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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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55
潘燦星在朝議中一口氣將數十年怨氣噴瀉而出, 靠的是岑嬰給的底氣，因此當朝議一結束, 她就收起了那飛揚跋扈的模樣，畢恭畢敬地跟著岑嬰去往了東朝堂。
在路上，她還在不停地納悶，自己怎麽會覺得岑嬰是個好脾氣和善的人。
朝議上，諸臣怒火滔天，幾次都想不顧風度地和她對罵動手，但都被岑嬰用一個眼神壓制了回去。
只是一個眼神而已，就剝奪了這些大臣說話的勇氣，可見他留下的威嚴是多麽得深刻。
但偏偏, 他願意為謝歸晏假扮男寵，任性地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這讓潘燦星開始好奇起謝歸晏究竟是怎麽收覆了岑嬰。
進了東朝堂, 就連隨從都少了, 不過就算站著烏泱泱的隨從也沒有用, 在潘燦星眼裏, 他們都是狗, 不是人, 這間朝堂裏, 只有她和岑嬰兩個人而已。
潘燦星開始膽怯起來，岑嬰還是男寵時，她還有膽子開兩句話玩笑, 岑嬰揭露皇帝的身份後，她都不敢在他面前多站一
秒, 她開始左右尋找謝歸晏的身影。
“謝相呢？”
岑嬰漫不經心道：“聽同僚訴苦去了。”
潘燦星一楞。
岑嬰笑起來，很玩味的模樣, 可見他對玩弄大臣的心這件事覺得特別有意思。
“朕的諸位臣子脆弱得很，但凡朕做了什麽過分的事，他們都一窩蜂地去找敏行，‘謝相謝相’，這樣高喊著，好像所有的煩惱到敏行面前就能迎刃而解。”
“謝相！謝相！”
謝歸晏被臣工們烏泱泱地圍了起來，寸步難行，周圍七嘴八舌，人人都有立場，但中心只有一條，讓女子入朝為官一事太過荒唐，一定要阻止陛下亂來。
他們用殷切地目光註視著她，如果把大燕的朝堂比作一個家，岑嬰是大家長，那麽謝歸晏就是那個溫和的母親和管家，她最知道該如何阻止大家長的無理取鬧，把整個家庭運行的有聲有色。
長久以來，謝歸晏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但這次，謝歸晏註定要讓他們失望。
她道：“大燕以能取士，若女子可以通過科考進入官場，就意味著她們的能力足夠擔當大任，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試一試呢？”
這話一出，終於讓他們意識到，這一次的朝議，不只是岑嬰的主意，背後也有謝歸晏的推動。
有人問：“為什麽？陛下突然要推行這個政策，必然有他的緣故，謝相知道嗎？”
謝歸晏思忖著，要不要在這時候把真相說出來，人群中，顧嶼照已經涼涼地開了口：“經過成王一案，陛下對你們很失望。”
臣子們嘩然。
謝歸晏擡頭，目光穿過人群，和顧嶼照對望，顧嶼照輕輕向她搖頭。
顯然，在顧嶼照看來，岑嬰既然已經替謝歸晏立了靶子，謝歸晏就沒有必要親自沖鋒陷陣。
這個時候，暴露她是女兒身的身份對謝歸晏來說，並沒有太多的好處。
謝歸晏到底和顧嶼照共事幾年，看懂了他的目光傳遞而來的信息，她也懶得去分辨這究竟是純粹地關心她，還只是另一種的示好，謝歸晏只是依著自己的意圖，說了出來。
“因為我是女子。”
原本如粥沸的嘩然聲像是被集體毒啞了喉嚨，瞬間沒了聲，他們震驚地看著謝歸晏，難以接受。
謝歸晏仍舊保持著她習慣性的微笑：“這些天我在家整理了一些你們寫給我的頌詞，賦文都很優美，我會用進政令中的。”
這簡直就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你說女子不能當政，謝歸晏就說她是女子，而且她的政績沒有辦法抹去，因為天下人看
著，就算是文人的酸筆在提起來前也得思索一番，之前自己是否誇讚過謝歸晏，否則，那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臉，要被人恥笑的。
這是女子的事業，謝歸晏從未想過要龜縮在潘燦星的身後。
*
“潘娘子還在裏面嗎？”
明洪恭敬道：“在裏頭歇腳呢，至於潘娘子，還在和起居郎議論話本子的事。”
蘭陵是寫話本子起家，潘燦星則擅長吃喝玩樂，兩人湊在一起寫出來的話本子不知道會有多精彩。
謝歸晏‘唔’了聲：“那我先回去了。”
她轉身要走，就聽裏頭傳來岑嬰沙啞的聲音：“既到殿前，為何不進？”
明洪趕緊把殿門推開，請謝歸晏進去。
岑嬰確實午歇剛醒，困倦地縮在被窩裏，黑發若絲綢般垂落，露出的下巴精致萬分，接著便是高挺的鼻梁，和即使慵懶無
