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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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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五

驚魂未定的呂巖回到旅店, 就看到了昏迷過去,五花大綁的店主夫妻。

張半武、陳二娘都挎著刀,迎出門來:“賢弟, 我們收拾了這對賊公賊婆, 敲門叫你,卻發現你不在房中, 正要出去找你。”

呂巖道:“兄長、嫂子,已經發現這裏是黑店,他們拐帶兒童了?”

“什麽?”陳二娘皺眉道:“我們是發現茶水裏下了迷藥, 這對賊公賊婆躲在我們的床底、櫃子裏,還有兵器閃光, 圖謀不軌。他們還拐了孩童?孩子在哪裏?”

“我把那孩子放了, 他跑出去, 被一個似乎是熟識那孩子的比丘尼帶走了......”呂巖急急道:“這些倒罷, 壽陽縣有古怪,我親眼看見黎明交替之時, 許多百姓出行, 但人畜顛倒,站著的牛, 被牽著鼻環的人......”

“竟是這樣!”張半武吃驚,“我們還以為單單只是撞見了兩頭黑心驢精, 沒成想縣中其他百姓也有問題!”

陳二娘道:“呂弟, 我們也見到了。捉住這二人時, 天要亮不亮,光照了一縷, 然後這兩人竟變出了驢的嘴臉。”

三人一對情報,皆知壽陽縣中藏妖隱魅, 深有古怪。

張半武拿了杯冷茶,兜頭潑了黑瘦的驢臉店主。

他打個激靈,慢慢蘇醒,鼻青臉腫的,口中喊著好漢饒命。

“我們問,你說。你是個什麽東西?人?驢?”

“人......是人......”店主眼睛微轉,大著舌頭,倔強地一口咬定自己是人。

見此,張半武當即伸出指頭在他胸口某處重重一按,劇痛瞬息從胸膛擴散開來,店主從沒經過這樣的疼法,立刻嚎叫起來,甚至痛得在地上打滾。

這樣的嚎叫甚至駭醒了店主婆,見此情形,嚇得縮在一旁發抖。

張半武嘿然:“還說自己是‘人’?人有這樣的耳朵?”

等到疼痛止住時,張半武作勢要再按,店主嚇得屁滾尿流,爬著抱住了他的腳,一點也沒有驢的倔強了:“我說,我說!”

“我、我們以前,確實不是‘人’。我倆本是這家店養的兩頭驢......因得了靈芝庵給與的機緣,得以化作人形......”

“你們倆是驢,那縣城中的百姓,也都是動物所化?”呂巖問,肅容道:“莫想狡辯,我都親眼看到了。”

怕這三個心狠手辣的凡人再折磨他們。店主夫婦垂頭喪氣,只得將壽陽縣的情形和盤托出。

“壽陽縣裏的百姓,確實都跟我們一樣,原本是飛禽走獸、蛇蟲鼠蟻......”

店主夫婦說,原本,壽陽縣只是一座普通的縣城。不知何時起,在壽陽縣郊,悄然多了一家尼庵,喚作“靈芝庵”。

靈芝庵裏既不供觀音,也不參佛陀羅漢,只拜了一尊菩薩,喚作“靈芝聖母”,據說是一位有名的諸天菩薩化身。

剛開始,無人知曉靈芝庵,直到庵中的灰衣尼姑們,笑容滿面,挨家挨戶地上門,說只要求子,靈芝聖母極為靈驗。

有年過半百卻膝下空虛的,死馬當成活馬醫,將信將疑地前去參拜靈芝聖母,然後極高興地回來了,沒過一個月,家宅就傳出了懷胎的喜事。

於是陸續有人上門,無一例外,很快都有了好消息。

如此奇事,霎時轟動壽陽。尤其是靈芝庵不要捐銀,也不收香火錢,大門向四方開,有求必應。無論貧富貴賤之家,都爭先恐後,或上靈芝庵來求子,或帶著好奇來參觀。甚至消息還傳到了附近縣城,有風塵仆仆,拖家帶口趕來的。

但真正把靈芝庵推上神壇的,卻是一些或殘疾,或絕癥在身之人。他們倒不是來求子的,只是大多病已藥石無醫,或殘疾使生活萬念俱灰,就破罐子破摔,寄希望於神佛,拜遍各路仙家。

聽說靈芝庵異軍突起,他們也可有可無地去祈求一番。

不料在蒲團上合掌拜罷,菩薩在上,泥塑漆繪的面上,高高在上,俯瞰他們,流了一滴又一滴的清淚。似乎憐憫世俗苦難。

那些眼淚都落到了凈瓶中,灰衣比丘尼接了,說:“這是祂灑下的甘霖,你們飲下罷。”

他們飲下這些甘霖,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奇跡就發生了。

他們軀體發熱,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斷肢再生,啞巴說了話,聾子聽了音,瞎子睜了眼,更有重病不能起,被家人背來的,一個鯉魚打挺,臉色紅潤地跳了起來。

消息一經傳出,原本就已門庭若市的靈芝庵,霎時被蜂擁而至的人群堵得水洩不通。

數不清的男女老少,即使擠不進庵堂,三跪九叩,也要在庵門外哀求祈求:“救救命罷!”“我的冤家生來就聽不見......”“我兒殘疾已十年了......”

