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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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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金法敏的這個決定一出, 不能不令人為之愕然。

他這是要在已經損失了一大筆糧草的情況下,再度損失一筆五萬石的軍糧,甚至要派遣出一批出征的士卒。

對於剛經歷過一番打劫的新羅來說, 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哪怕明知道金法敏的這個決定確實有其必要,金庾信依然不可避免地在這一刻,只覺心頭壓著一塊巨石。

“大王……”

“你不必勸我了, 眼下我們確實還沒有自傲的本事。”

昨夜,或者也可以說是今天淩晨的這一場交手, 就已經給他上了一課了。

唐軍能稱霸中原,果然有其道理。

金法敏以手扶額沈思良久, 忽然又從手邊的一疊文書之中, 將那張原本修改後用作先王祭文的稿紙給找了出來。

他的目光在一度被寫毀的太宗二字上掠過,當即伸手將其撕毀在了當場。

終有一日,他要將這個廟號加諸他父親的頭上, 但——

絕不是現在。

“我們還沒這個資格和大唐叫板,之前貿然撤兵, 希望大唐能看在我們做出的貢獻上多給一點好處,已經是個錯誤決定了。就當之前的損失, 是為了彌補我們的過錯吧。”

沒能審時度勢,遭到對方的雷霆一擊,也算是他該吃的教訓。

金法敏話鋒一轉:“不過我們也不是真要完全吃虧。”

金庾信朝著他們這位上位不久的新羅王看去,並不難看見他臉上的躊躇滿志。這意味著他不是真的要徹底對大唐退讓,而只是要效仿中原古話之中的臥薪嘗膽!

若是如此的話, 他就放心多了。

他連忙問道:“不知大王打算如何?”

金法敏答道:“其一, 在替我禮送那位劉長史離開的時候告知對方, 新羅願意讓出北漢山城作為唐軍攻伐高麗的前線,但希望他們的指揮能給我方以協戰立功的機會。”

自百濟遭到大唐的進攻滅國後, 因反叛勢力都在百濟南部,最北部與高麗毗鄰的一帶幾乎都在新羅的掌控之中。

甚至還因高麗分兵北部備戰大唐,讓新羅將分界線往北推進了一些。

比如說,漢江之北的北漢山城,就落入了新羅的手中。

這意味著,高麗和新羅之間的界限已經被推進到了漢江一帶,甚至還是新羅稍占上風。

就像那北漢山城,已經在漢江之北。

高麗當然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於是就在今年的五月裏,高麗派遣了一位將軍,率領高麗兵和靺鞨部的兵卒一並攻伐北漢山城。

彼時的新羅其實就有撤兵示弱的意圖了,所以對於高麗的這出進攻沒報以太大的防衛希望。

而高麗還搶在前頭截斷了漢江,斷掉了新羅的糧道,更是讓北漢山城直接陷入了危機之中。

誰知道,老天似乎是在幫著新羅這邊,就在北漢山城即將被攻破的時候,高麗軍中忽然有流星墜落,又正逢雷雨天氣,以至於高麗人在驚懼之下匆匆撤兵,讓這座北漢山城到如今還在新羅的手中。

所以將其作為對唐軍示好的籌碼,並不會讓金法敏覺得心疼。

金庾信也聽得出來,大王的話其實在後半句上。

他要借此換來新羅立功!

兩人都很清楚,大唐很難將這等邊地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就算如今派遣出了一位公主作為熊津大都督,也不會改變他們的這個判斷。

新羅若能在其中立下足夠分量的戰功,而不是只作為被征發的“打手”,便能名正言順地獲得土地補償。

這才是新羅之後繼續吞並半島之地的憑證!

見金庾信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若有所思,金法敏問道:“現在大將軍應該知道,我為何要讓你帶上人馬和軍糧了吧。”

這五萬石軍糧看起來是新羅向大唐請罪之後,在劉仁軌給出優待的三萬石軍糧基礎上又多加了一些,可實際上,更應該說是他們發兵本身要用的。

也是他們自己人的行軍保障。

金庾信當即點了點頭,“大王想做的另一件事是什麽?”

