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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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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人(六)

“因為後院有野貓出沒。”貨郎喃喃道。

“不錯。”蝶衣點頭, “你曾說能做成不求人的猴手有講究,需得撿死了不過兩旬的手。所以籃裏的猴手並未完全白骨化,皮肉黏連, 吸引了野貓前來。”

“野貓在趁你不註意時,常常來偷吃猴手,與此同時, 它無意間將地上的手骨叼入你的籃筐。”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推測, 不能排除有人看見了裸露在外的手骨, 將它故意投入你的籃中。”

電如銀蛇閃過長空, 緊接著一道驚雷響起,空中飄下如絲細雨。

貨郎一言不發, 手下卻不停, 此時此刻他只想知道, 這具白骨的主人究竟是誰, 又是誰將ta埋屍於此。

可待他看見屍骨的左半身後,便再握不住手上的鋤頭。

鋤頭“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上, 伴隨而起的,是又一記響雷, 貨郎的大腦一片空白, 那道雷仿佛劈到了他心裏。

他回過神, 不停地用手指刨土。

頃刻間,天上倒下了滂沱大雨, 不斷沖刷著屍骨上的泥。

白骨上是細細密密、大小深淺不一的劃痕。他的左手掌尚在,無名指骨卻缺了一截。

蝶衣蹲下身, 看著地上的白骨說道:“死者為男, 骨齡在十五歲上下,死亡的時間約摸在二十年前……”

可是她沒再繼續說下去, 因為她知道貨郎已經認出這具白骨是誰了。

他望著眼前的屍骨,呼吸急促,喉間不斷發出“嗬哧嗬哧”的聲響。

緊接著他兩眼翻白,嘴唇烏紫,口中不斷冒出白沫。

元氏看見丈夫渾身痙攣,抽搐不止的模樣,大喊道:“不好了,他發病了!”

……

半晌後,貨郎才在床榻上悠悠轉醒。

方才他太過悲憤,導致氣急攻心,許久未曾覆發的癔癥又發作了。

他幼時便患有癔癥,發作時意識全無,口舌和手腳會不聽使喚亂咬亂抓。

為了防止他咬舌自盡,崔廷在情急之下,用手抵住他的嘴巴。

也就是那時,他在無意識中咬下了弟弟的手指。

自此,崔廷左掌的無名指便缺了一截。

貨郎呆呆望著籃中,那只被自己做成不求人的右手。

這只五指蜷曲的手,是崔廷握著刀柄的手。

也是崔廷用這只手,在被他咬下手指後,忍痛一遍又一遍拍著他的背安撫。

可他都做了些什麽!

“啊!!”貨郎抱著腦袋,崩潰嚎叫。

蝶衣看著眼前這一幕,眉心的褶皺久久難消。

此時所有的安慰都過於蒼白,最重要的是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崔廷分明在二十年前便已參軍,且在這期間一直與貨郎有書信往來,可屍骨表明他二十年前已經死亡,那麽是誰與貨郎互傳書信,又是誰將崔廷埋在後院?

就在她沈思的片刻,元氏一記眼刀掃向了身旁的榆娘,“是不是你?院子裏的紫竹是你栽的,是不是你殺人後埋屍,然後用紫竹做掩護?!”

“不是我,我沒有……”榆娘宛若受驚的小鹿,連連後退。

元氏卻步步緊逼,“好啊,我當年就覺得你不老實,沒想到你還和那奸夫有勾結!原來那個奸夫還是皇宮裏的人,是他給你的紫竹竹米吧!”

“你們二人的齷齪事被二郎撞見,於是你和他合謀把二郎殺人埋屍了,”說到激動處,她猛地拔高了嗓音,“我說的,是與不是?!”

“我沒有……”榆娘反駁道,話語中明顯帶了一絲哭腔。

元氏的意思是榆娘曾和奸夫有勾結,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於是蝶衣走上前橫臂攔住了元氏,“什麽勾結,說清楚。”

元氏瞥了一眼榆娘,道:“我當年看見她在後院墻角和一陌生男人卿卿我我。”

“不是我,我沒有!”榆娘又急又委屈,想說什麽,卻又嘴笨說不上來,只好含淚望著蝶衣。

蝶衣定定看著元氏,“t你說她與外男私通,可有什麽證據?”

“我兩只眼睛親眼所見,這就是證據。還有當年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街坊鄰裏都知曉。”她忿忿道。

難怪門口那群婦人會如此欺侮榆娘,原來還有這麽一樁陳年往事。

蝶衣道:“眼見不一定為實。除了人證,還要有物證。你說她偷人,除了你還有誰看見,她偷情的動機為何,外男又是誰,可有留下什麽物證。”

“我哪知道還有誰看見,那時月黑風高,也就只有偷情之人才會挑那時辰那地方。至於她偷情的動機,不就是因為二郎不在家,她不甘寂寞……”

然而話音戛然而止,元氏意識到自己說漏嘴,猛然捂住嘴巴。

蝶衣敏銳地抓住了她話中漏洞,“榆娘是你兒媳,與崔廷有何關系?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們?”

