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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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3
謝歸寧病了。
謝歸晏憂心忡忡的, 他本就身子不好，舟車勞頓來了長安後沒得到什麽休息不說, 還要應付岑嬰陪他去游湖，如此耗費心血，可不就容易生病嘛。
謝歸晏忙趕去清暉閣，此時為了方便謝歸寧養病，屋內簾帳都放了下來，密不透風地將草藥的氣息攏住。
謝歸晏著急地掀簾進去，謝歸寧只著單薄的裏衣臥床不起，因為缺少脂粉的修飾，原本的病容都暴露了出來, 配著烏黑的發，玉白的肌膚，他輕咳不止的模樣當真像是一盞琉璃燈。
“阿兄。”謝歸晏快步走到床邊坐下, “太醫可來過？”
謝歸寧搖搖頭：“我沒叫大夫來, 否則我這舊疾就瞞不住, 只說是先前的傷害沒好, 現在又覆發了而已, 你莫擔心, 我這身子好時也不過如此, 如今不過借來用用罷了。”
謝歸晏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嘛？”
謝歸寧並不打算和謝歸晏說顧嶼照拿了字據找岑嬰的事，他只是道：“是循序漸進為辭官做準備罷了，而且我剛從建康來, 正要找機會休息，算是一舉兩得。”
這確實是兩個絕妙的理由, 因此謝歸晏沒有起疑，她松了口氣, 兄妹二人沒說幾句話呢，外面就不停有人來通報說那些貴女結伴來探病謝相。
謝歸寧溫和地笑道：“是沖你來的，正好我在病中，你且去招待她們。”
他的笑語裏有些揶揄，倒把謝歸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也不能真把那些貴女晾在外頭不聞不問，於是她出去招待了兩句，就這麽忙碌到了午膳時分，探病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謝歸寧嘖嘖稱奇，對抱琴道：“你家姑娘這個相爺做得真不錯，若她真是個兒郎，我不敢想象她將會如何名動京華。”
抱琴也笑道：“從前府裏沒有女眷，這些訪客都是可以不理會的，現在謝相的妹妹在此，卻不能偷懶了。”她也很驚訝，“或許正是如此，謝相和奴婢都沒有意識到長安城裏竟然有這般多的貴女傾慕謝相，郎君可要把握機會挑個好姻緣。”
謝歸寧並不讚同，淺淺指責：“我這與騙婚有什麽區別？何況又是這樣的病軀，娶了也是拖累姑娘家，罷了。”
屋內主仆二人悄聲說著話，屋外謝歸晏正送又一位姑娘出去，那姑娘對踏著飯點來卻沒被留飯，未免感到些許遺憾，想了想，從腕子上褪下白玉鐲來，殷切地送到謝歸晏手裏。
“昨日我與二娘見了，便覺一見如故，今日再見，更是茶逢千杯知己少，這玉鐲是我的一點心意，還望二娘莫要嫌棄。”
謝歸晏連連推辭，卻還是被塞了滿手，那姑娘提著個裙邊噠噠噠地轉身就跑了，留得謝歸晏一人滿臉的無奈。
“你倒是好，阿兄生了病，卻還能有心借機結交人脈。”
謝歸晏唬了一跳，她先確認了幕籬上那垂直腳踝的白紗仍好端端地遮在面前，方才緩緩轉身，給岑嬰行了個禮。
她解釋：“姑娘們聽說阿兄生病，所以才來清暉閣探望，這都是她們的一番心意，至於這玉鐲，民女不敢收，之後會去好
生退還。”
岑嬰擰著眉頭：“從前敏行府上幹凈，不必理會來來往往的貴女，若不是為了你日後可在長安立足，他不必受這聒噪之罪，你也要為他考慮著想，莫要見利忘義，只把他當作你的登雲梯。”
謝歸晏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謝相是民女血脈相連的阿兄，民女就算負盡天下人也不會負他。”
