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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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49
岑嬰說這話時的神情像是在開玩笑, 但謝歸晏知道，岑嬰這人瘋起來時是不太在意什麽玩笑的。
尤其是, 他丟下了這句話，就轉身走了，謝歸晏知道他這個舉動是為了加深她的印象，讓她感受那種威脅，逼迫她重新去
思考這樁婚事。
就因為這樣的做法，讓謝歸晏慌張起來。
他若真的搶親，可估量過會造成的後果？
謝歸晏氣惱起來，她起身拽住岑嬰的手，道：“岑嬰, 你站著，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岑嬰, 你站著, 給我說清楚, 你為什麽要這麽打二皇子？”
岑嬰瞳孔放大, 他遲疑地轉過身去。
謝歸晏在氣惱中, 沒有註意到他的異常：“你不顧三七二十一搶親, 大鬧一場, 有沒有想過需要為此承擔的是我？我需要遭受多大的非議，要被多少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你想過嗎？”
岑嬰擡手, 攥緊她的肩膀，硬生生把她扯到身前。
已經是很近的距離了, 近到呼吸相觸，臉頰上的絨毛清晰可見, 但他還覺得不夠近似的，依舊在把她往身前扯，好像只有近到咫尺，才能看清她的模樣。
謝歸晏又驚又疑，將喉嚨裏的話咽了回去，直到此時，她才冷靜下來，發現自己剛才做了多麽僭越的事，簡直嚇得一身冷汗。
岑嬰凝眸註視著她，擡手，去撫謝歸晏的眉眼，他的指尖仿佛過電，掠過之處都有一陣麻癢，讓謝歸晏很不自在，她偏著頭去躲他，但很快被岑嬰憤憤地扶正。
他在生氣。
生什麽氣？
謝歸晏警覺。
雖然她剛剛才惹怒了他，但直覺告訴她，不是因為她的僭越，而是因為別的什麽。
還不等她思索出個所以然，岑嬰就拽著她下了閣樓。
“陛下？陛下！”
岑嬰卻像是耳聾了一樣，一句話都沒回，把她拽到了正院裏，打開正房的屋門，將謝歸晏推了進去，然後毫不留情地把門鎖上，任著謝歸晏在裏面拍門大喊，也都不理會。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門終於被打開，站在屋外的卻是手捧朝服的女使。
謝歸晏眼前發懵，飛出許多灰色的蠅蟲來，她感到一道不善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擡眼望去，看見正是岑嬰負手站在院中，陰沈沈地看著他。
好像是被發現了。
盡管謝歸晏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裏露了馬腳，但眼下的場景似乎也沒有其他的解釋了。
女使手捧著朝服，恭敬地要為謝歸晏梳洗打扮。
謝歸晏不肯放她進去，與她在門口僵持。
岑嬰嘴角勾起譏諷的笑，走了過來：“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有什麽不敢穿的。”
謝歸晏見他這個狗樣，越發確定他是發現了，撇開眼：“這是宰輔的朝服，民女不敢穿。”
“不敢穿你也穿了半年了，謝歸晏，謝敏行，你以為朕是靠著一件朝服認出你嗎？”
他指著自己的手。
“除你之外，誰敢拽著朕的手罵朕？區區民女，真是好大的膽子。”
謝歸晏懊惱不已。
她跟岑嬰還是太熟了，否則不會在情急之下露出這種馬腳，想到方才她不僅罵岑嬰，還命令他站住，如此僭越、大逆不道，她還能怎麽辯解？
結果謝歸晏啞口無言了，岑嬰倒是來勁了：“你說啊，你不是最擅長顛倒黑白，你倒是跟朕狡辯你不是謝歸晏啊。”
他往前兩步，幾乎要問到謝歸晏的臉上。
