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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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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白日頃刻為黑夜。

一束銀亮的月光穿過黑夜, 輕盈地落了土地廟前,照亮了石龕與石爐,環繞石爐上的三縷香, 意極憐惜, 如人手在撫摸。

一個極溫柔的女聲隨著照亮黑夜的月光,滿天地間同響:

“土地, 吾之血裔叩廟,汝卻不應。莫非,要本神親至?”

話音才落, 石龕裏的神像轉眼化作肉身,而小小的石龕也開始不斷地變大、變大。

最終, 一座頗華美的廟宇出現在原地, 取代了那小小的石龕。

白胡子土地公身形高大, 卻匍匐廟前, 渾身發抖:“不敢!不敢!小老兒不知道原來是尊神降貴!”

月光如練,似從銀月裏落了一架天梯, 垂到人間。

一個腦後展著一輪光暈, 看不清面貌的頎長女子,牽著一個紅衣女童的手, 乘月而降。

似緩,實急。眨眼就到廟前。

遙遙一見那女子, 還維持著人模樣的姜虎立刻拉著李秀麗轉身, 叮囑:“我姨母惱了, 不用月貌代象,竟然以‘如身’親自來了.....千萬不要轉身, 不能看她。”

姜熊和土地也都不敢擡頭。還有點黑熊模樣的少女低著頭,說:“姨母, 多虧李秀麗,我們找到蠻兒了。”

姜月說:“我已經知道了。你們都做得很好。”也不再多說,只緩步走到廟前,走過土地老兒,走向廟前跪著的一個小小身影。

土地頭也不敢擡。他敢幾次呵斥當時攜月相而來的小妹,也是仗了姜月對大夏有所忌憚,自己也沒有證據被她抓到。

但如今被人抓到蠻兒在他這裏。

這尊神明顯地惱了,不顧體統,竟然“如身”而至,親自相逼。

他一個小小的煉炁化神,怎麽敢表現得有半絲不滿?

姜月牽著小妹,走到那道身影前。

瘦弱矮小的男孩,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依然跪在華美的廟宇前,雙唇黯淡發白,臉頰凹陷,周身骷髏似的,憔悴至極,神情麻木,只口中喃喃:“我沒有.....我沒有......”“求求您......”“求求您......”

姜月一手以袖掩面,不讓自己的面貌映到男孩眸中。另一手卻推了推小妹,柔聲道:“好孩子,去,回去。”

小妹松開了姜月的手,一步、一步,往蠻兒身邊走。

逐漸地,她看著憔悴如此的蠻兒,眼中蓄滿了淚。

走到近前,女童以爛成了白骨的手,輕輕地撫上男孩凹陷的臉頰,叫他:“阿蠻哥哥。”、“阿蠻哥哥。”

一聲又一聲。

男孩的視線本已無焦點,一切說話出自本能。在呼喚裏,雙眸逐漸聚焦。

見他逐漸清醒,女童在月光下,頭一次說了如此流暢、清晰的話語,內容卻極殘忍:“阿蠻哥哥,不要再求他們了。我已經死了,屍骨已腐,再也不會覆活。”

男孩打了個冷顫,然後,他的眸光慢慢移到了女童身上。他的神智似乎恢覆過來幾分,楞住了。

然後,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女童,一聲沒吭。

女童在他懷裏,輕聲說:“阿蠻哥哥......蠻兒,我可以請你幫幫我嗎?”

蠻兒終於張開了嘶啞的嗓子:“......幫......”

女童說:“那,請你忘了我。不要再想我了。不要、不要再想我了。”

蠻兒半晌沒說話,最終。悶悶地說:“好。”

於是,小妹笑了,然後一點、一點地消散,化作星光,正飛舞在他四周,往他身體裏鉆。

每消散一分,蠻兒憔悴凹陷的臉,就紅潤一分。頹敗的精氣神,就增加一分。

最終。小妹徹底消散。蠻兒又變回了正常孩子該有的模樣,不再如骷髏。

姜月嘆息著,去扶蠻兒:“孩子,你很孤獨,無人可訴,無人掛念,思念摯友,無可厚非。可是,輪回殿立,世上無鬼。以自己的極端想念,匯炁成‘鬼’,去生造出‘鬼魂’來,普通人的精氣神無法長久承擔。‘小妹之鬼’繼續存在下去,你會死的。”

“小妹”消散,蠻兒逐漸恢覆過來,擡起頭,看著這半遮面的女子,覺得她神聖幽遠,又莫名親切:“您是?”

姜月說:“去年中秋,你小小年紀,卻被趕出去走商送貨。你在路上,看著萬家團圓,想自己淒涼身世。於是流著淚,曾叫過我一聲母親。”

蠻兒先是疑惑,隨即看到天上的銀月,福至心靈,恍然大悟:“您、您是!”