金法敏嘆了口氣,答道:“幫我弄清楚,這位擔任熊津大都督的安定公主到底是什麽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既然他要收起之前的傲慢自大,那就確實不能對任何一個人小覷,尤其是這個仿佛空降的安定公主。

劉仁軌既是安定公主的老師,教導出來的學生橫豎也不可能是個善茬。

那劉仁軌在昨夜如此情況之下,居然還能跟自己同登高樓,觀望下方的戰況,一點不擔心自己的腦袋和身體分家,顯然不是光用藝高人膽大五個字就能形容的。

再加上那出水軍突襲搶糧的命令……

金法敏和蘇定方打過交道,覺得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蘇定方下達的命令。

水師也不可能貿然行動,只有可能出自上級指揮。

這個上級是什麽人,已經不必多說了!

所以他必須盡快摸清楚這位安定公主的底細,更要弄明白,她到底打算在此地待上多久。

“這件事交給別人去辦我不放心。”金法敏認真地朝著金庾信囑托道:“我只相信你的眼力。”

方才還因北川交戰而沮喪的金庾信頓時振作起了精神。

在將劉仁軌送出金城的時候,他便一改頹喪之氣,將這句“發兵萬人,攜糧五萬石相助”“贈送北漢山城作為前線據點”的話說得無比誠懇,仿佛真是因為感激於大唐將原本需要提供的二十萬石軍糧改成三萬石,方才有了這樣的決定。

可劉仁軌雖是面不改色地接下了這兩份好意,領著後頭的侍從一並離開了金城,卻在登上了孫仁師的海船之時,臉色稍稍沈下了幾分。

這個金庾信和金法敏啊……

孫仁師沒察覺到異樣,開口顯擺道:“那二十二萬石軍糧,除了其中一袋不小心在裝載的時候落入了海中,其他的都已原封不動地分裝在了海船之上,就等著您過來,我等即刻起航返程,將其帶到公主的面前。”

“您不必擔心船上的負載增多,會讓航船出事。絕大部分糧食都裝在樓船上,這三層的樓船都是精工打造的,負載能力毋庸置疑。最多就是我們回程的速度會比來時稍微慢一點。但要我說這有好處啊!”

孫仁師調侃道:“若是您走陸路的話,可難保金法敏那廝不會想要反悔,半道上將您給截殺了出氣,走海路就沒這個擔心了。”

新羅的造船技術要想追上大唐,那得再進修個一百年!

孫仁師說到這裏的時候,仿佛才意識到劉仁軌的表情有些怪異,“您這是怎麽了?新羅還沒吃夠教訓?”

“不,我只是在想金法敏和金庾信的表現。”劉仁軌低聲答道,“我也不覺得他會做出中道截殺的事情,反而覺得,此人還有點本事。”

新羅早前的兩任女王,和金法敏的父親金春秋,都是合格的守成之主,唯獨金法敏不太一樣。

他這種脾氣的人,若不能及時收斂,露出耀武揚威姿態,就會如同今日一般給新羅惹來大麻煩。

可若是他能在一夕之間醒悟蟄伏,那就是個需要戒備的敵人了。

他的目標可要比一般的新羅君王遠大得多。

但他還沒將這個猜測說出來,就聽孫仁師說道:“有本事又如何?能比得過大都督有本事嗎?起碼這一次,大都督敢直接出兵新羅,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不錯,他確實是有自省成長的機會,可大都督卻比他的年紀更小!”

“當然了,”孫仁師揚眉一笑,“我這人若真有這等與國往來的評判本事,也不會只是個右威衛將軍了,你就當這話是我胡說的也無妨。”

“不,這還真不能算是胡說。”劉仁軌朝著他投來了一個讚許的目光。

他不由在孫將軍的這番話中,想到了自己那學生在這幾年間的成長,再對比過了三十歲的金法敏,便忽然覺得,這位新羅國君能否成長為大唐的心腹之患還未可知,反而大有可能要成為公主的磨刀石。

何況,他既然已從金法敏的反應中看出了點端倪,又何必擔心公主會對新羅疏於防備。

她是勢必要成為大唐棟梁的!

