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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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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八

大亂葬崗在離玉京三十多裏的一處荒郊。

四下寂無人煙, 亂林像化不開的墨色陰影。地上倒著頹樹枯木,路邊滾著怪石,半人高的雜草叢生。時而有寒意森森的風, 呼嘯著穿過亂林, 吹得雜草搖擺,露出一堆覆一堆的連綿土丘。

玉京內外, 那些或路倒而死的窮苦男女,亦或被亂棍而殺的小人物,也或是曾大富大貴, 但最終無人敢斂的罪骨,也有時運不濟, 親朋難認的無名屍骨, 俱被匆匆一裹, 或麻袋, 或草席,或坦著濁肉, 被泥土碾埋, 都被拋葬此處。

有的土裂泥簌,露出腐爛的席子, 被蟲駐壞了,辛勞一生求片瓦, 終是枯黃骨殖, 受風吹雨打。

有的被野狗刨出地來, 骨頭被咬得散滿衰草,曾被誇讚才華的頭骨上, 尤帶野獸的咬痕。

有的正在腐爛,黑發與草根糾纏, 曾經溫軟細膩潔白的肉身,膨脹青黑,膿血橫流,蟲豸卻在其中歡欣鼓舞地繁殖。

黑夜漫漫,無論生前是否渺小如螻蟻,死後俱一座土饅頭。

長河茫茫,腐屍曾裹錦繡堆,枯骨曾坐子孫堂,到頭均肥蚊蠅地。

土饅頭一座接一座,摩肩擦踵,挨著在淒楚的寒風亂林裏為沈默的鄰,綿延數裏。

“就是這裏?”

聽到黃眉狐說的話,戴著惡鬼面具的李秀麗一眼掃去,只見夜色如水,到處是墳丘頹樹衰草白骨,間或有打著大片的馬賽克的屍首。看著只是一片普通的亂葬崗。

只一縷縷濃郁的香氣不斷向她鼻孔中鉆。

咦,奇怪,哪裏來的香氣?這種地方,不該腐臭烘烘嗎?

李秀麗隔著面具,嗅了嗅,果然有一股香氣。這香氣很奇異,像檀香,又像花香,她辨認不來。

黃眉道:“尊者,這裏是生死之地,且多枉死或橫死之人。很多被丟來的人,甚至喉中還有最後一口氣。人痛死之情,最為強烈。京中更有關於此地,不下數十個的鬼怪傳說,人們恐懼之情,又加重了炁的聚集。所以,這裏雖然暫時未成臨時洞天,但與幽世貼得極盡,是我們狐族修行、撿頭骨的好地方。您聞到的這股香味,就是從幽世溢出的。”

“噢,那就快開通道吧。”李秀麗催促。

黃眉道:“老狐修行不濟,還需要叫上我的一些同族親戚、狐子狐孫助陣,尊者勿怪,亦勿受驚嚇。”

“我才不會被嚇到。別啰嗦。”

黃眉得了她的首肯,用腳掌拍了拍地,對周圍說:“都出來罷。助我開一開去往幽世的通道。”

話音剛落,從四面八方的亂林中、墳丘後、雜草間、乃至土包下,都亮起了點點綠光,一只又一只大小、皮毛顏色略異的狐貍鉆了出來,有些嘴巴裏還咬著老鼠、野雞。

眾多閃著綠光的眼睛,齊齊聚集到一人一狐身上。遂前爪按地,擺動尾巴,狐貍們像孝子賢孫,對著黃眉一起叩拜:“嚶嚶嚶嚶!”

嚶嚶一片裏,還夾雜著一兩個一梗一梗,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古怪沙啞“人聲”:“拜見老祖。”

黃眉笑呵呵地,很高興:“居然都有能煉化一些喉骨,說幾個字的了,不錯,你們修行很用功。”

大小狐貍們齊聚一堂,你舔舔我,我捋捋你,其樂融融了一陣子。

李秀麗瞅見最近的一只褐色的、渾身毛絨絨都炸開了的小狐貍崽子,感覺雙手和心頭都發癢,但礙於修羅假面鬼道尊者的面子,攥緊手掌,撇過頭,不去看它們。

切,有什麽好看好摸的,剛從墳裏鉆出來,臟兮兮的,還沒她自己變的狐貍毛皮鮮亮順滑。

等狐貍們嚶嚶著親愛夠了,黃眉喝道:“歸位,起儀——”

