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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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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

第六十章

紀明意在國公府休養了兩天, 將這府上的情況從翠微口中摸出了個大概。

父親徐彥和母親盛氏是她已經見過的。除此之外,徐意還有個兄長和弟弟。兄長也就是曾經提過的蔣國公世子,名俆靖。俆靖今年及冠, 預備下半年成親,如今正於京衛指揮使司中任指揮僉事,弟弟則叫徐元壽,今年十四歲, 還在國子監讀書。

國公府的構成很簡單, 徐彥雖有幾名小妾通房, 但膝下僅正室妻子所出的二子一女,以他蔣國公的身份, 能做到這點真是極為難得。

畢竟紀明意的爹紀春田當初只是一介商賈,可還生了好幾房庶出的子女呢。

介紹完蔣國公府上的情況, 翠微還想跟著再介紹一下武陵侯, 卻被紀明意嚴詞拒絕。

她不曉得這位武陵侯有什麽魅力, 把翠微和曾經的“徐意”都哄得死心塌地,但她是真的一點兒不好奇,想想翠微說的那些話就夠她尷尬了。

紀明意是真的沒想到,她這麽快就會碰見所謂的武陵侯。

這日, 她在院子中躺得太過松散, 想要出去活動下,一時興起,便去了府上的花園裏蕩秋千。

翠微在背後輕輕推她, 推著推著, 背後的翠微忽然朗聲道:“姑娘, 世子爺和侯爺回來了,奴婢瞧見他們了!”

“咱們是否要去打個招呼?”

聽到“侯爺”二字, 紀明意的第一反應就是武陵侯。

雖然還未見過面,可這幾天通過翠微的描述,她已對這個人起了生理性反應,對跟他打招呼這等事情那是避之唯恐不及。

她幾步跳下秋千架,頭也不擡地說道:“不必了。”

“我忽然覺得頭有點痛,”紀明意捂著腦袋,輕聲說,“快扶我回去躺著。”

翠微不疑有他,忙上前輕輕攙住了她。

轉過身後,兩人剛沒走幾步,卻聽到背後有道清越的聲音響起——“珠珠,我聽娘說你病好了,快讓哥哥瞧瞧。”

“娘”、“哥哥”這幾個詞一出口,很容易分辨出叫住她的一定是徐意的兄長俆靖。

面對俆靖倒沒什麽,但翠微方才說他和侯爺在一起,即意味著她還要同時面對那位“鼎鼎大名”的武陵侯。

紀明意這下是真的覺得頭痛了。

她還沒想好怎麽替原主背這個花癡夢女的鍋啊!

她腳步停頓,人卻沒有回頭。

徐靖見此,又喚了聲:“珠珠?”

紀明意看他鍥而不舍,不由在心裏嘆了一聲非常長的氣——徐靖是徐意的兄長,以後打交道的機會肯定很多,初次見面,不能不給他面子。

她神色不定,旋身之際,順道叫了聲“哥哥”。

叫完之後,紀明意手腳僵硬地杵在了原地。

她面前共站著兩名男子。

其中一位身材挺拔,穿著一身寶藍底提花綃直裰,他面貌英朗,通身是世家子的氣派,長相上與蔣國公徐彥有幾分相像。

不消說,這一定是俆靖。

視線轉向另一名男子的時候,紀明意的眸光卻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下。

只見另一名男子負手而立,他的身影頎長健碩,身量比挺拔的俆靖還要高出半個頭不止。

他腳蹬一雙牛皮長靴,身穿玄色花團曳撒,腰束一根玉帶,這身衣裳將他蜂腰猿背的體態完美勾勒了出來,使他整個人看起來不僅英偉,簡直還可以稱為俊美無雙。

見紀明意在打量自己,男子漫不經心的眸光也向她瞥來。

許是因為年歲的增長,他那雙目如點漆的桃花眼裏不再是意氣桀驁,取而代之的是鎮定沈靜之色,這股如高山般的巋然,為男人添了幾分孤傲凜然的魅力。

紀明意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他的臉上,久久不能言。

——早知九郎長大以後定會風姿出眾,只她還是無法猜到,他會長得這樣俊秀漂亮,這樣淵渟岳峙,這樣威武不凡。

他……他……所以……他就是武陵侯嗎?