謝歸晏後退：“民女知錯，還望陛下看在民女過去忠心耿耿輔佐陛下的份上，放過民女的家人，民女敢作敢當，願受千刀萬剮之心，以平息陛下之怒。”
岑嬰錯愕地看著她：“這事，沒有那麽嚴重吧？”
謝歸晏低著頭：“欺君之罪，本該如此。”
岑嬰這才回過神來。
欺君。
確實，謝歸晏騙了他。
他剛才也在生謝歸晏的氣，她瞞了他許久，冷眼旁觀他的痛苦卻能狠下心不告訴他真相，看他浮沈，看他自殘，看他腐爛，就像不曾在意過他一樣。
岑嬰快被氣瘋了，也委屈極了，他想跟謝歸晏算賬，但是謝歸晏的話一下子就把他堵得沒有脾氣了。
欺君之罪，確實是很重的罪。
岑嬰凝眸看著謝歸晏：“謝敏行，欺君之罪可是重罪啊。”
謝歸晏聽他的語氣，不像是願意從輕發落的意思，心一沈，正待要分辯幾句，岑嬰又慢悠悠地說道：“但你若肯進宮為後，朕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你。”
謝歸晏深吸了口氣，提醒他：“民女與顧將軍的婚期就在半個月後，難道陛下要背負君奪臣妻的罵名？”
岑嬰嘆息：“這個名聲確實不好，但朕也是為了救你。欺君之罪是累及九族的重罪，朕向來秉公執法，不能不依法懲處
你，除非你成了朕的九族，才可法外開恩。”
真是完美的邏輯，就是謝歸晏也忍不住要為他鼓掌。
但謝歸晏只是冷冷地站著：“陛下是在威脅民女嗎？”
岑嬰不喜歡這個詞：“朕是在為你解決禍患，這件事朕也會告知……”
他問：“令兄叫什麽？”
謝歸晏悶悶地說道：“謝歸晏是他的名字，謝歸寧才是民女的本名。”
岑嬰一聽就不喜歡：“是你讓謝歸晏這個名字名揚天下，長安城裏只要提起白衣卿相，大家都知道是你，謝歸寧只是盜你名字撿你名聲的鼠輩，他不配用這個名字。”
他反應過來：“難怪朕後面那麽不喜歡他，巴不得他趕緊辭官走人。”
岑嬰想明白後，也不覺得手腕疼了，心裏美滋滋的——就說他是個忠誠的人吧，怎麽可能忽然間就對有七年君臣之誼的謝歸晏說厭棄就厭棄了呢。
明明是他的直覺機靈地替甄別出了小偷，他才要驅趕謝歸寧。
岑嬰想罷，鄭重其事地跟謝歸晏道：“你就用這個名字。”
謝歸晏完全沒把他的話當回事：“陛下若要迎民女入宮，民女頂著這個名字，要如何向世人交待？”
岑嬰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名滿天下的謝相是女兒身又如何？”
謝歸晏無法從他的神色中分辨出他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只是隨口一談。
若是認真的，他又可曾考慮過公布她的真實身份後，將會面對怎樣的輿論壓力？
這些謝歸晏都不得而知，因為岑嬰已經迫不及待地轉身去找謝歸寧了。
他無暇和謝歸晏談情說愛，迫在眼前的婚期讓他渾身煩躁不已，他必須得解決掉這樁破婚事夜裏才能睡好覺。
謝歸寧正在和管家看酒水單子。
他穿著一襲白袍。
岑嬰忽然想起那時初見謝歸寧時，心頭返上的淡淡嫌棄，原來眼睛欺騙了他，但他的身體和本能一直在默默地提醒他，所以後面逐漸對謝歸寧失去耐心和愛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他早該意識到謝歸寧和謝歸晏不是同一個人的。謝歸晏雖有白衣卿相的稱號，其實不喜歡穿白衣，長安人喜歡這麽稱呼她，只是覺得她的氣質如斯。
謝歸寧卻是個俗人，他為了配得上這個稱號，只能執著於各式各樣的白袍，反而有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感覺。
岑嬰抱起手臂。
謝歸寧見狀，忙收起酒水單子，讓管家下去後，再與岑嬰行禮。
岑嬰擺擺手：“朕只是來告訴你，半個月後的婚宴取消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懶得和謝歸寧多說什麽。