岑嬰道：“你最好記得你現在說的話。回去吧，少來清暉閣轉悠，就不會把那群吵鬧的鶯鶯燕燕招過來。”
他說完這話，轉身即走，明明方才說話時也懶得用正眼看謝歸晏，都莫名的這個轉身，讓謝歸晏更有種被輕視不屑的感覺。
她楞了一下，開始反思，岑嬰從前就是這樣的性子嗎？答案自然不是的，只是後來他打定主意要做個能自我裁決，不再被文官掣肘的暴君後，才逐漸暴露本性，目中無人起來。
而顯然在他看來，此時的謝歸晏就是個不值得他花心思去註意的人，甚至，他對她帶了不小的偏見，覺得她煩。
落後岑嬰的明洪已經盡職盡責地來請謝歸晏回玉宸園了，很顯然，帝王隨口的一句話，即將被底下的人認認真真的執行，岑嬰嫌她擾了謝歸寧的清凈，已經打算斷絕她與清暉閣的來往了。
真不留情面啊。
謝歸晏默默地想著，只好先回了玉宸園。
謝歸寧這一病，就病了好幾日，謝歸晏再也沒有見過他，即使她每天都想辦法往清暉閣去，但都會被盡職盡責的金吾衛攔下，有時候岑嬰不在，有時候隔著冷湖，又能看到岑嬰在木廊上撥著新學的《陽關三疊》給謝歸寧解悶。
當謝歸晏驚訝地發現經過認真學習，岑嬰已經可以流暢地彈下整首曲子時，她忍不住駐足聽完了剩下的半闕曲，忽然很慶幸那日興起給岑嬰彈了這首曲子，誰能想到訣別來得如此匆匆，兩人甚至沒有一個好好告別的機會。
不，這話其實說得不對，因為岑嬰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離去。
大約就是在次日，太後忽然命宮中女官來傳消息，說要組織個游湖會，希望各位多才多藝的貴女能巧獻琴藝，若是彈好了，太後自然會有重賞。
這些貴女們都入皇帝後宮已經沒了期待，收到這份邀請時，都有些消極怠工，直到她們聽傳話的女官說設宴的地點離清暉閣極近，臥病在床的謝相可以輕而易舉地聽清她們每個人的樂聲，那好勝之心才被激揚了起來。
整整一晚上，玉宸園都被叮叮當當的各種琴樂聲包圍住，吵得不行，謝歸晏輾轉反側了前半個夜，根本沒睡好，次日起身時眼底就帶著烏青，幸好她有幕籬可戴，不必在臉上拍幾層的粉去遮掩。
她沒有帶琴，前往湖上九曲橋時遇上幾個結伴的貴女，都很好奇她為何不帶琴，謝歸晏的回答是，她自幼體弱，並未學琴。
貴女們都有些失落，好像她這樣一位美人不會琴，就是美玉上了有瑕疵。
但等貴女們都落座後，謝歸晏才發現沒有帶琴的不止她一人，還有忠勇伯家的五娘，她愁容點點，一人坐在宴尾，也沒人與她搭話。
謝歸晏覺得奇怪，便小聲打聽了一下，很快就有人給了她答案：“她啊，前番勾引陛下不成，反遭陛下厭棄，這輩子婚嫁恐怕都不行了，整個忠勇伯受她牽連，後世子孫連爵位都沒了。真是活該，做這種狐媚子行徑。”
謝歸晏瞳孔微張。
她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因此最清楚在這件事裏，五娘只是夾在太後與皇帝之間的犧牲品，她和她的家族或許生了不該生的野心，但基於這個野心，落得的下場未免過慘了些。
很快，太後便來了，隨之而來的是誰都沒有想過會出現在這兒的岑嬰。
謝歸晏也有瞬間的意外，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今日的這場琴會，恐怕是岑嬰借了太後的名頭辦給謝歸寧聽的，好解他病中的無聊乏悶。
岑嬰走到為他準備好的上首位置，他並不走心地正預備請起，偏那白色的及踝白紗醒目得很，叫他一眼瞥見，岑嬰頓了頓，心生不滿：“謝二娘，緣何見了朕與太後，還不摘你那幕籬。”
