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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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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雲州有一豪族, 楊姓。

楊家是雲州最大的地主之一,其所有的農田、莊園、大澤、山林等,橫跨數縣, 連起來, 能從雲州最西邊的縣,連到最南邊的縣。

楊家的家主楊員外, 在雲州也一向是頭面人物。在其本家所在的維儀縣,更是堪稱無法無天的土霸王,連維儀縣令都要看楊家的眼色行事。

維儀縣也因此被戲稱為“楊家縣”。

楊家人在維儀縣向來橫行無忌, 欺男霸女、傷天害命,操弄官司, 欺淩侮辱平頭百姓, 視作尋常。

而這一代的家主楊員外, 更是個渾人, 手裏不知道多少樁人命官司,家裏還有水牢黑牢, 掛著不聽話者被活剝下的人皮。

百姓遇到楊家人, 像耗子見了貓,躲之不及。佃農遇到他家, 更是活似伺候皇帝。

這樣的土豪劣紳,卻在送子娘娘降臨之後, 做出了極大的改變。

他們舉家供奉了送子娘娘, 成為其虔誠信徒。

隨後, 令維儀縣,甚至令雲州人都沒想到的是, 一夕之間,楊家棄惡從善。

“縱馬出行時, 撞到街邊的貧苦人家的老人、孩子,以前,楊家人會直接踏過去。

而供奉送子娘娘後,他們會自己下馬,扶著老人過去,將孩子抱上馬,載他們到目的地。”

“以前,他們名義收佃戶七成的租子,實際上能到八成。

現在,只要有佃戶求他們,他們就給對方的租子減到三成。”

“巡邏田莊,糟踐婦女、馬踏老弱的楊公子,現在對每一個女子都謙恭得像條狗。

時常折磨丫鬟小妾,也指揮負責楊家放高利貸,逼死過不知幾家的楊夫人,現在慈眉善目,聽到有人受傷就哆嗦流淚,活像尊菩薩。

至於那無法無天的楊員外,現在禮讓老弱病殘,照拂鄉裏,對誰都溫善和氣,憐貧惜弱,簡直像個聖賢。

楊家現在還充起青天大老爺來了,誰要是欺淩弱者,被楊家的族人、手下聽到,立刻就把欺淩者帶去教訓。一時鄉裏稱快。”

“維儀縣、整個雲州府,都對此大為驚奇,說送子娘娘恩德深廣,能移變人心,將這等奸惡之家變成善賢之族......”

“並且,在楊家帶頭下,整個維儀縣的風氣都大有改善......”

客商將第三個故事說到這裏,眾人聽了都很驚奇。

“這樣聽來,確實是好事。”鏢師說:“送子娘娘能移變這樣的奸惡之人,改變這樣的土豪之家,造福一方,不是天大的好事嗎?憐貧惜弱,總沒有錯處。”

連菱角都羨慕地想,要是他以前常去放牛的大戶家,能這麽和善地對他,就好了。

客商笑了:“問題就是出在了這個‘憐貧惜弱’上。”

剛開始,楊家的改變,確實是維儀縣萬眾稱快。

但,楊家人過於“憐貧惜弱”了。

一開始,楊家人對世俗意義上的老弱病殘孕,都非常照顧寬待。

甚至,老人、殘疾人、女人,到楊家上門乞食或求助,楊家都滿口答應,奉若上賓,頗多照應。

維儀縣裏先是不敢置信,但有人試探性地上門後,滿載而歸。

於是,立刻人心活躍,到楊家去“求助”的人絡繹不絕。

一次,一個年輕女子因家貧而出嫁湊不夠嫁妝,遂到楊家求助。

誰知,竟然跟一個手部略有殘疾的女人撞到了一起。她也是來向楊家求資助的。

這倆女子是同鄉,平素在鄉裏就不太和睦。那殘疾女人實則性情刻薄,仗著自己家的兄弟多,時常欺辱年輕女人家。

二人意外撞見,殘疾女人又口出侮辱。二人便起了口角,在楊家門前爭吵。

楊家人見此大怒,稱:不管誰對誰錯,你是健康人,她是殘疾人,都是你錯!

不由辯白,不分青紅皂白將那年輕女子痛毆一頓,趕了出去,在縣裏稱她是無恥之輩,竟然欺淩殘疾人。並說,以後再有這種人上門,一律打了出來。

卻將那刻薄惡毒的殘疾女人奉為上賓,猶在其他人之上。

年輕女子一路被縣裏人譏嘲,回到家中,羞憤難耐,投繯自盡。

從這之後,楊家就越發古怪。

他們插手鄉裏之事,見誰更“弱”,更為“稀少”,就偏頗於誰。

他們先是敬女子,無論誰對誰錯,只要其中是一方女子,哪怕這是個殺人放火的雌盜,也偏判女子贏。將女子捧上了天。

若是兩個女子起了爭執,他們則判誰更“弱”,就偏幫於誰。

再是敬不男不女之人,認為這種人相對女子,更為弱勢和稀少。即使此人身高八尺,肩能跑馬,即使此人糟踐婦女,只要哭哭啼啼說自己是個不被世俗所容的男身女心,便被楊家敬若貴賓。