去年中秋,七歲的蠻兒卻被父親和繼母,趕出去走商送貨。他又餓又累,一路聽著狼嚎,看著萬家團圓,想自己身世,卻已經記不起親娘的模樣。

他擡頭看著月亮,這一晚的中秋圓月,有些奇異的發黃發舊,卻出奇的親切,莫明地像舊時相識。情不自禁,流下熱淚,叫了一聲“母親”。

那一晚,月色別樣的皎潔溫柔,照得前路清楚如晝,他一次都沒摔過跤。

四周的狼嚎不知道何時熄滅了。他半路迷迷糊糊地睡在地上。醒來時,身上落滿樹葉,卻像蓋著被子一樣暖和,貨物不知何時都已賣完了,錢就放在身旁。

他本以為是自己做夢,一直都回味著那一晚的奇異經歷。

卻原來,一直都是真的。

蠻兒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隱約還有的記憶,那時候,母親還沒去世,拍著他,哼唱流傳了不知道多久的歌謠:“兒莫啼,月光光,照前路。兒休哭,月彎彎,作搖籃。”

土地在一旁聽著,也想起古書上的久遠記載:

果然舊時月,偏照苦人兒。

如此偏愛,窮鬼又能給他們什麽呢?

難怪被趕出大夏!

只是古江山不再,舊時月卻徘徊不去,留戀故土。

這時,姜月轉過身來,土地急又低下頭。

再是“舊時月”,再是無可救藥的陽神修士,人家也是貨真價實的還虛修為,可以稱之為“神”的那種!

姜月對蠻兒說:“既然醒了,就隨熊、虎二人離開吧。”

又對土地說:“如若阻攔......”

土地大呼冤枉,連忙辯解:“老兒沒有!一開始也不是我擄掠的他,是這野......是這孩子,他自己不知道怎麽誤入了洞天,長跪在廟前,定要小老兒幫一個忙......這個忙,小老兒實在幫不上......送他出去,他又跑回來......然後,他走不了......”

“走不了?”姜熊、姜虎都皺眉。

姜月凝神往蠻兒身上一看,什麽都明白了,嘆了口氣:“何苦?你有什麽執念,寧可把自己的炁連在這裏,也要苦求?”

蠻兒此時吸收了“小妹”,回收了精氣神,於是看起來恢覆了大半,卻又顯出倔強的神態,被姜月一問,低下頭:“我知道,小妹回不來了。但我沒有偷東西,沒有偷過那鐲子!”

“您知道的。您是土地,您一定什麽都看到了,知道了。求您,為我告訴我爹爹,為我告訴村長,我沒有偷東西!”

土地叫苦:“尊神,您也聽到了!其實,這是小事。但您應該也知道,根據大夏的體系,我雖有煉炁化神的修為,卻並不是純粹的活人,而是托付於人身的。只有人身決定我的,我無法幹預人身的選擇啊!”

他頗多怨憤。多可笑,這芝麻綠豆屁大點事,就是小孩子覺得自己被冤枉了,就害他惹上了還虛修士!

姜月搖頭卻不因這是“小孩子的小事”而看輕,以商量般的口吻,說:“蠻兒,如果是這樣的要求,我卻無法繼續幫你。表裏二界自有規則。除去洞天之地,幽世不能顯法紅塵。陽世之事,陽世解決。”

蠻兒感覺到了尊重,也不再一味倔強,垂下頭:“我知道,可是。我走不離了。”

姜月將袖子一轉,蠻兒卻覺得輕飄飄了起來。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肉身還跪在土地廟前。

姜月將那楞頭楞腦的小紙人抓到手裏:“你現在離不了土地廟的小洞天,是因為你心中極之渴求,所以將自身的炁與此洞天的炁相連,心願不了,肉身難離。我送你一具凡人也能用的傀儡,先遷移神念,隨我離開此處。等了結心願,肉身自得解脫。”

又看一眼土地,令:“照顧好蠻兒的肉身。勿斷吃喝。”

土地連連稱是。能送走這瘟神,說什麽都好!

姜月輕吹一口氣,月光就如雲霧,托起姜熊、姜虎、李秀麗三人,飄蕩蕩飛向月亮。

然後她旋身一轉,消弭月光中。

穿過月亮,李秀麗三人再次睜開眼,仍站在土地廟前。

這時,李秀麗終於從看得津津有味中,回過神來了,忽然睜大了眼睛:“‘小妹’沒了?”

姜熊恢覆了原貌,說:“姨母之前說的話,你沒聽懂嗎?其實,小妹是真的死了。並沒有鬼魂誕生。‘小妹’的‘鬼魂’,就是蠻兒不舍得她,以自己不甘的心願,無意識裏,消耗了自己的炁,所生造出來的,並非真實存在。蠻兒蘇醒,‘小妹之鬼’自然消散。”

李秀麗:!!!

所以,那她的!報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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