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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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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渡船

一枚紅葉落進清澈的河水裏, 打了幾個旋,漂遠了。

小橡皮艇離岸上的那棟宅邸越來越近。

岸邊有個小小的碼頭。有人端坐碼頭,與尚在河中的虞音對上了目光。

笑意吟吟。

“喲,渡船已至。”那人說。

發聲者似乎不良於行, 也有可能是身體虛弱, 坐在一架木質輪椅上。臉色蒼白, 倒有一頭濃密的烏發,沒有挽起,發絲如雲垂落, 愈發顯得臉小。說話時輕咳著,頰邊浮起一點病態的薄紅。

……這個人真的很像自己, 虞音心想。不過可不像表面上這麽柔弱,要是他沒猜錯的話, 這人曾經有過“暴君”之名。

他們對視時, 就像透過鏡子看著彼此。岸上人病弱,帶著一股幽幽鬼魅氣質, 而虞音就像一段皓白清純的月光。

“你說的‘渡船’, 是指什麽?”虞音問道。

對方直視他,微笑:“指你。”

“這裏是什麽朝代?”虞音又問。

他聽見了對方的回答。

……是個一千多年前的古代王朝。游戲裏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來, 但建築和服飾風格是能對得上的, 這裏正是虹玦所處的那個時代。

他在隧道漂流中, 回到了過去。

在他面前,與他極為相像、坐在輪椅上的男子, 就是“玦”——曾經的世子,後來的暴君。

站在玦背後的兩名侍衛之一, 握著一只長長的鐵鉤, 勾住了橡皮艇, 將小艇拽向了碼頭,拴好繩索。

虞音下了船,踏上碼頭。臉色還算鎮定。

他們互相打量。

“你已猜到了?”玦問。

“差不多吧。”虞音說,“游樂園就是一個巨大的騙局,偷竊游客的時間,利用偷來的能量,讓我在時光之河中逆流而上,回到過去。接下來呢,你是要取代我前往未來嗎?”

據江夜所說,樂園一直很受歡迎,游客眾多。為了口碑和回頭客,樂園之前偷竊時間時一定也是小心翼翼的,從每個游客身上抽取一點,不會太出格。但在樂園降臨現實以後,園區處於對外隔絕狀態,管理者就徹底放飛了,短短幾天就把游客們從成年鬼怪抽成了小孩,最終消失。

“是。搭載汝之軀體,奔赴未來之境,此即‘渡船’之義。”

“也就是說,你要奪舍我?”

“不錯。”玦承認了,“你待如何?你確有一些能力,以為可以反抗我?”

虞音看到他在輪椅下的影子,詭異地蠕動起來……許多團奇形怪狀的黑影拱了出來,在他身後如輕紗般拂動,就似傳說中的九尾狐。配上他蒼白清艷的面容,確如妖鬼一般。

“……辦不到。”虞音幾乎猜到真相了,但他還是要來確認一下。要說把握他也沒有,他就打算見機行事。

——他雖然膽子小,但有時候真的很莽。

玦笑得很愉快。

“你很識時務,是個聰明人。你我力量出自同源,而你缺失了更多。你沒有任何勝算。”

“同源?源頭是什麽?”虞音問。玦說的力量,指的就是把靈異扭曲成玩偶道具的能力吧。局裏告訴他,他這種能力非常少見,沒見過其他人有。

對方沒回答這個問題,只說道:“這份力量本來可以讓我無所不能,卻遺失了極重要的一部分。我不僅無法長生,還天生體虛。你也是一樣。”他看著虞音,又道,“咳咳,換個地方說話吧。”他的身體經不起在外面吹一點風。

侍衛給他推著輪椅,轉身離去。

虞音默默跟上。跑反正是跑不了的,順其自然吧。

碼頭挨著宅邸的後墻,為了方便輪椅進出,後門沒有設門檻。轆轆車聲駛過青石板,一進來,是個堆放雜物的露天大院子。

虞音睜大了眼,他看到院子裏擺著許多機關偶,大概是玦的一項愛好吧。木鳶、木馬、鐵狗、鐵鼠、黃銅人偶。這些其實都不稀奇,他驚訝的是,那些機關偶上除了古老的卯榫結構、齒輪鏈條什麽的,竟然還能看到類似蒸汽機和內燃機的裝置。

