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53章 月夜明(妖九染番外)

關燈
第153章 月夜明(妖九染番外)

魔繇族族長漓常有九個兒女, 其中前八位皆為其姐妹所出,而最小的那個,則是他與族中一位身份低微的魘女所生。

這第九個女兒, 被取名為妖九染,“妖”取自“繇”的諧音, “九”取其排行,至於“染”字, 則是出自其母的名字。

是了, 妖九染這三個字是她的名, 並無姓氏,魔繇族的人從不需姓氏。

魔繇族等級森嚴, 子女身份皆隨父母中的高位者,故此她自幼便同其他兄姐一樣生活在其父身邊, 對於自己的母親卻是沒見過幾面的。

她雖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她的兄姐也待她極客氣,但她知道自己與他們終究是不大相同的,故而總是喜歡獨處,養成了有些孤僻的性子, 唯有與她自小相伴的婢女才可親近一二。

在她的印象裏, 父親漓常的形象高大且無所不能,他總是很忙很忙,可一旦出現便會帶著許多新鮮的小玩意兒陪他們許久。妖九染看得出,每一次父親露面, 她的兄姐們都爭相表現自己——他們都想要成為他最喜歡的那個孩子。

她看得出, 所以每每總是縮在後頭, 不與他們搶風頭,不過, 她的父親倒也從未厚此薄彼,每一個孩子的願望,他都會盡力去滿足。

平日裏,妖九染同旁的孩子一樣,也要跟著幾位師父學魔繇族的功夫與法術,這時的她總是最開心的——她喜歡學那些有趣的東西,師父們也總是誇她天資聰穎,一點就通。

後來有一日,漓常將他們弟兄姐妹九人一同喚進地宮中,教授了他們唯有族長之脈可學的禁術——雙生共命之術,並千叮萬囑,講了許多有關於魔繇族過去的故事。

據他所說,此術乃是兇神相繇之後為承其遺志而研生的禁術,相繇九首九命,若非因忠心效力水神共工而被誅殺,本應長存萬世。而雙生共命之術,便是相繇遺族生命力頑強不息的應證。

但即便是族長之脈,自古以來也沒幾人用過,一是此術兇險,稍有不慎便會危及自身性命,二是施術條件嚴苛,如若對方屍身殘缺太過或是血液完全冷去,那便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的。

“此術一為忠,二為情,”漓常的目光掃過他每一個孩子,無比嚴肅地說道,“他日你們中若有誰任族長之位又遭逢大難,其餘人便可利用此術救了他,以保魔繇族萬全,此乃為忠。至於為情……”

他的目光落在他最小的女兒身上——對方托著腮睜著一雙明眸,正聽得出神,他不由溫和一笑:“你們還小,以後自然便懂得了。”

再後來妖九染長大了許多,漓常又一次問他們想要什麽時,只有她說了想要出去看看,她這麽說時,其他兄姐亦覺得驚訝——身為族長的子女,理應留在族中為了全族盡心竭力,出去?這是他們從來都不敢想,更不敢提的事情。

妖九染倒也並非發了瘋,她如此敢說自也是有自己的理由,從小到大,她一直活得小心謹慎,從不讓任何人操心,這是她唯一一個有些“過分”的要求。且她母親身份低微,她又最為年幼,族長之位再如何也是輪不到她的,便是出去走走也無礙魔繇族的發展。

漓常先是一楞,隨後看著這個女兒沈默了許久,另八個兒女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唯有她無所畏懼地直視著他,眸中澄澈清明,像是認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於是想起她的師父常常在自己面前誇讚她聰慧,甚至比其他幾個都要聰明許多,而他雖聽著,到底也沒有對她多上過幾分心,畢竟,她只有一半主支血脈,他對她便並無那麽大的期望。

他又想到她的母親,那個最終礙於族規只能遠遠看著他的女人,心內不由生出了更多的歉疚。

他是族長,他有許多理由可以理所應當地虧欠她,但所謂理由,從來不過都是用來讓自己安心的借口。

於是他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道:“在外一切小心,出去再久,也需記得歸家,可別一跑便沒了人影。”

