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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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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60

戶部尚書皺著張橘皮臉, 簡直苦不堪言。

他這賬,是個救不了的壞賬。

太上皇還在時, 臣子們都忙著站隊政鬥,撈錢腐敗,工部是肥缺,那幫人自然不會放過,撥下來的百萬兩雪花銀,他們能吞到只剩幾十萬兩,再用這幾十萬兩去修堤壩,這堤壩的質量可想而知了。

現在岑嬰已經展示過他的冷酷了,工部那幫人不禁膽寒, 不敢聲張,只能拆東墻補西墻,去補豆腐渣一樣的堤壩, 這樣的招數, 無疑是慢性毒藥, 東墻倒塌, 西墻也瞞不住。

戶部尚書是新上任的戶部尚書, 但他早些年在戶部做侍郎, 也不能說沒有從中得到過什麽好處, 可是這好處與這罪禍相比,就很不值一提了。

他後悔不疊,跪在地上, 將所有的事都交待了,一邊交待還要一邊思索該怎麽把自己的關系撇出去。

可就算戶部尚書再調動官場幾十年的經驗, 他也沒有把握真能度過眼前的難怪。

陛下不發一言,可是他的威嚴如巍峨高山正從上方傾覆下來, 那是屬於死亡的陰影,將戶部尚書籠罩其中,比五指山還要恐怖百倍。

戶部尚書意識到,皇帝的心情很差,而在皇帝心情差的時候,所有的狡辯都是罪加一等。

戶部尚書猛然收聲,冒出冷汗,他忽然想到還在東朝堂的謝歸晏,這似乎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便急急地往旁邊看去,卻見原本該坐在那兒等他分辨的謝相已了無蹤跡。

戶部尚書一楞,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岑嬰已經下令決定了他的命運——押下去,交給錦衣衛審查。

錦衣衛那個恐怖的地方,哪怕無罪,進去之後不死也要脫層皮,何況又是他呢?

戶部尚書驚恐求饒:“陛下開恩,臣從前只是個侍郎,只能聽上峰的命令。謝相,謝相!”

錦衣衛伸手,掐著他的下巴,脫下他的頜骨,戶部尚書在疼痛中失去了聲音。

戶部尚書沒了身影後,謝歸晏方才緩緩地從帷帳後走出來。

她的衣冠端正,宰輔的紅色朝服穿在身上,襯得她清冷端肅,偏那唇上,略微有些紅腫,仿佛被蚊蟲叮咬,也像是被誰銜著怒氣,報覆似地咬出痕跡來。

如此,謝歸晏怎敢輕易現身?

別看她現在的官位安穩,律法也得以修改,但謝歸晏心裏很清楚,她之所以官位安穩是因為岑嬰,岑嬰的權力在保護她,岑嬰的性子也讓官員們不敢真的讓謝歸晏離開廟堂。

以及律法,說實話,律法算什麽呢?不被遵守的律法什麽都不是,官員們可以允許律法被通過,但能否落實,還是要看他們的心意,畢竟在大燕,當家作主的還是男子。

在這種情況下,謝歸晏怎敢掉以輕心?她現在是標桿,日後也可能是筏子,她必須小心翼翼,即使所有人都對岑嬰的愛意心知肚明,她也要掩藏好這段感情,不讓那些官員趁機說什麽‘女子上位,全靠付出身體,被男子寵愛’這樣的話,那她做的著些就沒有意義了。

岑嬰見她緩步出來,冷笑一聲:“人走了,倒是肯現身了。”

他不是不能理解謝歸晏的顧慮,否則他也不會妥協,做這個見不得光的情人,可是謝歸晏方才那毫不留情面的一推實在傷岑嬰的心,好似他是什麽急需擺脫的臟東西。

謝歸晏道:“陛下不高興,我得來哄哄陛下啊。”

她是不必懼怕岑嬰的冷臉的,徑直緩步上前,果然沒有遭到任何的阻攔。

岑嬰還繃著臉坐在圈椅中,但他的身體已經渾然輕松著,等著謝歸晏的靠近。

謝歸晏俯身,手指抵在他的頰邊,第一次主動吻他,謝歸晏的眸中閃爍著光芒,他依然繃著臉,好像不情不願的模樣,可手已經乖乖地搭在了謝歸晏的腰間。

*

眨眼就是元宵了。

太後已命碧華姑姑來請岑嬰去蓬萊宮吃碗元宵,這遲來的示好之意並不值得岑嬰放在心上,自謝歸晏的身份曝光後,太後已失去了她唯一的利用價值,岑嬰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太後了。

