩酸澀,他聽話地張嘴喝了。

見他這樣任由自己擺弄,徐意心中對他“醉了”的猜想不由更加根深蒂固。

她對陸承酒量的印象還保持在六年前他十四歲的時候。她並不知陸承這幾年在軍中的歷練,早就達到千杯不醉的境界。

即便真喝了很多,陸承的頭腦也能保持時刻清醒,何況他今日實際滴酒未沾。

餵他喝完一杯茶後,徐意遲疑了會兒,她突然輕輕叫了他一聲“九郎”。

這聲隔了足足六年的親昵呼喚使陸承的瞳孔驟縮,他心弦一顫。他揚起濃密的雙眉,微微側過臉,眼神無害而堅定地望著她。

陸承的臉色和眼尾都有朦朧的酡紅色,徐意端詳了他幾許,估摸著他眼下已不太清醒。

重逢以來,九郎難得有這麽乖順的時刻,徐意滿心以為他不會記得如今發生的事情,遂又拿手帕細致地幫他擦了擦唇角的茶漬。她嘆息一聲,嗓音清脆地勸道:“以後別再喝這麽多酒啦。”

“你醉了後,不喜歡讓人照護,”徐意道,“第二日起來會頭痛的。”

她的語氣很溫柔,說話的時候,雙眸清澈而純凈,兩顆瞳仁比天邊最皎潔的月光還要明亮幾分。陸承盯著她,他的呼吸滾燙,喉結隨著她的每一個吐字而顫動。

“阿意。”陸承終於開了口,他的眼眶酸澀,音色也是澀的,他閉上了眼,再次低低呢喃道,“阿意——”

這聲稱謂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依舊親密一如往昔。

徐意霍然擡眸,她的臉色不禁有些青白,她的心突突跳著,紅唇輕啟:“你——你說什麽?”

陸承睜開眼,他的眼眶赤紅,讓人辨識不出這份紅究竟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他的情緒。

陸承紅著眼對徐意笑了笑。

他突地無聲無息伸出手,他用指尖從上而下地輕輕撫摸了她的眉眼、鼻梁、臉頰、肩頭還有後背。他的呼吸發緊,牛皮手套像是與他的皮肉合二為一,他的手套處同樣傳來了肌膚相接的火熱感。

徐意覺得臉頰上又燒又癢,她原本想躲,但是九郎眼中覆雜的情緒深深攫住了她,竟讓她不知如何躲開,她心神不定地與他對視。

再開口時,陸承的嗓音嘶啞到可怕,他說:“阿意。”

“在蔣國公府,不是你讓我叫你阿意嗎?”陸承的視線在她的臉龐上游移,他目光灼灼地道。

短短片刻,徐意身上的許多部位被他撫摸了遍。但這份撫摸並未涉及情|欲,更像是一種經過反覆猶疑後的確認、像是“僧敲月下門”的探索。

它帶著失而覆得後面對瑰寶的愛重與珍視。

徐意全身都有如僵住了般。她望著他俊美而硬朗的側臉輪廓,心中一凜,喃喃道:“你……你到底醉了沒有?”

這聲阿意真的是在叫我麽,還有這份溫柔而克制的撫摸,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九郎?

陸承牽唇,嘴角扯出一個淺笑。

這一刻,室內安靜沈默,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在相互廝磨糾纏。

陸承輕聲道:“阿意,你進來時,我就說過,我沒醉。”

那……那為什麽還要任由我擺弄。

徐意盯著他看了許久,陸承對她飛揚地微笑。

這樣肆意而熟悉的笑容,讓徐意的頭腦一點點恢覆神智,她此刻終於緩慢明白了過來。

徐意頓了頓,她聲音遲緩地問:“你知道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個時候,沒有必要再去掩飾或者狡辯。徐意本來也不是刻意瞞他。只不過還沒想好以及沒有足夠的勇氣跟人坦白罷了。

除了第一時間的疑惑以外,徐意發現她緊接著感到的竟是如釋重負的輕松。

“徐意”當然很好,但她同樣也是“紀明意”啊,她從前用紀明意的身份活了十六年。對於紀明意而言,這世上同樣有許多不可割舍的東西。

被他看穿了,也好。

至少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們走近一些,不用再去品嘗他們像對待陌生人般的冷漠。

想到此,徐意甚至淡淡笑了下。

陸承一瞬不瞬地望著眼前的阿意,他說:“我去了趟天福寺。”

徐意於是明白了,她道:“是慧真方丈告訴你的麽?”

“不是,”陸承從懷中掏出她的那份家書,他緩緩道,“我看到了你抄寫的那份《地藏本願經》。”

原是在字跡上落了破綻。

只他怎麽會知道我在天福寺抄過經?對了,肯定是因為阿壽。

聯想到徐元壽方才的樣子,徐意猜測這事兒多半還是壞在小弟身上。

念及徐元壽對他的滿滿崇敬,徐意笑著搖了搖頭。須臾,徐意臉上的笑意漸漸停下來。

她仰著臉,突然雙目晶晶地望著面前長高了很多的陸承。

“九郎。”徐意說。

陸承認真地擡起眼。

徐意的眼珠子清澈透亮,她的神情柔和,她換了個稱呼道:“武陵侯,你真厲害。”

“十六歲就一戰成名,以此封侯,”徐意彎起唇角,她真誠地道,“我為你感到驕傲,九郎。”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想跟你說這樣的話了,只是那個時候,我的立場地位皆不合適。如今既然相認,自也無需再藏著掖著。

徐意毫不掩飾地訴說了自己對他的讚賞和崇拜。

這是來自阿意的誇讚。

陸承心中如萬流湧動,他舔了舔幹澀的唇,修長的手指微微顫了顫。

他說:“阿意。”

徐意:“嗯?”