妖九染笑得燦若桃花——她第一次如此放心而又輕松地在自己的父親面前展露笑顏。

離開魔繇族前,妖九染去見了見自己的母親——十幾年過去了,她仍然是一個魘女,做著同其他魘女一樣該做的事,她的地位從未因生下她這個女兒有過任何提高。

看見她來時,對方的神情有些慌亂,左右瞧了瞧四周才將她匆匆拉進屋子低聲道:“染染……不,九殿下,您怎麽來了?這要是被旁人看見了,會說您不守規矩的。”

妖九染挽住她的手:“娘,四下無人,您不必這麽喚我。無妨的,我已對父親說過了,他答應我讓我出去見見世面,我是特來向您告個別,便是有人嘴碎也無大礙。”

“什麽出去見世面?!”其母卻如臨大敵,眸中溢滿淚水道,“好端端的他怎麽會讓你出去?他是不是不要你這個女兒了?不行,我,我得去求他!”

她這樣的反應,妖九染始料未及,驚訝之餘亦覺心酸,忙攔住她道:“娘,您想多了,是我自己請求父親要出去的,您別這樣……女兒多年來都未能在您身邊陪伴,實在愧疚得很……”說著自己亦落下淚來。

“別哭,別哭……”對方溫柔地用帕子為她擦著淚道,“這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娘一直都怕因為娘的緣故讓你過得不好,只要你沒事,娘怎樣都行。出門在外,無人護著你,你自己千萬小心,記得走大道,行事也低調些……回來之後,也少往娘這裏來,對你有益。”

“女兒知道,自當珍重,娘,你自己也是。”妖九染吸了吸鼻子,握著對方的手不願松開。

那雙手與她的手相比粗糙許多,眼前的面容也早已不似她幼時所見的那般年輕,只是那眼中對她的關懷與深情,卻是從未變過的。

妖九染拜別其母,便收拾了行李打算啟程,她的婢女大不放心,一直求她帶上自己,但她想了一想,一覺族裏得留個親近的人,但凡出什麽事也好隨時報信,二來,她也想有個人能幫她照看母親,橫豎以她的所學,就算一個人在外頭也不會吃了虧去。

終於達成自幼時起便暗自存下的心願,妖九染離開時的腳步都格外輕快,只是她此刻還不知道,林海之外的世界,不僅僅是讓她覺著新鮮又自在,亦讓她躲過了一劫。

剛出林子那日,她在十幾裏外的鎮子上遇到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子,對方穿著顏色鮮亮明艷衣擺墜著銀鈴鐺的異族服飾,正專心致志繡著一個荷包,她湊上去一看,那荷包的顏色清新淡雅,上面飛著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鶴,她不由起了好奇心——這兒的女子大多繡山水花草,鮮少有繡仙鶴的,而這裏也並非仙鶴的故鄉,便多嘴問了幾句。

那女子盈盈一笑,說仙鶴高潔,雖生在凡間卻並非凡鳥,且飛得高遠,她打心裏想像這仙鶴一樣,飛出這偏遠小鎮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就算不能,也可以物寄情。

妖九染聽得動容,答應對方會代為達成所願,便就此告別。

同她後來一樣,淩霄派率人攻入魔繇族領地時,亦是在一個深夜裏,雷電火符而生的大火燒著了整個林子,足足燃了數日,直到一場有如天泣的豪雨落下。

有些人被殺死,有些人則葬身於火海之中,淩霄派亦損失慘重,但到底算是贏了,他們將“被囚為奴”的普通人盡數放出,得了許多感激讚美之詞,卻沒料到這些人中有許多在數年後重新回到舊地,建成了後來毫無妖族血脈卻堪稱極惡的魔繇教。

漓常一直戰到最後,他的死並非因為他不夠強,而是顧慮和牽掛太多——他數次為了救旁人而負傷,那些人中,有他的妻兒,亦有普普通通的族人。

他合上眼時是笑著的,因為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幺女還在外頭,那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當時答應了她那個有些荒唐的願望。

他希望她能好好活著,能延續魔繇族的血脈,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度過一生,不必去覆仇,不必帶著恨活一輩子。

