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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端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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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端午(二)

江靈殊楞了楞, 才忙亂地解釋了一通,又拿了帕子為對方擦凈頭臉上的水。好在盛夏炎熱,衣上水漬一時半會兒便幹透了, 倒也沒什麽影響。若是厚著臉皮想,認定自己只是要為對方消消暑氣, 也不是說不通。

“你可真是把我嚇了好大一跳。”靜垣聽她說完,心有餘悸地望著水面, “不過你也太厲害了些, 方才那一掌實在, 實在……”

她也想不出什麽絕妙精確的形容詞,只得訕訕一笑帶了過去。

江靈殊自己亦覺驚異, 暗暗下了決心——往後情緒不定時萬萬不再以它物出氣。

靜垣走到竈臺前掀起鍋蓋,鍋內的水已化作半透明的青綠色, 升騰起的熱氣摻夾著粽葉的清香,讓人陡生食欲。

“啊,終於好了。”靜垣說話間已麻利地將那一鍋粽子皆裝在了簸箕裏,又單獨挑出淩霄君的那串小粽子放進旁邊一盆涼水內,轉頭喚道:“快過來挑粽子吃。”

剛出鍋的粽子燙得厲害, 江靈殊小心拎了一只系著白線的, 懸著浸入潭水中。至摸著不再那麽燙人後才慢慢解了線剝開粽葉——原本潔白的江米被箬葉染成淡淡碧色,柔糯黏滑卻又粒粒分明。咬下一口細細咀嚼,清香滿口、回味甘甜,著實令人愉悅。

她側目望去一眼, 正巧看見靜垣將手裏那只豆沙餡多得幾乎漫溢出來的粽子狠狠蘸進白糖裏, 又一大口咬下去, 自己差點噎住,心裏直替她膩得慌。

“怎麽樣, 好吃麽?”靜垣問她。

江靈殊點頭應道:“自己親手做的,當然好吃。”

“說來端午本該喝些雄黃酒,”靜垣嚼著粽子道,“只是雄黃的味道實在叫人難受,好在咱們的青梅酒已放了有兩月餘,可以一嘗了。”

“我這就去搬來。”江靈殊吞下最後一口粽子,在潭中洗了洗手便奔進屋子裏,將那釀酒的壇子抱了出來。

“我就免了,”她看著靜垣將酒倒進小瓶子裏,揮手扇去勾人的酒香。“只再給師父送去一瓶就行。”

“真的不嘗嘗?”靜垣舉起一杯一仰而盡,連連稱讚,“這可也是你自己親手做的,若一口也不品,豈不遺憾?”

江靈殊咬了咬唇,豁出去一般道:“罷了!”說完便頗為豪氣地向壇子伸過手去。

靜垣本以為對方要直接抱了壇子豪飲,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瞧著,卻見她以食指輕輕掠過壇口,帶下一滴將要滑落的酒水,放入口中吮凈,頓然失語。

江靈殊渾然不覺,深吸一口氣道:“好酒好酒,雖不及梅雪釀清寒脫俗,卻也堪稱佳釀了。誒,你怎麽這樣看著我?”

“至於嗎……明明自己想喝得不行,還偏要忍得這樣辛苦,喝上幾杯又沒什麽大礙。”靜垣不解地嘟著嘴道。

江靈殊苦笑道:“於旁人的確無礙,於我卻是萬萬不能的。”

“哎,不難為你了,咱們這便將酒和粽子送去給淩霄君吧。”靜垣起身拍了怕手,二人一個提著粽子,一個抱著酒瓶向竹林中走去。

“來了。”她倆剛走至竹屋前,淩霄君便開了門,向兩人輕點一點頭算作招呼。

江靈殊與靜垣將酒與粽子放至桌上,行禮說了些尋常的心意之言。淩霄君只靜靜聽著,看不出歡喜,卻在她們起身後伸出手來——手中是兩條編得極細巧的長命縷,末端還墜著小小銅鈴。

二人對視一眼,都覺十分出乎意料,忙先道謝接過戴在手上,江靈殊又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這莫非……是您親手編的?”

淩霄君點點頭,依舊面無波瀾。

江靈殊和靜垣大為驚訝,甚至還有些許想笑,卻也實在不敢。直至出了竹屋之後,才忙不疊地議論起來。

“真是想不到啊,淩霄君竟還會編這個,”靜垣反覆打量著手腕上的長命縷道,“別說我那些師兄了,便是師姐們也只幾個會的。況且他還編得這樣好……”

“噗,”江靈殊捏著下巴,“我想了一想,覺著倒也尋常。你看,你若是活了幾百歲,可不也得多學點東西打發時間不是?”

