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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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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燈滅

日落時分, 秦煙下職,平日裏一刻也不多待的她一反常態酉時三刻還在東宮。

下午太傅為李耀講《大熠政要》時,李耀不在狀態, 太傅不滿他的態度, 斥責了幾句, 沒想到李耀身子往旁邊一歪,暈倒了。

那會兒秦煙聽課聽得昏昏欲睡, 便在旁邊給刻板嚴肅的太傅畫人像, 聽見咚得一聲, 她嚇了一跳。

擡頭見李耀倒在地上, 心一下懸了起來, 到底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再惱他不是個東西, 也不會真的不在意。

太傅剛剛有反應, 她已經奔到了李耀近前,手觸到李耀的手背,頓時覺得燙得像火爐一樣。

她立刻反應過來應是發了高熱。

太傅大驚失色, 做為太子的老師, 一味縱容太子難成大器, 平日裏對待太子難免嚴厲了些, 眼下這狀況他從未想過,要將太子罵出個好歹,怎麽向陛下交待?

驚惶失措下,他顫巍巍伸手,又不敢碰觸太子, 囁嚅著喚了兩聲。

秦煙沒理他,揚聲喚門口待命的宮人, “請太醫來,太子暈倒了,快。”

一聽太子暈倒了,宮人片刻不敢耽擱前去請了太醫來,太子金尊玉貴,禦醫來的快,一診斷,的確是發了高熱。

東宮內侍一回憶,便知病的起因,自從上回秦煙用亡國之君的例子來警醒李耀後,李耀就變得異常勤勉,昨日在馬場練習馬術,練了一刻功夫天降大雨,內侍都在勸他回宮避雨,他不肯,硬是冒雨練了一個時辰。

鄧公公滿臉焦急,“昨夜太子沒睡好,老奴就說讓禦醫來瞧,太子說非說是沒睡好,不是大事,這下,可愁死人了。”

秦煙揚頭望了他一眼。

鄧公公已五十多了,李耀還在繈褓裏時,有晚犯渾不肯睡,幾個奶娘換著哄完了,最終還是遞在了自己手裏。誰知李耀混得沒邊兒,親娘也不好使,她抱著來來回回地走,他還是哭個不停,她被惹得心浮氣躁,剛要命人去找李奇來,這時候鄧公公t笑著迎上來,說皇子應是身體不舒服,他曾隨師傅學過小兒推拿,請求一試。

那時她只想讓李耀立馬停止啼哭,便讓他試試。

鄧公公將李耀放到榻上,翻轉過來,在背上輕輕揉捏了兩下,李耀的哭聲立刻便弱了下去,沒一會兒便徹底不哭了。鄧公公將他翻過來,五個月大的嬰孩踢蹬著腿,一下子咧嘴笑開,眼角還掛著新鮮的淚珠。

那之後,鄧公公便近身照顧李耀。

學步的李耀是最費宮人的時候,五十多歲的老太監常常佝僂著背,牽著李耀在殿內來回走,她憐惜他上了歲數,命別的宮人牽著走,鄧公公笑著婉拒了。

後來她才知道,李奇十歲被接回宮養病時,便是由鄧公公照料,後來李奇去往封地,也只帶了鄧公公去。

讓他來照顧不到一歲的李耀,是多大的信任?

“公公放寬心,禦醫說了,熱度不高,吃一兩副藥,發發汗便好了。”秦煙寬慰道。

鄧公公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恰好宮人端來才熬好的藥,鄧公公接過來,秦煙知道他打算給太子餵藥,便從床邊讓開,剛起身,燒得迷迷糊糊的李耀驟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無意識地喃喃,“母後。”

秦煙的眼眶倏然紅了。

上一次聽他這樣喚自己,還是四年前。

李耀第一次開口說話,喚的不是“母後”而是“娘”,剛學會說話喊“娘”聽著像“饢”,她難得有耐心,一遍一遍糾正,直到他發出清晰的“娘”為止。

鄧公公端著藥,慈眉善目,天生就長了副易親近的面孔。

“太子許是想皇後娘娘了,女史勿要見怪。”

秦煙笑笑,手掙了掙,李耀捏得死緊,她沒掙掉,只好拿另一只手去拽,好不容易把李耀的手拽下來,他動作奇快,不等她退後,一下又抓住了另一只手的腕骨。

“母後,耀兒想你。”

秦煙感到身上全部的力氣都被抽空,再動彈不得。

李耀當年對母親的依賴鄧公公看在眼裏,不由得嘆息了一聲,“皇後去時,太子病了一場,夜裏要摟著沾有皇後氣味的寢衣才肯入睡,說起來也是可憐,不過才四歲,就沒了親娘。”

鄧公公雖嘴上不敢言語,但在心裏早就將李耀當作親孫子對待。

閹人自進宮起,便註定無子無孫,但自己也曾當過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孫子,知曉一個孩子渴求的東西是什麽。

秦煙想到前段時間因為李耀憎惡自己就也對她產生了抵觸情緒,覺得慚愧。比起她付出就必須有回報的愛,李耀對她的愛顯得無私太多。

第一次當母親,她就當得極不稱職。

嬰兒時期的李耀哭得聲嘶力竭時,她會無比厭煩,讓奶娘抱到外面去哄,有段時間做夢都夢到李耀的啼哭聲,她不止一次後悔為什麽要生他。

生病犯渾時,誰都抱不住,李奇一接過去哭聲立馬止住,她心裏就很不是滋味,十月懷胎,懷得辛苦,生得也辛苦,這孩子卻半點不念自己的好,只親他那便宜爹。

李耀始終不肯放手,秦煙幹脆在床畔坐下來。

“耀……太子那會兒病得嚴重嗎?”

