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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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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光熙十年,懷山之變發生的前一年,也是陸紈的妻子蕓娘過世的第六年。在這個春天裏,陸承十歲。

陸承自八歲出了母孝後,被父親陸紈送進了陸家族學念書。這年頭,北方的教育條件遠遠落後於富庶的江浙地帶,大周開國一來,幾乎每屆恩科的前三甲都被南方子弟包攬,更不提南方比北方多考中進士的人數。

就連陸紈,也是因為其父曾任蘇州府同知,所以他自小在太湖流域讀書,承襲的乃是太湖子弟的教育。

北方的書院不多,而陜西逼近河套地區,不僅是書院少,就連好的族學也是鳳毛麟角。陸家族學在整個陜西都遠近聞名。陜西的許多士族門閥都願意想法子走門道,把子弟送進陸家族學中來。

因此在陸家族學裏頭,每一天都相當地熱鬧。

陸承自小跟在母親蕓娘身邊。蕓娘是由陸紈的老師銀川先生做媒,千裏迢迢從南方水鄉嫁到西安府來的。

陸承與他母親蕓娘一樣,打小就長得漂亮,這份漂亮使他在陸家的一群孩童中脫穎而出。

蕓娘是個極有才華的女人,陸紈沒空暇的時候,陸承便跟著母親讀書。雖然蕓娘生下他以後,身子日漸衰弱,情緒也時常出問題,可是她的才氣並沒有因此減少半分。

她將抱怨、哭罵、傷痛等負面情緒展示在陸承面前的同時,也將詠絮之才也全都傳授給了他。

所以,陸承委實是個鐘靈毓秀的孩子,不論是在外貌上,還是學識上。這份鐘靈毓秀更使得他在陸家族學中格格不入。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何況人的嫉妒。

這一日放學後,松柏幫他收拾筆墨,而陸承正親自收拾課本。

父親陸紈還在為祖母守孝,陸承也不是愛熱鬧的人,不喜歡每天滾得一身爛泥巴回去。

放課以後,他通常會選擇回家去溫書,或者帶著小廝們出城去跑馬打獵,或者自己在家裏玩射箭和投壺。

臨走時,有同窗叫他:“陸承,蹴鞠,去不去?”

陸承眼也沒擡,冷淡地說:“沒興趣。”

叫住他的也是一個陸家子孫,名叫陸綺,其父陸瑋是夏州參軍,任從四品官。

陸綺向來看不慣陸承這恃才傲物的模樣,想他父親雖是個解元,但而今還是白身,自己的父親卻已經是從四品官。眼下陸家最風光的陸三爺,也只是個三品京官呢。

他陸承憑什麽敢這麽目中無人?

陸綺在陸家族學裏頭歷來是被阿諛奉承的一個,早想殺殺陸承的傲氣了,他於是冷嘲熱諷道:“沒興趣還是不敢去?”

陸承抱著書本,一雙眼睛目如點漆,他淡淡地說:“蹴鞠是個什麽高雅的運動,也配我感興趣嗎。”

“你!”陸綺正是少年意氣的時候,果然瞬間被激怒,他道,“當今聖上喜好蹴鞠,就連京城裏的國子監也時常舉辦蹴鞠比賽。”

“你居然敢說不入流。”陸綺一手指著他鼻子斥道。

陸承只輕輕一下便拂開了他的手,不甚在意地隨口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聖上喜歡,所以國子監裏人人吹捧,這難道是件很光榮的事情?”

“你也好意思拿來說。”陸承面不改色道,“聽說現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海,便是因為蹴鞠踢得好,所以深得聖人器重。”

“你對蹴鞠如此熱衷,是也想學王海一樣當個閹黨?”