若是往常，看在‘謝歸晏’的面子上，他也不會與謝歸晏計較，可誰叫此時在他心目中的謝歸晏是個又妒又愛財，還想借兄長的名聲在長安的貴族之間打開名聲的勢力小人，他以為必須要給‘謝歸寧’一些臉色看看，叫她認清自己的地位。
順便也讓長安人知道，‘謝歸晏’是‘謝歸晏’，‘謝歸寧’是‘謝歸寧’，二者就算是親生兄妹，‘謝歸寧’也休想借‘謝歸晏’的名與勢。
畢竟‘謝歸晏’的美名都是他謹小慎微下得來的，與家人無關，更不能讓家人將他名聲弄臭。
因此他還沒等落座，就毫不猶豫地將矛頭指向了謝歸晏。
謝歸晏倒也不見慌張，平靜地道：“回陛下與太後娘娘，民女得了蕁麻疹，這蕁麻診不能見風倒是其次，主要是生的紅斑著實恐怖，不好見人，民女方才戴著幕籬，不敢摘。”
太後道：“既是有緣故，也能諒解，落座罷。”
有‘謝歸晏’在，岑嬰也不能太難為他妹妹，便沒有說話，這就是不反對的意思，謝歸晏不慌不忙地起身落座。
很快，九曲橋上鼓樂聲漸起，有彈古琴、揚琴，奏琵琶、古箏，不一而足，樂聲潺潺，踏水而飛，清越瑟瑟。
謝歸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卻總是能註意到忠勇伯家那位五娘愁容滿面的模樣，有時樂聲淒切，她泫然欲泣，旁邊的貴女覺得她晦氣，紛紛避讓開去，讓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極為尷尬可憐。
謝歸晏再看不下去，她招來抱琴，囑咐了幾句話，自己則起身往五娘處走去。
那五娘正暗暗垂淚，見謝歸晏來了，也是下意識讓開位置，以為她只是來借道而行，並非尋自己，偏謝歸晏就在她身旁坐下：“我有一法，雖不能保住你家的爵位，卻能讓陛下不斷了你的姻緣，你可要試試？”
五娘這幾日正被這兩樣噩耗壓得喘不過氣，已經有了病急亂投醫的意思，見謝歸晏這般說，也不質疑她，先問：“我該如何做？”
*
岑嬰不通樂理，對琴樂也沒有興趣，貴女們爭奇鬥艷地奏樂，樂音能入他二者根本寥寥無幾。
這時候，忽然一道清冷的琴聲淙淙而來，如月魄拂弦，明明身處關外黃沙，卻偏有種冷泉幽咽之感，一下子將他耳朵抓住，他擡眼看去，就見一個臉生的妙齡娘子正在淒淒切切地彈琴，當他的眼神掃過去時，在慌亂下，她一下子連錯了好幾個音。
岑嬰些微坐直了身子：“這是怎麽回事？”
太後正在詫異忠勇伯的五娘還敢上場，聽岑嬰這麽一問，自然以為他是在不滿五娘，忙道：“哀家這就將她打發了。”
“這若叫打發，”岑嬰皺眉，“太後莫不是在心虛？”
太後連連否認：“哀家可沒有叫她出來礙皇帝的臉，這事與哀家無關。”
太後的否認來得太快太急切，岑嬰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過頭仔細地辨認了回五娘的五官，在他極具壓迫的目光註視下，可憐的五娘連連錯音，頓時將其他貴女的註意力都牽扯過來，現場氛圍逐漸緊繃。
岑嬰終於還是認出了她，登時沒了好臉色：“太後棋子安插得不高明，不自我反省，倒是憐憫心過剩，為保護這顆棋子，還求到了謝相面前。”
太後聽得一頭霧水，卻知道如今正是被岑嬰厭惡時，她沒有辦好岑嬰的事，哪裏敢與他對著來，忙解釋道：“此事與哀家當真沒有幹系，謝相自回來後，不是在陪皇帝，就是臥病在床，哀家連見他一面都是難的，能借謝相謀劃什麽呢？”
岑嬰神色懨懨：“不是你，又是誰？”
他想到什麽，目光順勢滑向‘謝歸寧’，柔順的幕籬靜靜垂直著，既沒有與旁人竊竊私語，也沒有暗自嘲笑這越彈越糟、越彈越崩潰的琴曲。
就是這樣一抹淡然的影子，又讓岑嬰生了幾分恍惚，等最後一個琴音帶著顫抖和恐懼消失在空中時，九曲橋忽然陷入了沈
寂中，倒把幾聲還沒來得及收起的譏笑聲暴露無遺。
