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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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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七

荒野無人, 夜色深沈。

背上陰寒刺骨,又濕淋淋的,背上的“高媽媽”, 藻似的黏膩黑發滴滴淌水。

十三妹用餘光, 不著痕跡地又瞄一眼,那搭在自己肩頭的泡腫發白略青的手。

她咽了一口唾沫, 強自鎮定。已經猜到自己背了個什麽東西出來了。

勉力擡頭往前方看,但黑咕隆咚一片,營地的火光絲毫不見, 也聽不到任何人聲、蟲鳴聲,仿佛同伴都消失了, 她一個人被拋在了這裏。

十三妹試圖甩下“高媽媽”, 但以她能對抗數個成年男子的武藝, 背上的東西卻紋絲不動。甚至貼纏得更緊, 狗皮膏藥似的,附在她耳邊, 從她的耳孔裏吸取著什麽。

她頓感體溫快速流失, 五臟裏的熱氣漸滅,頭腦一陣發暈。

“高媽媽”語氣森森, 很不高興:“你這後生,忒不中用。怎麽, 走了這幾步, 就走不動了?”

十三妹心知, 自己凡夫俗子,不是這東西的對手。遂冷靜下來, 轉動腦筋,想起大兄帶著他們讀書時, 曾經學過的一則故事,叫做“宋定伯捉鬼”,他們民間也多有捉鬼故事的流傳。

傳說中,水鬼非常懼怕火焰、高溫之物。

便故意抖了一抖,咬著牙,做出一副怕冷的樣子。

說:“老媽媽莫怪,我不是想甩開您。不知怎地,我走著走著,渾身冷得慌,就想取個火折子出來,吹燃了火,點根樹枝,暖暖身子。沒料到,東西掉在了地上,我剛剛是想伏下身去摸索火折子。”

“高媽媽”聽到“火折子”、“點燃”、“暖暖”,打了個顫,忙阻止十三妹:“別,別!你這孩子,背著人走路還要點起火折子,多危險!我來幫你打火,舉著火把,怎麽樣?你把火折子給我。”

十三妹笑道:“那就麻煩您了。”

“高媽媽”果然松了一些束縛,她得以掙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腰帶的隱兜裏摸索出了火折子,悄悄唾了口沫子在掌心,用牙咬開蓋子,向背上遞出火折子。

“高媽媽”迫不及待地伸手來取,打算徹底浸濕了這火折子的隱火。

熟知,在它伸手取火折子的一霎,十三妹鼓力一吹,火折子迅速點燃,火焰蹦到了“高媽媽”的臉上,它發出一聲慘叫,噗地一聲從十三妹背上跌了下去。

趁此之機,十三妹轉身,果然看到了一只渾身浮腫,泡得皮膚發白發爛,黑藻頭發糊臉的溺死鬼趴在地上。

她壓住不適,迅速上前,對準水鬼的頭頂便是一拍。

唾沫碰到水鬼的那一霎,溺死鬼再次慘叫,竟身形驟縮,膚上長出魚鱗,雙腿合並為魚尾。

撲騰,撲騰,很快,眼前只有一尾草魚,正在地上拼命而又無能為力地拍著尾巴。

十三妹大喜過望。民間傳說,用唾沫拍鬼會變羊。她想,不知這對水鬼有無效果。

沒想到竟然起效了!

她上前拎起這尾草魚,看到它竟然長著人類的八顆牙齒,心裏一陣發寒,正打算折返回去尋找高媽媽,或者質問這條鬼魚,高媽媽去哪裏了。

這時,林子那頭,跌跌撞撞來了一人。十三妹定睛一看,赫然是高媽媽,嚇壞了的模樣,頭發散了幾縷,忍著鉆心疼痛,拖著瘸腿,直喊:“十三姑,有鬼,有鬼!”

十三妹松了口氣。把人帶出來,再平安帶回去,這樣總算對得起紅英侄女了。

高媽媽餘光掃過她手中的草魚,哭道:“我太擔心娘子了,我們快回去吧!”