神也顯得風情萬種的桃花眼。
他說話聲還帶著睡意，話音連在一起，黏黏糊糊的：“可以幫我倒盞茶嗎？”
岑嬰喜涼茶，一年四季，就算寒冬臘月，他茶壺裏的水都是涼的，但謝歸晏以前不知道，因為她愛喝熱茶，每次她來，岑
嬰總是陪著她喝熱茶。
謝歸晏托著茶盞，上頭一點熱氣都沒有，她說：“茶涼了，我叫人換壺熱的進來，明洪也不知道怎麽伺候的。”
岑嬰翹著嘴角：“朕都是皇帝了，還有誰敢怠慢朕？”
謝歸晏一想也是，他現在可是皇帝，神氣得很，自己真是傻了，才會以為有人敢怠慢他。
她把茶水端過去，岑嬰不肯接，非要就著謝歸晏的手喝茶，乖地向在主人手裏討水喝的小狗一樣。
謝歸晏不由地出了下神。
岑嬰潤完了嗓子，才替謝歸晏拿走茶盞放好。
他道：“聽金吾衛說，你已經把身份暴露了？”
這畢竟是宮裏，到處都是金吾衛，岑嬰肯定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謝歸晏也不想瞞他，應了聲。
岑嬰就酸溜溜地說：“聽說顧嶼照也在，好巧啊。”
謝歸晏不知道有什麽好巧的，下朝出宮的路只有一條，顧嶼照只能走那條路，他在沒什麽奇怪的。
岑嬰翻開心裏的小本本，記賬：“他還替你說話，給你解圍，你覺得他是不是挺好的。”
謝歸晏看他一眼。
岑嬰這個人，其實蠻鬼精靈的，也挺有耐心，否則也不能在恨太上皇和兩位皇弟的情況下，還能在東宮做個仁厚的太子，裝模做樣許久。
所以當他意識到謝歸晏很抗拒談婚論嫁這件事後，他立刻學會了絕口不提立後成親這種事。
但這不意味著岑嬰死了心，他在耐心地迂回地讓謝歸晏接受他，像個很有心機的獵人，不停地試探謝歸晏的底線，琢磨著究竟該怎麽和謝歸晏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
所以當顧嶼照剛和謝歸晏有了交集，他就沒可能當不知道這件事，反而還要和謝歸晏推心置腹：“他前兒剛來宮中請朕賜婚，你知道吧？”
面容誠懇地就好像夜半熄燈後，肩並肩躺在床上和你痛罵陳世美的手帕交，滿臉寫著‘我可沒有私心，我都是為了你好’。
其實很可愛啊，就算是有小心思，也是很可愛的小心思。
謝歸晏不由地笑了一下，因為她想起潘燦星對岑嬰的評價。
那是前一天了，為了防止第二日潘燦星上朝時見到岑嬰會被嚇一跳，謝歸晏特意背著岑嬰揭穿了他的真面目，潘燦星果然被嚇了一跳，只是她會看戲但不會演戲，一下子讓謝歸晏發出了端倪。
謝歸晏道：“原來潘娘子早就知道了。”
潘燦星有些不好意思，她雖然接近謝歸晏確實是有目的，但這個目的被人識破還是覺得很難為情，所以就含糊起來：“我開始是真的沒有懷疑，陛下扮男寵真的太像了。”
謝歸晏沒見過很多的男寵，不好評價，但潘燦星給了肯定：“一點正房氣質都沒有，反而很有小妾樣，長得好看，懂得討人歡喜，還特別會吃醋，變著法子把你的註意力都吸到自己身上。”
她還擡手，模仿了一下岑嬰把那位‘謝相同款’男寵趕開的場景。
因為太過活靈活現，就把謝歸晏也逗笑了，等笑夠了才一本正經地糾正潘燦星：“他心裏有個沒長大的孩子，因為情感需
求一直沒得到滿足，所以一直被壓抑著沒法長大。”
所以那不是小妾樣，而是孩子樣，因為孩子比大人更率真，更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感。
就像謝歸晏一直都不覺得大房氣質是個什麽很好的誇人詞匯，因為那意味著容忍，大度，有大局觀，也因為著忍讓，壓抑和苦悶。
也幸虧岑嬰做了皇帝，所以他不用再被迫壓抑忍讓，就算是太後讓他吃蝦，他也不必頂這個孝字強逼自己吃下去。
岑嬰見謝歸晏只是笑著看自己，也不說話，以為謝歸晏沒往心裏去，就急了，他可小心眼了，絕不是那種大度的君子，就算面對顧嶼照，也能很大方地說，嗐，不就是你的一段人生經歷嗎？誰還沒有個過去？朕不在乎，朕只要和你有未來。
岑嬰要是能做到，他就是無欲無求的聖人了，可惜他現在一身都是欲望，樣樣都和謝歸晏相關。
他必須成為謝歸晏的唯一。
於是他開始和謝歸晏告狀了：“顧家人最懂得的兩面三刀，要不是錦衣衛來報，朕都不知道他們竟然會在背後非議你。”
謝歸晏道：“陛下讓錦衣衛去監視他們了？”
岑嬰有些心虛。
雖然他們之間鬧了些不愉快，讓岑嬰開始自暴自棄建立了錦衣衛，但現在他和謝歸晏和好如初，自然也想起來謝歸晏的願望一直都是讓岑嬰做個仁君。
仁君怎麽能有錦衣衛這種暗探的存在。
岑嬰試著解釋：“朕覺得時局不穩，需要錦衣衛搜集朝內動向，朕有分寸，就算要做暴君，也會是惠及百姓，福澤四海的暴君。”
謝歸晏啞然。
岑嬰倒是沒有說錯，他之前來勢洶洶要做暴君，把謝歸晏擔心得要死，但還好，她經年的教育還是起了作用，岑嬰再亂來也只折磨官僚，對百姓還是很好的。