鄧公公想到那會兒的李耀就一陣揪心,“嚴重,燒得反反覆覆,把陛下嚇壞了,除了上朝逼不得已要離開,其餘時候都守在東宮,夜裏太子睡著睡著就喚著皇後哭醒,陛下抱著哄,一抱就是一整夜。”

秦煙揭開李耀額頭上的濕帕子遞給內侍,內侍換了一條來,疊得整整齊齊,秦煙把李耀額頭上打濕的幾縷頭發抹上去,拿剛換的濕帕子蓋在李耀額頭上。

“皇後去的這幾年,他又當爹又當娘,很辛苦吧?”

鄧公公手裏的藥已半溫。

“最辛苦的不是照顧太子和公主,要非得說,那時候,還是太子和公主救了陛下。”

秦煙心亂如麻。

“皇後走前,陛下不是打算納妃的嗎?為何不選新人入宮陪伴陛下?”

李奇納妃的念頭始終是秦煙的心結,那一晚李奇到底看沒看到她私會孟洛寧,到現在她也無法確定。

在這件事上,她選擇當一只鴕鳥,當年對李奇她並不是一點愧疚都沒有。

如果那夜被李奇撞見,賭氣之下,說出納妃的話情有可原。

換作是她,她能比李奇瀟灑得多。

前世的王馥心高氣傲,若人心裏沒自己,她才懶得在對方身上繼續費功夫,世上便沒有其他男人可供自己挑選了?

她絕對做不到像李奇一樣。

若不是這個原因,全因他喜新厭舊厭棄了自己,想要尋新歡,她絕不能容忍。

要麽就大大方方和離,日後一拍兩散,他要娶誰,她要嫁誰,都同彼此不相幹。

感情上她有潔癖。

婚姻上她亦有潔癖。

娶了她,就別指望享齊人之福,哪怕他是皇帝。

要不是洞房花燭夜,他允諾自己一生一世一雙人,婚後又對自己死心塌地,她本打算想辦法鬧得他主動與自己和離。

要成親之時他就有了朝三暮四的想法,還指望自己幫著生兒育女,做什麽春秋大夢!

她寧可一輩子無兒無女,都不要跟他有任何羈絆。

聽見他說要納妃,她第一反應就是憤怒。

氣自己受到了欺騙。

秦煙原想從他口裏探出李奇納妃的真實意圖,別人可能摸不透李奇的心思,但鄧公公定然知道。

誰曾想,鄧公公只是搖搖頭,“罷了,已經過去了,再提也是徒惹傷心,藥快涼了,煩勞女史餵給太子喝吧。”

秦煙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心裏如同貓抓一般。

箍住腕骨的手心燙得厲害,對李耀的擔憂占了上鋒,秦煙沒再糾結,接過了快要涼掉的湯藥。

鄧公公幫忙扶起太子,秦煙手還被李耀拉著,一掙,李耀就再捏緊一分。秦煙先讓鄧公公端著藥,取下腰上的香球在李耀臉上方蕩了蕩。

她命人把香球換成蘭花香,前世宮人給她熏衣裳用的就是這種香。李耀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松開她的手,閉著眼去抓香球。秦煙順勢把香球塞他手裏,李公公把藥遞過來,秦煙接過,耐著性子一勺一勺地餵。

宮人前來稟報時,李奇正在接見大臣商議要事,等大臣走後,宮人才將太子發高熱的事告訴他,等他匆匆趕到時,距離李耀服下湯藥已過了半個時辰。

燒退時天已黑,秦煙不便久待,在李奇趕到東宮前,她就回了西苑。

這些年李奇又當爹又當娘,孩子小時,發熱難免,他照顧過李耀,也照顧過時安,還算淡定。

伸手探了探李耀的額頭,“燒褪了。”

恰巧是李奇服藥的時辰,鄧公公很上心,取來一粒藥丸,倒了水,伺候李奇服下後才道,“秦太醫最了解太子的身體狀況,開的藥對癥,加上太子長了歲數,身子骨比小時候硬朗,來得快去得也快,陛下無須憂心。”

李耀臉朝外側身躺著,睡得十分安穩,李奇正想為他掖緊被角,忽然看見他手裏攥著一樣東西。

他伸手去拿,李耀夢裏感知到,立刻縮回手,捏得更緊了。

“那是秦女史隨身佩戴的香球,太子捏著女史的手不放,女史便解下腰上的香球塞到太子手裏,太子才松了手。”鄧公公解釋道。

李奇感到疑惑,“耀兒和秦女史素來不對付,病了卻親近了?”

“許是太子想母親了,一直拉著秦女史叫母後。”

李奇垂著眼,凝視著與自己模樣十分相似的兒子。

“公公覺不覺得……秦女史和皇後很像?”

鄧公公是這世上最了解李奇的人,李奇並未明說,他也知道是哪裏像。

從長相來看,這為秦女史同先皇後無半分相似,光看臉,無人會將兩人聯系到一起。但秦女史眉眼間的神韻,說話的語氣,都像足了先皇後。

對陛下聽信千江和尚的話鬼迷心竅要招先皇後的魂魄之事,到了現在他依然不讚同,但看到秦女史的那一刻,他竟然也跟著鬼迷心竅地懷疑,是不是先皇後的魂魄回來了?

荒誕的念頭一跳出來,他就搖搖頭,怪力亂神的事,如何能信?

“便是再像,終究不是先皇後,陛下,人死如燈滅,別再執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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