但岑嬰去了梨園,見了太上皇。

被囚禁了一年的太上皇蒼老許多,他現在已經風燭殘年,是黃土埋到脖子的老人了,他看岑嬰時,甚至都沒有辦法有任何的恨意,只剩了麻木。

病痛摧毀著他的威嚴,清寒又消磨著他的意志,讓他看上去,只像個被遺棄的孤寡老人,可憐得很。

岑嬰看著他時,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個人,曾經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給無數的人帶去痛苦,也將自己的性子養得如此扭曲。

岑嬰甚至覺得,對他說出一個恨字,都是對他的欺辱。

岑嬰覺得沒有意思極了,他只冷漠地站了會兒,就轉身離去了。

梨園的戲臺子都荒涼了。

*

成衣鋪子把謝歸晏訂好的衣服送上了門,是一套給岑嬰備下的男裝。

大燕講究尊卑秩序,岑嬰的衣服就算抹去那些帝王花紋,也太過貴重,在燈會上會顯得格格不入,謝歸晏不想惹來任何的麻煩,便準備了這身。

謝歸寧是不喜熱鬧的,他本就沒有打算出去看燈會,和謝歸晏吃了柿柿如意的元宵後,又鉆進書房去研究他的琴譜了,謝歸晏坐在窗下,等著岑嬰來赴約。

月上柳梢,人約黃昏後。

岑嬰準時出現在她的窗臺上,今天是個極好的天氣,紫霓的晚霞如絲綢般鋪開,卷出烈烈火燒雲,全在岑嬰的身後。

他跳進來時,一眼就看到那碗留給他的柿柿如意元宵。

岑嬰裝作無意,撇過臉:“我們出門吧。”

謝歸晏捧起元宵:“先吃口元宵,甜甜嘴。”

岑嬰一怔。

他什麽都沒說,但謝歸晏已經察覺到了他有些低落的情緒,岑嬰便聽話地接過元宵,他不想大節下和謝歸晏說起討人厭的太上皇,那太破壞人的興致了。

所以要多吃元宵,先甜嘴,再甜心。

這並不是岑嬰第一次吃元宵,他過去在大明宮過得像個乞兒,但在大節下,他身為東宮太子,還是會被跟個吉祥物一樣牽出去參宴見人,那個時候,宴席上總會放一碗糯圓的元宵。

很油很甜。

與會的人都不會吃元宵,宴席本就不是為了團圓,他們沒有必要吃,岑嬰漸漸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會期待團圓,所以後來他後來也不吃了。

所以在岑嬰的記憶裏,元宵很甜,哪怕是如此嗜甜的他,吃起來也會覺得甜得發苦。

可是謝歸晏這碗元宵不一樣,廚娘做的時候肯定用了很多心思,把南瓜揉進糯粉團子裏,才能掐出圓咕隆冬的柿子,它的滋味也是較為清爽的,少了很多的有味,一口咬下,豆沙湧在唇間,還有水果的清香。

一下子就把記憶裏的苦甜蓋過了。

岑嬰不由地擡眼,看著謝歸晏。

謝歸晏道:“好吃嗎?”

岑嬰不知說什麽,他這麽沒皮沒臉的人,也有幾分無措,他只是問道:“你吃了嗎?”

謝歸晏道:“等著你時,和阿兄各吃了一碗,這是專門留給你的。”

岑嬰道:“很好吃。”

他拿起湯勺,大口地吃著,喉結滾動間,他吞下一個又一個的湯圓,好像要把這些年錯過的團圓都補回來。

畢竟他現在已經不是孑然一身了,他也有了他的團圓可以尋。

吃完了湯圓,謝歸晏請他更衣。

大約是謝歸晏也覺得他那樣精致得容顏,穿紅衣最好看,所以給他準備了一身胭脂色的闊袖長袍,更襯得他唇紅齒白,艷色張揚。

岑嬰滿意地照著鏡子,為自己有一身可以討好謝歸晏的好皮囊而得意。

他們一道出門。

坊市上已經很熱鬧了,這是元宵,長安徹夜沒有宵禁,讓整座城市一起共赴繁華夢。寶馬香車,魚龍長舞,風吹蕭動,只覺目不暇接,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多的好顏色。

路上人頭攢動,摩肩擦踵,岑嬰牢牢地牽著謝歸晏的手,不願她走丟。

元宵燈會的熱鬧,對於謝歸晏來說是平凡,對於岑嬰,卻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天上人間。

他擡頭見天地,低頭能見萬民,他的大燕在此刻是如此的鮮活,朝堂上所有人都在為江山社稷爭執,可是江山社稷在哪裏呢?