這說明他還是很有分寸的。
而且很多事也說明了岑嬰不是不知道更好的做法，他只是懶得做，就像這段時間，他身邊的起居郎寫的幾個沈冤昭雪、撥雲見日的話本子在民間廣為流傳，強勢地掃除了他的惡名。
岑嬰有時候確實任性了點，但他會是個好皇帝。
謝歸晏道：“今□□議後，應該會有人借機罵我，你不要管，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岑嬰一僵。
他有些不高興：“朕怎麽能隨便允許他們罵你？殺幾個人就老實了，就跟顧家人一樣。”
謝歸晏道：“沒有必要，反正我也聽不到，只要權力在握就好。”
岑嬰卻很堅持，他其實不大在意自己的名聲，但謝歸晏不行，她是天地間最幹凈的人，岑嬰不願讓塵埃落下。
兩人又起了爭執。
謝歸晏也不知拿岑嬰怎麽辦才好：“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麽呢？”
岑嬰的眼一下子就紅了。
謝歸晏的話只能憋了回去。
岑嬰低頭，把裏衣的袖子挽了起來，因為他自殘得太兇，即使用上了宮裏最好得祛疤藥，也去不掉那些猙獰的傷痕了。
他摸了摸疤痕，回憶道：“朕還記得在這兒割下的第一刀是因為頭疾發作，痛苦得恨不得去死，後來太醫好不容易替朕壓住了頭疼，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只有你默默地為朕換藥。其實朕從來都沒有在意過這些傷口的，但你很在乎，所以朕後來學會了控制自己，直到後來，你不要朕了，朕才拿起刀，一刀刀往上面割。”
“朕割的時候，還在想，謝敏行，你不是一直都很關心朕嗎？怎麽現在沒影了？是不是非要朕死了，你才肯出來。”
謝歸晏聽不下去了，道：“陛下，別說了。”
岑嬰微微仰起頭，他的眸子水亮潤黑，看誰都顯得含情脈脈，但只有看謝歸晏時，黑漆漆的瞳仁才會完整地倒映出人影來。
岑嬰道：“朕沒有從太上皇和太後那兒得到過愛，敏行，是你教會了朕什麽愛，所以朕會牢牢地記住，愛一個人就是要比
她自己還要愛她。”
“所以朕可以不在乎別人如何議論朕，但一定會對非議辱罵你的人施加酷刑。”
謝歸晏張了張嘴。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因為謝歸晏並不喜歡岑嬰，只是她的喜歡和岑嬰的喜歡肯定不是一回事，她只是可憐他，憐憫他，這些和她的教養道德有關，與情感沒有任何的關系。
就像謝歸晏看到露邊的乞兒也會心軟，給他們銀子和飯食一樣，她最初給予岑嬰的，和她給予乞兒的沒什麽兩樣。
但岑嬰因為這些，笨拙地學會了愛，又用更熱烈地回應了她，這讓謝歸晏很不知所措。
沒有人會預料到自己隨手施出去的一碗稀粥，回饋回來時，會成為一個盛滿金米的金制飯碗。
真是……
謝歸晏難以言表，如果非要說什麽，那就是她寧可不要岑嬰這種偏執的愛，也希望岑嬰能健全地長大，而不是如今傷痕累累的模樣。
她低垂著眼，摸了摸岑嬰手腕上的疤痕，道：“你也沒和我說你自殘了。”
她有些哽咽。
岑嬰順從地讓謝歸晏撫摸著那些醜陋的傷疤，她的指尖像是有魔力般，能穿越時空，去安撫那些在深夜裏被折磨地睡不著只能拎起匕首的自己。
岑嬰小聲：“朕不知道，雖然在看到你和謝歸寧第一眼，朕的潛意識和身體都在提醒朕，但是女扮男裝這種事真的好大膽，朕都沒敢想。”
謝歸晏哭笑不得：“我又沒有指責你，你突然反省做什麽？”
她希望他反省的時候怎麽不反省，反而這種時候就很利落了。
岑嬰歪了歪腦袋：“可能是因為朕覺得應該更加堅定地認出你來，朕那麽喜歡你，朕怎麽可以見面不相識呢。”
他說著，慢慢地靠向了謝歸晏的肩膀。
可能是因為剛才的一手腕傷疤博得了謝歸晏的同情，所以謝歸晏沒有推開他，岑嬰得寸進尺，擡手摟住了她的腰，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她身上的氣息都吸進肺腑裏，深刻地記住。
以後，他可以用氣息尋找謝歸晏。
謝歸晏靜靜地感受著岑嬰的擁抱，感受著他骨骼緊縮的壓力，也感受著他肌肉的溫暖，這個年紀的少年青春蓬勃，渾身都散發著熾烈，仿佛朝陽一樣，能把謝歸晏融化。
這讓謝歸晏很意外，她都沒有想到原來一向陰沈乖張的岑嬰也能有這樣炙熱的懷抱。
*
謝歸晏是女子這件事，最為驚喜的就是太後了。
長久壓在胸口的石頭終於可以搬掉，她竟然有種劫後餘生的喜悅，但接下來，朝議的事又讓她很迷茫。
岑嬰這是想讓謝歸晏在朝為官？怎麽，他不要立後了？