不真實的感覺如此強烈,紀明意不知自己該如何開口。她的眼底有萬千種情緒在浮動,忽然覺得高興又難過。

真好啊,這六年裏,九郎有好好地活著,這麽精彩地活著。看起來,他並未被我的死亡所影響。

十六歲名揚天下,還被封為武陵侯,他甚至做到了比其父更優秀。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紀明意幾乎是頃刻想起了這兩句詩。

九郎,我也為你感到開心。

可惜我沒親眼看見你歷經風雨,又長成參天大樹的過程。

紀明意的鼻頭微微聳動,她望著陸承,莫名地雙眼微紅,目光溫軟。

這一時,紀明意陷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俆靖和陸承瞧著她卻都覺得好生奇怪。

尤其是陸承,他半瞇起眼——這個丫頭從前見到自己可不是如今這個多愁善感的樣子。

今日是怎麽了?完全不像她。

陸承的目光警覺,帶著本能的審視。

俆靖則上前一步,親昵而寵惜地揉搡了下妹妹的腦袋,他笑著道:“珠珠怎麽傻站著,病好了以後不認識你的九哥哥了麽?”

俆靖一句話瞬間讓紀明意從百感交集的情緒中抽身出來。

——等等,他說什麽?

甚麽九哥哥?不、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紀明意的眉心緊緊蹙起,她脊背僵直,當場楞住。

旁邊的翠微在她耳邊小聲提醒道:“姑娘,您從前見到武陵侯,都會管他叫‘九哥哥’的。”

紀明意:“………………”

謝謝你,真是一句話給我判了死刑。

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紀明意霎時收起了所有覆雜的情感,只留滿臉窘迫,一句“天啊”在她腦海裏轉來轉去。

——我就算是從西安府的灞河邊上跳下去,我也叫不出這聲九哥哥!

我的天啊!

我……這下怎麽辦……天……

紀明意的臉色倏地漲紅,雖然從前叫九郎“九哥哥”的人不是她,但她頂著這副軀殼,已感同身受地開始腳趾扒地。

“小丫頭這是成啞巴了?”

見徐意始終楞在那裏,陸承冷不丁開了口,他的聲音低沈而磁性,是與少年時期全然不同的音色。

這道陌生的嗓音使紀明意不由又發懵了瞬間。

她擡起眼瞼瞧他,見他眉宇間再不是從前少年郎的一腔意氣,而是轉成了年逾二十歲的男子該有的成熟豪邁,她怔忪般地笑了下。

九郎長大了,一切都和原來不一樣了,紀明意再次無比清晰認識到了這點。

她正了神色,想了很久,紀明意管他叫了一聲“陸侯”。

這聲禮貌而不帶任何親近的稱謂讓旁邊的三人一齊向她望去。

陸承的眸光尤為冰冷深邃。

俆靖最先反應過來,他溫聲笑說:“看來珠珠是知道羞了。沒關系,安庭是爹的學生,與我們有如一家人,珠珠即便放肆些也無妨。”

放肆也無妨麽?

紀明意舉眸,她凝視著陸承那雙冷靜理智的雙眼,卻無聲地、輕輕搖了搖頭。

乍然間見到九郎,紀明意初始的確是藏了許多話想要跟他說,可如今,所有的話在他冰冷銳利的眼神中望而卻步。

她差點忘了,九郎是最不信鬼神之說的人,即便她與他坦白,他大概率也不會相信。

而且,對於紀明意而言,她再見到他不過是短短一閉眼和睜眼的功夫,但對於九郎而言,他們之間,已隔了遙遠的六年。

他本就生得俊美風流,眼下又貴為武陵侯,但看一個蔣國公府的婢女都對他如此崇拜,紀明意能預料到,會有多少京城貴女為他神魂顛倒、趨之若鶩。

算算年紀,他今年都要二十一了,大概早已娶妻生子。

想來,他應該把“阿意”忘了吧。

畢竟……當初不過是一場少年荒唐。

知道他一切都好就已足夠,何必再做不知所謂的貿然招惹。

紀明意這樣想著,嘴角勉強牽起一個苦澀的笑容。

她這幅樣子讓一直在打量她的陸承更覺奇怪。他的目光微頓,視線停留在女孩兒嘴角的靨渦上頭。

可疑,太可疑。

這丫頭今天到底怎麽回事兒,為什麽一直用這種欲說還休的眼神望著我?仿佛有很多話要跟我說。

陸承全程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由於在思考,他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紀明意卻因他的動作頓住。