魔繇族的人雖死了大半,但餘下的人總要接著過下去,妖九染的婢女同許多人一樣,因躲到地宮中而僥幸活了下來,待從地宮中出來後,她第一件事便是給妖九染報了信。

收到消息的那天,妖九染正喝得酩酊大醉,可剛一看到信,整個人便清醒了。

她跑進雨中,借著雨聲遮掩放聲大哭,可也只能哭這麽一場——因為她還要趕回魔繇族中操持餘下的事情,無暇因悲痛而耽擱停留。

她沒想到,自己這樣一個幺女,竟真有一天能輪上族長之位,可卻是以這樣慘痛的方式。

但還沒到魔繇族,又一個消息便傳了過來——她的堂姐風瀲影已暫且掌控了大局,且自己登上了族長之位,族中雖有不少大家族暗暗反對,可如今族裏與主支血脈最近的便只有風瀲影,現在的魔繇族又急需要一個能主事的人,故而無人敢明著勸阻。

風瀲影這個堂姐,她雖相處不多,卻有些印象——她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對人對己都極為嚴苛,性子更是十分要強。她想,這麽一個人,必定不會願意將族長之位拱手讓出,她若此刻回去,怕是還沒等進林子便要遭埋伏。

她想的很對,收到信的當日,她便受到了許多人的伏擊,若不是早有些心理準備,怕便要折在路上,但到底是受了些傷。

妖九染傳了密信回去,要她的婢女小心行事,莫讓人發現了什麽,但若可以,定要暗中與那些願意等她回去的舊族達成一致,存著實力,以待來日。

同時,她也不得不先向北而去,畢竟一次不成,對方總會再派人來。

她便這麽一路藏蹤匿跡,邊養著傷邊躲著追殺,一直到了臨州城。

她知道,臨州城附近的仙山上便是那群殺了她族人的惡人,她真想一路沖進去,能殺幾個就幾個,然後什麽也不管,死了也無所謂,但最終還是忍住。

她能活下來實屬僥幸,她該好好惜命,好好連著她父母、兄姐,及其他所有逝去族人的份一同活下去,她還要真真正正地為他們報仇。

她忽地心生一計,這麽做,不但躲了追兵,亦可為日後鋪路。

她要接近淩霄派,讓最危險的地方成為自己的藏身之地,也好勘察地形與其門中狀況,來日出其不意,將他們一網打盡!

以神志宿入其他動物乃至人的心神中操控其身這種法術,在魔繇族中被稱為“移神術”,此術的禁忌只略略遜於雙生共命術,族中一般人亦不可用,倘若施術者本人心志不堅意志不強,不但會遭反噬,嚴重的甚至再也回不去自己的身子——心神漸失,□□自然也會成為一具活著的“屍體”。

她從前並非沒用過移神術,但大都時間極短,多也不過幾個時辰,可眼下看來卻需極久,實在有些兇險。

妖九染決定賭一把,若她賭贏了,那便說明族長之位非她莫屬,她會好好去爭回來。

最終,她選定了一只全身油亮烏黑的小貓,在後山深處找到一處山洞,以巨石封住洞口,只留了一線,接著一躺一換——人身沈睡,小貓從石縫中鉆了出去,靈巧蹦跳著向山上而去。

她好不容易爬上山崖,才發覺自己像是到了淩霄派某處鮮有人至的地方——這裏有個房子,房子後面是一片瀑布及清潭,左側則是一片竹林。

竹林裏……似乎也有個房子。

這該不會是犯了錯的人被關禁閉的地方吧?妖九染左看右看,忽聞遠處鳴啼之聲,前方一大片仙鶴在陽光下向此處振翅而來,美得像是畫裏的情景,她不由看得呆住。

緊接著,那個如仙鶴一般的少女面帶訝異向她走來,彎下腰將她抱進溫軟的懷中,柔聲道:“小東西,你是從哪裏來的?”