謝歸寧卻一向不喜歡岑嬰這獨斷的模樣，皺眉：“陛下，舍妹與……”
“謝歸寧。”
謝歸寧的話，都被岑嬰這聲低沈的叫喚堵了回去。
岑嬰沒有轉身，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陽光將他的臉分割成兩半，但就算是明面的那一半，也因為他的雙眸而變得陰惻惻的。
“這是朕的條件，你不要不識好歹。”
手中的酒水單子因為懼怕，而從指縫中掉落。
*
謝歸晏哪兒都沒有去，還在正院裏等岑嬰。
她要與岑嬰好好談談。
其實她也能猜到岑嬰的一點想法，諸如“反正你也不喜歡這樁婚事，取消了又如何？”“既然嫁給誰都一樣，為什麽不直接嫁給朕？”“朕保證一定會對你好，你讓顧嶼照寫過的那種字據，朕能給你寫一沓，君無戲言！”
但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真正讓謝歸晏在意的是岑嬰要把‘謝歸晏’這個名字還給她。
說實話，謝歸晏不心動也是假的，她是個俗人，與世上所有的男子一樣，有渴望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心，但是她是個女
子啊。
“你還在這兒。”
岑嬰從外面走進來，一看到她就笑起來，很滿意依然能在院子裏看到她。
“朕還去你的院子裏找你，誰承想你根本沒有走。”
謝歸晏道：“民女有話要跟陛下說。”
岑嬰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若未婚事，一切免談。你若覺得對不起顧嶼照，往後他看上誰，朕給他賜婚就是。”
他走到謝歸晏面前：“現在，朕只想說，敏行，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朕真的很想你。”
謝歸晏頓住了。
岑嬰牽起她的兩只手，合起，他低下臉，側過臉頰，依偎在謝歸晏的掌心之間。
他的臉上有眷戀，也有失而覆得的喜悅。
謝歸晏想要抽回的手不自覺地就停頓住了。
她低垂了眼，避開了岑嬰垂著眼尾，棄犬一樣投過來的令人垂憐不已的目光：“往後，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拋下我了？”
謝歸晏說不出話來，她給不出承諾，但在這個時候說些什麽拒絕的話又很傷人，所以她只能沈默。
*
謝歸寧終於在黃昏之際，找到了和謝歸晏說話的機會。
他被岑嬰扔下的那句話刺激的一整通都坐立難安，偏岑嬰壞心眼，沒與他解釋一句，就揚長而去，留他一人抓耳撓腮。
謝歸寧還聽說岑嬰一整天都和謝歸晏待在一起，到這兒，還有什麽事實是他認不清的，只是謝歸寧想勸一勸謝歸晏，讓她去說服岑嬰改變心意。
皇帝不追究欺君之罪固然很好，但臨近婚期突然毀約，這實在有傷謝家的名聲。
他勸著謝歸晏，但不知為什麽謝歸晏一直都沒有說話，等他說到口幹舌燥的時候，假山背後倒是轉出個人了。
抱著手臂，冷冷地看著他的，不是岑嬰又是誰。
此時謝歸寧已經失去了謝歸晏這個身份的保護，岑嬰才不會對他有任何的心軟，臉冷得毫不客氣。
“阿兄，你是敏行的阿兄，對吧？但怎麽話裏話外，朕聽起來，你只在乎謝家的名聲，一絲一毫沒有考慮過敏行的感受，若沒有敏行，謝家可能都沒有了，還談什麽名聲。”
謝歸寧不敢與岑嬰對視，只能看著謝歸晏說話：“你有什麽想法可以與我講，我知道你對婚姻生活有些不安，每個女孩子在出嫁前都是這樣，你有什麽請求，如果可以消除你的不安，我都會替你去做。”
謝歸晏知道謝歸寧已經做得足夠多了，當初她要立那樣的字據，謝歸寧也二話不說幫了她的忙，他已經在有限的範圍內做到了極致，謝歸晏不想為難他。
“多謝阿兄，我沒有什麽事要拜托你。”
謝歸寧道：“沒有事就好，陛下似乎誤會了什麽，你要不要和他解釋一下。”
岑嬰道：“有什麽好解釋的，你問她嫁不嫁，她當然會說嫁，但你若問她嫁顧嶼照和不嫁人之間選一個，會選哪個，你猜她會選什麽？”