她感到匪夷所思，決心要找個機會和岑嬰談談國本的事，而新城知道後，除了震驚還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她是喜歡過謝歸晏的，結果現在，喜歡的人成了男子，讓她一下子就無所適從起來，感覺胸口什麽東西一下子就空了。
新城也想找謝歸晏聊聊，但她最近很忙，為了把政令發布出去，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這和以往的變法不同，幾乎到處都是阻礙，岑嬰在前面替謝歸晏劈開阻礙，謝歸晏也要保證自己不掉隊。
她發布了一些政令，要求各個衙門月初要在府衙門口張貼工作清單，月底再換成工作總結，供百姓審閱。
這件事遭到了大臣們的抵觸，因為這個政令明顯會加重他們的工作壓力，再加上又是一個女人的命令，這讓他們更為不服氣。
於是岑嬰派出了錦衣衛，重新讓他們認識了一下服氣這個字。
錦衣衛這幫人，扒人褲子打人屁股，還不關門，要知道這幫百姓閑來無事最愛看熱鬧，再說又是看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被
打，於是立刻把整個衙門給圍起來了，於是他們很快就知道這幫人是因為什麽挨奏的。
說實話，底層的百姓思想更為保守，貴族因為常跟權力接觸，女子還能產生做官的野心，但百姓一向老實本分，謝歸晏搞出這麽大的事，他們都不看好。
女子懂什麽？怎麽能當真呢？
他們嘀嘀咕咕，但架不住每次月初衙門都要張貼工作計劃，底下都要站著個官老爺給他們講解，這是防止他們看不懂，特意給他們說明白呢。
一直以來廟堂都很高很遠，百姓都覺得那些事和他們無關，但是這些工作計劃一貼，他們就知道這是要修大壩，那是要調米銀，再還要征兵，樣樣都跟他們有關，於是他們上了心，開始每月月初準時守著工作計劃，都記下來，等月末總結出來時，核對哪些做到了哪些沒有，沒有做到又是因為什麽。
官員有了百姓的監督，還有神出鬼沒的錦衣衛天天以瀆職罪為由，隨時拿人，根本沒心思去管什麽女子當政不當政的，先把烏紗帽保住要緊。
百姓呢，發現月初月末這些張貼的大紙確實是讓他們的生活順遂了很多，知道這些都是誰的政績，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們也不說謝歸晏了，反而覺得這個女相很不錯。
這其中當然也有不少文人憤而辭官，羞於雌雀為伍，但是誰在乎呢？謝歸晏的政績蒸蒸日上，百姓歌功頌德，反而把他們
弄得裏外不是人。
就這樣，一晃三個多月過去了，就到了年關。
原本以為恢覆了女兒身就得嫁人的謝歸晏又在相位上忙忙碌碌幾個月，這三個月來，她酒沒喝一滴，老友沒見一個，成天就在中書省鞠躬盡瘁，她終於扛不住了，她要休沐！
但是作為宰輔，要休沐其實不容易，年三十要進宮賀歲，年初一要跟著皇帝祭祖，之後還有不斷的宴請——今年情況特
殊，比往年少了很多，但依然有很多人看中了皇帝對她的器重，送了一堆的請帖來。
謝歸晏頭都疼起來了。
所以她很麻溜地上了一道告病的折子，打算整個春節期間，誰都不見，她要進山泡溫泉，療愈自己。
在她在朝堂忙裏忙外的時候，謝歸寧接手把她操持起了謝家上下內外，妹妹有多勞累，兄長都是看在眼裏的，但她神采飛
揚的樣子，又著實吸引人，謝歸寧就什麽都沒說，給建康去了信，打算接著留下來照顧謝歸晏。
他作為管家人，謝歸晏要進山泡溫泉，得問他拿銀子，謝歸寧自然知道了他大膽地告病計劃，第一個反應是：“陛下會同意你去？”
謝歸晏臉朝下，趴在美人榻上一動也不動：“管他呢，反正我一份公文都看不進去了。”
謝歸寧道：“我的意思是，他能忍受一整個春節都見不到你？”
謝歸晏道：“管他呢。”
謝歸晏搖搖頭，他沒有幹涉妹妹的溫泉計劃，但同時他也吩咐仆從去山莊清掃時，多打掃出一個院子，以備不速之客。
等吩咐完再進屋，就見謝歸晏翻了個身，神情懶散地躺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懶洋洋地搭在半垂的眼皮子上。
謝歸寧笑了下：“後悔了吧，要是嫁人了，就不會那麽累了。”
謝歸晏擺手：“要是嫁人了，現在我才最忙碌，而且忙完也沒什麽成就感，最多得到幾句‘你辛苦了’，我才不稀罕。”
她又躺了會兒，才起身去拿躺好的酒。
要說遺憾，可能唯一的遺憾就是，這輩子都沒有退隱的可能了，畢竟她推行了這個政令，如果不讓它平穩地運行幾十年，很容易仁走政消。
而現在她僅僅走出了第一步，還有很多事要做。
但沒有關系，雖然累，但至少現在做的事都很有成就，讓她很滿足。