妖九染很想掙脫她——不僅出於對淩霄派的人本能的厭惡,也因為她爬山許久又累又餓,想要趕緊找些吃的。

但她一張口抗議,卻只能發出幾聲軟軟的喵叫,聽得抱著她的女子笑得越發開心,又道:“餓了麽?來。”

她抱著她走入屋中輕放在地上,從案上打開一個罐子,抓了一把鹹而微腥的東西,又找了個木碗,丟了些進去端到她的面前:“吃吧。”

那是一些小魚幹,以貓的身體來品嘗,的確是極佳的美味。

見她吃得狼吞虎咽,少女開心地撓了撓她的脖頸,起身走到崖邊又去餵那些仙鶴——那些仙鶴不爭不搶,一個個乖乖圍在她身邊等她餵食,一看便知與她極為相熟。

妖九染擡頭望向那個少女——她一襲白衣如雪,身姿在光下亮得耀眼,簡直像是要融進那光裏去一般。

她雖不願承認,卻著實從心底覺得,此女的形象的確與傳說裏的那些仙子一般無二。

但她的笑容爛漫鮮活,又似乎比仙子更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好處。

待得久了,妖九染開始漸漸了解有關於這個少女的一切——她名為羽白衣,同自己一樣父母皆逝,是淩霄派的大師姐、仙山十二門之首羽家的少主,而她的師父淩霄君則是淩霄四仙君之首,活了兩百多歲也收過只這麽一個徒弟……如此種種,說是萬人仰慕的天之驕子也不為過。

按理來說,投胎投得這麽好,人又天資聰穎無所不通,她是什麽也不缺什麽也不愁的。

可她看得出,她同自己一樣孤寂。

人前恭謹有禮、笑意盈盈,是所有師弟師妹敬愛的大師姐,是淩霄君的得意弟子,人後,她卻總是對著她這樣一只小貓說著心裏話,說著許多人前從不會提的話。

可她不是貓,她聽得懂,於是,她便因此而收獲了她的許多秘密與心事。

她同她一樣,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同她一樣對所謂的規矩甚覺厭煩……她們在某些地方上,實在太過相似。

“嗯……”無人時,羽白衣一手托腮,一手以指尖蘸了濃墨於紙上隨意塗畫,轉眼看見妖九染在窗臺上直直盯著她,勾唇一笑道:“你瞧你,渾身黑得像是被墨染過的一般,我看……我就叫你阿染吧,如何?”

羽白衣不知道,妖九染聽到這句話時,心中一動,像是被擊中了什麽最柔軟的地方。

雖然,雖然只是巧合,但從前……

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兄姐,最常喚的便是她這個小名。

幸好貓兒不會臉紅,她心想,不然自己便要被看得一清二楚。

她剛被羽白衣養下時,因為淩霄派的緣故,她總想找個機會抓了她的臉便跑走,但後來在這裏白吃了一餐又一餐,想著若還要下手,那她也忒不是人了,便忍了下來。

況且,那麽白凈漂亮的一張臉,若留下疤痕,也太可惜了些。

再後來,便不只是不好意思下手,她對她越來越好奇,也越來越喜歡,喜歡到想在這裏多待幾日,再多待幾日。

之後也算機緣,羽白衣受命下山,她當即抓住機會與她一同去了——她想跟著她。

我跟著她,只是為了接近淩霄派的人,之後……之後方便報仇,她如此催眠自己,便跟得更加心安理得了。

只是走的時候,她為了甩掉她那個叫璇璣的小師妹著實費了一番工夫,那丫頭似乎是格外崇拜自己的大師姐,她讓她照顧她,她便一刻不歇地盯著她,連練劍都要拴在身旁,弄得她苦不堪言。

可也是因為這番經歷,讓她發覺,其實淩霄派並不全是“惡人”,多的是看起來平凡普通又美好溫柔的少年少女。

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絲莫名的難過,但很快便生生將那難過壓了下去。

妖九染本來並沒打算愛上羽白衣,亦沒打算殺了她,她開始時對她只是有好感,只是希望,她帶人攻上淩霄派的時候,她可以不在那裏。

但她不知道,在她心軟的那一刻,便已為這段感情埋下了伏筆。

不知何時起,她們愛上彼此,而她的謊言,註定要越來越大。

在山上時,她看到她的端莊溫柔,看到她的孤獨寂寞。

在山下時,她看到她的活潑趣致,看到她的情深熱切。

她的所有一切她都盡收眼底,但她卻不能告訴她。

後來,她遭穿心之傷時,她全然沒有猶豫,只剛一想到,便即刻用了當年父親所教的禁術救了她。

若成,她們一起活,若不成,她們共赴黃泉——比起死,她更怕與她陰陽兩隔。

“我的命,分你一半。”妖九染伸手撫著她的面龐心道,隨即昏死過去。

“至於為情……你們還小,以後自然便懂得了。”父親的音容笑貌在那時浮現於腦海中。

那之後還有一句——“但你們記住,一旦施術,便無回頭路可走,你們切莫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父親,孩兒終於懂得了……