但若是同樣兩個格子稱自己是不男不女之人,則要看誰更“弱”。

就這樣,楊家不斷偏幫“憐弱”。甚至於,在楊家帶領下,投了送子娘娘的維儀縣,也開始流行起這樣的風氣。

狹路相逢,既不敬羅裳,也不敬仁義。只先看對方是個什麽人。

是女子,人敬三分。

是個男子,卻作女裝行,人敬七分。

是個男子,作女裝行,還是個肥頭大耳,走一步喘一口氣的,人簡直長敬揖地。

倘若這個肥頭大耳的女裝壯男子,又動輒迎風流淚,稱自己有甚麽西子捧心的病癥,是個看不出來的殘疾,那簡直鄉鄰都肅然起敬,要敬若天人了。

“這樣一步一步發展到了最後。

楊家已經不滿足於幫扶人類中的‘弱’了,他們聲稱:人類都是強勢的,而飛禽走獸被人類奴役、剝吃,實在是頂頂悲慘可憐。

於是,他們卑躬屈膝,自己穿麻衣,著草鞋,奴婢膝行。卻將家裏的豬、狗、貓、甚至耗子,都綾羅裝裹起來,奉在尊位主臥,各種魚肉食物,都奉與這些畜生。”

“於是,在送子娘娘的‘照拂’下,在楊家的帶頭下,整個維儀縣,如今已經是個人倫顛倒的地獄。

你們如果去維儀縣,就能看到,人類匍匐膝行。畜生大搖大擺走在街頭。人類脖子上系著繩子,被畜生領著走。

維儀縣反而說:娘娘的神水能夠讓走獸生人子,可見獸類是人類之母,應當膝行敬之方位孝順。這是送子娘娘教誨他們愛生的美德!”

聽到這裏,眾皆悚然。

菱角年紀小,不知事,只覺沖擊大,喃喃說:“這是太‘憐貧惜弱’到瘋癲的結局?”

農夫摸著渾身起的雞皮疙瘩,問:“那、那這與我們當中的某個人有什麽幹系?”

客商冷冷道:“錯!你以為,維儀縣人,都是癡呆瘋癲,甘做畜生之奴?人倒笑你太瘋癲!維儀縣人在做出這等人倫顛倒之事後,全縣上下,都成了送子娘娘的狂信。然後,他們開始異變。”

“異變?”

客商指了指自己的頭臉:“維儀縣,有的人頭上長出了一個新的人頭。有的人,臉上長出了無數只葡萄般疊掛的肉眼珠,有的人在脖子上長了一張嘴......”

“嚇!”眾人說:“那還是人嗎?”

客商冷笑:“維儀縣人也是這麽想的。他們以楊家為首,長出三顆腦袋的楊員外,自稱是‘新族’,稱正常人為‘舊族’。並且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因為信奉娘娘,踐行送子娘娘憐弱之道,才得已擺脫‘舊族’孱弱的肉身,成為‘新族’。

所以,他們非常積極地向其他地區推行維儀縣的規矩,認為,只要所有地方都如維儀縣,就可以人人成為‘新族’了。而不肯踐行娘娘之道的地方,則是‘可伐之地’。

他們在這種可伐之地,怎樣殺人放火,都是‘清理舊族’的‘善行’。”

客商說:“而新族,絕對淩駕於舊族之上,新族對舊族無論犯下什麽行徑,都是可以的。因為‘舊族’有不肯踐行娘娘之道的‘原罪’。”

他又笑了,眼裏隱隱折著幽光:“你們覺得維儀縣人,楊家,是瘋癲嗎?你們覺得他們是真‘憐弱’嗎?不,他們敬女子,只是想借女子為刀。他們敬不男不女之人,反手又將此刃向女子。他們敬畜生,卻是想把‘舊族’當做畜生。

說到底,不過是:挾‘憐弱’以威天下,敬走獸以奴凡人。”

“而送子娘娘則對維儀縣大加表彰,令雲州全境,學習維儀縣的‘嘉行’。認為深得她心。”

“勸各位,能不去雲州就不要去雲州。送子娘娘勝虎狼!雲州看似沒有貙人,實則比財神治下更可怖,處處詭異。譬如,看似尋常的任何一個雲州人,可能就是癲狂的‘新族’,隨時可能對身邊的‘舊族’舉起屠刀......

至於與我們之中的某個人有什麽關系......雲州境內,送子娘娘的狂信,大都已經異變成了‘新族’,身上比正常人,多了一些器官......”

客商壓低聲音:“我剛剛坐得離書生最近,隱約看到,他的衣襟下,脖子處,有一只咕嚕嚕直轉的肉眼......”

“住口!”忽然一聲暴喝。

夜色裏,書生捂著肚子,出現在門口。他怒目圓睜,瞪視著客商:“好哇!你趁著我不在,就如此汙蔑娘娘,汙蔑我!”

書生喝道:“各位,你們不要聽信他的胡言亂語,立刻遠離這個人!不,他不是人!這個東西,是混進我們之中的貙人,他隨時準備化虎,把我們吃掉!”

“不信的話,你們看他的腳!”

眾人情不自禁,都隨著書生的話去看客商的腳。

“我們的鞋子都在雨後的山路裏濕透了,都脫下在晾幹。唯有他,始終不肯脫鞋,反而把鞋子捆紮得更嚴實。這是因為,他是貙人,根本沒有腳後跟!”

客商果然沒有脫鞋。反而用草葉,將自己有些破的草鞋紮得更密實。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雲州的事情,大家還有點將信將疑,但大蟲確實是最大的危險。

鏢師瞬間反應了過來,一把摁住客商,猛地拽下他的鞋。

鞋下,露出了一對如老虎般,沒有踵,只有指和肉墊的腳!

客商見事情敗露,猛然一掙,身上的肌肉膨脹開來,衣衫碎裂,掛在了鋼刺般的皮毛上,臉部變形。

他搖身一變,頓時廳堂腥風四起。

一只小山般的斑斕巨虎站在堂中,眼睛是銅綠色的,閃光,像幽幽鬼火。血盆大口,利齒間還殘留著人類的手指、內臟等血絲殘肉,脖子上掛著嬰兒骷髏的項鏈,腳趾卻如人般有五指。

貙虎長昂咆哮,如鎮天的塔般,撲向了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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