甚至還有不少歹人,不信神佛的說辭,成群結隊,妄圖闖入靈芝庵,將靈芝聖母像劫走,綁架尼姑,逼他們說出甘霖的秘密。

想要強搶者,在闖進靈芝庵深處後,再也沒有出來。

蕓蕓眾生頂禮膜拜,香煙裊裊,那尊秀美高大的雕像沈默無言。

灰衣的比丘尼們站了一排,或年輕或年少,面容或有不同,卻都有著弧度類似的笑容,那樣慈憐:

“莫怕,菩薩待眾生一視同仁,平等看待。所有的哀嚎,祂都會聽見、回饋。”

在人們歡欣雀躍時,比丘尼又說:

“可,眾生並非只有人族。故此,祂亦不忍見那些可憐的牛、馬、驢、羊、狗等等非人眾生,受苦受難。”

“菩薩別無所求,祂可解汝等之苦,只願汝等亦解脫其他非人眾生。”

壽陽縣的百姓都懵了,有人小心道:“您是說,讓我們從此不再用牛馬、不再驅使畜生,不再吃飛禽走獸嗎?”

為首的灰衣比丘尼,搖了搖頭:“不,菩薩亦體諒你們。眾生,何者不苦呢?汝等力不及牛馬,而求於牛馬。汝等機敏迅捷不及狡獸,而求於獵犬......皆是苦衷。而飛禽走獸,為人所驅使,亦乃求食求活。”

“只是,非人眾生,為汝等所驅,往往竭盡全力,斃命乃止,甚至肉身為汝等所啖。所得卻僅有一飯,一宿之地。此乃不公。”

“菩薩願以甘霖降人族,願人族亦以珍若甘霖之物,善待非人眾生。”

人群略微騷動,他們聽明白了,這些尼姑說,菩薩可以給他們甘霖,但也要求他們善待家裏的那些飛禽走獸。

大畜生們給人幹活,被他們養起來吃,但他們也給了草料飼料等食物,給了牛欄驢棚雞窩這些住處,還不夠嗎?有些家裏窮的,甚至跟它們一處吃,一處睡咧!菩薩卻說不公平,那怎樣才是善待?

有人問道:“法師,可什麽是善待呢?我們家裏就這麽點東西,但一向寧可勒緊褲腰帶,也要把餵畜生的草料給打足了。再要珍貴,我想不出來了。難道要我把全家的口糧,也給它們吃?”

他能想到的最珍貴的東西,也就是家裏米缸剩下的那點糧食。

比丘尼們都笑了。連上首的菩薩,都在青煙裏,隱約有絲絲笑意。

一個年齡最長的,三四十歲模樣的比丘尼,說:“施主說笑了。糧食,怎麽算是珍若甘霖呢?你看樣子是位耕田的農夫。”

問話的老農點了點頭,嘀咕道:“糧食還不珍貴?”

這比丘尼卻問:“你可知雲的變幻,如何昭示次日的天氣?可知細微的征兆,如何辨別風雨的動蕩?可知哪裏的泥土適合種怎麽樣的莊稼?農具如何修理、使喚?插苗要多深?可知哪些施肥澆水一日的次數?”

“知道,”老農說:“哪個耕田的不知道?這些不知道還怎麽耕田?”

比丘尼笑了笑,又問道:“施主逢年過節,會祭祀祖宗,會給孩子們講祖宗,講故事嗎?”

老農撓撓頭:“這當然,得叫小孩子知道自家的來路,族譜,祖宗,那也得知道吧。”

比丘尼道:“那施主知道如何與親戚交往,如何友愛兄弟姊妹,如何恭敬父母嗎?”

老農被問得有些掛不住臉:“師傅,瞧你說的!要是不知道這些,豈不是畜生?”

比丘尼沒有繼續問下去,合掌道:“施主,這些,都珍若甘霖。”

啊?老農楞住了。

他漲紅了臉,覺得這尼姑在戲弄他,氣咻咻道:“難道你要我把這些教給家裏的老牛?這、這怎麽給?我、我給牛講我祖宗的故事,叫他孝順老牛?它也聽不懂啊!”