此時,不知何時,那藹藹的霧又彌漫四野,加之夜色黑暗,唯有一個方向的霧中,升起了一點光亮,似乎是火光,還隱隱有聲音傳來,飄渺,隔著一層:“你們在哪,在——哪?”

高媽媽哭著叫著:“一定是娘子他們升起的火!娘子在找我!”遂不顧傷痛,往那霧中的火光方向去了。

十三妹拎著水鬼化的草魚,一邊叫著等等,跟了上去。

**

許紅英與那張人皮鬼面對面,幽幽藍火正精準地對著她。

她的身體一霎那被驚懼捕獲,雙腿發軟,竟無法動彈。

人皮鬼發出尖利而詭異的嬉笑聲,陰風吹得四周樹木簌簌,倏爾朝她面門撲來,嘴巴張開,幾乎像個口袋,要將她整個套進人皮中。

眼看它就要撲到,福旗忽然搖晃起來。

一只人立而起,戴著烏紗帽的小烏龜瞬間鉆出許紅英的口袋,憤怒地瞪著綠豆小眼,斥道:“孽畜,安敢以妖鬼之身肆虐人間!”

噗噗噗,朝人皮鬼吐出一口煙氣。

煙氣如烏龜的甲殼,罩在許紅英跟前,人皮鬼撲上來,像撲到彈簧上,竟被甲殼彈飛一旁。

但只有這一下,甲殼耗盡,小小的龜丞相就迅速化回了橢圓石頭,跌回了她的口袋。

人皮鬼見機,再次向許紅英撲來。

“哼哧!”它未能得手。

豬九戒從地下鉆出,吭哧吭哧,渾身是傷,一口咬住那人皮,往後撕扯。

又擡起大掌,叫道:“還裝模作樣,你當我不知道你的真身!”

煉精化炁階段的修士,是可以徒手碰到洞天裏的神怪之類的。

豬九戒徒手撕裂了人皮,於是,人皮下竟鉆出一只幹得像骷髏,皮膚皺巴巴,遍體長毛滴著水,血紅目,似猿似畸形孩童的怪物,身形卻略透明。

它一鉆出來,四下就有霧氣彌漫開來,不待豬九戒揪打它,它就直接在霧中消失了,噗通,明明是陸地之上,卻有跳水之聲。

許紅英躲在豬九戒身後,驚魂未定,卻聽豬九戒皺著眉頭:“這岸上,哪裏來的水猴子?”

它撓撓頭:“俺剛剛在地下碰到個不知什麽怪物,被它拖著惡鬥一場,才上來,人呢?許娘子,怎麽只剩你了?”

以前,許紅英很怕這開口人言、直立而起的黑面豬妖,此時,卻覺得他很親切可靠,連那鐵山似的身形都顯得偉岸,消去了大半怕他之心。擦擦淚,正要說話。

忽聽曠野之中,從剛剛開始,就越來越重的霧氣裏,有渺遠的人聲:“餵,人呢——”“你們在哪?”

許紅英道:“是龍女娘娘的聲音!”

豬九戒道:“一定是娘娘跟其他人在找我們。我們去找他們吧。”

聽著好像確實是其他人的聲音,還有一點火光的明亮在晃動。莫不是其他人已經聚齊,正在找他們倆?

許紅英滯了滯:“可是,娘娘之前對說......”

霧氣太重,絲縷鉆入七竅。

對我說什麽?

許紅英晃了晃有些發昏的腦袋,連忙拉了拉豬九戒的衣裳:“我們快走罷!”

她身後,一面寫著福字的旗幟被留在原地,紮在地上。

它拼命地搖動,卻喚不回許紅英。

福旗留在原地,倆個便往那火光和人聲的方向去了,身形漸漸沒入霧中。

**

春夜的窗開著,霧氣從外彌進了屋內。

漁夫漁婦慢慢停下了吃魚的動作。

動作一致地,眼睛睜大看著趙家兄弟:“你們怎麽不吃魚呢?”