靜垣伸手一點她的眉心笑道:“好啊,你初來這裏時正經得很,現在幾個月一過,倒是敢三天兩頭地調侃起淩霄君來了。你以後可得小心些,若惹得我不悅,我便將你這些話都告訴他老人家去!”

二人追著笑著鬧了一陣子,靜垣輕咳幾聲正色道:“不管怎麽說,之前每一年端午我也給淩霄君送粽子,他可沒給我編過這些。可見,我不過是順帶著的罷了,也可見,他有多看重你這個徒弟,你可得認真些……”

她雖面露艷羨之色,可滿眼裏亦皆是為她高興的真情實意,江靈殊心內一暖,握住她的手道:“我明白,也絕不會辜負了師父的栽培。”

“那就再好不過,我給你留幾個你愛吃的粽子,餘下的帶回去分給師弟師妹們。”靜垣抱起簸箕,又叮囑道,“我覺著麽,粽子還是熱著吃好些,若冷了恐會不消化。晚間涼了,你便自己再蒸一下,不然鬧了肚子可別怪我。”

江靈殊掩口一笑,佯作不耐煩催促她:“快去吧,啰啰嗦嗦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今日需祭祀,靜垣自是不能如往常一般在這裏待上一整天。江靈殊目送她歡快離去,面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不遠處鳥雀鳴啼、水瀑清厲,都不過襯得她的孤獨寂寥更為明晰,像是已融進了這裏的每一株草木、每一片水花、每一縷微風,在這盛夏裏令人生冷。

她走回屋中,將靈衍的信一封封展開又重讀一遍,看見她同自己說懶怠與虛偽之人虛與委蛇時,又不免笑著搖了搖頭。笑著笑著,一滴淚卻忽地落在信紙上,忙取了棉布來吸去,才又想起也得用帕子為自己拭一拭淚。

靈衍在托著腮歪著頭,潦草地寫了一封給白溟的回信——那日她寄信去了白夜山莊之後,對方很快便來了回信,可她才懶得一封又一封地回過去,不過看在今天是端午節的份上,才又寫了第二封以作問候。橫豎她是另有打算,並未真有心要與誰親近。

然在開始寫給江靈殊的信時,她不由便坐直了身子,思索良久,想著自己是否又只需將今日所做一一道來便算成信。

筆尖顫了一顫,終究落下。只是她分明在寫足以令人一展歡顏的樂事,自己的眉心卻一直深鎖著,仿佛凝了一團如濃墨般暈不開的愁。

“粉飾太平”,這是她寫信時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詞。

是了,她們二人皆在粉飾太平,表面上似已無憂無慮只喜不悲,可其下深埋的卻是一積再積一忍再忍的痛楚與哀愁,也不知還能強撐到哪一日。

她倒是想一訴相思,可又如何能訴?她與她到底只是師姐師妹,偶爾道兩句思念之情尚可,說多了便難免令人覺著奇怪,自己亦是不好意思的。

若是因情難自抑言語失措而叫對方看了個透,那麽或驚異或嫌惡或憐惜,皆是未知的可能。靈衍雖心存僥幸,卻也不敢拿二人現在的關系去賭,她寧願忍下這萬般情思——

至少這樣,她們可繼續做著彼此最親密的依靠相依相伴下去。

“衍小姐。”阿夏一聲輕喚斷了她此番思緒,靈衍向門口望去,倒是見著了一個她意料之外的訪客——沈流煙。

她著一身水藍色的羅裙,梳一個低髻,一縷烏發垂在另一側,發上簪著幾支白玉石的細碎小花,神色恬靜站在光下,越發顯得溫婉秀麗。手中捧著一個八角錦盒,不知裝了什麽。

“沈師妹?進來坐吧。”靈衍招呼著她,順手用書卷掩了兩封信,阿夏遂出去帶上了門。

沈流煙緩步走近,垂眸輕聲道:“今日叨擾師姐,也不為別的,只是想替阿琴來向師姐道個歉,她並非有意得罪師姐,只是,只是……”她一時緊張,竟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只得向前兩步,將錦盒輕放在桌上打開:“流煙身無所長,只做了這些,以表微薄心意。”

靈衍向那盒中望去,這一看倒不由驚嘆——那盒內密密擺著數十個極小的粽子,每個都只幼兒半拳大小,也不知多手巧的人才包得出。粽子下鋪了數種花瓣,隱約可見色彩交疊成畫,這樣的細密心思,反令人心覺不忍下口了。

