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遠去的少年

1.

宛秩記憶裏一直有個畫面，是她潛意識裏默認的開始，也是她最初的，不得不承認自己動心的開始。

中考倒計時101天。

下午。

一群人蹲在教室外，班長把頭埋進手臂裏，靠著墻蹲在地上。

沈方珣，他就這麽倔強地翹著二郎腿，同樣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從未有過的頹廢，和疼痛。

宛秩不知道怎麽勸，叫她即興上講臺開班會，教訓犯了錯的班裏人，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可叫她去勸人……勸一個情緒正爆發卻強制壓制著的人……

她做不到。因為她也是這樣的人。情緒從來不會正面宣洩。

……

宛秩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難過，無以為繼，沈悶，隱隱作痛。

看到他那樣的那一瞬間，那種視覺沖擊就讓她亂了陣腳——眼一下子就紅了。

直到後來她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雙手抓住他的手臂拉他起來——第一次那麽直觀地感受到體型差異，她一雙手都握不住他一只手臂。

她賭他不敢把自己甩開，就這麽一路拉他到辦公室，班長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拉住他另一只手臂……

時隔多年，她仍舊記得那天那雙被陰霾蓋住陽光的眼睛。強大也脆弱的，年少的他們。

在拉起他之前，她蹲下身來，第一次這麽放低姿態跟人說話，聲音有些顫抖：“你別這樣……”沈方珣，別這樣……我會受不了的。

那時他擡頭，一雙眼睛保持著一種強制的冷靜看著她，啞聲溫柔地說：“沒關系，我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

一個從來都不會情緒失控、陽光正面的人都能這樣了，怎麽會沒事？

是班幹部，必須解決問題，所以義無反顧。可當他進去辦公室，門被關上之後，宛秩迷茫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沒有處理類似事件的經驗，其實也沒有那麽冷靜。

由此這件事成了一個心結。可卻讓從來不願承認自己內心的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感情……

其實真的很在意，根本沒辦法忍受看他有一點兒的頹敗。

2.

畢業之後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高中第一次放高考假，初中班裏的人聚會，來了近半個班的人。

也是在宛秩頭腦一熱跟他表白之後。

宛秩從知道他也會來就開始有種異樣的冷靜，或者是，已經開始不清醒。

最後一場在KTV。

宛秩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很投入，興致格外高地幾乎把會唱的情歌全都點了一遍。

他一直在男生那邊，同樣的聊得很嗨，從頭到尾跟她沒有任何交流。

形同陌路。

後來他先要走，大家都起身跟他道別，她還是在唱歌，一眼都沒有多看，一句詞都沒有錯過。像是有一個無形的結界，硬生生地把同一個喧鬧的環境劃開，音響很大聲，可是她什麽都聽不到，只有看著屏幕上的歌詞，一直唱下去。

“從未意會要分手，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提琴獨奏獨奏著明月半倚深秋，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一秒，兩秒，她忍著不去看……每一個節拍都是時間在一點點逝去，她既想結束這份煎熬，卻又無法將自己抽離出來。天各一方，何時再見？

難道過往的同窗三年，就這麽過去了？

忽然一聲悶響，震得她心悸，終於轉頭去尋，卻連個殘影都沒有看到。

心臟突然就往下墜，眼淚頓時就掉下來了。

握著話筒的手指節都發白，眼眶裏的酸脹流出來，劃過皮膚，掉進衣領裏，都分不清究竟是冰冷還是太滾燙。後知後覺的牙關發酸和莫名的溺水感默默把她拽回現實，她放下話筒，就近坐在沙發上，沒有什麽表情，更沒有什麽聲音，就像那天的他那樣，安靜地崩潰著，眼底通紅。

她做到了在他面前坦然，只在邁進有他的房間前有一瞬下意識的緊張，此外她的表現無懈可擊，談笑風生，甚至轉頭時不小心看到他了也依舊微笑著直視回去，不能再坦然了……

是他說的：“朋友足矣。”

是他說的：“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她答應了啊。

沈方珣今晚對她的態度，跟對分手之後的喬若沒有什麽區別。可她不是喬若，甚至她連喬若都不如，連擁有都沒有過……憑什麽跟她一樣的待遇？宛秩清楚地知道自己開始犯渾了，越想越氣，可是又還是有些愧疚……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沖得她不知所措。

林曉菁旁觀了全程，勸不了，也沒法勸，沈方珣沒到之前她拍了拍宛秩的肩，看她一副茫然的樣子，林曉菁竟真就信了她說過的“慢慢放下”。

宛秩是什麽人？難道感情愛恨就那麽廉價？不是輕易地就喜歡了，又怎麽會說放下就放下？不可能的事。

沈方珣從關上門心裏就覺得不對勁。每走一步，心裏就多幾分無以為繼——一種異樣的、格外遺憾和不舍的沖動洩洪一般從他心底漫出來。

在轉角，他突然停住腳步，手撐上光滑的墻面，差點踉蹌。

他喘著氣，突然覺得這裏的空氣格外悶，可他腦子裏的沖動，不是趕快出去，而是……必須回去。

事實上，他真的這麽做了。

往回走的每一步都格外漫長，他那天拒絕她時對自己的剖白像滾動字幕一樣在他腦海裏翻湧——

“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憑什麽？”