孩兒不會後悔,孩兒很高興……能救了心上之人,能與她魂命相連。

收到萬事妥當的信後,妖九染心知自己的機會已至,且她又因禍得福,在禁術的影響下與羽白衣修為相合,可說是事半功倍,自然不敢耽擱一日,便往魔繇族回去。

三個月……足夠了。

信報中提及,風瀲影一直不大同意覆仇之事,覺著只會兩敗俱傷,於魔繇族無益,可族中覆仇之聲高漲,眾人的不滿積得越來越多。她本打算與身為大族少主的表兄離焰聯姻,一來固權贏得更多家族的支持,二來借此平息憤懣,但誰知婚期將至她卻又忽地百般推脫找借口一拖再拖,最終才走到今天的局面。

除了知道自己回去必定一呼百應之外,妖九染還看得出來,自己若想真正坐穩族長之位,覆仇之事,必得早些提上日程。

只要羽白衣那時好好地待在鐘州,她就不會經歷那一切……等淩霄派滅派之後,她會想辦法穩住她,帶她去別處住下……離她近的地方。

可若她是魔繇族的族長,此事便始終是瞞不住的,瞞不住……瞞不住也罷,大不了將她囚在宮裏。

她會給她想要的一切,會用盡一生去彌補她。

妖九染將一切後路想好,就這麽來到了風瀲影的面前。

大殿中,燈火閃爍,影影綽綽。她一個人坐在族長的寶座上,腳下是與她一樣孤獨的影子,同一個已經自裁的親信。

她側身坐著,手中摩挲著什麽物件,垂首專註地看著,十分安靜,似乎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因而反倒全然不慌不亂。

“堂姐,”妖九染握劍指著她道,“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擅登族長之位,更不該派人一路追殺我。否則,今日我還能留你一命。”

“你錯了,”風瀲影擡起頭望著她,罕見地露出一個溫柔又惆悵的笑容,“是我不該去愛。”

“什麽?”妖九染起先懷疑自己聽錯,接著又懷疑對方是受刺激過度瘋了,不然怎麽好端端便說出這樣沒頭沒尾的怪話來。

“愛會讓人心軟,會讓人迷茫……”她果如瘋了一般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起來,低著頭又看向手裏的東西,“也許那一天,我就不該……”

“你殺了我吧。”突然地,她這樣說道,神情認真嚴肅,又不像是瘋了。

還不等妖九染再說什麽,她忽地先一步刺了過來,妖九染忙舉劍擋下,緊接著只一橫掃,便輕而易舉劃開了她的脖頸。

“……梵……境。”這是她最後吐出的兩個字。

妖九染看得出,對方剛剛那一擊分明偏了寸許,根本是一心求死之舉。

怎會如此?

梵境……她下意識掰開她的手,將她手內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是一個精巧淡雅的香囊——天水碧的顏色,布料似是摻了銀絲織就而成,隱隱透出光彩。上繡白雲飛鶴,下墜白玉冰絲穗,配色清麗又顯精致。

這仙鶴的模樣?!妖九染不由睜大了眼睛,立時想起她剛離開魔繇族時在鎮上遇到的女孩兒。

再一細瞧,香囊上還繡了兩個名字。

——風瀲影、戚梵境。

後來,她抽了個空又找到那個女孩,對她說了許多在外的見聞,並誇她繡的仙鶴與真實的仙鶴一模一樣……她們那天說了許多的話,但她始終不忍心對她說起風瀲影的死。

屋中忽然傳來婦人不住的咳嗽聲,戚梵境連忙回到屋內,妖九染跟著進去,對方斟了茶,一邊餵床上的婦人喝下邊一臉歉意地笑道:“讓你見笑了,這是我娘,她身子不大好,常年臥榻,須得有人看著。”

“沒事沒事,應該的。”妖九染忙擺手道,一瞥眼看到院中對方的好些蒙著紅布的大木箱子,不由楞住。

“那些是我未婚夫婿家給我下的聘禮,”戚梵境平平淡淡地解釋著,面上看不出悲喜,“有了這些錢,我便能給娘好好看病了。”