五娘悔恨於自己的怯懦膽小，自責地垂淚於琴弦，其餘貴女都有些尷尬地避開視線，唯有那頂幕籬仍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地支在原地。
岑嬰緩緩開口：“這不是你的曲子，誰教你彈的？”
五娘見識過岑嬰的恐怖，戰戰兢兢地回答：“回陛下，是謝相所教。”
岑嬰道：“你撒謊，謝相臥病在床，生人一概不見，他怎麽教你？”
五娘不敢再讓岑嬰動怒，急了，忙道：“謝相雖為親自教民女，卻也吩咐了謝二娘傳授民女如何彈曲，並特意囑咐民女，若外人問起這曲子就一律說是謝相教導。”
九曲橋上陷入寂靜。
熟知事情來龍去脈的太後詫異極了，她沒有想到謝歸晏會主動幫五娘，畢竟在她看來，也曾覬覦過後妃之位、想為岑嬰誕下皇嗣的五娘是謝歸晏絕對的敵人，二人必將鬥得不死不休，怎麽就能主動為五娘開解。
她很清楚，五娘在這裏彈什麽曲子不重要，彈得好不好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首曲子是‘謝歸晏教她’彈的，這便意味著，久病在床的‘謝歸晏’在為她求情。
這是天大的面子，也是天大的生機。
但對於岑嬰來說，這則是天大的惡訊，‘謝歸晏’連試圖給他下藥就為了爬他床的人都可以原諒，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本來‘謝歸晏’也不在意他納不納妃，會不會與人同床共枕。
岑嬰面色陰沈沈地看向‘謝歸寧’：“謝二娘，果真如此嗎？”
謝歸晏起身：“阿兄確實是如此吩咐，民女也是聽命行事，敢問陛下，有何不妥？”
這理直氣壯的態度幾乎把岑嬰噎住了，他都懷疑站在面前的不是一個久居建康，難得見一回天顏的小姑娘，而是正在想著過會兒該如何訓他的措辭的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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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歸寧病了。
謝歸晏憂心忡忡的, 他本就身子不好，舟車勞頓來了長安後沒得到什麽休息不說, 還要應付岑嬰陪他去游湖，如此耗費心血，可不就容易生病嘛。
謝歸晏忙趕去清暉閣，此時為了方便謝歸寧養病，屋內簾帳都放了下來，密不透風地將草藥的氣息攏住。
謝歸晏著急地掀簾進去，謝歸寧只著單薄的裏衣臥床不起，因為缺少脂粉的修飾，原本的病容都暴露了出來, 配著烏黑的發，玉白的肌膚，他輕咳不止的模樣當真像是一盞琉璃燈。
“阿兄。”謝歸晏快步走到床邊坐下, “太醫可來過？”
謝歸寧搖搖頭：“我沒叫大夫來, 否則我這舊疾就瞞不住, 只說是先前的傷害沒好, 現在又覆發了而已, 你莫擔心, 我這身子好時也不過如此, 如今不過借來用用罷了。”
謝歸晏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嘛？”
謝歸寧並不打算和謝歸晏說顧嶼照拿了字據找岑嬰的事，他只是道：“是循序漸進為辭官做準備罷了，而且我剛從建康來, 正要找機會休息，算是一舉兩得。”
這確實是兩個絕妙的理由, 因此謝歸晏沒有起疑，她松了口氣, 兄妹二人沒說幾句話呢，外面就不停有人來通報說那些貴女結伴來探病謝相。
謝歸寧溫和地笑道：“是沖你來的，正好我在病中，你且去招待她們。”
他的笑語裏有些揶揄，倒把謝歸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也不能真把那些貴女晾在外頭不聞不問，於是她出去招待了兩句，就這麽忙碌到了午膳時分，探病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謝歸寧嘖嘖稱奇，對抱琴道：“你家姑娘這個相爺做得真不錯，若她真是個兒郎，我不敢想象她將會如何名動京華。”