一霎時,眾狐仰頭對月而嘯,又分散而去,沒入草叢、墳塋、亂林。

在它們隱沒的瞬息,幽藍的磷火從這片綿延數裏的大亂葬崗的每一座土丘裏升起。

蒼青夜空勾出殘月,白得沒有丁點血色,投下淒冷的瑩光,疲倦地照亮十裏墳場。

噗嗤、噗嗤,簌簌,簌簌。莎莎。

每處升起幽藍鬼火的墳丘都蠢蠢欲動。

或慘白的骨架,或掛著青黑流膿的殘肉,或枯黃脆弱的骨骼,攀住野草,紮入泥土,從地底爬了出來。

骷髏們從沈眠的亡者世界中升起,在幽藍的鬼火環繞中,裂墳而出。

它們沐浴到月光的一霎,骨骼上竟大片大片地長出濃艷明麗的彩色花卉。

紅如燦霞,粉擬桃色,白如新雪,鵝黃濃郁,天藍澄澈,翠綠盎然。斑斕明亮,生機勃發,在腐朽冰冷的骷髏上盛開。

亂葬墳場中的香氣愈發濃郁。

忽有一只體態纖長,下巴尖尖的赤狐甩著尾巴跳了出來,人立而起,口中銜著一片葉子,柔媚地搖擺身子,波浪的線條順著體態的起伏,狐而人耶。

它忽化作一位美女,天然雪身,潔白豐潤,烏發從脊背流淌而下,伏在汙泥地上,狐行蛇步,弧度圓鈍飽滿、凝脂般的肉感手臂,攀著一具骷髏,游上了它的身體。

她健康潔白,又帶著紅潤色暈的身體,溫熱細膩,是活色生香,卻與死去的枯骨緊貼,臉頰貼著,輕嗅它身上盛開的花卉。

然後,美女與長滿鮮花的骷髏跳起了舞。

她時而折腰,時而踢踏,時而旋轉,骷髏哢擦哢擦,也在旋轉。

歡樂的音樂不知從何而起,磷火逐漸環繞著它們。原來四面不知何時,大大小小的狐貍或蹲在高高低低的土丘上,有的用爪子在撥琵琶,有的用尾巴在打鼓,有的在彈琴。

狐們高聲唱:“嚶——生何歡——”

狐們尖聲笑:“嚶嚶——死何苦?”

還有許多的小狐貍們戴起頭蓋骨,化作少年與少女,亦拉起骷髏,翩翩起舞,加入了這場月光下的墳場之舞。

左邊一只小狐,頂著頭蓋骨,從東邊的墳頭跳出來,舉起爪子,甩著尾巴,尾巴咚咚打小鼓。扭著腰跳舞,閃著綠光的眼睛在老邁的頭蓋骨下靈閃閃,嬌滴滴地,卻故意壓著嗓子唱:

“老來病,咚咚咚,實在苦。”

右邊一只小狐,頭蓋骨戴歪了,歪歪戴在大耳朵上,一只爪子舉起,一只拉起一個小骷髏,嘻嘻笑,爪子拉著骨手轉圈圈,又把那夭折的孩子的頭蓋骨甩得更歪:

“生來夭,嘻嘻嘻,爹媽哭。”

東邊的野草叢裏,探出個活潑俏美的小少女,漆黑發鬢上也頂著個女子的骷髏頭,搖頭晃腦,臉上的胡須還沒幻化好,尾巴上掛著的鈴鐺叮叮當當,打節拍,一顫又一顫:

“愛別離,怨憎會,一世淚。”

西邊的亂林裏,一棵老樹上,粗壯枝椏上,雙腿倒掛,垂下個俊美的小少年,用尾巴轉著個頭蓋骨,在樹上蕩秋千,忽然一吐舌頭,作怪臉:

“求不得,掛樹上,隨風蕩。”

狐貍人立而起,一爪叉腰,一爪把著骷髏們的手臂,交換而舞,在極歡快的樂聲中,齊齊唱:

“生何歡,受盡八苦與八難!死何哭,眠草枕花伴雪月!”

寂冷的月光似乎也隨著這場暢快歡樂的宴會而融化了,一曲終,最先起舞的美女,隔著艷麗的花叢,親吻骷髏頭。

定格在生者與死者相擁的姿勢。

這一剎,死去多年的骷髏頭上,從空洞的眼眶裏,流下了一滴黃沙,似淚。

所有被拋葬在此的亡者卻都笑了起來,沒有聲帶與血肉的喉嚨,發出了震天的,卻越來越淒厲的笑聲。

淚與笑都融在月光中。

月光照在亂葬崗上,輕輕穿過亂林。

亂林正中,竟隱隱出現了一片海市蜃樓般的幻影,散發著微光。

黃眉精神一振,立刻叫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李秀麗:“這裏現在無限接近與幽世重疊,通往幽世的路徑打開了,尊者,我們快走!”

不待一人一狐往亂林奔去,卻有兩個影子,在他們之前,竟迷迷瞪瞪地往那亂林裏的幻影走。

有面生的少男少女二人,竟然滿臉是淚,口中胡亂叫著“爹”“媽”,眼睛發直,往亂林去,漸漸,竟速度極快,至於奔跑。

黃眉大吃一驚:“這是哪來的生人?怎麽闖進了這裏?我怎麽沒感知到?糟了,他們被狐舞所迷惑了!”

李秀麗也略一驚詫,不但黃眉沒感覺到,她之前也沒發現這兩個格格不入的凡人,好像是因為他們身上有極親切熟悉的氣息......熟悉到仿佛她自己般,所以下意識就忽略了。

此時,她凝神再看,竟然發現二人身上隱約浮現出個虛影——是她赤霞龍女的法身模樣。

法身常常是會自動回饋回應一些信徒不怎麽麻煩和緊要的祈求的。

難道這二人是她的信徒?

大小狐貍們見有生人向亂林闖去,也嚇了一跳,聽到黃眉的話,就有機靈的,主動跑上去阻攔二人。

它們還沒到跟前,只見那鬼面的修羅尊者,百衲衣掠空,迅如流星,眨眼就一手一個,將二人拎了回來,扔在地上。

不待少男少女回過神,她分別將手掌按在他們額頭,果然感應了自己的炁,接受了法身那裏反饋的信息。

果然是她的信徒。

法身那還有些這二人一路走來的具體信息,但李秀麗沒時間讀。

老狐貍催得那叫一個急:“尊者,快走啊!這路徑只能維持五分之一刻不到!”

古代的一刻是十五分鐘,也就是說,這路徑只能維持三分鐘左右。李秀麗將他們拎回來,又翻檢他們的炁,接受法身的信息已經用了一分多。

來不及了。李秀麗只能匆匆道:“狐貍,你們先看好這二人。黃眉老狐,你等一下回來此地後,把這兩人護送到太乙觀,上去找一個叫趙烈的人,讓他來處理,就說是他們是龍女的信徒。”

遂來不及細究,便又跳上老狐,喝道:“走!”

黃眉一刻不停,便馱著她,猛然沖進了亂林,撞進了幽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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