謝歸寧看著窗外飄著的雪，喝了口滾燙的黃酒，默默地想，希望明年會是個豐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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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燦星在朝議中一口氣將數十年怨氣噴瀉而出, 靠的是岑嬰給的底氣，因此當朝議一結束, 她就收起了那飛揚跋扈的模樣，畢恭畢敬地跟著岑嬰去往了東朝堂。
在路上，她還在不停地納悶，自己怎麽會覺得岑嬰是個好脾氣和善的人。
朝議上，諸臣怒火滔天，幾次都想不顧風度地和她對罵動手，但都被岑嬰用一個眼神壓制了回去。
只是一個眼神而已，就剝奪了這些大臣說話的勇氣，可見他留下的威嚴是多麽得深刻。
但偏偏, 他願意為謝歸晏假扮男寵，任性地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這讓潘燦星開始好奇起謝歸晏究竟是怎麽收覆了岑嬰。
進了東朝堂, 就連隨從都少了, 不過就算站著烏泱泱的隨從也沒有用, 在潘燦星眼裏, 他們都是狗, 不是人, 這間朝堂裏, 只有她和岑嬰兩個人而已。
潘燦星開始膽怯起來，岑嬰還是男寵時，她還有膽子開兩句話玩笑, 岑嬰揭露皇帝的身份後，她都不敢在他面前多站一
秒, 她開始左右尋找謝歸晏的身影。
“謝相呢？”
岑嬰漫不經心道：“聽同僚訴苦去了。”
潘燦星一楞。
岑嬰笑起來，很玩味的模樣, 可見他對玩弄大臣的心這件事覺得特別有意思。
“朕的諸位臣子脆弱得很，但凡朕做了什麽過分的事，他們都一窩蜂地去找敏行，‘謝相謝相’，這樣高喊著，好像所有的煩惱到敏行面前就能迎刃而解。”
“謝相！謝相！”
謝歸晏被臣工們烏泱泱地圍了起來，寸步難行，周圍七嘴八舌，人人都有立場，但中心只有一條，讓女子入朝為官一事太過荒唐，一定要阻止陛下亂來。
他們用殷切地目光註視著她，如果把大燕的朝堂比作一個家，岑嬰是大家長，那麽謝歸晏就是那個溫和的母親和管家，她最知道該如何阻止大家長的無理取鬧，把整個家庭運行的有聲有色。
長久以來，謝歸晏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但這次，謝歸晏註定要讓他們失望。
她道：“大燕以能取士，若女子可以通過科考進入官場，就意味著她們的能力足夠擔當大任，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試一試呢？”
這話一出，終於讓他們意識到，這一次的朝議，不只是岑嬰的主意，背後也有謝歸晏的推動。
有人問：“為什麽？陛下突然要推行這個政策，必然有他的緣故，謝相知道嗎？”
謝歸晏思忖著，要不要在這時候把真相說出來，人群中，顧嶼照已經涼涼地開了口：“經過成王一案，陛下對你們很失望。”
臣子們嘩然。
謝歸晏擡頭，目光穿過人群，和顧嶼照對望，顧嶼照輕輕向她搖頭。
顯然，在顧嶼照看來，岑嬰既然已經替謝歸晏立了靶子，謝歸晏就沒有必要親自沖鋒陷陣。
這個時候，暴露她是女兒身的身份對謝歸晏來說，並沒有太多的好處。
謝歸晏到底和顧嶼照共事幾年，看懂了他的目光傳遞而來的信息，她也懶得去分辨這究竟是純粹地關心她，還只是另一種的示好，謝歸晏只是依著自己的意圖，說了出來。
“因為我是女子。”
原本如粥沸的嘩然聲像是被集體毒啞了喉嚨，瞬間沒了聲，他們震驚地看著謝歸晏，難以接受。
謝歸晏仍舊保持著她習慣性的微笑：“這些天我在家整理了一些你們寫給我的頌詞，賦文都很優美，我會用進政令中的。”
這簡直就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你說女子不能當政，謝歸晏就說她是女子，而且她的政績沒有辦法抹去，因為天下人看
著，就算是文人的酸筆在提起來前也得思索一番，之前自己是否誇讚過謝歸晏，否則，那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臉，要被人恥笑的。
這是女子的事業，謝歸晏從未想過要龜縮在潘燦星的身後。
*
“潘娘子還在裏面嗎？”
明洪恭敬道：“在裏頭歇腳呢，至於潘娘子，還在和起居郎議論話本子的事。”
蘭陵是寫話本子起家，潘燦星則擅長吃喝玩樂，兩人湊在一起寫出來的話本子不知道會有多精彩。
謝歸晏‘唔’了聲：“那我先回去了。”
她轉身要走，就聽裏頭傳來岑嬰沙啞的聲音：“既到殿前，為何不進？”
明洪趕緊把殿門推開，請謝歸晏進去。
岑嬰確實午歇剛醒，困倦地縮在被窩裏，黑發若絲綢般垂落，露出的下巴精致萬分，接著便是高挺的鼻梁，和即使慵懶無
神也顯得風情萬種的桃花眼。
他說話聲還帶著睡意，話音連在一起，黏黏糊糊的：“可以幫我倒盞茶嗎？”