再說了,若要比趁手好用,水師有孫仁師,陸軍有黑齒常之這些百濟降卒,有正在努力從一個護衛往將軍發展的卓雲,也有戰事經歷不少的劉仁願,哪怕金庾信真是新羅名將,也只不過是聽憑公主吩咐的一路人馬而已。何必擔心他掀起什麽風浪呢?

他以越發篤定的口吻說道:“你說得確實不錯!”

“那現在可以開船了?”孫仁師問道。

劉仁軌答道:“開船吧。”

開船,早日回到百濟境內,以圖備戰!

但大概劉仁軌並不需要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對這些剛剛經歷了一場劫掠之戰的士卒來說,在幾乎沒出現傷亡的情況下,就能夠運載著滿船的糧食回程,等同於是在他們的作戰履歷上,增添了格外光輝的一筆。

一想到沿途之間還要消耗糧食,他們便巴不得能早日回到岸上,手上的動作比平日裏還要快得多。

就是……在這船行飛快之間,孫仁師忽然看到卓雲往其中一個方向指了指,意識到在那裏擺放著的是他搶來的貢品。

他連忙一拍腦袋,朝著劉仁軌問道:“劉長史,還有一件事需要告知於您。若是我不止劫了新羅的糧草,還把周邊一座島嶼向其朝貢的禮物給搶走了,該怎麽辦?”

雖說二十萬石的糧食都搶了,也不差搶這麽一點東西了,但怎麽說新羅現在都還算是大唐的盟友,他要是幹得太過分了,還是有點問題。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劉仁軌回他:“這不是好事嗎?”

孫仁師:“啊?”

劉仁軌從容答道:“這證明,金法敏確實可以將這件事的責任甩給海盜了。”

他有一個有證據的臺階下了。當然,在金法敏確定將此事扣鍋給海盜之前,會不會因此而更覺心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路唐軍水師反正是已按照計劃向南而行,繞過了半島的南端,回到了百濟的沿岸。

當船終於在泗沘城附近的港口著陸之時,距離他們出發,正好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

劉仁願接到了海邊哨崗的報信提醒,早已等在了此地。

他一邊令人協助從船上卸下一部分軍糧,一邊朝著闊別半月的同伴說道:“你們回來的可真是時候,大都督剛好結束了雨述郡的軍糧收繳,在前日折返的泗沘城。”

“那我們離開這幾日沒出什麽問題吧?”

聽劉仁軌發問,劉仁願連忙答道:“能有什麽問題?”

要真出事了,他可沒這麽好的心情來迎接。

“百濟叛軍之中,無非是尋常兵卒和僧侶。其中前者有黑齒常之壓制著就不容易生亂,還被大都督以那等方式規勸秩序,都快成半個府兵了。”

“至於後者嘛……百濟境內的種種都是百廢待興,所以這些僧侶不僅享受不到特殊的待遇,反而要投身到造路修橋的行動之中,也沒這個精力折騰事情。”

一旁的孫仁師想了想關中的僧人表現,奇道:“那他們就沒人直接鬧起來?”

劉仁願回道:“鬧,肯定是有人想鬧的,然後大都督就說,昔年我大唐高僧玄奘前往印度求取真經,歷時十餘年,其間未曾有得享富貴的機會,在他回到長安後,更是輾轉於翻譯經文、傳播教義、引人向善等事務中,未曾有一日閑暇,在隨同天子巡幸洛陽的時候,還將他的弟子們派遣到大都督的手下,在洛陽宮城前修造了一座大橋。”

“以她看來,這才是佛教正宗弟子的表現。他們若想前往中土進學佛經要義,想入駐大慈恩寺,那就得按照玄奘弟子所經歷過的磨難考驗一個個來。”

孫仁師:“……光是靠著這個還不足以說服人吧?”