“這些東西是千年前會有的嗎?”他脫口而出,隨即反應過來,“原來‘渡船’不止渡了一次。”

樂園從游客那裏收集到足夠的時間能量後,就會通過隧道漂流,把未來的人送回到這裏,玦奪舍了這個人後,再重返未來,頂替被奪舍者的人生,度過一世。

看來玦已經成功實施過了,見過了未來的風景。

“答對了。”玦也不再文縐縐地說話,回眸一笑,“以為我是一千多年前的老古董嗎?”

穿過一道月門,是個清幽小院,玦似乎平常就住在這裏。

他居處不算奢華,布置頗為典雅。侍女奉上了熱茶,玦拿起瓷盅,吹了一口,輕聲道:“坐。我們可以聊聊。”

虞音坐了下來,目光還停留在多寶閣中的那尊玉觀音擺件上。他進來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觀音掌中的一顆紫寶石。

這白玉觀音沒有在手中托著一只玉凈瓶,而是托著那顆紫寶石。端莊悲憫的眉目,映著紫寶石深邃的寶光,卻顯得詭譎了幾分。

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玦說:“我一生得過兩塊值得一提的寶石,一顆是誕生於血海的紅寶石,充斥著沖天戾氣;另一顆,就是你看到的這塊,名叫‘悔恨’。”

他又解釋道:“只要有足夠多的悔恨註入它,同時消耗靈異力量,就可以讓死人覆活。可惜我獲得寶石時,虹已經死去太久,救不回來了。”

他看向虞音:“你我都用不了的。我沈屙入體,用了還是要病死。你身上沒有能用來消耗的靈異力量,也無法用。”

——這是一塊覆活寶石??

虞音臉上淡然,內心湧起驚濤駭浪。玦隨隨便便說出來的,竟然是個好東西。先不管自己要被奪舍的事,要是能拿到紫寶石“悔恨”,這一趟古代就沒白來。

他移開目光,表現得不那麽感興趣,心裏卻想,一定要搞到手。

不論如何都要搞到手。

自己用不了,他是要給江夜的。雖然江夜戰力比自己強,但虞音莫名其妙地就不怎麽擔心自己,只擔心江夜。

他非常非常介意虹死時的21歲,與江夜撞上了。可能有點神經質吧,他感覺今年對江夜來說是個坎。

江夜哄過他,但他在心裏還是放不下。要不是江夜允諾過,絕不拋下他,去哪裏都和他一起,他很可能會發瘋地把人關在小黑屋裏,哪都不許去。

——他不知道,其實江夜曾經也產生過類似的想法。

“聊些什麽?”心裏想著覆活寶石的事,虞音嘴上說道。

“你很特別。很顯然,你是我的轉世身。他給我找過幾次渡船,你是最合我心意的一個。”玦抿了一口茶水,審視著他,“你這副軀殼不算強壯,不過倒也夠用上幾十年了。”

這個語氣,儼然覺得他已經認命,不可能再鬧騰出什麽風浪。

“承蒙你看得起。”虞音說,“‘他’給你找的渡船,是說,虹找的?樂園都是由他在幕後打理的嗎?”

——看來,安排動物管理員體驗活動、贈送游戲卡帶和暗中窺視自己的那個人,就是虹了。

就如游戲所說,虹獲得了不老不死之軀。他完全可以從當前的時間點,一直活到自己和江夜的時代。

“當然,他就是樂園的老板。”

“是你死之前就籌劃好的?”

“不,我是安靜等死的。是阿虹建好了游樂園,謀劃著竊取游客時間,策劃了這一切。他想要從時間的另一端接我過去與他相會。我嘛,不去白不去,就當是一趟遠游吧。”玦放下茶盅,笑著輕咳了幾聲。

普通人說的“遠游”是路途上的遠,他指的卻是時間上的遠,跨越了千年。

“他竟然能將這麽多事都做好?”虞音驚奇。

代入江夜的話,感覺“虹”根本不是幹這種大事的料子,他並不是很聰明。

“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阿虹雖愚笨,整日守墓無所事事,千百年來,慢慢就琢磨出了這個計劃吧。”

“既然計劃是讓你奪舍我,我怎麽想、怎麽做都已經無所謂了,為什麽他還要逼迫我學你的樣子?他為什麽要對我說,我不該那樣做,那不像你?”