岑嬰喜涼茶，一年四季，就算寒冬臘月，他茶壺裏的水都是涼的，但謝歸晏以前不知道，因為她愛喝熱茶，每次她來，岑
嬰總是陪著她喝熱茶。
謝歸晏托著茶盞，上頭一點熱氣都沒有，她說：“茶涼了，我叫人換壺熱的進來，明洪也不知道怎麽伺候的。”
岑嬰翹著嘴角：“朕都是皇帝了，還有誰敢怠慢朕？”
謝歸晏一想也是，他現在可是皇帝，神氣得很，自己真是傻了，才會以為有人敢怠慢他。
她把茶水端過去，岑嬰不肯接，非要就著謝歸晏的手喝茶，乖地向在主人手裏討水喝的小狗一樣。
謝歸晏不由地出了下神。
岑嬰潤完了嗓子，才替謝歸晏拿走茶盞放好。
他道：“聽金吾衛說，你已經把身份暴露了？”
這畢竟是宮裏，到處都是金吾衛，岑嬰肯定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謝歸晏也不想瞞他，應了聲。
岑嬰就酸溜溜地說：“聽說顧嶼照也在，好巧啊。”
謝歸晏不知道有什麽好巧的，下朝出宮的路只有一條，顧嶼照只能走那條路，他在沒什麽奇怪的。
岑嬰翻開心裏的小本本，記賬：“他還替你說話，給你解圍，你覺得他是不是挺好的。”
謝歸晏看他一眼。
岑嬰這個人，其實蠻鬼精靈的，也挺有耐心，否則也不能在恨太上皇和兩位皇弟的情況下，還能在東宮做個仁厚的太子，裝模做樣許久。
所以當他意識到謝歸晏很抗拒談婚論嫁這件事後，他立刻學會了絕口不提立後成親這種事。
但這不意味著岑嬰死了心，他在耐心地迂回地讓謝歸晏接受他，像個很有心機的獵人，不停地試探謝歸晏的底線，琢磨著究竟該怎麽和謝歸晏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
所以當顧嶼照剛和謝歸晏有了交集，他就沒可能當不知道這件事，反而還要和謝歸晏推心置腹：“他前兒剛來宮中請朕賜婚，你知道吧？”
面容誠懇地就好像夜半熄燈後，肩並肩躺在床上和你痛罵陳世美的手帕交，滿臉寫著‘我可沒有私心，我都是為了你好’。
其實很可愛啊，就算是有小心思，也是很可愛的小心思。
謝歸晏不由地笑了一下，因為她想起潘燦星對岑嬰的評價。
那是前一天了，為了防止第二日潘燦星上朝時見到岑嬰會被嚇一跳，謝歸晏特意背著岑嬰揭穿了他的真面目，潘燦星果然被嚇了一跳，只是她會看戲但不會演戲，一下子讓謝歸晏發出了端倪。
謝歸晏道：“原來潘娘子早就知道了。”
潘燦星有些不好意思，她雖然接近謝歸晏確實是有目的，但這個目的被人識破還是覺得很難為情，所以就含糊起來：“我開始是真的沒有懷疑，陛下扮男寵真的太像了。”
謝歸晏沒見過很多的男寵，不好評價，但潘燦星給了肯定：“一點正房氣質都沒有，反而很有小妾樣，長得好看，懂得討人歡喜，還特別會吃醋，變著法子把你的註意力都吸到自己身上。”
她還擡手，模仿了一下岑嬰把那位‘謝相同款’男寵趕開的場景。
因為太過活靈活現，就把謝歸晏也逗笑了，等笑夠了才一本正經地糾正潘燦星：“他心裏有個沒長大的孩子，因為情感需
求一直沒得到滿足，所以一直被壓抑著沒法長大。”
所以那不是小妾樣，而是孩子樣，因為孩子比大人更率真，更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感。
就像謝歸晏一直都不覺得大房氣質是個什麽很好的誇人詞匯，因為那意味著容忍，大度，有大局觀，也因為著忍讓，壓抑和苦悶。
也幸虧岑嬰做了皇帝，所以他不用再被迫壓抑忍讓，就算是太後讓他吃蝦，他也不必頂這個孝字強逼自己吃下去。
岑嬰見謝歸晏只是笑著看自己，也不說話，以為謝歸晏沒往心裏去，就急了，他可小心眼了，絕不是那種大度的君子，就算面對顧嶼照，也能很大方地說，嗐，不就是你的一段人生經歷嗎？誰還沒有個過去？朕不在乎，朕只要和你有未來。
岑嬰要是能做到，他就是無欲無求的聖人了，可惜他現在一身都是欲望，樣樣都和謝歸晏相關。
他必須成為謝歸晏的唯一。
於是他開始和謝歸晏告狀了：“顧家人最懂得的兩面三刀，要不是錦衣衛來報，朕都不知道他們竟然會在背後非議你。”
謝歸晏道：“陛下讓錦衣衛去監視他們了？”
岑嬰有些心虛。
雖然他們之間鬧了些不愉快，讓岑嬰開始自暴自棄建立了錦衣衛，但現在他和謝歸晏和好如初，自然也想起來謝歸晏的願望一直都是讓岑嬰做個仁君。
仁君怎麽能有錦衣衛這種暗探的存在。
岑嬰試著解釋：“朕覺得時局不穩，需要錦衣衛搜集朝內動向，朕有分寸，就算要做暴君，也會是惠及百姓，福澤四海的暴君。”
謝歸晏啞然。
岑嬰倒是沒有說錯，他之前來勢洶洶要做暴君，把謝歸晏擔心得要死，但還好，她經年的教育還是起了作用，岑嬰再亂來也只折磨官僚，對百姓還是很好的。
這說明他還是很有分寸的。