在這裏。

他看到小夫妻們在攤前,挑著很便宜的簪子,雖簪子便宜,但他們沒有嫌棄,夫君認真地挑選出來給妻子戴上,妻子羞澀地攬鏡自照。

岑嬰就想給謝歸晏也選一根簪子,可是當他興致勃勃地拉著謝歸晏到那攤子前,打眼看去,只有做工粗糙的木頭簪子,最貴的也不過是在絞了銀絲罷了,他覺得配不上謝歸晏,他送謝歸晏的一向都要是最好的。

倒是謝歸晏從裏面挑出卷雲紋的木刻簪子,給岑嬰簪上了。

攤主忙舉著銅鏡誇讚了起來,其實岑嬰長得那麽好,就算披頭散發也有慵懶的矜貴氣質,明明是他將這根簪子提到了本不屬於它的‘古樸名士’,攤主趁機的誇讚只能說是大言不慚。

但岑嬰看到謝歸晏也流露出欣賞的目光,他腦子立刻暈乎乎起來了,好像這根簪子真的有那麽好一樣,馬上就開始掏銀子。

他拿出了完整的一錠銀兩,太大了,攤主沒法收,還是謝歸晏摸出了十個銅板,埋下了簪子,道:“這是我想送你的。”

岑嬰紅了臉,不由擡手摸了摸簪子,就連拳頭大的東珠都見慣不慣的小皇帝,現在卻對粗糙的木簪愛不釋手:“它真讓我變得好看嗎?”

謝歸晏為他的可愛笑起來:“是你原本就很好看,你沒有發現嗎?你在試簪子的時候,風華太盛,引了很多小娘子也擠到攤前呢。”

岑嬰沒發現,他眼裏只有謝歸晏,怎麽可能註意得了別人。

他固執地說:“可是這是你想你給我買的。”

謝歸晏道:“你剛才眼巴巴地盯著那對小夫妻看了很久,我就想,我們小朋友那麽想要,我一定要給你買一個。”

岑嬰不高興了:“我又不是小朋友。”

可他分明也是高興的,謝歸晏雖然錯誤理解了,以為他想要的是木簪,可是能夠註意到他在看什麽,喜歡什麽,岑嬰已經很高興了,這說明謝歸晏也一直在關註他啊。

她的心是放在他身上的!

他們又往前走,身邊路過了一家三口,是很幸福的小家庭,夫君把孩子架在脖子上,讓孩子騎著高馬,妻子手裏提著一堆的小零食,她吃一點,就餵夫君和孩子吃一點,一家三口分食著小小一口的栗子糕,興高采烈地往城隍廟走去。

岑嬰的目光怔怔地落在他們身上,半晌,也沒有收回來。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疑惑起來,臉上的笑意逐漸歸向沈默。

他想到梨園裏的太上皇,戲臺荒蕪,太上皇卻坐在戲臺上,仍舊居高臨下。

父子之間沒有說一句話,他們沈默地對峙,卻像是在激烈地爭吵。

太上皇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在囚禁中屈服,安然等死,可是他坐的位置,仍舊表明了他把岑嬰當仇人。

而岑嬰站在戲臺下,打量著太上皇的目光,也沒有兒子對父親的心疼,相反,像是在評估著一個對手是否還有還擊的能

力。最後,他失望地走了。

他多麽希望人生的陰影能夠一直強大,讓他的恐懼和扭曲變得更有價值。

但太上皇的衰老告訴他,離開皇權的籠罩,那也不過是個肉體凡胎。

同樣是肉體凡胎,有人滿腔愛意,有人視子為物。

岑嬰眼中恨意迸濺。

謝歸晏察覺到了他神情有異,也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對向著搖曳燈火走去的父子。

她頓了頓,擡手,岑嬰迅速地用本能拽住了她,雙目警惕,像是在害怕她的離開:“怎麽了?”

謝歸晏像是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道:“是不是有些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她不用問什麽,這對父子和岑嬰吃元宵時的異樣,已經足夠能讓她聯想到了什麽,過節麽,本來就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岑嬰肯陪她過元宵節已經很了不起了。

所以謝歸晏不去戳他的傷疤,就當什麽也不知道,只像過去一樣陪著他。

岑嬰楞了一下,趕緊搖頭:“不,我一點都不累。”

他只是走在這坊市間,看一戶戶和睦的家庭,感覺心頭的舊傷在被反反覆覆地撕裂,膿瘡流血而已。

但這只是他的病情,他不想掃謝歸晏的興。

謝歸晏打量了四周,看到了蟹燈。那蟹燈用竹子做了個活關節,用繩子牽引著,可以活動鰲足,很活潑,很引小朋友註

目,幾乎每個路過攤子的小朋友都咬著手指,癡癡地望著。

謝歸晏想到什麽,問岑嬰:“那個燈漂亮,你想不想要一個?”