謝歸寧吃了一驚：“女孩子怎麽可能不嫁人？或者是你對嶼照有些不滿，還是你有其他喜歡的人？”
他瞥了眼岑嬰，又很快收回了目光，讓岑嬰很不滿。
他才是最能理解謝歸晏的那個人，謝歸寧憑什麽用那種眼神看他！
岑嬰揪著謝歸晏的袖子，說：“敏行，你別怕，朕在這兒，朕給你撐腰。”
這話說得仿佛謝歸晏是什麽膽小鬼。
謝歸晏拂開他的手：“我又不能一輩子都不嫁人，沒有顧嶼照也有別人，所以……”
所以沒什麽兩樣。
岑嬰瞳孔一震，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你可以，只要朕在，沒有人可以逼你嫁人。”
謝歸晏一楞，謝歸寧也急了：“陛下，你這是在耽誤阿寧。”
“什麽阿寧，她叫謝歸晏，是大燕最有名的謝相，不是什麽謝歸寧。”岑嬰的臉也很臭，拉著謝歸晏，“你別怕他，如果你爹娘死後，他不肯管你，朕養你。”
一直到說出這句話，岑嬰才好像有點明白謝歸晏為什麽一直都在抵觸這段婚姻，卻沒有什麽反抗的意思，這種窩囊樣和朝
堂上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不，不應該說窩囊，而是沒法反抗，也不該反抗。
岑嬰皺著眉頭，正視謝歸寧，確信他滿臉都是不摻假的擔憂。
謝歸寧作為哥哥，不是不心疼謝歸晏，但他只能在世俗的規則範圍內心疼謝歸晏，所以才會讓謝歸晏為難——她不喜歡婚
姻，但父母哥哥都覺得婚姻對她來說是好事，希望她可以接受婚姻。
岑嬰這才恍然大悟，他再一次慶幸自己雖然有時候不太能聽懂謝歸晏的話，但只要是她說的話，每一句，他都會認認真真地記在腦海裏。
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就可以理解那些話。
而他，想要更多地理解謝歸晏。
岑嬰確信地點著頭，對謝歸寧道：“就是這樣，朕養她，不用等往後看你臉色，就從現在開始，朕就養她。”
謝歸寧覺得岑嬰簡直在無理取鬧：“這不是誰養誰的問題，難道謝家還養不起阿寧……妹妹嗎？”
岑嬰忽然想起什麽：“敏行，這些年你攢下的俸祿田產呢？你若想要，可以立女戶，完全沒必要謝家供養。”他又想起了什麽，看著謝歸寧，“說起來，其實謝家在長安的家私，和你們都沒有幹系罷，這些可都是敏行自己掙下的，你是不是該去
官府改個名字，交割清楚？”
謝歸寧被他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模樣弄得有些憋屈，他說：“按照律法，要立女戶必須是無父無子，只要那樣才能擁有自己的私產，否則要以嫁妝的方式贈給妹妹。”
他補充：“長安的家私都是妹妹攢下的，爹娘都不會要，預備充了嫁妝給妹妹呢。”
岑嬰聽了就不痛快：“這明明是敏行自己掙下的，怎麽就成了你們贈的。”
謝歸寧覺得莫名其妙：“律法這般規定，我們也沒有必要，何況一個名頭而已，不重要，只要錢到手了就好了。”
但岑嬰在關於謝歸晏的每件事上就會變得斤斤計較。
他可記得謝歸晏在最兇險的時候到了他身邊，掙下的每一分錢都不容易，甚至到了最後，還要與他在血海火海中一起並肩作戰，她吃了那麽多苦頭掙下的銀子，怎麽能成為別人贈給她的嫁妝呢，謝家人可什麽都沒幹。
尤其是這裏頭還有他送的宅子金銀珠寶什麽。
就該堂堂正正地屬於謝歸晏。
岑嬰道：“那就改律法。”
謝歸寧頭都大了，他再次見識到了這位少年皇帝的任性：“為了這麽小的一件事，何必勞師動眾改律法呢？”
誰都沒有註意到在岑嬰脫口而出要修改律法時，原本一直無動於衷地站著的謝歸晏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來。