而且很多事也說明了岑嬰不是不知道更好的做法，他只是懶得做，就像這段時間，他身邊的起居郎寫的幾個沈冤昭雪、撥雲見日的話本子在民間廣為流傳，強勢地掃除了他的惡名。
岑嬰有時候確實任性了點，但他會是個好皇帝。
謝歸晏道：“今□□議後，應該會有人借機罵我，你不要管，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岑嬰一僵。
他有些不高興：“朕怎麽能隨便允許他們罵你？殺幾個人就老實了，就跟顧家人一樣。”
謝歸晏道：“沒有必要，反正我也聽不到，只要權力在握就好。”
岑嬰卻很堅持，他其實不大在意自己的名聲，但謝歸晏不行，她是天地間最幹凈的人，岑嬰不願讓塵埃落下。
兩人又起了爭執。
謝歸晏也不知拿岑嬰怎麽辦才好：“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麽呢？”
岑嬰的眼一下子就紅了。
謝歸晏的話只能憋了回去。
岑嬰低頭，把裏衣的袖子挽了起來，因為他自殘得太兇，即使用上了宮裏最好得祛疤藥，也去不掉那些猙獰的傷痕了。
他摸了摸疤痕，回憶道：“朕還記得在這兒割下的第一刀是因為頭疾發作，痛苦得恨不得去死，後來太醫好不容易替朕壓住了頭疼，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只有你默默地為朕換藥。其實朕從來都沒有在意過這些傷口的，但你很在乎，所以朕後來學會了控制自己，直到後來，你不要朕了，朕才拿起刀，一刀刀往上面割。”
“朕割的時候，還在想，謝敏行，你不是一直都很關心朕嗎？怎麽現在沒影了？是不是非要朕死了，你才肯出來。”
謝歸晏聽不下去了，道：“陛下，別說了。”
岑嬰微微仰起頭，他的眸子水亮潤黑，看誰都顯得含情脈脈，但只有看謝歸晏時，黑漆漆的瞳仁才會完整地倒映出人影來。
岑嬰道：“朕沒有從太上皇和太後那兒得到過愛，敏行，是你教會了朕什麽愛，所以朕會牢牢地記住，愛一個人就是要比
她自己還要愛她。”
“所以朕可以不在乎別人如何議論朕，但一定會對非議辱罵你的人施加酷刑。”
謝歸晏張了張嘴。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因為謝歸晏並不喜歡岑嬰，只是她的喜歡和岑嬰的喜歡肯定不是一回事，她只是可憐他，憐憫他，這些和她的教養道德有關，與情感沒有任何的關系。
就像謝歸晏看到露邊的乞兒也會心軟，給他們銀子和飯食一樣，她最初給予岑嬰的，和她給予乞兒的沒什麽兩樣。
但岑嬰因為這些，笨拙地學會了愛，又用更熱烈地回應了她，這讓謝歸晏很不知所措。
沒有人會預料到自己隨手施出去的一碗稀粥，回饋回來時，會成為一個盛滿金米的金制飯碗。
真是……
謝歸晏難以言表，如果非要說什麽，那就是她寧可不要岑嬰這種偏執的愛，也希望岑嬰能健全地長大，而不是如今傷痕累累的模樣。
她低垂著眼，摸了摸岑嬰手腕上的疤痕，道：“你也沒和我說你自殘了。”
她有些哽咽。
岑嬰順從地讓謝歸晏撫摸著那些醜陋的傷疤，她的指尖像是有魔力般，能穿越時空，去安撫那些在深夜裏被折磨地睡不著只能拎起匕首的自己。
岑嬰小聲：“朕不知道，雖然在看到你和謝歸寧第一眼，朕的潛意識和身體都在提醒朕，但是女扮男裝這種事真的好大膽，朕都沒敢想。”
謝歸晏哭笑不得：“我又沒有指責你，你突然反省做什麽？”
她希望他反省的時候怎麽不反省，反而這種時候就很利落了。
岑嬰歪了歪腦袋：“可能是因為朕覺得應該更加堅定地認出你來，朕那麽喜歡你，朕怎麽可以見面不相識呢。”
他說著，慢慢地靠向了謝歸晏的肩膀。
可能是因為剛才的一手腕傷疤博得了謝歸晏的同情，所以謝歸晏沒有推開他，岑嬰得寸進尺，擡手摟住了她的腰，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她身上的氣息都吸進肺腑裏，深刻地記住。
以後，他可以用氣息尋找謝歸晏。
謝歸晏靜靜地感受著岑嬰的擁抱，感受著他骨骼緊縮的壓力，也感受著他肌肉的溫暖，這個年紀的少年青春蓬勃，渾身都散發著熾烈，仿佛朝陽一樣，能把謝歸晏融化。
這讓謝歸晏很意外，她都沒有想到原來一向陰沈乖張的岑嬰也能有這樣炙熱的懷抱。
*
謝歸晏是女子這件事，最為驚喜的就是太後了。
長久壓在胸口的石頭終於可以搬掉，她竟然有種劫後餘生的喜悅，但接下來，朝議的事又讓她很迷茫。
岑嬰這是想讓謝歸晏在朝為官？怎麽，他不要立後了？
她感到匪夷所思，決心要找個機會和岑嬰談談國本的事，而新城知道後，除了震驚還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她是喜歡過謝歸晏的，結果現在，喜歡的人成了男子，讓她一下子就無所適從起來，感覺胸口什麽東西一下子就空了。