虹管得可真多。

“也許他看到你的臉時,對你產生了多餘的妄想。如果你不抵觸,願意聽從我,以我為主導的話,我們也可以共用一具身體的。不過看起來我們不是一路人。”

“的確。”虞音直接說道。

這時候再裝出順從的樣子,玦也不會相信了。

“以後我就會頂替你生活了,你現在做什麽工作?”玦問。

“之前給老板打工,幹活領工資罷了,”上一份工作虞音也沒細說,“現實湧現了眾多鬼怪以後,我進了官府,負責清理鬼怪。”

“哦,這個我可以。”九尾狐一般的團團黑影在身後舞動,玦語氣輕松。

“你這個年代也有鬼怪肆虐,但你即位之後,鬼怪好像就全部消失了,你是怎麽解決的?”

玦的指尖勾住一縷烏發,玩弄著發尾,仍是微笑:“你不必知道。等我取代了你,有必要時會出手的。”

“……”虞音心想,這家夥確實很討厭。

除了那張跟自己八九分相似的臉,別的哪裏都討厭。

要是自己真被奪舍了,江夜分得出來吧?

應該能分出來的。自己才沒有這麽討厭。要是江夜分不出來,狗男人也不能要了。

想到江夜,他又擔心起來。

“以後你會怎麽對他?”

玦擡眼,似乎猜到他說的是誰,漫不經心地說:“不知道,等見了再決定。”

他眼裏有一絲輕佻的、高高在上的淺笑:“乖巧的話,就當男寵。用的還是你的身體,對他來說沒差別。”

“……”虞音不會動怒的。玦是在貓戲老鼠,在他面前發怒才是輸了。

但玦這個人真是太討厭了!

“什麽時候動身?”虞音又問。

“不急,今年冬天吧。還有好幾個月,你先在這裏住下來。”

玦看起來是真的一點也不急。時間的另一頭有人在等他,他卻慢悠悠的,還要過幾個月再動身。

“那之後回到未來時,是回到哪一天?”虞音問道。

“還是你漂流過來的那一天。”

虞音放心了。要是現實中,自己也失蹤好幾個月,江夜會到處找自己,急瘋了的。

他又想起游戲裏,玦是病逝於冬夜的,就在虹戰死的同一天。他瞬間理解了什麽。

“所以,今年就是你命中的最後一年,你要在本該死去的那一天前往未來?原來如此。這樣做不會產生時間悖論,你確實死了,只不過靈魂取代了未來的我,在未來繼續生活。”

他也看得出來,此刻的玦身體狀況已經很差了,他的雙腿沒有殘疾,卻已無法走動,要坐在輪椅上。

“對。”玦爽快地認了,“還有一個原因……是想給阿虹辦最後一次祭日。”

“他為什麽會死?”游戲裏沒有提及,虞音對此還挺好奇的。

玦的笑意驟然變冷。

“他背叛了我。”他一字字吐出來。

啊?虞音吃了一大驚。虹在玦死後為他守墓,還建了樂園,煞費苦心地將人帶到未來。一顆赤誠之心,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

“他不讚同我的所作所為,又不願意違逆我,所以,就在那一戰故意戰死。”

“我早知道,他覺得我手段太狠,殺人太多。他心腸軟,不忍心見那麽多血,勸過我,他當然是勸不動的。於是就在我登臨皇位只差最後一步、我再也不需要他輔佐的時候,私自離開了我。”

玦笑了:“可他沒想到,在他死後,我為了覆活他,又坑殺了十萬人。這十萬人本來是不必死的。”

“覆活後的他很乖順,乖順得像只狗,再也沒有違逆我一次。”