她不再木然，而是雙眸晶亮地看著岑嬰：“這個條文，需要我幫忙起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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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嬰說這話時的神情像是在開玩笑, 但謝歸晏知道，岑嬰這人瘋起來時是不太在意什麽玩笑的。
尤其是, 他丟下了這句話，就轉身走了，謝歸晏知道他這個舉動是為了加深她的印象，讓她感受那種威脅，逼迫她重新去
思考這樁婚事。
就因為這樣的做法，讓謝歸晏慌張起來。
他若真的搶親，可估量過會造成的後果？
謝歸晏氣惱起來，她起身拽住岑嬰的手，道：“岑嬰, 你站著，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岑嬰, 你站著, 給我說清楚, 你為什麽要這麽打二皇子？”
岑嬰瞳孔放大, 他遲疑地轉過身去。
謝歸晏在氣惱中, 沒有註意到他的異常：“你不顧三七二十一搶親, 大鬧一場, 有沒有想過需要為此承擔的是我？我需要遭受多大的非議，要被多少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你想過嗎？”
岑嬰擡手, 攥緊她的肩膀，硬生生把她扯到身前。
已經是很近的距離了, 近到呼吸相觸，臉頰上的絨毛清晰可見, 但他還覺得不夠近似的，依舊在把她往身前扯，好像只有近到咫尺，才能看清她的模樣。
謝歸晏又驚又疑，將喉嚨裏的話咽了回去，直到此時，她才冷靜下來，發現自己剛才做了多麽僭越的事，簡直嚇得一身冷汗。
岑嬰凝眸註視著她，擡手，去撫謝歸晏的眉眼，他的指尖仿佛過電，掠過之處都有一陣麻癢，讓謝歸晏很不自在，她偏著頭去躲他，但很快被岑嬰憤憤地扶正。
他在生氣。
生什麽氣？
謝歸晏警覺。
雖然她剛剛才惹怒了他，但直覺告訴她，不是因為她的僭越，而是因為別的什麽。
還不等她思索出個所以然，岑嬰就拽著她下了閣樓。
“陛下？陛下！”
岑嬰卻像是耳聾了一樣，一句話都沒回，把她拽到了正院裏，打開正房的屋門，將謝歸晏推了進去，然後毫不留情地把門鎖上，任著謝歸晏在裏面拍門大喊，也都不理會。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門終於被打開，站在屋外的卻是手捧朝服的女使。
謝歸晏眼前發懵，飛出許多灰色的蠅蟲來，她感到一道不善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擡眼望去，看見正是岑嬰負手站在院中，陰沈沈地看著他。
好像是被發現了。
盡管謝歸晏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裏露了馬腳，但眼下的場景似乎也沒有其他的解釋了。
女使手捧著朝服，恭敬地要為謝歸晏梳洗打扮。
謝歸晏不肯放她進去，與她在門口僵持。
岑嬰嘴角勾起譏諷的笑，走了過來：“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有什麽不敢穿的。”
謝歸晏見他這個狗樣，越發確定他是發現了，撇開眼：“這是宰輔的朝服，民女不敢穿。”
“不敢穿你也穿了半年了，謝歸晏，謝敏行，你以為朕是靠著一件朝服認出你嗎？”
他指著自己的手。
“除你之外，誰敢拽著朕的手罵朕？區區民女，真是好大的膽子。”
謝歸晏懊惱不已。
她跟岑嬰還是太熟了，否則不會在情急之下露出這種馬腳，想到方才她不僅罵岑嬰，還命令他站住，如此僭越、大逆不道，她還能怎麽辯解？
結果謝歸晏啞口無言了，岑嬰倒是來勁了：“你說啊，你不是最擅長顛倒黑白，你倒是跟朕狡辯你不是謝歸晏啊。”
他往前兩步，幾乎要問到謝歸晏的臉上。
謝歸晏後退：“民女知錯，還望陛下看在民女過去忠心耿耿輔佐陛下的份上，放過民女的家人，民女敢作敢當，願受千刀萬剮之心，以平息陛下之怒。”