有個書生大笑道:“古來,對牛彈琴就是荒唐笑話,法師要我們效古人的荒唐嗎?”

他話音一出,頓時哄堂大笑,庵前笑成一片。

比丘尼們卻不以為忤,待笑聲停了一些,齊聲佛號。

那最年長的灰衣尼姑平靜地對書生說:“儒生,你家中老母親,年已六十有七,卻壽數將止,此非天壽,乃早年磨損過甚。菩薩的甘霖不止可以再生軀體,更有還童延壽之效。壽數未止者,可補足天壽。壽終者,可延壽。”

書生頓住了。

人群也靜住了般。“還童延壽”四個字一出來,人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一刻。

比丘尼們仍然那樣笑著,同上首的“靈芝聖母”幾乎一個神態:

“各位有心求甘霖者,可請去菩薩小像供奉。菩薩有靈,會漸漸與汝家中的非人眾生同貌。

汝等可在菩薩小像前,或可口述,或可焚燒字紙,便有甘霖降下。”

終於,有人動了,一個殘疾的婦人,還瞎了眼,撲上來問:“我只會刺繡,我說給菩薩聽,能換取甘霖嗎?”

“可以。”

“那、我、我,我會彈奏琵琶,算嗎?”

“算。”

甚至有牙牙學語的孩童,問:“我會寫,寫大字!尼姑姨,能換嗎?”

“能。”

“請菩薩像要錢嗎?”

最後見比丘尼搖了搖頭,人們都湧了上去。

既不花錢,試試又怎麽樣?如果不靈,大不了砸了。

如是,壽陽縣的許多人都從靈芝庵請回了菩薩像。

老農看見菩薩像落到家中,竟然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泥頭融化、融化,竟然變得與他平時使喚最多的黃牛一樣。

書生悄悄地在人群走光後帶了菩薩像回家,看見神龕中,“靈芝聖母”的頭顱,變得與他母親最寵愛的貍奴一般無二......

老農對著牛頭的菩薩,帶著厚重口音,嘮嗑起了耕作的常識。

他家的窗外,老黃牛懵懵懂懂地趴著,忽然轉過頭,直直地看向這邊。

書生打量著貓首的神靈,隨便拿了本《論語》,放在了神龕前。

墻角,正在打瞌睡的貍貓伸個懶腰,突然歪著頭,看向書房。

幾乎沒兩日,整個縣城快瘋了。

人們奔走相告:“有用,真的有用!”

從每座神像上,流淌下了甘霖。

老農看著摔瘸了的兒子站起來,一把摟住。

書生看著瀕死的老母親,白發轉黑,泣涕滿面。

還有肚子餓的人,試著喝下甘霖,只不過幾滴,竟然一整天都不覺得餓。

更有許多本來健康的人,只是想著試試,卻大為驚喜。

他家養了好幾頭牛,好些羊,他隨便拿孩子寫的大字,供給那個頭顱變得似羊似牛的神靈,

誰料,不但神像底座泊泊湧出甘霖,那些每日都要耗費他大量飼料、精力、錢財伺候的牛羊,竟然不吃不喝,肚子卻飽足了,精神百倍,連小羔羊都一夜之間長大了一些。

這個人去靈芝庵問,於是,灰衣的比丘尼們,回答道:“施主,你們既然以如此珍貴之物,善待了非人眾生。便已經是最足的報酬。菩薩最講公平,那非人眾生既收了這樣的報酬,為你們勞作,便也不應再吃你家的粒粟。”

“至於甘霖的果腹之效......”比丘尼在神像下,低眉一笑:“......之精華,盡在其中,又為何不能果腹呢?”

這消息一傳出,原本只是觀望的很多人,都大喜過望。

只需要耗費點嘴皮子,或者寫幾個字,花點字紙,第一可以換來甘霖。這甘霖,能還童延壽,醫治百病,殘疾再生,甚至還能不用吃飯就飽了肚子。

第二,自從供奉了菩薩,自家的畜生都不需要吃飼料,就能快速長大、幹活,能省掉多少錢?

這是沒有代價的多重好處啊,何樂不為?

這喚作“靈芝聖母”的菩薩,慈悲,太慈悲了。供奉,必須供奉!

一時間,壽陽縣,從縣太爺到平民百姓,富貴貧賤,家家都請了“靈芝聖母像”,供奉在家中。

直到,有一天......

老農嘀咕著起床,脖子上不知何時長出,並松弛的巨大袋子晃了晃,他撓了撓頭頂越來越癢、越來越硬的兩處。

腦袋裏混沌懵懂一片。

今天、今天也要給神靈供奉。

可、可是,講什麽呢......耕作......耕作,每一個細節,全,全講完了......

祖宗的故事,好像也、也講完了。

別的,能講的,都講、講了......