蹴鞠時興已久,在文人墨客中,本可以稱作高雅的藝術。但因為今上即位後,宦官專權,王海又在民間大肆斂財、胡作非為,偏偏他就是因蹴鞠踢得好晉身,加之王海討好今上很有一套。

所以時人提起王海,便常常會提到蹴鞠,導致蹴鞠逐漸地在士人中不再流行了。

陸綺沒有陸承那麽尖利的口舌,連連道了幾個“你”字,卻說不出一句厲害的反駁的話來。

陸承便覺無趣,帶著松柏轉身離開。

陸綺被當眾下了面子,又氣又惱地砸了學堂裏的好幾張桌子,然後他不出意外地被學堂裏的夫子抓住,被留在了後院裏罰站。

罰站時,陸綺越想越氣。

他是家中的幺兒,母親生下他時已然是三十八歲高齡,他亦可算是父母的老來子,自幼受盡寵愛。

怎麽能夠容忍陸承這臭小子欺壓到自己頭上來?

陸承一來家世不如他顯赫,二來,按照陸家族譜上的輩分講,陸承只算是他子侄。

被一個小輩堵到無話可說,還被夫子留下在學堂裏罰站,這皆是陸綺不能忍受之事,而這一切根源全部起源於不知天高地厚的陸承!

書童硯臺見他怒發沖冠的模樣,便討好地上去勸說道:“公子別氣了,咱們明日再找由頭收拾他就好了,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呀。”

陸綺冷哼道:“收拾他?你說得容易。”

“夫子們都喜歡他,五叔公也誇他將來能有出息。我要跟他打起來,可說不準吃虧得是誰。”

——這即是陸綺不喜歡陸承的第三個地方。

陸承長得好,書讀得好,甫一出現便能引人註目,他甚至無需說話,僅站在那裏就有鶴立雞群、煢煢孑立的感覺。

大人們都喜歡、也都心疼這樣的小孩兒,所以陸承硬生生地把陸綺的關註度擠走了不少。

偏他很傲,還不合群。

從來都是天之驕子的陸綺,真是恨死這樣的臭小孩兒了!

硯臺笑呵呵地說:“人都有弱點的,公子您只要找到他的弱點,還怕收拾不了他嗎?”

陸綺皺緊眉頭,冥思苦想了半天,見身邊的硯臺一臉壞笑,遂踹了他一腳,罵道:“你肚子裏有什麽好主意?還不說來給本公子聽。”

硯臺道:“小的都打聽過了,這九郎性格孤傲,幾乎不跟人交朋友。但唯獨有個朋友,他視若珍寶。”

聽到“視若珍寶”二字時,陸綺惡心地不行,他想象不到陸承對別人好會是什麽樣子,卻又耐不住好奇地問:“是誰?”

硯臺不敢賣關子,直接說:“阿黃。”

陸綺嗤道:“這是人名?聽著像條狗。”

“公子,就是條狗啊,”硯臺笑得古怪陰森,“小的聽說,九郎每次出城跑馬的時候,都會帶著阿黃一同去。可不是感情很好嗎?”

“跑馬嘛,走失條狗不是常有的事情。”硯臺說,“再者,九郎若是因為一只畜生跟您置氣,那可就是他不懂事了。”

“唔。”陸綺撓了撓下巴,拊掌笑道,“有道理。”

說著,他又輕輕踹了硯臺一腳:“你小子不錯,挺精啊!”

硯臺混不在意地撣了撣被踢過的地方,奉承著說:“公子高興就成。”

阿黃是陸承養了七年的狗。

陸承三歲的時候,他跟著娘親一起在集市上,從一個小販那裏買來了阿黃。阿黃是一只熊獅犬,那時才幾個月大,它懶懶趴在小販的攤子旁邊。

阿黃一身棕褐色的茂盛的皮毛,尤其是頭頂,一圈絨毛軟乎乎地,很像《漢紀·武帝紀三》裏曾經有過記載的獅子。

阿黃的四肢短小,肉爪子十分有力,每次出去跟著陸承跑馬,它都跑得很快。

阿黃其實長得很兇,也算不上好看,根本比不上西域那邊流傳過來的“波斯貓”和京裏盛行的“京巴犬”。買下它是因為陸承看到它趴在小販身邊時,琉璃般的眼珠子裏,透露出了一股孤冷又蔑視眾生的神態。