岑嬰錯愕地看著她：“這事，沒有那麽嚴重吧？”
謝歸晏低著頭：“欺君之罪，本該如此。”
岑嬰這才回過神來。
欺君。
確實，謝歸晏騙了他。
他剛才也在生謝歸晏的氣，她瞞了他許久，冷眼旁觀他的痛苦卻能狠下心不告訴他真相，看他浮沈，看他自殘，看他腐爛，就像不曾在意過他一樣。
岑嬰快被氣瘋了，也委屈極了，他想跟謝歸晏算賬，但是謝歸晏的話一下子就把他堵得沒有脾氣了。
欺君之罪，確實是很重的罪。
岑嬰凝眸看著謝歸晏：“謝敏行，欺君之罪可是重罪啊。”
謝歸晏聽他的語氣，不像是願意從輕發落的意思，心一沈，正待要分辯幾句，岑嬰又慢悠悠地說道：“但你若肯進宮為後，朕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你。”
謝歸晏深吸了口氣，提醒他：“民女與顧將軍的婚期就在半個月後，難道陛下要背負君奪臣妻的罵名？”
岑嬰嘆息：“這個名聲確實不好，但朕也是為了救你。欺君之罪是累及九族的重罪，朕向來秉公執法，不能不依法懲處
你，除非你成了朕的九族，才可法外開恩。”
真是完美的邏輯，就是謝歸晏也忍不住要為他鼓掌。
但謝歸晏只是冷冷地站著：“陛下是在威脅民女嗎？”
岑嬰不喜歡這個詞：“朕是在為你解決禍患，這件事朕也會告知……”
他問：“令兄叫什麽？”
謝歸晏悶悶地說道：“謝歸晏是他的名字，謝歸寧才是民女的本名。”
岑嬰一聽就不喜歡：“是你讓謝歸晏這個名字名揚天下，長安城裏只要提起白衣卿相，大家都知道是你，謝歸寧只是盜你名字撿你名聲的鼠輩，他不配用這個名字。”
他反應過來：“難怪朕後面那麽不喜歡他，巴不得他趕緊辭官走人。”
岑嬰想明白後，也不覺得手腕疼了，心裏美滋滋的——就說他是個忠誠的人吧，怎麽可能忽然間就對有七年君臣之誼的謝歸晏說厭棄就厭棄了呢。
明明是他的直覺機靈地替甄別出了小偷，他才要驅趕謝歸寧。
岑嬰想罷，鄭重其事地跟謝歸晏道：“你就用這個名字。”
謝歸晏完全沒把他的話當回事：“陛下若要迎民女入宮，民女頂著這個名字，要如何向世人交待？”
岑嬰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名滿天下的謝相是女兒身又如何？”
謝歸晏無法從他的神色中分辨出他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只是隨口一談。
若是認真的，他又可曾考慮過公布她的真實身份後，將會面對怎樣的輿論壓力？
這些謝歸晏都不得而知，因為岑嬰已經迫不及待地轉身去找謝歸寧了。
他無暇和謝歸晏談情說愛，迫在眼前的婚期讓他渾身煩躁不已，他必須得解決掉這樁破婚事夜裏才能睡好覺。
謝歸寧正在和管家看酒水單子。
他穿著一襲白袍。
岑嬰忽然想起那時初見謝歸寧時，心頭返上的淡淡嫌棄，原來眼睛欺騙了他，但他的身體和本能一直在默默地提醒他，所以後面逐漸對謝歸寧失去耐心和愛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他早該意識到謝歸寧和謝歸晏不是同一個人的。謝歸晏雖有白衣卿相的稱號，其實不喜歡穿白衣，長安人喜歡這麽稱呼她，只是覺得她的氣質如斯。
謝歸寧卻是個俗人，他為了配得上這個稱號，只能執著於各式各樣的白袍，反而有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感覺。
岑嬰抱起手臂。
謝歸寧見狀，忙收起酒水單子，讓管家下去後，再與岑嬰行禮。
岑嬰擺擺手：“朕只是來告訴你，半個月後的婚宴取消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懶得和謝歸寧多說什麽。
謝歸寧卻一向不喜歡岑嬰這獨斷的模樣，皺眉：“陛下，舍妹與……”
“謝歸寧。”
謝歸寧的話，都被岑嬰這聲低沈的叫喚堵了回去。