妖九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如鯁在喉,最後只輕輕點了點頭。

“他家裏是開繡坊的,”對方走至院中,無神地盯著那些箱子繼續說道,“我想……以後若有了孩子,我便教他們如何繡出最真最好看的仙鶴來。”

她的話聽上去像是很幸福的遐想,但妖九染卻分明看到,她的淚一滴滴落在了手上。

“我先前,遇見了一個很特別的姑娘,”戚梵境擡起頭,拭著淚笑道,“跟你一樣特別,她的名字也很特別,又很美……叫作風,瀲,影,你認識她麽?我總覺得,兩個特別的人會該是認識的。”

妖九染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

戚梵境倒也未必真在意她的回答,搖了搖頭接著說道:“那段時間,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後來,等我繡好了香囊,她來取時,卻說自己要搬離此處,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她起先還只是嗚咽著,漸漸的哭聲越來越大,妖九染心下不忍,輕輕環住了她。

她不知道她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但想來,那定是個如星辰日月一般美好的故事。

風瀲影說得對,愛會讓人心軟,會讓人迷茫。

卻也讓人堅強、無畏。

所以她才會為了她,那樣拖著婚事,那樣明知死路卻還一意孤行。

她本可以騙她也騙自己,為了地位嫁給不愛的人,大不了日後再悄悄往來——

妖九染想到這裏便不再往下想,因為她忽然覺得,若換作是自己,也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不要背棄愛人,也不要用利益玷汙這份愛。

可她從一開始就騙了羽白衣,接下來還打算帶人屠了她的師門,這又該怎麽算?

妖九染覺得自己的心正痛苦地撕扯成兩半。

或許,她的堂姐比她幸運,亦比她更有勇氣。

以人形一步步登上仙山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握著劍的手都在隱隱發抖。

她想起那個雖然煩人卻有一張可愛笑顏的璇璣,她不過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亦是羽白衣所疼愛的師妹——她是真心不希望她死。

不止有她,還有淩霄派中許多人,他們……

然事已至此,她已無回頭路可走,更不可能讓其餘人殺誰或不殺誰——他們都是懷著滿腔恨意而來,心中除了暢快屠戮別無所求,若她真的這樣說這樣做,他們會怎麽想她這個族長,又會如何失望?

妖九染沒有勇氣說任何多餘之語,只能強行讓自己冷酷殘忍起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盡量挑了些生面孔下手——反正劍光繚亂,呼喊慘叫……看得久了,聽得多了,便也麻木了。

直到羽白衣帶著絕望與憤怒出現在她面前,她才發覺,原來一切皆是自欺欺人,她的心還是會痛的,比從前受過的所有傷加在一起還要痛上千倍萬倍。

她成了族長之後,族中所有功法秘術無一不曉,又兼有羽白衣修為之助益,此刻在場無一人能攔得住她,淩霄君不見蹤影,而羽白衣……她的傷尚未痊愈,也不能阻她。

她是她的愛人,所有她不會傷她分毫,但她也是魔繇族的族長,所以淩霄派這一戰,她只可進不可退。

但她不曾料到,羽白衣竟早就想好要與她同歸於盡,更殘忍的是,她要那樣設計死在她的劍下,而非自行決斷。

就像是,她要生生將那條命還給她一般決然而又無情。

妖九染想不明白,她分給她的命,她怎麽能……如此不珍惜?又怎麽能……就這麽舍了?

她最後,究竟是愛她多一些,還是恨她多一些?她沒有答案,便不能甘心去死。

她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與修為,施了此生最後一次禁術,硬生生將三魂七魄從身體中抽離出來——

我一定,一定會再找到你……我欠你的,我會還你,你欠我的,也絕不許……就此了結……

直到最後,羽白衣在她眼中仍是一樣,便如那時初見一般,在陽光下耀眼奪目,仿佛其本身便是一束光輝。

不像她,要行在黑夜中,背負著謊言與欺瞞走下去。

她想,她若是夜晚,那她便是夜空中一輪皎月,是她唯一的光芒。

最後,月亮落下,黑夜結束。

(本章作話非常重要)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