畢竟,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種舍身覺悟的。

“當然不夠,當場就有人懇求大都督,既然大唐已經平穩地將泗沘城給接掌了過去,能否就讓他們在城中佛寺繼續進修,也算符合大都督話中所講。”

劉仁願說到這裏的時候忽然捂住了半邊臉。

孫仁師怎麽看都覺得,這位左驍衛將軍這會兒不是在覺得牙酸,而分明是在憋笑,趕緊推了推他:“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說吧。”

劉仁願道:“公主說,亂世與治世若要一概而論的話,可見他們的本事學得不太對。那可不得了了,大約是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原,又從中原傳到百濟的過程裏滋生邪。教了,於是直接讓人把他押解下去,強行還俗、征兵、爬山訓練了。”

劉仁願想到當時公主的那個表現,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

“好一個邪。教啊,她說,百濟的佛教大多是自南朝梁武帝時期傳入的,可那個梁武帝先是放縱寺廟大肆蔓延,後將自己舍身佛教,讓大臣將他贖回,以至於勞民傷財、天怒人怨,最後在侯景之亂中被餓死,可見這些經義傳入百濟,必定是有糟粕之處的。”

然後她就拉著那道琛和尚,把這些僧侶也給考核了一遍。

這個考核比較簡單,還想抗議的統統打為邪。教就完事了。

孫仁師扶額長嘆:“這方法真是簡單粗暴。”

“但也管用啊!”劉仁願接道,“大都督也不是非要將他們所有人都一桿子打死,甚至對之前幫忙超度過百姓的兩名僧人,還有那道琛和尚都禮遇有加。她還專門提到,玄奘法師如今年事已高,身體又並不太好,其實需要多招收一批人手在旁協助翻譯經文,到時候還能從百濟佛教子弟中多選幾個過去。”

“她說這叫——”

劉仁願努力回想,又恍然開口,“叫進修名額。”

這出操作真是讓劉仁軌想到當年的洛水之前。

是安定公主幹得出來的事情。

總之此地的人是都安分了,而李清月也有了足夠的時間繼續搭建她的地形模型。

當劉仁軌等人抵達的時候,恰好見到安定公主指揮著黑齒常之,將最後一座小城的模型放在位置上。

看著眼前一片起伏的山地水澤,李清月拍了拍手,露出了個異常滿意的笑容。

“老師你來看!”

劉仁軌剛一進屋,就被李清月給拉到了地圖前頭。

聽她興致勃勃地說道:“這樣便看得清楚多了。從我們所在的泗沘城抵達高麗首都的距離,只有蘇將軍行軍路程的四分之一還不到,可惜唐軍依然不會選擇將主力押在這一路。一來是因為此前的百濟還沒有徹底變成我們的地盤,二來也是因為這虎飛嶺以及前頭一處處隘口、河流的阻隔,無法以重兵壓境。”

北地的河流還能在九月裏結冰,南面的這些卻非要等到真正天寒地凍的十二月,再加上那道特殊的山嶺被安排了重兵把守,更不容易突破。

她們這一路就算要打,也沒這個機會直搗老巢,看看高麗給平壤都城起名叫做平壤長安城,到底是不是能同那關中的長安一般安定。

只能——步步為營。

劉仁軌問道:“那麽公主在這半個月間分析出點什麽了?”

李清月伸手一指,話說得果斷:“首先,我要這個北漢山城做據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裏現在是歸新羅所屬,你們這趟用水師震懾了一番新羅後,要把這座城借來一用應該不難才對。”

拿到了這一處,她後面的行動才好展開。

可還沒等她說出隨後的計劃,她就發覺,劉仁軌居然罕見地展露出了笑容。還是那等……看好戲的笑。

“老師這是遇到什麽喜事了?”

劉仁軌擺了擺手,“對我來說未必算喜事,對公主來說卻一定算。因為那位新羅王在我們離開前,表示正要將這座城送給您指揮。”

李清月楞住了一瞬:“……”

她是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麽一出天降餡餅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

但別管金法敏到底是抱著什麽樣的算盤,既然他願意遞出這個梯子,李清月也一點都不介意借著它爬到更高的地方!

她旋即展顏,由衷地稱讚道:“那他還真是個好人啊!”

一個舍己為人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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