眼睛瞪得太大,甚至超過了人眼的範疇,甚至瞪得有些凸出,看著,像魚眼了。

趙十五郎渾身緊繃。

趙烈扯出一個笑:“我們出身北地,吃不慣魚。”

漁夫慢條斯理地,夾起那顆死不瞑目的魚眼珠——黑白分明,眼珠極像是人類的。一口咬爆,脆地聲響,享受汁水。

漁婦則是湊在盆邊,夾了一筷子的魚鰾,咀嚼中,魚鰾竟隱隱像人的肺。

異口齊聲:

“那你們可真是不會享受。”

“吃啥補啥。不吃魚,怎麽能在這裏活下去呢?”

漁夫指著自己的手,手指間長出透明的膜,手掌漸漸連在一起。笑道:“沒有鰭和蹼,你怎麽劃水?”

漁婦指著自己脖子上多出來的那一道紅痕。紅痕還在一張一合。“沒有腮和鰾,你們怎麽呼吸?”

他們的腦袋漸漸也變成了魚頭,魚嘴一張一合。又齊齊一指窗外:“客人,我們是為了你好。以後世道就不一樣了。你看,我們村戶戶食魚吃蝦。大家,以後都會在這裏活得很好的。”

窗外,淡淡的霧氣中,這個小漁村,家家戶戶,窗上油燈昏黃的光,映出來的影子,張牙舞爪,竟都是些魚頭,或者蟹手、蝦身,正在餐食盤中的人。

趙烈道:“那我們便不在這裏活罷。二位,恕我們告辭。”

起身,朝弟弟使了個眼色。二人皆捏緊拳頭,繃緊肌肉,只待一個風吹草動,便撞開漁夫的房門,沖出門去。

熟料,漁夫和漁婦沒有攔他們,只是咧開嘴,目送著他們站起、推門,離去。

等到出了門,二人快步作奔,離開了漁村。回身一看,漁村被霧氣淹沒,朦朧。

二人面面相覷,略出了口氣。

但郊野中,也是夜霧朦朦,四野不辨。

趙烈正在心中向赤霞龍女禱告,希望對方能回應尋來。

“大兄,大兄——”霧中,忽然隱隱有人在喊,一點亮光晃著。

“十三妹!”趙十五郎拉著趙烈:“是不是她們在找我們?大兄,我們往那裏走!”

兄弟二人遂邁入霧中。

**

“霧越來越大了。”

迷途的不只是許紅英、趙家一行人。

一位騎士勒住迷途不安的馬,問道士:“孫天師,我們已經在轉了三次,都回到原地了。還要繼續前進嗎?”

孫道士也皺著眉。

這夜霧越來越濃,甚至遮蔽了修士能夠視夜如明的雙眼。

他嗅了嗅,覺得這股霧氣有濃重的水腥味。

“此地有古怪。你們稍作休息,不要隨意走動。待我四下一觀。”

一行三十多人,都是大理寺下令調遣的禁軍、武官。令行而止,都下馬休息,餵馬的餵馬。也有好幾人口渴極了,水囊裏,從上個村莊打的井水卻空了。

他們聽到了水流聲。

這裏離大江非常近,江水還分了好幾條幹凈的河流支系。他們來時,發現水比較清。勉強也可解渴。

果然,走了沒幾步,就找到了水源。這麽近,也不算隨意走動吧?

同時,有啼哭聲傳入耳中。

有一村婦,白衣,披麻戴孝,一邊向水裏撒紙錢,捧著一個牌位,趁夜在河畔哭泣。

騎士們聽到她哭,上前詢問:“何方婦人,怎麽大晚上在此哭泣?”

村婦拭淚:“我夫夜過此河,失足落水而亡。今是他的忌日,我來此祭拜。”

說著,又小心地問:“幾位又是何人?”

騎士們道:“我們是官府的人,來辦差的。”

其中有個人想了起來,便問道:“你在這祭拜多久了?”

