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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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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三

祀竈神的廟不大, 就在京城最大的酒樓斜後方,不起眼的小巷子裏,與普通百姓為鄰。

一扇漆落了的木門, 生銹的銅環, 推開門,乍見一個尋常小院。跨過門檻, 入洞天,小院才會露出真容。

是寬五米,長深七米, 高兩米的兩進小廟,沒有耳房側屋, 只前後兩個相連的屋子。前是神廟, 後頭是竈臺間。院子裏還有一口井。

據說, 這是因為祀竈神本是田間的一只大黃狗, 最初飼養它的主人家,就是這樣的房屋格局。

大黃狗就每日睡在竈臺間的柴火堆下, 嗅著一日日的柴火氣, 看著煙從竈裏冒出,飯菜漸熟, 蒸出清香、菜香。它就歡快地搖著尾巴,繞著主人的腳走。夏天, 它臥在井水邊, 聽樹上的知了叫。冬天裏, 它靠著火盡後餘溫的竈睡,暖烘烘的。

主人家從它是小狗時, 就抱養了它,如果有肉吃, 年景好,給它分一塊,放香噴噴的飯上。年景不好,也把骨頭給它,夾在剩菜上。

可惜,後來當地發瘟疫,主人全家都死於瘟病。

它就徘徊在舊居,直到墻倒,屋塌,蓬草長得半人高。有人要鏟掉舊斷壁殘垣,建造新屋舍,它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後來,大黃狗意外入道,開了靈智,就貪戀起了人間煙火,時常上山捕獵,叼著獵物,贈與凡人,以獵物換取別人為它燒作一頓食物,它懷念迷戀地嗅著升騰起的嗆鼻炊煙,汪汪而哭。

它游蕩人間,時常趴在人家竈外,躲在酒樓外,偷看。三十年下來,慢慢地,竟然學會了自己制作美食。

一次,它睡在破廟裏,聽到一個小學徒躲進來哭,原來,他是廚子的學徒,但笨得很,連切菜也學不好,調味的分量也總是不對,總是挨師父的罵。他哭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師,成為大酒樓的主廚。

大黃狗可憐他,便走了出來,汪汪地說:“不難,不難。我教你。”

小學徒先是嚇了一大跳,但聽大黃狗說得頭頭是道,聽得入神,當了真,嘗試著按大黃狗教他的方法去洗、切、制作了一道菜肴。

他把菜肴端給苛刻的師父。

師父竟然沒有發怒,筷子夾了一口,嘗了,第一次對眾學徒中最不起眼的小學徒露出了笑容:“你終於開竅了。”

從此後,小學徒就暗中跟著大黃狗學藝,得到了師父、主家的賞識,慢慢地成為了正式的廚子,又成了主廚,然後攢下一大筆錢,自己開了家酒樓。

最後,鬥敗了原來的主家,成了城中第一酒樓。就算是皇帝南逃,帶來無數達官貴族,這裏變成了玉京,大大小小的酒樓,也仍沒有能鬥過這一家的。

越長越高的大黃狗就正大光明地蹲坐在後廚,看著陽光從窗戶招進來,淘米、洗菜、切菜、炒菜,火焰騰起,加了切碎蔥蒜鹹香,倒下香料,肉沫香氣彌散在空氣裏。人來人往,亂中有序。

沒有人驅趕它,大家都很尊敬,每道新菜出鍋後,都會有人專門給它放一碟子。

大黃狗低下頭,嘗了一口。

很好吃。

只是,它終於知道了凡人說的遺憾。

由來不似當年味。

一個牙牙學語的小胖姑娘跌跌撞撞走了過來,揪它的毛發,喊著“狗爺爺,狗爺爺”。

小學徒叫著“哎喲,別揪,別揪!”

小學徒的鬢邊也爬上了絲縷白發,兒女也成親生子了。他是個知道感恩的人,並不以自己學藝於大黃狗為恥,從不避諱。

見孫女不放手,小學徒只能把大黃狗和孫女一起摟進懷裏,小心地把毛發從小孩拳頭裏拉出來。

大黃狗有些微的疼,卻舔了舔他新出生沒幾年的孫女的臉頰,油印帶著蔥香,印在了小孩側臉。

但新年亦結新氣味,亦留戀。

又過了一些年,小學徒病了。為了奮鬥到這個地位,雖然有大黃狗教導廚藝,年輕時仍然吃了很多很多苦。他五十歲就撒手人寰。

去世前,他為大黃狗建了一座廟。按照它印象中最初的那幢房子建造的。

廟宇小小的,並沒有什麽香火,但廟中的犬神並不吝嗇。每當有人被它院子裏飄散出的炊煙、美妙的食物香氣引來時,它都會蹲坐在廟裏,用前腿推一推菜碟子,對饞嘴的人,示意他們嘗嘗吧。

他們覺得好吃,大黃狗就樂呵呵地搖搖尾巴,像一只尋常的田園黃犬。

慢慢,有知道玉京大酒樓主家曾學藝於黃狗的廚子,前來拜訪。

大黃狗也會將自己新研制的美食與他們分享,並不介意他們偷師不偷師。大黃狗當年學習研制美食,也看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家。