抱琴也笑道：“從前府裏沒有女眷，這些訪客都是可以不理會的，現在謝相的妹妹在此，卻不能偷懶了。”她也很驚訝，“或許正是如此，謝相和奴婢都沒有意識到長安城裏竟然有這般多的貴女傾慕謝相，郎君可要把握機會挑個好姻緣。”
謝歸寧並不讚同，淺淺指責：“我這與騙婚有什麽區別？何況又是這樣的病軀，娶了也是拖累姑娘家，罷了。”
屋內主仆二人悄聲說著話，屋外謝歸晏正送又一位姑娘出去，那姑娘對踏著飯點來卻沒被留飯，未免感到些許遺憾，想了想，從腕子上褪下白玉鐲來，殷切地送到謝歸晏手裏。
“昨日我與二娘見了，便覺一見如故，今日再見，更是茶逢千杯知己少，這玉鐲是我的一點心意，還望二娘莫要嫌棄。”
謝歸晏連連推辭，卻還是被塞了滿手，那姑娘提著個裙邊噠噠噠地轉身就跑了，留得謝歸晏一人滿臉的無奈。
“你倒是好，阿兄生了病，卻還能有心借機結交人脈。”
謝歸晏唬了一跳，她先確認了幕籬上那垂直腳踝的白紗仍好端端地遮在面前，方才緩緩轉身，給岑嬰行了個禮。
她解釋：“姑娘們聽說阿兄生病，所以才來清暉閣探望，這都是她們的一番心意，至於這玉鐲，民女不敢收，之後會去好
生退還。”
岑嬰擰著眉頭：“從前敏行府上幹凈，不必理會來來往往的貴女，若不是為了你日後可在長安立足，他不必受這聒噪之罪，你也要為他考慮著想，莫要見利忘義，只把他當作你的登雲梯。”
謝歸晏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謝相是民女血脈相連的阿兄，民女就算負盡天下人也不會負他。”
岑嬰道：“你最好記得你現在說的話。回去吧，少來清暉閣轉悠，就不會把那群吵鬧的鶯鶯燕燕招過來。”
他說完這話，轉身即走，明明方才說話時也懶得用正眼看謝歸晏，都莫名的這個轉身，讓謝歸晏更有種被輕視不屑的感覺。
她楞了一下，開始反思，岑嬰從前就是這樣的性子嗎？答案自然不是的，只是後來他打定主意要做個能自我裁決，不再被文官掣肘的暴君後，才逐漸暴露本性，目中無人起來。
而顯然在他看來，此時的謝歸晏就是個不值得他花心思去註意的人，甚至，他對她帶了不小的偏見，覺得她煩。
落後岑嬰的明洪已經盡職盡責地來請謝歸晏回玉宸園了，很顯然，帝王隨口的一句話，即將被底下的人認認真真的執行，岑嬰嫌她擾了謝歸寧的清凈，已經打算斷絕她與清暉閣的來往了。
真不留情面啊。
謝歸晏默默地想著，只好先回了玉宸園。
謝歸寧這一病，就病了好幾日，謝歸晏再也沒有見過他，即使她每天都想辦法往清暉閣去，但都會被盡職盡責的金吾衛攔下，有時候岑嬰不在，有時候隔著冷湖，又能看到岑嬰在木廊上撥著新學的《陽關三疊》給謝歸寧解悶。
當謝歸晏驚訝地發現經過認真學習，岑嬰已經可以流暢地彈下整首曲子時，她忍不住駐足聽完了剩下的半闕曲，忽然很慶幸那日興起給岑嬰彈了這首曲子，誰能想到訣別來得如此匆匆，兩人甚至沒有一個好好告別的機會。
不，這話其實說得不對，因為岑嬰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離去。
大約就是在次日，太後忽然命宮中女官來傳消息，說要組織個游湖會，希望各位多才多藝的貴女能巧獻琴藝，若是彈好了，太後自然會有重賞。
這些貴女們都入皇帝後宮已經沒了期待，收到這份邀請時，都有些消極怠工，直到她們聽傳話的女官說設宴的地點離清暉閣極近，臥病在床的謝相可以輕而易舉地聽清她們每個人的樂聲，那好勝之心才被激揚了起來。