村婦道:“唉,從白日流淚到今時。”

“這裏若不走官道,是南下的必經路。你可有見到一行六人過此?其中,有一騎著老虎的少女,一個貌如豬頭的男子,還有一個練家子打扮的女子,隨行的還有倆高大漢子,一輛馬車,都分外醒目。”

村婦道:“噢,見到過,還問了我哪裏適合紮帳休息呢。你們往左邊直走,那裏有一大塊空地,就是他們紮營的地方。”

她伸手一指,前方霧中,果然有一條岔路。

騎士們俱興奮了起來,生怕讓犯人跑了,忙轉身去回稟。

正這時,孫道士也回來了,顯然一無所得,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聽了他們稟告,孫道士倒沒有這麽興奮,只說:“那就過去看看吧。”

人馬整頓,往村婦指的路而去。

但走了一段路,越走,馬越走不動,蹄子邁得艱難。

騎士們也均覺身體越沈,身上又濕又冷,口鼻難以呼吸,手腳沈重被似被拖拽。

“天師,我、我有些呼吸不過來......”“我也是......”

孫道士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忽然,他神色一凜,運炁於目,回身一看。

那河邊的披麻婦人,正站在岸上,哪裏還有悲戚的神色,正含笑看著他們。她的頭發漸漸往下淋水,皮膚開始腫起......

而她身側那塊木牌,此時運炁於目,定睛一看,根本沒有寫什麽“亡夫”的名字,上面密密麻麻,刻的是他們隊伍裏,包括孫道士在內的,所有人的名字!

不好!

孫道士當即一咬舌尖,以精血,喉中滾綻道門雷音:“破——”

道音如雷滾滾,驚了靈智。

眾人霎時如夢初醒,下餃子般,噗通噗通,在水裏掙紮起來。

原來的平地,竟化作了水面。

他們無知無覺,竟以為自己是走在道路上,而走到了大江之中,水沒過了脖子,正走向江心。

那指路的村婦,是找替死鬼的水鬼!

因身上的披甲,他們正迅速沈向水中。

孫道士好歹也是煉精化炁中階的修士。當即一手抓雞仔般抓住兩個大漢,一次攜著四個人,破水而出,欲要上岸,再折返救人。

熟料,下一刻,他看到村婦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倏爾,霧氣愈濃。

村婦消失不見。

而岸,隨之消失。

觸目所及,皆是無邊無際,浮著霧氣的茫茫水面。夜色下,水底則一片漆黑,仿若是連著九幽。

孫道士知道自己一行人中了招,他點水而行,連忙挨個提起,讓他們從甲胄中脫身。

到底不及。三十多人仍沈了四五個。

南方人大多會水,脫了沈重甲胄,一行人均浮在水上,卻茫然而恐懼。

舉目茫茫,不見岸,這是哪裏?

有人瑟瑟發抖:“好冷,我想上岸,我想上岸......”

忽然,他眼睛一亮:“你們看,那邊有光亮,肯定是岸上的人家,或者是船!”

水面的霧氣中,似有光亮,像火光。

眾人大喜過望,紛紛向那火光游去。

孫道士卻駭然,急喊:“都回來,都回來!”

因為在他運炁的目中,他們並不是游向火光,而是游向水域深處,將自己漸漸沈入水中。

而那點霧中的光亮,根本不是什麽火光或者是燈籠。

水底之所以漆黑,概因無數黑發盤旋在水底,糾纏,像編織的網羅。

密密麻麻的水鬼、水怪,慘白發脹,像士兵列陣,靜靜地沈在水波下,望不到盡頭。

而在它們黑發編織的網中,盤旋著一條極猙獰的龐大蛟龍,與這些水鬼水怪相比,像萬軍簇擁的將軍。

煙霧從它的鼻中噴出,源源不絕,彌漫水面,再漫向遙遠處。而光亮,是它睜著的雙眸。

它張著血盆大口,肥厚的長舌上,長著無數個人頭,只有頭顱。

頭顱們在水下,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音波,有男聲有女聲有老人的嘶啞有小孩的尖利,編織成各種不同的音色,遠傳水面。

他們正游向它的口中!

見孫道士發覺,蛟龍轉了轉碩大如輪的紅眸,張口一吸,一個巨大的漩渦出現在水面,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將所有人都吸入水底。

連孫道士這樣的修士拼命掙脫,亦被水流當頭打入漩渦,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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