岑嬰沒有轉身，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陽光將他的臉分割成兩半，但就算是明面的那一半，也因為他的雙眸而變得陰惻惻的。
“這是朕的條件，你不要不識好歹。”
手中的酒水單子因為懼怕，而從指縫中掉落。
*
謝歸晏哪兒都沒有去，還在正院裏等岑嬰。
她要與岑嬰好好談談。
其實她也能猜到岑嬰的一點想法，諸如“反正你也不喜歡這樁婚事，取消了又如何？”“既然嫁給誰都一樣，為什麽不直接嫁給朕？”“朕保證一定會對你好，你讓顧嶼照寫過的那種字據，朕能給你寫一沓，君無戲言！”
但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真正讓謝歸晏在意的是岑嬰要把‘謝歸晏’這個名字還給她。
說實話，謝歸晏不心動也是假的，她是個俗人，與世上所有的男子一樣，有渴望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心，但是她是個女
子啊。
“你還在這兒。”
岑嬰從外面走進來，一看到她就笑起來，很滿意依然能在院子裏看到她。
“朕還去你的院子裏找你，誰承想你根本沒有走。”
謝歸晏道：“民女有話要跟陛下說。”
岑嬰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若未婚事，一切免談。你若覺得對不起顧嶼照，往後他看上誰，朕給他賜婚就是。”
他走到謝歸晏面前：“現在，朕只想說，敏行，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朕真的很想你。”
謝歸晏頓住了。
岑嬰牽起她的兩只手，合起，他低下臉，側過臉頰，依偎在謝歸晏的掌心之間。
他的臉上有眷戀，也有失而覆得的喜悅。
謝歸晏想要抽回的手不自覺地就停頓住了。
她低垂了眼，避開了岑嬰垂著眼尾，棄犬一樣投過來的令人垂憐不已的目光：“往後，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拋下我了？”
謝歸晏說不出話來，她給不出承諾，但在這個時候說些什麽拒絕的話又很傷人，所以她只能沈默。
*
謝歸寧終於在黃昏之際，找到了和謝歸晏說話的機會。
他被岑嬰扔下的那句話刺激的一整通都坐立難安，偏岑嬰壞心眼，沒與他解釋一句，就揚長而去，留他一人抓耳撓腮。
謝歸寧還聽說岑嬰一整天都和謝歸晏待在一起，到這兒，還有什麽事實是他認不清的，只是謝歸寧想勸一勸謝歸晏，讓她去說服岑嬰改變心意。
皇帝不追究欺君之罪固然很好，但臨近婚期突然毀約，這實在有傷謝家的名聲。
他勸著謝歸晏，但不知為什麽謝歸晏一直都沒有說話，等他說到口幹舌燥的時候，假山背後倒是轉出個人了。
抱著手臂，冷冷地看著他的，不是岑嬰又是誰。
此時謝歸寧已經失去了謝歸晏這個身份的保護，岑嬰才不會對他有任何的心軟，臉冷得毫不客氣。
“阿兄，你是敏行的阿兄，對吧？但怎麽話裏話外，朕聽起來，你只在乎謝家的名聲，一絲一毫沒有考慮過敏行的感受，若沒有敏行，謝家可能都沒有了，還談什麽名聲。”
謝歸寧不敢與岑嬰對視，只能看著謝歸晏說話：“你有什麽想法可以與我講，我知道你對婚姻生活有些不安，每個女孩子在出嫁前都是這樣，你有什麽請求，如果可以消除你的不安，我都會替你去做。”
謝歸晏知道謝歸寧已經做得足夠多了，當初她要立那樣的字據，謝歸寧也二話不說幫了她的忙，他已經在有限的範圍內做到了極致，謝歸晏不想為難他。
“多謝阿兄，我沒有什麽事要拜托你。”
謝歸寧道：“沒有事就好，陛下似乎誤會了什麽，你要不要和他解釋一下。”
岑嬰道：“有什麽好解釋的，你問她嫁不嫁，她當然會說嫁，但你若問她嫁顧嶼照和不嫁人之間選一個，會選哪個，你猜她會選什麽？”
謝歸寧吃了一驚：“女孩子怎麽可能不嫁人？或者是你對嶼照有些不滿，還是你有其他喜歡的人？”