整整一晚上，玉宸園都被叮叮當當的各種琴樂聲包圍住，吵得不行，謝歸晏輾轉反側了前半個夜，根本沒睡好，次日起身時眼底就帶著烏青，幸好她有幕籬可戴，不必在臉上拍幾層的粉去遮掩。
她沒有帶琴，前往湖上九曲橋時遇上幾個結伴的貴女，都很好奇她為何不帶琴，謝歸晏的回答是，她自幼體弱，並未學琴。
貴女們都有些失落，好像她這樣一位美人不會琴，就是美玉上了有瑕疵。
但等貴女們都落座後，謝歸晏才發現沒有帶琴的不止她一人，還有忠勇伯家的五娘，她愁容點點，一人坐在宴尾，也沒人與她搭話。
謝歸晏覺得奇怪，便小聲打聽了一下，很快就有人給了她答案：“她啊，前番勾引陛下不成，反遭陛下厭棄，這輩子婚嫁恐怕都不行了，整個忠勇伯受她牽連，後世子孫連爵位都沒了。真是活該，做這種狐媚子行徑。”
謝歸晏瞳孔微張。
她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因此最清楚在這件事裏，五娘只是夾在太後與皇帝之間的犧牲品，她和她的家族或許生了不該生的野心，但基於這個野心，落得的下場未免過慘了些。
很快，太後便來了，隨之而來的是誰都沒有想過會出現在這兒的岑嬰。
謝歸晏也有瞬間的意外，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今日的這場琴會，恐怕是岑嬰借了太後的名頭辦給謝歸寧聽的，好解他病中的無聊乏悶。
岑嬰走到為他準備好的上首位置，他並不走心地正預備請起，偏那白色的及踝白紗醒目得很，叫他一眼瞥見，岑嬰頓了頓，心生不滿：“謝二娘，緣何見了朕與太後，還不摘你那幕籬。”
若是往常，看在‘謝歸晏’的面子上，他也不會與謝歸晏計較，可誰叫此時在他心目中的謝歸晏是個又妒又愛財，還想借兄長的名聲在長安的貴族之間打開名聲的勢力小人，他以為必須要給‘謝歸寧’一些臉色看看，叫她認清自己的地位。
順便也讓長安人知道，‘謝歸晏’是‘謝歸晏’，‘謝歸寧’是‘謝歸寧’，二者就算是親生兄妹，‘謝歸寧’也休想借‘謝歸晏’的名與勢。
畢竟‘謝歸晏’的美名都是他謹小慎微下得來的，與家人無關，更不能讓家人將他名聲弄臭。
因此他還沒等落座，就毫不猶豫地將矛頭指向了謝歸晏。
謝歸晏倒也不見慌張，平靜地道：“回陛下與太後娘娘，民女得了蕁麻疹，這蕁麻診不能見風倒是其次，主要是生的紅斑著實恐怖，不好見人，民女方才戴著幕籬，不敢摘。”
太後道：“既是有緣故，也能諒解，落座罷。”
有‘謝歸晏’在，岑嬰也不能太難為他妹妹，便沒有說話，這就是不反對的意思，謝歸晏不慌不忙地起身落座。
很快，九曲橋上鼓樂聲漸起，有彈古琴、揚琴，奏琵琶、古箏，不一而足，樂聲潺潺，踏水而飛，清越瑟瑟。
謝歸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卻總是能註意到忠勇伯家那位五娘愁容滿面的模樣，有時樂聲淒切，她泫然欲泣，旁邊的貴女覺得她晦氣，紛紛避讓開去，讓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極為尷尬可憐。
謝歸晏再看不下去，她招來抱琴，囑咐了幾句話，自己則起身往五娘處走去。
那五娘正暗暗垂淚，見謝歸晏來了，也是下意識讓開位置，以為她只是來借道而行，並非尋自己，偏謝歸晏就在她身旁坐下：“我有一法，雖不能保住你家的爵位，卻能讓陛下不斷了你的姻緣，你可要試試？”
五娘這幾日正被這兩樣噩耗壓得喘不過氣，已經有了病急亂投醫的意思，見謝歸晏這般說，也不質疑她，先問：“我該如何做？”
*
岑嬰不通樂理，對琴樂也沒有興趣，貴女們爭奇鬥艷地奏樂，樂音能入他二者根本寥寥無幾。