只見陸承站起了身,在徐意還未反應過來時,他突然上前一步,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裏。

這個懷抱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少年身上那始終好聞的清新味道,陌生的是他長大後強壯健碩的身軀。

陸承將腦袋放在了她的肩頭,他閉緊眼睛,一雙肌肉蓬勃的胳膊牢牢地鎖在了女孩兒的腰肢上。他的手掌有力,他用勁地抓著她,像是怕她再次不翼而飛般。

陸承喘著氣,他難以自抑般地接連喚道:“阿意——阿意——”

聽出了他話語裏濃濃的眷戀和重視,徐意沒有掙開他,猶豫了幾下,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玉冠下的頭發,像是安撫,又像是回應。

“九郎,”徐意說,“我在呢。”

極簡短的三個字,卻讓所向披靡的武陵侯險些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出來。他只能緊抿住唇,不讓自己在心愛的女孩兒面前太過失態。

陸承揉著泛紅的眼眶,更緊地擁住了她。他今日明明沒有喝酒,可他卻覺得自己已然醉了。

他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身上的馨香,他沈醉般地吸了口氣。

“阿意,”陸承的眼波裏盛著別樣的溫柔,他說,“我好想你。”

徐意聽他說這話,心中有些酸澀,更多的是感動,她閉上眼,終於緩緩地回抱住他。

-

京城東面,陸府。

陸紈今日一整天都心神不寧。下朝後,他婉拒了內閣裏同僚們的邀約,直接回了府邸,以為能夠見到淩遠,卻被下人告知仍然沒有淩遠的消息。

將近一天,淩遠還未回來。

陸紈腦中的思緒不由更亂——九郎到底為何會突然來找他討要阿意的書信,他是要拿去做什麽?

陸紈心裏沈甸甸的,一時裝滿了冗雜的心事。

他鋪開張宣紙,決定畫畫以靜心。

陸紈執起筆桿,用筆尖蘸墨,他以庭院中的枇杷與桂花為題,畫了副亭亭玉立的兩樹交織的樹景圖。

因為心緒不定,這幅畫畫得不算太好,並未完全體現出他精妙的筆法。陸紈擱下筆,他不緊不慢地摩挲著腰間的扇墜子,考慮良久,他還是將這幅畫收進了屜子中。

陸紈的屜子幹凈整潔,屜子裏常年擺放的就是那幾樣東西,視線掃過一摞紙時,陸紈的眸光微頓,思慮片刻,他還是將紙全部抱了出來。

這摞紙是阿意從前交給他的課業。

他的阿意是個從來不讓人失望的孩子,說要練他的字,便練得這樣好。陸紈忍不住從中翻檢了幾張細細地看。這些課業的時間由遠及近,其中可以看到女孩兒付出的努力和她顯而易見的進步。

好像那年夏天的情景一下又在眼前鮮活了起來,陸紈辨認著上面的字跡,他伸出手,溫柔地在紙張上撫摸了下。

陸紈閉目沈吟,隔著這些字跡,他仿佛觸碰到了曾經教她寫字時的那段時光。

她不是唯一一個想要模仿他字的人,卻是所有人裏練得最好的那一個。這裏頭,有他手把手教的原因,也源於她足夠聰穎。

可惜,這世上再沒有阿意了……

陸紈的手指更用力地摩挲了下扇墜子,以此來壓制內心的痛楚和思念。

痛完念完之後,不知怎麽,他的腦海中霍然有道靈光閃過——“貧僧收到一份《地藏菩薩本願經》的抄經副本,上頭的字跡與陸檀越少說有七八成像,陸檀越是否有興趣一觀?”

七八成像?

陸紈的手指微頓,緩緩張開了眼。

他捏著這些課業,又從頭到尾觀看了遍。以阿意後來的書寫水平,確實能做到與他的字跡少說有七八成像的程度。

會不會,慧真方丈說的這個人並非太後?

他當時先入為主,聽到《地藏菩薩本願經》時,便認為是那位自稱素愛禮佛的太後出的新花招。

他知道慧真一向受太後重視,常被請入宮中講經,而他去的那日,慧真就是剛從宮中歸來,所以他認定了慧真的言語中有誇大其詞、借花獻佛之嫌。

但是,有沒有一絲、哪怕那麽一絲的可能,這位抄經的另有其人?

不然九郎為何突兀地取走阿意的書信?他……有沒有可能是拿去與誰的字跡做對比?

想到那天與他同在天福寺裏,雖只有一面之緣,卻讓他無比熟悉的蔣國公愛女徐意,想到九郎對徐意與眾不同的態度——

陸紈登時福至心靈,他猛地推開桌案,站起身,大跨步往門外走。

長天幾個貼身侍從一直在書房門口等候著,見到陸紈神色匆匆地出來,一副臉色鄭重,步履不停的樣子。

長天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兒,忙迎上去,稽首問道:“爺要去哪兒?”

“天福寺。”

陸紈的眼眸深不見底,他用不帶半分煙火氣的口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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