陸承沒什麽朋友,母親這幾年時常發病,一發起病來,會歇斯底裏地摔東西、會撕掉陸承寫的字帖,還不允許陸承去他父親和祖母那裏。

她說她只剩他這個兒子可以依靠了,一邊哭,一邊摟著他讓他別走。

母親生病了,陸承知道,也知道這個病治不好。況且,母親本身就諱疾忌醫——她甚至不敢讓自己發瘋的樣子被父親看見。

她害怕父親知道之後,會幹脆休了她。

雖然陸承懷疑父親已經知道了。

總之,在陸承的生活裏,除了一個時而溫柔時而瘋癲的母親以外,幾乎沒有再可以好好說話的人。

所以,他想養只寵物陪在身邊。

貍奴他嫌嬌氣,不太喜歡,別的公子哥們愛養鸚鵡,他又嫌聒噪,至於鬥雞蟈蟈,更是毀志之流,他更看不上。

在市集上面,陸承一眼就瞧中了阿黃。

熊獅犬的外形很兇,又不像京巴犬那樣溫順,難以得到貴婦人和小娘子們的青睞。

但是陸承偏偏喜歡它自信傲慢的眼神。

蕓娘今日的精神是正常的,兒子難得喜歡一個東西,即便她也覺得阿黃很兇,可還是寵溺地買了下來。

小販見他們母子倆長得都可人,漂亮話便是一籮筐地往外冒:“夫人公子啊,你們放心,這熊獅犬就是長得兇,性情其實比那京巴還有藏獒討喜多了。只要它認準了主人,以後就會忠心耿耿。帶回去不管是打獵,還是看家護院,都是一把好手呢!”

“不過,您兩個一看就是貴人,肯定用不著它護院,那狩獵也好啊,您別看它腿短,跑得恁快。”

“您看看這後腳肌肉,可強壯了!”

小販將阿黃的肚皮翻過來,把它那肉肉的爪子給陸承看。

能打獵還是能護院,陸承都不太在乎,不過忠心這個優點聽著舒服。

他接過一團絨毛的阿黃,冷淡地說:“知道了,謝謝。”

小販鮮少見到長得跟玉一般的小孩兒,偏這孩童臉上還有股形似大人的疏離,他其實挺想捏捏陸承的臉。

但看了眼他們母子身邊的護衛小廝,最終只是笑著與他揮手作別。

陸承於是跟母親一起把阿黃帶回了家裏。

阿黃吃得很多,長得也很快。不足一年,它就長成了個圓滾滾的短腿的胖球。它也果然如小販所說,雖然看著兇惡冷淡,但及其忠心。

陸承七歲的時候,第一次學騎馬,那匹馬頑劣難訓,幾次把陸承從它背上甩下去,還差點將陸承踐踏在馬蹄下。

當時情況突然,小廝們都沒有反應過來,是阿黃最先意識到不好,第一個沖到前頭,咬住陸承的衣領把他帶離了危險邊緣。

可以說是陸承一手把阿黃給養大。

阿黃憨厚、幹凈、忠誠,還有著不同於兇惡外表的斯文和內向。母親病逝以後,阿黃幾乎是陸承最好最貼心的朋友。

陸承每次出城跑馬都帶著它。

陸府眾人都知道小少爺喜歡這條熊獅犬,初時大家怕它咬人,每晚還拿鏈子將它拴著。

後來他們發現阿黃不僅不愛叫喚,還出奇地懂事,於是阿黃得到了在陸家自由行走的權利。

只是誰都不會去隨便摸它,阿黃極為認主,只許陸承一個人摸它頭頂。

從前有個小廝覺得阿黃有趣,不聽勸告地去和阿黃握手,如果不是陸承及時出現,他的食指險些要被咬掉了。

小廝自己不聽話,是錯。

阿黃隨意咬人,也是錯。

那一次,一向寵愛阿黃的陸承,不惜拿著藤條好生打了阿黃十幾下,訓誡它咬獵物可以,但是絕不能隨便咬人。

阿黃當時嗚咽著趴下,也不知道聽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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