這時候，忽然一道清冷的琴聲淙淙而來，如月魄拂弦，明明身處關外黃沙，卻偏有種冷泉幽咽之感，一下子將他耳朵抓住，他擡眼看去，就見一個臉生的妙齡娘子正在淒淒切切地彈琴，當他的眼神掃過去時，在慌亂下，她一下子連錯了好幾個音。
岑嬰些微坐直了身子：“這是怎麽回事？”
太後正在詫異忠勇伯的五娘還敢上場，聽岑嬰這麽一問，自然以為他是在不滿五娘，忙道：“哀家這就將她打發了。”
“這若叫打發，”岑嬰皺眉，“太後莫不是在心虛？”
太後連連否認：“哀家可沒有叫她出來礙皇帝的臉，這事與哀家無關。”
太後的否認來得太快太急切，岑嬰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過頭仔細地辨認了回五娘的五官，在他極具壓迫的目光註視下，可憐的五娘連連錯音，頓時將其他貴女的註意力都牽扯過來，現場氛圍逐漸緊繃。
岑嬰終於還是認出了她，登時沒了好臉色：“太後棋子安插得不高明，不自我反省，倒是憐憫心過剩，為保護這顆棋子，還求到了謝相面前。”
太後聽得一頭霧水，卻知道如今正是被岑嬰厭惡時，她沒有辦好岑嬰的事，哪裏敢與他對著來，忙解釋道：“此事與哀家當真沒有幹系，謝相自回來後，不是在陪皇帝，就是臥病在床，哀家連見他一面都是難的，能借謝相謀劃什麽呢？”
岑嬰神色懨懨：“不是你，又是誰？”
他想到什麽，目光順勢滑向‘謝歸寧’，柔順的幕籬靜靜垂直著，既沒有與旁人竊竊私語，也沒有暗自嘲笑這越彈越糟、越彈越崩潰的琴曲。
就是這樣一抹淡然的影子，又讓岑嬰生了幾分恍惚，等最後一個琴音帶著顫抖和恐懼消失在空中時，九曲橋忽然陷入了沈
寂中，倒把幾聲還沒來得及收起的譏笑聲暴露無遺。
五娘悔恨於自己的怯懦膽小，自責地垂淚於琴弦，其餘貴女都有些尷尬地避開視線，唯有那頂幕籬仍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地支在原地。
岑嬰緩緩開口：“這不是你的曲子，誰教你彈的？”
五娘見識過岑嬰的恐怖，戰戰兢兢地回答：“回陛下，是謝相所教。”
岑嬰道：“你撒謊，謝相臥病在床，生人一概不見，他怎麽教你？”
五娘不敢再讓岑嬰動怒，急了，忙道：“謝相雖為親自教民女，卻也吩咐了謝二娘傳授民女如何彈曲，並特意囑咐民女，若外人問起這曲子就一律說是謝相教導。”
九曲橋上陷入寂靜。
熟知事情來龍去脈的太後詫異極了，她沒有想到謝歸晏會主動幫五娘，畢竟在她看來，也曾覬覦過後妃之位、想為岑嬰誕下皇嗣的五娘是謝歸晏絕對的敵人，二人必將鬥得不死不休，怎麽就能主動為五娘開解。
她很清楚，五娘在這裏彈什麽曲子不重要，彈得好不好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首曲子是‘謝歸晏教她’彈的，這便意味著，久病在床的‘謝歸晏’在為她求情。
這是天大的面子，也是天大的生機。
但對於岑嬰來說，這則是天大的惡訊，‘謝歸晏’連試圖給他下藥就為了爬他床的人都可以原諒，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本來‘謝歸晏’也不在意他納不納妃，會不會與人同床共枕。
岑嬰面色陰沈沈地看向‘謝歸寧’：“謝二娘，果真如此嗎？”
謝歸晏起身：“阿兄確實是如此吩咐，民女也是聽命行事，敢問陛下，有何不妥？”
這理直氣壯的態度幾乎把岑嬰噎住了，他都懷疑站在面前的不是一個久居建康，難得見一回天顏的小姑娘，而是正在想著過會兒該如何訓他的措辭的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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