靈衍略一讚嘆,收回了目光挑眉看向她:“你這樣來了,蕭師妹應是不知道吧。”

沈流煙頓有幾分慌亂,卻只一瞬,便仍堅定地擡了頭道:“是,阿琴她正在午睡,是我自己覺著,之前種種皆是我們不對,所以,所以才前來告罪……”

顯而易見,對方並沒提前想好說辭,倒也不算籌謀已久虛情假意,且她與她那表妹,任誰也看得出是分分明明的兩種人。

靈衍面色緩和許多——她一直都看得出沈流煙在蕭玉琴面前位處弱勢,許是受了不少欺壓。便是心內再多厭惡蕭玉琴,也不忍將氣轉在眼前的可憐人身上。

“那些畢竟都與你無關,你又何須為了她如此?難道只因寄人籬下?”

沈流煙輕點了點頭,卻又遲疑一瞬,緩緩搖了搖頭:“是因寄人籬下,卻也不全是。阿琴與我畢竟血脈相連,我也不想看她誤入歧途。”說話間,眸中已噙有點點淚花。

靈衍心下一震,對方雖沒有、亦絕無可能明言,她卻看得出她眼中情意並不尋常。無論上元節夜之前或之後,她都一直只覺沈流煙是被迫順從,卻沒想到她其實對蕭玉琴亦有真心。

她忽地有些羨慕起蕭玉琴來,想她二人有血緣之親尚能如此,她與江靈殊卻……

靈衍收回即將飛離的思緒,將一方絲帕遞與她柔聲道:“你放心,我也並未將那些話記在心上,往後你也多勸著她些就是,得罪了旁人才是要緊。”

“多謝師姐……”沈流煙揩了淚,兩人又說了幾句,便就此告別。

靈衍坐於桌前,望著那滿滿一錦盒的粽子,心緒萬千。

“啊呀,好精巧的粽子。”阿夏一聲驚呼讓她回過神來,淡淡道:“坐下一起吃吧,將那青梅果醋也倒上兩杯來。”

“誒,可那不是您特意為少宮主制的麽?”

靈衍以手支著頭微微一笑:“不過兩杯而已,師姐必不會如此小氣。”一提到江靈殊,無論悲喜平淡,她的眸中總會如蘊了光一般柔情滿目。

二人相對而坐,皆隨手挑了一只粽子剝開,又是一番驚艷——靈衍本以為這麽小的粽子大抵是包不得什麽餡料的,卻沒想到米粒中竟融裹著許多切得細碎的花絲,還未湊近便有一股玫瑰的甜香撲鼻而來。咬下一口,只覺滿口蜜意清甜不膩,毫無植物的生澀味,可知花瓣在之前便已用糖漬過,與酸甜清新的青梅醋誠如天作之合。

沈流煙越是做得如此細致入微,靈衍便越覺著她可憐,然轉念自嘲一想,或許人家並不覺得自己可憐。甚至於,可憐的其實是她才對,可笑自己竟還去可憐旁人。

蕭玉琴那樣的人竟能有這麽一個好姐姐,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靈衍憤憤地吞了口粽子心想。

可江靈殊的風姿情致與種種好處更是世間獨有無人能及的。她想到這裏,心中終覺安慰。

唯獨只有一點遺憾,那就是不能讓她知曉自己心意……

阿夏呆呆地瞧著對面那人臉上的表情從驚訝到讚嘆,忽轉至莫名的憤懣,又突然顯露幾分喜色,最後卻又化作一種哀怨與無奈,竟如同演了出百轉回腸的戲一般精彩,差點以為她中了什麽邪。但想想端午之日,什麽辟邪驅瘴的東西都已用上,應該也不大可能,便又放下心來。

入夜,鳳鳴殿燈火如晝,清樂繞梁。盛夏裏宮中諸人皆著輕薄衣衫,紗裙曳地、羅扇輕搖,燭光輝映間一一入席落座,影影綽綽似如天界之景。

靈衍自無興致,不過因規矩所縛不得不至,隨意飲了些酒動了幾筷子便離席而去,手中還順了一小壺梅雪釀。

師姐你,到底何時才能歸來啊……靈衍走回風霞殿,也不急著進屋,只倚在廊下欄桿上,給自己灌下一大口酒。饒是梅雪釀清冽甘醇,也禁不住如此飲法,又兼久望著月亮,眼皮子不知不覺間便沈重起來。

酒壺終自手間滑落,碰碎一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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