他瞥了眼岑嬰，又很快收回了目光，讓岑嬰很不滿。
他才是最能理解謝歸晏的那個人，謝歸寧憑什麽用那種眼神看他！
岑嬰揪著謝歸晏的袖子，說：“敏行，你別怕，朕在這兒，朕給你撐腰。”
這話說得仿佛謝歸晏是什麽膽小鬼。
謝歸晏拂開他的手：“我又不能一輩子都不嫁人，沒有顧嶼照也有別人，所以……”
所以沒什麽兩樣。
岑嬰瞳孔一震，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你可以，只要朕在，沒有人可以逼你嫁人。”
謝歸晏一楞，謝歸寧也急了：“陛下，你這是在耽誤阿寧。”
“什麽阿寧，她叫謝歸晏，是大燕最有名的謝相，不是什麽謝歸寧。”岑嬰的臉也很臭，拉著謝歸晏，“你別怕他，如果你爹娘死後，他不肯管你，朕養你。”
一直到說出這句話，岑嬰才好像有點明白謝歸晏為什麽一直都在抵觸這段婚姻，卻沒有什麽反抗的意思，這種窩囊樣和朝
堂上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不，不應該說窩囊，而是沒法反抗，也不該反抗。
岑嬰皺著眉頭，正視謝歸寧，確信他滿臉都是不摻假的擔憂。
謝歸寧作為哥哥，不是不心疼謝歸晏，但他只能在世俗的規則範圍內心疼謝歸晏，所以才會讓謝歸晏為難——她不喜歡婚
姻，但父母哥哥都覺得婚姻對她來說是好事，希望她可以接受婚姻。
岑嬰這才恍然大悟，他再一次慶幸自己雖然有時候不太能聽懂謝歸晏的話，但只要是她說的話，每一句，他都會認認真真地記在腦海裏。
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就可以理解那些話。
而他，想要更多地理解謝歸晏。
岑嬰確信地點著頭，對謝歸寧道：“就是這樣，朕養她，不用等往後看你臉色，就從現在開始，朕就養她。”
謝歸寧覺得岑嬰簡直在無理取鬧：“這不是誰養誰的問題，難道謝家還養不起阿寧……妹妹嗎？”
岑嬰忽然想起什麽：“敏行，這些年你攢下的俸祿田產呢？你若想要，可以立女戶，完全沒必要謝家供養。”他又想起了什麽，看著謝歸寧，“說起來，其實謝家在長安的家私，和你們都沒有幹系罷，這些可都是敏行自己掙下的，你是不是該去
官府改個名字，交割清楚？”
謝歸寧被他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模樣弄得有些憋屈，他說：“按照律法，要立女戶必須是無父無子，只要那樣才能擁有自己的私產，否則要以嫁妝的方式贈給妹妹。”
他補充：“長安的家私都是妹妹攢下的，爹娘都不會要，預備充了嫁妝給妹妹呢。”
岑嬰聽了就不痛快：“這明明是敏行自己掙下的，怎麽就成了你們贈的。”
謝歸寧覺得莫名其妙：“律法這般規定，我們也沒有必要，何況一個名頭而已，不重要，只要錢到手了就好了。”
但岑嬰在關於謝歸晏的每件事上就會變得斤斤計較。
他可記得謝歸晏在最兇險的時候到了他身邊，掙下的每一分錢都不容易，甚至到了最後，還要與他在血海火海中一起並肩作戰，她吃了那麽多苦頭掙下的銀子，怎麽能成為別人贈給她的嫁妝呢，謝家人可什麽都沒幹。
尤其是這裏頭還有他送的宅子金銀珠寶什麽。
就該堂堂正正地屬於謝歸晏。
岑嬰道：“那就改律法。”
謝歸寧頭都大了，他再次見識到了這位少年皇帝的任性：“為了這麽小的一件事，何必勞師動眾改律法呢？”
誰都沒有註意到在岑嬰脫口而出要修改律法時，原本一直無動於衷地站著的謝歸晏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來。
她不再木然，而是雙眸晶亮地看著岑嬰：“這個條文，需要我幫忙起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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