新城也想找謝歸晏聊聊，但她最近很忙，為了把政令發布出去，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這和以往的變法不同，幾乎到處都是阻礙，岑嬰在前面替謝歸晏劈開阻礙，謝歸晏也要保證自己不掉隊。
她發布了一些政令，要求各個衙門月初要在府衙門口張貼工作清單，月底再換成工作總結，供百姓審閱。
這件事遭到了大臣們的抵觸，因為這個政令明顯會加重他們的工作壓力，再加上又是一個女人的命令，這讓他們更為不服氣。
於是岑嬰派出了錦衣衛，重新讓他們認識了一下服氣這個字。
錦衣衛這幫人，扒人褲子打人屁股，還不關門，要知道這幫百姓閑來無事最愛看熱鬧，再說又是看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被
打，於是立刻把整個衙門給圍起來了，於是他們很快就知道這幫人是因為什麽挨奏的。
說實話，底層的百姓思想更為保守，貴族因為常跟權力接觸，女子還能產生做官的野心，但百姓一向老實本分，謝歸晏搞出這麽大的事，他們都不看好。
女子懂什麽？怎麽能當真呢？
他們嘀嘀咕咕，但架不住每次月初衙門都要張貼工作計劃，底下都要站著個官老爺給他們講解，這是防止他們看不懂，特意給他們說明白呢。
一直以來廟堂都很高很遠，百姓都覺得那些事和他們無關，但是這些工作計劃一貼，他們就知道這是要修大壩，那是要調米銀，再還要征兵，樣樣都跟他們有關，於是他們上了心，開始每月月初準時守著工作計劃，都記下來，等月末總結出來時，核對哪些做到了哪些沒有，沒有做到又是因為什麽。
官員有了百姓的監督，還有神出鬼沒的錦衣衛天天以瀆職罪為由，隨時拿人，根本沒心思去管什麽女子當政不當政的，先把烏紗帽保住要緊。
百姓呢，發現月初月末這些張貼的大紙確實是讓他們的生活順遂了很多，知道這些都是誰的政績，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們也不說謝歸晏了，反而覺得這個女相很不錯。
這其中當然也有不少文人憤而辭官，羞於雌雀為伍，但是誰在乎呢？謝歸晏的政績蒸蒸日上，百姓歌功頌德，反而把他們
弄得裏外不是人。
就這樣，一晃三個多月過去了，就到了年關。
原本以為恢覆了女兒身就得嫁人的謝歸晏又在相位上忙忙碌碌幾個月，這三個月來，她酒沒喝一滴，老友沒見一個，成天就在中書省鞠躬盡瘁，她終於扛不住了，她要休沐！
但是作為宰輔，要休沐其實不容易，年三十要進宮賀歲，年初一要跟著皇帝祭祖，之後還有不斷的宴請——今年情況特
殊，比往年少了很多，但依然有很多人看中了皇帝對她的器重，送了一堆的請帖來。
謝歸晏頭都疼起來了。
所以她很麻溜地上了一道告病的折子，打算整個春節期間，誰都不見，她要進山泡溫泉，療愈自己。
在她在朝堂忙裏忙外的時候，謝歸寧接手把她操持起了謝家上下內外，妹妹有多勞累，兄長都是看在眼裏的，但她神采飛
揚的樣子，又著實吸引人，謝歸寧就什麽都沒說，給建康去了信，打算接著留下來照顧謝歸晏。
他作為管家人，謝歸晏要進山泡溫泉，得問他拿銀子，謝歸寧自然知道了他大膽地告病計劃，第一個反應是：“陛下會同意你去？”
謝歸晏臉朝下，趴在美人榻上一動也不動：“管他呢，反正我一份公文都看不進去了。”
謝歸寧道：“我的意思是，他能忍受一整個春節都見不到你？”
謝歸晏道：“管他呢。”
謝歸晏搖搖頭，他沒有幹涉妹妹的溫泉計劃，但同時他也吩咐仆從去山莊清掃時，多打掃出一個院子，以備不速之客。
等吩咐完再進屋，就見謝歸晏翻了個身，神情懶散地躺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懶洋洋地搭在半垂的眼皮子上。
謝歸寧笑了下：“後悔了吧，要是嫁人了，就不會那麽累了。”
謝歸晏擺手：“要是嫁人了，現在我才最忙碌，而且忙完也沒什麽成就感，最多得到幾句‘你辛苦了’，我才不稀罕。”
她又躺了會兒，才起身去拿躺好的酒。
要說遺憾，可能唯一的遺憾就是，這輩子都沒有退隱的可能了，畢竟她推行了這個政令，如果不讓它平穩地運行幾十年，很容易仁走政消。
而現在她僅僅走出了第一步，還有很多事要做。
但沒有關系，雖然累，但至少現在做的事都很有成就，讓她很滿足。
謝歸寧看著窗外飄著的雪，喝了口滾燙的黃酒，默默地想，希望明年會是個豐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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