她見到陸承兩只手上都戴著一雙黑色的牛皮手套。這副手套十分突兀,緊緊地裹在他的指骨上,半點沒露出他手掌和手背的皮肉。

紀明意盯著那雙手套看了好幾眼。

如今已開了春,九郎戴手套不可能是為了防寒,難道是受了傷,不好被外人瞧見?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想到他如今是武陵侯,恐怕常常會指揮作戰,甚至會親自下場參與險急的兵事活動。明明想好了不招惹,這一刻,紀明意又無可避免地為他擔憂起來。

她走近一步,在關心則亂下,她拉著陸承的衣袖,脫口而出叫了他聲九郎,她問:“你的手怎麽了?”

前一句“九郎”輕得好像是夢囈,可是被陸承精準地捕捉到了。

短暫的失神後,陸承登時瞇起了眼,他的目光淩厲,他反抓住紀明意拉著自己衣袖的手,手上的力道猛然失控。

陸承啞著嗓子,沈聲問:“你管我叫什麽?”

“這是你從哪兒聽來的稱呼?”

紀明意只覺自己手骨受到了一陣被攥緊的疼痛,那是紀明意此前在面對陸承時從未經受過的對待,她情不自禁“嘶”了聲。

女孩兒的這副情形使陸承察覺出自己的失態。

景豐三年的那場火以後,陸承好像一瞬長大,已很少有人、有事情能引起他這樣的悸動。

他立即撤了手勁,眼眸卻還是探究地盯著徐意。他的雙眸似利劍般,滿滿都是鋒芒畢露之意。這眼神中既帶著堂堂一品侯爵的威儀,又帶著位大人對年幼小丫頭的審視,獨獨沒有半分溫柔。

被他用這樣陌生的目光看著,紀明意不覺心中倏然一痛。

她登時無比懷念起,她曾擁有過的他少年時那獨一份的澄澈柔和了。

紀明意扁著唇,她垂下了頭。

眼見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越來越不對勁,徐靖忙上前圓場道:“安庭,別激動。我爹娘偶爾也會管我叫大郎,珠珠八成是有樣學樣。”

“珠珠也是,‘陸侯’太陌生,‘九郎’又顯得沒大沒小,”俆靖替她作主道,“你就跟阿壽一樣,管安庭叫安庭哥。”

不,紀明意心中拒絕。

回憶起陸承從前的樣子,她想著我才不要叫他哥。

紀明意別扭地轉過了臉。

陸承則將兩只手放在了背後默然捏成拳,他深深地擰起眉。

自他十六歲以後,所見者要不稱他為“武陵侯”或者“陸侯”,親近些的比如俆靖,會稱呼他的表字“安庭”。

除了爹以外,“九郎”這樣的稱呼已好幾年沒從別人口中說出來過。在眾人眼裏,他早不是當初青春年少的陸九郎。

這個小丫頭憑什麽這麽叫他?

而且,陸承竟然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熟稔,熟稔到……他差點以為是她……

俆靖說她是“有樣學樣”,會是如此麽?

“小丫頭,”陸承又開了口,他的目光不離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著平淡,“你哥說得對麽?”

紀明意擡眼,她抿了抿唇。

這聲“小丫頭”她聽著實在太不中聽,她現在好像有點明白,昔年十五歲的她在九郎面前時刻以長輩自居時,九郎聽著是啥滋味兒。

紀明意深呼口氣,總算忍不住了,她橫下條心:“你能不能別管我叫小丫頭?”

陸承:“哦?”

紀明意道:“可以像我哥那樣叫我珠珠,或者——”

紀明意頓了頓,抱著些許試探的心思。她幾番躊躇,最終還是望了他眼,她輕聲地說:“可以叫我阿意。”

聽到她說“阿意”,陸承一時竟感到陣恍惚,他的濃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阿、意。

陸承回味般地在心中默念了這兩個字。他手指微蜷,目光覆雜地望向她,長久都一聲未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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