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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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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之上

“深夜還在此地嚇人,打算要跪到什麽時候。”

無人回應。

輕微的腳步聲窸窣響起,姜洛用腳尖碰了碰他的後背。

那道挺拔的身影忽然倒下,在黑暗中發出清晰的聲響。

姜洛被嚇了一跳,用手試探地摸索他的額頭、鼻尖,這才發覺他的額頭滾燙得厲害。

姜洛皺起眉,“來人!快宣太醫!”

燭火幽微,隨夜風輕輕搖曳。

裴涉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睡在天子寢宮的偏殿。

見他醒來,馬上有太醫急步過來,“大人本就忘寢廢食數月,傷了元氣,如今又跪了一夜,風邪入體內有郁積,若是不好生將養,怕是來日要留下病根啊。”

太醫好一番細細叮囑,留下醫治的方子,才俯身恭敬告退。

姜洛坐在軟塌邊的一只梅花繡凳上,聲音微涼。

“快點好起來,否則誰幫朕看那些折子,先生可是想累死朕!”

“……咳、咳……微臣遵旨,定快些痊愈……早、早日為陛下分憂……”

姜洛輕哼一聲,“給你三日,必須給朕好起來。”

侍女呈上剛煎熬好的湯藥,黑色的湯藥散發苦澀的氣味。

姜洛接過白玉盞,長嘆一息,還是將勺中的藥汁吹涼,餵到他唇邊。

裴涉楞住,一動未動。

姜洛不耐地催促,“楞著做什麽,還不快張嘴。”

裴涉此時回過神,乖乖張開嘴,很是配合。

一口、兩口……

瞧著模樣竟十分乖順……

裴涉為人素來高傲,目下無塵,其銳不可逼視。

何時有這樣乖順的時候,如被順毛的貓兒,收斂所有的鋒芒。

姜洛將吹涼的藥汁送到他唇邊,平靜道。

“昨日朕要罰你,是因你辦事不力,未盡到臣子之責,你可接受。”

“……是微臣失職……微臣有罪。”

言罷,他又劇烈咳嗽起來。

姜洛皺起眉。

對眼前這位自己的先生,教會自己良多之人,終究是有些感情。

“此事也是朕之疏忽,不必過分遷怒於你。”

苦澀的藥汁不慎溢出,姜洛用幹凈的帕子為他擦拭唇角。

裴涉接過帕子,滾燙的大掌緊緊覆住她的手。

許是因為高燒,姜洛覺得他的手心熱燙得嚇人,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流火迸湧,似掀起狂瀾的海面。

“怎麽了?”

姜洛目露疑惑。

“陛下應該怪我……”

“……咳、咳……微臣曾想過,若是陛下終日未歸……微臣便辭官歸鄉……”

姜洛微微一怔。

一生汲汲營營、追逐站上權力中心的裴氏家主,竟會有放棄權柄的念頭。

若不是親耳所聞,姜洛根本不會相信。

“先生是瘋了麽?為什麽?”

她不明白,有誰會放棄這世上至尊至貴的權力,她恐怕這輩子都做不到。

“因為什麽?”

裴涉忽而自嘲一笑。

“因為微臣竟然尋到了比權柄更珍貴、更值得追求的道。”

“是什麽?”

姜洛眸中是全然的迷茫不解。

“是你。”

聲如落雪輕拂,極輕極緩。

裴涉的眼神不去看她,似乎羞於啟齒。

瑞獸錯金香爐中,半截香線忽而燃斷,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一個吻輕柔落在少女的發頂。

姜洛睜大眼睛,眸底幾分茫然,幾分不可置信。

“很奇怪是嗎?微臣也覺不可思議……”

“我裴涉自詡鄙薄世間情愛,如今竟也成了自己看不起的俗人。”

裴涉垂目註視她,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柔和溫眷。

若是過去的他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定會十分譏誚。

“先生……”

未出口的話被溫熱的唇吞沒,那一刻仿佛時間停止……

裴涉輕輕捧起她的臉龐,咬住殷紅的唇瓣,淺啄輕嘗。

舌尖輕輕撬開她的貝齒,唇舌如共生的藤蔓,繾綣而糾纏,仿佛這世間最親密無間的愛侶。

姜洛仰著頭喘息地攫取空氣,紅唇被密密地吮咬,引誘她深陷欲海翻湧的情潮……

***

殿外明月懸懸而掛,如水月華灑落一地。

姜洛望著窗外,有些失神。

想起方才先生所言,她茫然不解,她從未想過會如此。

她不明白,世間權柄難道不是最好的東西。

也許裴涉和天下千千萬萬的男子相同,他們生來便有資格擁有一條失敗後的退路。

情愛可以為他們的康莊大道增錦添花,但對於她,若是沒有權力就會淪為交換利益的籌碼,囿困後宅任人拿捏磋磨。

即便她過去貴為公主,又與物品有何不同。

唯有權力在自己掌中,才能挺直脊梁活下去。

若是她今日不是一國之君王,只是個後宅中爭風吃醋的女子,裴涉還會喜歡她嗎。

當然不會。

若是她在爭奪王位的過程中敗了,成為旁人的戰利品,他還會喜歡她嗎,會為救她舍棄自己的一切嗎?