岑嬰道:“只要是敏行送的,我都喜歡。”

她買了個蟹燈。

岑嬰手裏有了這個,完全可以被蟹燈帶著橫著走,他經過的所有小朋友都發出了羨慕的驚嘆聲,眼巴巴地瞅著岑嬰,岑嬰原來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他一個大男人特意欺負小朋友一樣。

但慢慢的,在小朋友羨慕的目光裏,他們背後的父母面目也慢慢地模糊起來了,那些和睦的笑容不再讓他抓心撓肺,那些交握的雙手也不能讓他恨意迸濺。

他沒有一對負責的父母,可是他有全天下最好的敏行啊。

就算是羨慕,也該是那些小朋友來羨慕他吧!

岑嬰不覺嘴角噙著笑意,向謝歸晏望去,他可以肯定謝歸晏已經察覺到了他低落的情緒,並猜出了背後的緣由,但她不發一言,給予他體面,只是默默地用她的方式陪著他,溫暖他。

她怎麽可以這麽好?

這麽好的她,怎麽偏巧就被他遇上了?

謝歸晏就像是他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求來的真經,一下子就讓他之前受的苦難都值得起來。

岑嬰和謝歸晏咬耳朵:“你送了我蟹燈,我該怎麽報答你呢?我讓珍玩司用黃金和寶石給你造個一樣大小的蟹燈,如何?”

謝歸晏嫌棄:“我不要,那太醜了。”

岑嬰開始回憶起他的私庫裏有什麽好東西,人人都說金銀珠寶俗氣,但岑嬰就覺得這是個好東西,他送謝歸晏一般都是金銀珠寶起步,再加一些房產田地,古董字畫在他眼裏,就是個添頭而已。

所以他一般都不記得自己收了哪些古董字畫,這時候想要討好謝歸晏就顯得特別笨拙起來。

謝歸晏看他一路苦思冥想,剝出來的板栗肉都餵給自己吃了,他一粒都沒心情吃,哭笑不得。

不知道的還以為岑嬰在想什麽重要的家國大事呢。

事實上,岑嬰在政務上一直都是殺伐果決,只有碰上謝歸晏,他才猶豫不決,總想把最好的給謝歸晏,但最好這個詞,本就沒有個定數。

謝歸晏溫和道:“我不要你的東西,小年時,你借著節禮又給我送了好些東西,光是田莊就翻了個倍,阿兄為此又得買奴仆,又得教導,還要親自去田莊查看,忙得不行,這兩天才有時間看一眼琴譜,再下去,我怕他又要病倒在床了。”

岑嬰不快地‘唔’了聲。

謝歸晏道:“蟹燈才值幾枚銅板,與你送的東西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岑嬰不滿她的說法:“蟹燈很好,你不能以作價去評估它。”

謝歸晏道:“那就讓我對你好點吧。”

岑嬰一楞。

謝歸晏道:“你對我很好了,不是嗎?我的族人能活下來,我還能站在這個位置,可以去施展我的抱負,都是因為你啊。我還沒有跟你說過吧,其實我很感激你的,感激你的理解,也感激你沒有趁人之危,對我威逼利誘。”

天知道她的秘密被揭穿時,謝歸晏有多擔心岑嬰會趁機把她關進後宮裏。

謝歸晏相信這是岑嬰可以做出來的事,但他沒有這樣做,她意外,驚訝,也很感動。

這也是謝歸晏會提出和岑嬰保持這種關系的很大一個原因,她依然不喜歡婚姻,也覺得男女之情可有可無,但岑嬰想要,她就做了讓步。

好在,岑嬰給她的體驗很不錯,她沒有吃虧,從中得到了很多的樂趣。

這麽一想,岑嬰真的是太好了。

岑嬰被她說得眼眶泛紅,他牽著謝歸晏的手,小聲說:“敏行,我們找家客棧吧。我想……”他不好意思極了,聲音都輕了很多,卻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

謝歸晏腦子懵了一下,周圍人來人往的,她不能理解岑嬰怎麽可以就這麽起了興致。

她臉通紅,咬牙切齒:“你能不能控制一下你自己!”

岑嬰滿臉無辜和委屈:“可是我這個年紀,本來就是最生龍活虎的時候,你稍微理解一下嘛,誰讓你剛才說話的時候那麽可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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