“既然他本來不是一條乖順的狗,”虞音問,“覆活的,真的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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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樂園地底,陳舊的青磚、巨大的石壁,漆黑的陰沈木棺槨、數百年前就早已熄滅的青銅燈,都陷在黑暗之中。這是一座被深埋地下的宏偉陵墓。

他在裏面度過了千年。還在某種機緣下,獲得了掌控“時間”的能力。

起初他跪在棺槨前,一動不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想。

除了還能呼吸以外,他和守墓的銅獸、人俑沒有任何區別。

可陵墓中的時間實在是過於漫長了,數百年過去了,他偶爾也會想一些別的事。主要是回憶,對卒年二十一歲的虹短短一生的回憶,以及對影響他至深的“主人”的回憶。

回憶多了以後,他開始想,想要見到“主人”。為了這個目標,他又開始用自己那沒有盡頭的冗長生命,像蜘蛛織網一樣,一點一點在腦中編織出一個龐大的計劃。

他的腦子確實不夠聰明,但他一直想,一直想。畢竟除了想,他在墓中什麽都做不了。

後來墓室塌了一角,見了天光,他出來修繕。有了這個出來的契機,他也不再執著於始終待在墓穴裏。他將自己的一些想法付諸實踐,在陵墓上方,建成了一座游樂園。

他要從時光之河的上游把主人接過來,他想要陪伴還活著時候的主人。

他陪伴了棺槨裏死去的主人很久很久,他想看到會說話、會笑的主人。

每當處理完樂園的事務後,他還是會回來守著陵墓。

就像現在。

游樂園裏沒有了游客,這一次的渡船也送了過去,在渡船返回之前,他暫時沒有什麽別的事情要做了。

棺槨之前,虹靜靜地守在那裏,這是他最習慣待的位置。不知為何,他忽然回想起了一些千年前的記憶。

這具身體死而覆蘇前的記憶就像存放在一個箱子裏,需要的時候依然可以記起。只是像隔了一層,疼痛或快樂,都變得模糊不清。唯有忠誠刻進了他的骨血裏,千年不曾更改。

——他的主人曾經長久地凝視他,問,你還是他嗎?

他無法回答。

還有一件他一直沒有對主人坦承的事,因為虹哪怕死去,也不願意將這件事說出來。

虹曾經路遇一名巫祝,巫祝說,世子殺戮太盛,必遭天譴。你看,世子體弱多病,就是遭到的報應。還說,世子未來必定不得善終。

虹想起了許多人臨死前,對玦發出的極盡惡毒的詛咒。那些詛咒曾讓他輾轉難眠,憂愁不安。

他相信巫祝的話。

要如何做?他求問巫祝,巫祝告訴他,要想救世子,只能以血償血。

用虹自己的命,代替玦,將這些血債償清。

是嗎,這樣就可以救他了嗎。

虹做了決定。大軍已經打到了皇城之外,世子不再需要他了。他的命是世子救的,否則當年那個小流浪兒早就死在了雪地裏。他要以自己的血為祭祀,平息天怒。

他獻出自己的命,祈求上天,讓感染風寒的世子病體康覆,身體強健,壽命綿長。

然而,玦後來為了覆活他,坑殺了十萬人,背負了滔天的罵名。

即便他找來再珍稀的藥草靈丹,玦也沒有活過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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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活的當然是他,以他的骨架為主軸,身形、樣貌、聲音全都一模一樣,怎麽會不是他?”玦還在笑,笑著笑著,忽然笑意散去,第一次流露出了悲傷,“我不知道。”

“他就像是我想象出來的假人。他本來沒有那麽恭順,會悄悄救下他覺得不該死的人,會偷溜出去買吃的,帶點孩子氣,會因為我將要娶妻納妾的風言風語而吃醋。覆活後這些再也沒有了。我不喜歡的部分都沒有了,他變得聽話、乏味。”

玦又自嘲地輕嘆:“他死後,到我壽命耗盡,直到我又耗完了幾個‘渡船’的一生,我始終沒有想明白……”

“覆活的還是不是他。”

虞音看著他,心想,其實玦心裏明白,那不再是同一個人了吧。

否則為什麽還要給已經不老不死的虹過祭日?

他看起來,在虹死後,再也沒有獲得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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