老農覺得頭腦裏空空的,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今天供奉的內容。甚至都想不起昨天講的內容......

他走出房門,覺得頭頂越來越癢。

肚子也咕咕直叫。

甘霖......甘霖呢.....不,不想喝它。老農嘴裏發幹,望著門前的一片青草地,忽然直了眼。

草......真嫩啊......一定很好咀嚼......

他分泌出口水,朝著草地奔了過去。

啊,他的孩子們,怎麽都已經、已經撅著屁股,四腳著地在吃了。

給他,也留點啊......

老農低下頭,幸福地,大口大口地咀嚼起青草。

牛欄裏,老黃牛人立而起,前蹄撓了撓頭,蹄子漸漸分成五瓣,變得靈活起來。推開欄門,它自言自語:“咩,我昨晚怎麽睡在牛欄裏?起這麽晚,打柴都遲了。”

黃牛噠噠噠走過門前,看到趴在地上的幾個,生氣地走過去:“誰把牛的鼻環取了?牛跑了怎麽辦!”

它取下自家鼻子上的鼻環,給地上的那頭戴上了,拉回牛欄。又取了斧子,慢慢地往外走,還對屋裏正在燒火做飯的幾個小牛犢叫道:“別忘了來給我送水和飯。不許打架!”

村裏的其他門戶也打開了,“人”牽著“牛”、“驢”陸續走了出來,笑著互相打招呼。

縣城中,三種花色都泛白了的“老夫人”,撓了撓手背,弓著腰,慈祥地站了起來,叫墻角還在逗弄“貓咪”的橘黃色“書生”:“你今天該去看書啦,沒過多久就要開考了。”

“是。”橘黃色的“書生”卷起論語,溫吞地扶著母親先回房中。

日頭慢慢升高。

壽陽平靜又平凡的一日,照常開始了。

靈芝庵的大門打開了,早課的誦經聲,悠長的鐘聲,一下接一下。

小小的庵堂扭曲了一下,倏爾,化作了九重高的宮殿似的佛寺,嵌入山體。

那尊被供奉的神祗,站在最高的一層大殿中,在山頂,俯瞰壽陽,笑意愈濃。

而走過庵前的每個“人”,也都同往日般,尊敬歡喜地朝廟宇合了合掌。恍若沒有看到靈芝庵一夜之間拔地而起,天翻地覆的變化。

直到,墻外傳來震天的馬蹄聲。

靈芝庵中,灰衣比丘尼們齊齊停下了功課,仰面看著那尊神像,恭敬道:“是,謹遵教誨。”

平靜地列隊而出,往城門而去。

她們身後,慢慢地,跟上了許多人。

士農工商,男女老少,壽陽縣的百姓,所有“人”都走出家門,匯聚起來,跟著她們,平和地走向城門。

最後,連衙門、兵營的門也開了,昨日說去拜訪守城將領的縣令,與將領的親兵們一起,接過“將軍夫人”、和“將軍母親”一起遞過的頭顱。

一個血淋瀝,至死怒睜雙目的頭顱,也跟在了比丘尼身後。

將軍從不飲甘霖,更不供奉靈芝庵的神祗。

但是他的親兵,他的兵卒,乃至他的家人,並未抵住誘惑。

這座曾阻擋了狄軍許久的堅城,從內轟然打開了大門。

狄人勒馬,狂笑起來。壽陽,降。

黑驢二人說完了自家的出身來歷,哀求道:“我們知道的就這些了,真的就這些了......壯士,饒命......”

而聽完全部的呂巖、張半武、陳二娘三人俱呆若木雞。

他們怎麽也沒想到,大周人人不解的壽陽之變,背後竟然有這樣的悚然故事!

這壽陽是一刻待不得了!得立刻離開這裏!

三人商議了片刻,當即決定,趁著現在還在城外,直接繞遠路,繞過壽陽,直接遠離此地!

剛回房收拾了包袱,就聽到樓下,被他們捆在柱子上的“店主夫婦”狂叫起來:“法師,法師,救命!那三個凡人,包括那個有孕的女人,現在樓上!”

三人悚然向下看去,便對上了幾張素凈含著悲憫的面容,容貌不同,笑容的弧度卻一模一樣。

灰衣比丘尼身後,無聲無息,黑壓壓的壽陽“百姓”,將旅店圍成死角。

她們謙和地說:“三位施主,大法會今日舉行,邀請三位參加。”

陽光下,她們端莊又凝固的姿態,投影照在地上,若神。

無數面無表情的壽陽“百姓”,影子也落在雪地裏,像人。

他們一步步往旅店逼近時,影子交匯、融合、變化,顛倒著,蠕動著,卻再也看不出像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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