沒想到元氏避開她的目光,不肯再繼續說下去了。

蝶衣想起她先前喝止榆娘時,也是這副家醜不可外揚的模樣。

而榆娘當時說了什麽?

——“二十年前,我無意中在房內發現這只荷包,裏面裝了紫竹竹米,這荷包是我為崔……”

如今看來,被打斷的那句話是,這荷包是她為崔廷做的。

“荷包是你為崔廷做的?”蝶衣看向榆娘,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此話一出,元氏便有動作,她一面喊道,“你胡說什麽!”

一面上前想捂住榆娘的嘴,卻被李長風用劍身攔住。

只見榆娘擡眼瞧了婆婆一眼,還是在她充滿威脅的眼神下緩緩點頭,她取出懷裏的荷包,放到蝶衣掌心。

“你與他……”蝶衣看著荷包,心中隱隱有個猜測,難以確定。

就在這時,躺在床上的貨郎直起身,“我來說吧。”

“此事說來話長,其實榆娘原本不該是我的兒媳,而是我的弟媳。她自小父母雙亡,是個孤女,平日裏就在鎮裏流浪,是阿廷在路邊撿到的她。”

“他們二人相伴長大,兩情相悅,青梅竹馬,至於後來她嫁給生兒,完全是一個意外……”

原來如此。

蝶衣拿起荷包,向榆娘問道:“二十年前,你在房內發現這只荷包,裏面已經裝有竹米?”

她點頭。

“後院的竹子也是你栽的嗎,為什麽?”

“是我自願栽的,我和阿廷說過,我喜歡竹子,所以那時我看見荷包,以為他悄悄回來,將它放在在我枕邊,可誰知道……”說到這,她揩袖拭淚。

這只荷包本該在崔廷身上,卻突然出現在榆娘房內。

二十年來一直與貨郎互通的書信,在一年前突然中斷。

二十年前便已經死亡,一直埋藏在後院中的崔廷。

屍泥滋養紫竹,說明埋葬之時,他屍身尚未白骨化,許是剛死沒多久。

還有本該是弟媳的榆娘卻成為了貨郎的兒媳。

這一條條線索不斷地在蝶衣腦海中交織,交纏,交錯。

冥冥之中,好像有人,不,或許是那個妖,在主導這一切。

蝶衣猛地擡頭,眼神銳利地掃向裏屋,仿佛穿透墻壁,看向那個躺在床上之人。

她不動聲色,面色如常地繼續問榆娘,“元娘子說你私通,你有何解釋?”

沒想到榆娘還是一味喃喃著,“不是我,我沒有。”

“不是你……那夜你是不是看見什麽了,不是你的話,你覺得是誰?”說到這,蝶衣頓了頓,“亦或是,你看見了誰?”

此話一出,她像是受驚的兔子,忙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看見的人,是我。”裏屋內突然傳來一道悶悶的聲音。

緊接著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停歇過後,裏屋走出一位面帶病容的男子。

他眼底烏黑,嘴唇無一絲血色,面皮耷拉般掛在骨上,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

蝶衣一眼便看出,他已時日無多。

崔生的視線落在榆娘身上,他嗓音嘶啞道:“不要為難她了,我知道這一切,讓我來告訴你吧。”

這話卻是對蝶衣說的。

“兒阿,你怎麽出來了,你的身體……哎呀!”見兒子出來,元氏“咣當”一聲推開李長風的無垢,沖到他身旁小心攙扶著。

“元夫人。”崔生推開她的手,後退幾步,淡淡道。

“你叫我什麽?”元氏上前幾步,“我是你娘啊,你叫我什麽……元夫人?”

她不明白,往日裏一直喊自己娘的兒子為何突然不願意叫她,還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他不是崔生,”蝶衣定定看著他,“該怎麽稱呼你,狐妖,畫皮妖?”

“崔生”周身突然忽白忽暗閃爍不停,片刻後,他的臉變得極細窄而又毛茸茸,下巴和鼻子變成尖嘴,儼然是一只白狐模樣。

而且是一只獸面人身的白狐。

“我沒有名字,崔廷叫我小白。如你所見,我是個狐妖。”

因為靈力微弱,他已無法控制化形,只能化到一半,而這半人半妖的模樣也已足夠驚煞旁人。

元氏見此情形,嚇得合不上嘴,她癱軟在地,再也不敢上前。

而榆娘和貨郎也紛紛後退。

小白見狀繼續道:“狐妖是他們眼中的異類,這也是我為什麽要化成崔生的模樣。”

“我也是個異類。”蝶衣自嘲道,他是半人半妖,她還是半人半鬼呢。

話音剛落,她便覺得掌心一熱,原來是李長風偷偷按了按她的掌心。

她明白,在他心裏,她不是異類,她就是她。

蝶衣輕輕搔了搔李長風的掌心,對他展顏一笑,哪怕他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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