後來,玉京大酒樓的晚輩不高興了,覺得大黃狗不應該教其他人,研制的新菜譜應該只供給自家酒樓。

但大黃狗沒同意。大酒樓的晚輩來鬧了一場,砸了黃犬像。

能一爪子撕碎凡人的大黃狗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神像碎裂。

大酒樓的晚輩們再也不來了。斷了關系。

但黃犬像,又被一群廚子、以及喜歡美食的人、感念它餵食的人,共同捐資或出力,修好了。

慢慢地,小廟裏多了香火。不知不覺,這裏成了玉京之中,廚子們、美食愛好者默認的交流之地,交流的是思路、技藝的思考。

城中的飲食手藝翻新常自小廟出,風靡一時。但最受歡迎的,還是大黃狗在神廟後廚親自烹飪的菜肴。

吃過的人經常擦著眼淚,說:“我小時候吃過的,家裏的味道,就是這樣的。”

又過了幾年,不知何時,人們管大黃狗叫起了“祀竈神”。京中學廚者,皆拜之。

而祀竈神洞天,遂成。

“這就是我那老朋友的來歷了。”黃眉狐說完這個故事,嘆了口氣:“我常常帶著孫孫們在白面那蹭飯,它從來沒有說過我半句。它得道八十年,也從未做過惡事。我真不希望它出事。見到後,煩請李娘子先不要打殺它,請您用相面術,先仔細地看看它。”

白面就是祀竈神的名字。它是一條大黃狗,面部卻生了一些白毛。所以最初主人家就叫它“白面”。

路上,黃眉的懇求是,用相面術看看它的這些老朋友,命炁到底是不是本人。如果是被什麽吃人為禍的惡妖鬼占了,再打殺,破洞天也不遲,黃眉絕不幹涉,破來的所有炁都歸李秀麗。且另有好處奉上。

如果另有隱情,譬如是沾了什麽不幹凈的炁之類,則還請李秀麗手下留情,先查一下是怎麽回事,能不能凈化。

這也是黃眉對李秀麗說的,它在太乙觀觀察了幾日後,選擇找上李秀麗的原因。

其一,雖然孫雪也會相面術,但李秀麗比他修為高,看這些京中百神,更準確。其二,也是最重要的,黃眉知道李秀麗的一些來歷,她的“魚仙”聽說有神異之處,或許能凈化驅邪。

黃眉伸腿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它馱著背上的小狐貍,跳進這小小的廟宇,踏入洞天。

小廟中,神案上,果然神像是一條蹲坐著的大黃狗,穿著人的衣服,爪子下一邊按著碟子、筷子,另一邊按著勺子。

大黃狗下半張面部生著一些白毛。不大的眼睛,是鑲嵌了黑珠,透出本體的神采,溫和又幹凈。

黃眉叫了一聲:“老友,我帶著孫孫來看你啦!”

話音剛落,第二間的竈臺間,門開了,一只白面的黃狗跑了出來,身上掛著圍兜,黑眼睛滿是歡喜,煙火遂之而出,浸透了它的皮毛。

看到黃眉,它很高興:“你今天帶的是哪個孫孫?喜歡吃魚肉的那個,還是喜歡吃雞肉的那個?”

“都不是。今天我頂了最有出息的九十代孫孫來。”黃眉早已變了一副面孔,絲毫沒有之前的憂慮,樂呵呵的,仿佛真是尋常訪友。

“噢,就是你說,跟你學醫學得最好的那個?”白面仔細打量它背上的小狐貍。

紅如火,白似雪,毛發鮮亮蓬松又順滑,絨絨的。狐貍慣有的大眼睛,卻沒有半點兒兇惡,眼角微微下垂,溫柔無辜。不大一只,蹲在黃眉背上,看著果然可招人疼。

到了廟裏,小狐貍從老祖宗背上跳了下來,毛發一蕩,白面就嗅到薄荷味,清涼,卻甜甜的,像薄荷做的糖果。

細細的黑腳踩在地上,小狐貍甩了甩尾巴,人立而起,卻不說話,只是舉起兩只前腳,朝白面作揖行禮,口中“嚶”了一聲,極嬌。

嚶了只一聲,就似乎被自己嚇了一跳,立即住嘴,啪地用前腳按在自己狐吻上,竟然顯出一點嫌棄的神色。

這孩子,這年紀能修到這程度,雖不能人言,也很好了,何必嫌棄自己的動物叫聲呢?

白面想。

這在九十代裏排第九的小狐貍聽說很有靈性,自小就跟著黃眉給凡人看病,積攢了不少善緣,應該是快入道了。陸生的動物,一旦入道成精,除了增靈智,就是開喉骨。

小狐貍雖然現在還不能說話,但已經很機靈了。可以想見,再積累十多年,入道不是問題。那時候,就算黃眉壽命到了,大仙廟也後繼有狐,可以放心地撒手而去。

難怪黃眉見天地念叨這只小孫孫。

“九十九娘想吃什麽?”白面笑呵呵地招呼它們,“來,到火房來,自己挑揀材料,想吃什麽,我給你做什麽。”

“嘿嘿,那我們就叨擾了。”

二狐隨之而入,竈臺間堆著一筐又一筐食材。其中甚至有新鮮的雞鴨噢額直叫。

小狐貍悄悄地用前腳掌抹了抹眼睛,正要覷眼而看白面。但她沒習慣那條多出來的尾巴,只一下,尾巴甩到了一筐蘑菇上。

啪。

蘑菇框倒了,上層的蘑菇滾了一地。

大小兩只狐貍全楞住了。

因為,蘑菇只滾了淺淺一層,底下隨之滾出的,是許多風幹了的,肉萎縮,皮緊緊粘著骨頭,人的小指。

白面回頭,看到它們的神色,低頭一看:“啊呀,蘑菇灑了。”

它叼起一根小指,甩回框裏,十分自然、尋常地說:“這些蘑菇可以燉雞湯。很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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