沈方珣，你憑什麽？你不是沒有想過，你早就想過，可你竟可笑地否認了自己。

她去了最好的高中，而你，考試失利，前路未知。你憑什麽？憑什麽讓她等？讓她擔心？讓她慢下腳步陪你？

你要是敢想，你就是真的混蛋。

小城市的孩子讀書出人頭地有多不容易，她並不是純靠天賦，他很清楚。根本就不能耽誤，更耽誤不起……

沈方珣竟然比她還後知後覺，自己不是不喜歡，而是，這份感情已經深到讓他不得不松手……所有的行為，竟然是下意識的回避，不看她，只有在她最開始邁進屋子裏時目光自然落到他身上時他默默地全盤接受，也回看她。除此之外，他都不敢說什麽，怕她又多想——林曉菁說她會放下的。

這份感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不知道。她慢慢地滲透進自己的內心，而你卻毫無察覺。甚至，被一葉障目……

門拉開，沈方珣一眼看到角落裏蜷著身子面無表情在流淚的人時，渾身的沖動全都涼了熱血。

宛秩是什麽人？她在你面前哭過幾次？寥寥無幾，也不是因為你。可今天，她一向的冷靜，就這麽輕易地被你一推門夾碎了……

她不是會走極端的人，更是能想開的人，他告誡自己，當舍則舍，即使有信心在未來拿回失去的東西，他也沒有理由這個時候讓她分心——中考不能說不重要，但高考更為重要。

長痛不如短痛。沈方珣，清醒一點，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就該知道這個時候怎麽做才是負責。他一遍又一遍用所剩無幾的理智在心裏告誡自己，冷靜，慎重……

“誒，你怎麽回來了？”蘇煉驚訝地看向門口，大家都望了過來。唯獨她還是沒動。

沈方珣沒什麽情緒地說：“好像忘東西了。”

金戈在這個時候終於背著背包氣喘籲籲地追回來，搭上他的肩膀：“你跑這麽快幹什麽？發生什麽了？”

包間裏的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氣氛有些詭異。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都不該……他呼了口氣，說：“記錯了……”

門重新關上，這回關門的人動作很輕。在包間裏是真的聽不到了。

沈方珣重新走出去，一步一步，堅定而沈穩。

既然不想這樣，不想放下，不想她為你停下，那就拼命趕上來。不管怎麽樣，至少也是拼命的奔赴，至少也要拿到一個跟她並肩而立的機會。這才是你，沈方珣。

至於宛秩怎麽看他……他無暇去想，他必須先把自己撈起來。

3.

後來，她就在想，如果當年兩個人沒有那麽早熟，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別人的青春年少輕狂，到了這裏，反而是中考那天一場大雨澆醒了人。可是若是那樣，她轉念一想，又怎麽會有今天的彼此？

他的高中離她的並不遠，時常有大考是一起在宛秩的學校考的。可是幾千人的校園，哪怕是在同一棟樓同一層樓考試，宛秩有時連自己的同學都找不到，擦肩而過談何不容易？

時候未到的時候，緣分早晚，果然是註定的，同樣的兩個人，怎麽都抽絲剝繭不出來的一個僵局，在多年後竟然還能冰雪消融，重新圓回來。

就是有時候老天太愛折騰人了。

那個時候跟高中同學在聊，宛秩就在說：“你說我這個人其實對朋友的情感需求都能可有可無，一個人照樣這麽過，沒什麽不好的。怎麽就一直惦記著不放下呢？”

很矛盾，感情對她來說可以不是必需品，但就是因為這麽一個人有了例外。

那時候高中同學剛跟初戀分手，聳了聳肩，嘆了口氣：“估計是白月光的殺傷力太強了吧，久了就忘了。”

“也許吧。”宛秩收起自己沒事找事一般的愁緒，站起身，依舊是那個逢人遇事收放自如的宛秩。

那些年。

生氣過，遺憾過，不甘過，挫敗過，可是兩個人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同樣是高中的時候，宛秩第一次經歷高考喊樓，三千多人在宿舍區打燈吶喊，三千多人合唱《海闊天空》。很震撼，很肆意，更讓人熱淚盈眶。

她是搞創作的，在三千多人的聲嘶力竭的歌聲裏，她的腦海裏早就構架出一個場景，有沒有在作品裏用過已經記不清了，可她卻格外堅定地認為，這是她給自己在未來營造的世界——走遍千裏，不羈放縱愛自由……

她默默地想，一定要在將來擁有理想人生去看大千世界的時候放這首歌。“永遠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不孤獨，還自由。

這首他們曾經也合唱過的歌，在過去的許多年月裏對她來說只是年少時的一個特別回憶，是這首承載了太多人青春回憶的歌賦予的獨特意義，是堅信著的未來人生狀態的目標，而她卻從未想過這個理想有一天會真真正正、完完整整地實現在自己真實的人生裏。

然而後來，真的有人回來了，帶走了她的孤獨，為她實現了差點兒就要松手了的一個少時夢想。幸運地，這個夢想因他而起，也因他完滿。

那年取舍轉身遠去的少年背影早已不見，回來的，卻還是那個一如既往的男人。成長，堅定，溫柔，所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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