答案是不會。

他和世間大多男子相同,又比大多男子高傲,因為他的多智善斷,萬般籌謀似皆在他的掌握。

前世也的確如此,無論是衛氏登基還是旁人,裴氏皆是站在權力頂峰的勝者。

一切盡在他的謀劃之中,處處皆游刃有餘,除了她。

她這個異端,與天下人都不同,她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用手中刀斧殺出一條通天血路,叫任何人都無法阻擋她前行的大道,包括他裴涉。

那麽他愛上她,又有什麽奇怪呢。

姜洛紅唇微勾,露出幾分笑意。

世間男子走過康莊大道,女子所行卻是荊棘叢生。

她與先生,要走的路終究是不同的。

失去權力,她姜洛便是可以被隨意掌控的弱者。

情愛是在獲得權力後,才有資格享受的果實。

那時生長出的果肉才會為了吸引你,變得格外甜美。

三日後。

暗衛營送來密信,搜遍整個海城,並未搜尋到叛黨的蹤跡。

大殿外傳來一陣嘈雜喧鬧聲。

蕭伏一身寒煞大刀闊斧踏入宮門,幾個回合撂倒了禁軍守衛,大步闖進來。

他一得到消息,就快馬加鞭從千裏之外趕回來,一路未曾休整,徑直來到宮中。

姜洛猛得落入一個熾熱的懷抱。

“果兒果兒……”

環住她的雙臂氣力大得驚人,幾乎要把她勒死。

姜洛扭身就是一巴掌,“滾!臭死了!”

蕭伏並未放手,好半天才咬牙悶聲擠出幾個字。

“果兒,對不起……”

“你放開!”姜洛嫌棄他身上的汗臭。

蕭伏略平覆了心緒,知道姜洛素來愛幹凈,知趣地退開,灼熱的視線依舊緊緊鎖著她。

三個月……

整整三個月……

眼前之人滿臉青色的胡渣,看起來又瘦又臟,活像個難民乞丐,姜洛十分嫌惡。

“難看死了,不洗澡不準出現在朕面前。”

蕭伏薄唇勾出幾分笑,“好,末將馬上去沐浴。”

言罷,深深望她一眼,才腳步匆匆離開。

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趕回來,一路換乘了五匹烈馬,哪裏有空洗澡。

他已找到那衛賊的老窩,絞殺了那些叛黨餘孽數千人。

本想繼續順藤摸瓜,把這些逆賊殺個幹凈,可他得知果兒已回到雍都,他立刻動身趕了回來。

迅速洗完澡,蕭伏匆匆前去大殿。

崇政殿莊嚴而華美,珠玉鑲嵌金龍翻騰的禦座上,高坐著天啟如今的帝王。

姜洛批閱厚厚一沓文書,冷著臉並未理他,全然當作沒看到。

蕭伏大步過去,將掉落的幾本折子撿起來,緩緩走到她身側,輕輕擁住她。

姜洛回過頭,眼帶譏諷,冷斥一聲。

“蕭統領好本事,守衛不力,賊首的屍體也未找到,如今還敢出現在朕面前!”

蕭伏抓住姜洛的手掌,冰冷如寒鐵的短刃被放入她掌心,一股力量帶著她就往小臂上刺。

有什麽溫熱的液體緩緩淌出來,落在她的手背上。

蕭伏鷹目盯著她,笑著問,“陛下解氣了嗎,不解氣再多刺幾下。”

左臂上的血洞汩汩流出暗色的血,似乎傷口越痛,他笑得越暢快,越是劇痛,他的愧疚痛苦才會少一些。

神經病!!

姜洛一臉嫌惡地丟掉短刀,想把手收回來,卻被緊緊握住。

“放開。”

“不放。”

姜洛掙脫不開,氣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嘴裏都是難聞的血腥味。

“放手!三個月都找不到朕的下落!要你有什麽用!朕從不需要無用之人,便是死了都不要死在朕眼前!”

蕭伏任她嚙咬,低頭抱緊她,虔誠而認真。

“對不起,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那道陰鷙的目光又驟然變得森寒,他咬牙切齒道,“那衛賊的屍首我一定為陛下帶回來。”

姜洛咬累了,掙脫那熾熱的懷抱,坐起身冷嗤一聲。

“若你帶不回來呢。”

“帶不回,這條命便給陛下處置。”

她姜洛這輩子,一最惜命,二最愛權力,可偏偏她身邊之人,一個說為了她可以放棄權柄,一個可以不要性命。

真是奇怪。

姜洛輕哼一聲,“自己的命就這樣隨意給人處置,你傻不傻。”

蕭伏勾唇笑得肆意,“為了陛下,末將甘之如飴。”

“賤骨頭!”

姜洛嗤笑一聲,“為了朕命都不要,有什麽好處。你若活著,才能加官進爵,享盡人間富貴。”

“能陪在陛下左右,豈是加官進爵能比的。”

“為什麽?”

姜洛又問了這個問題。

“為了陛下。”

蕭伏垂目望著她,陰鷙的眼底是毫不掩藏的認真。

姜洛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天底下愛她、願意為她送命的人多了去了,可不差他一個。

蕭伏眼底露出幾分笑意,“心悅陛下,我無法控制,和陛下在一起我就歡喜,陛下不在,這世間就沒什麽意思。”

姜洛又被那精健的臂膀圈在懷中,聽到胸腔中傳來有力的心跳聲。

她翻了個白眼,“說和朕在一起開心的人多了去了,這是你的問題,朕可管不著。”

蕭伏磨了磨後槽牙,咬牙切齒片刻,又笑了,“是是是,陛下自然不用管,陛下只要自己開心暢快便好。”

***

長風吹過一望無際的海面,巨大的商船矗立在滾滾汪洋之上,隨陣陣海浪翻湧浮沈。

桅桿之上白帆獵獵,不知去向何方。

甲板中有人慌亂跑出來,“來人來人!主上又高熱了……”

老醫官匆匆進入船艙,看著那道潰爛不堪的傷口再次滲出血,搖了搖頭。

“這一刀下手極重,直接刺在舊傷處,就是要主上的命啊,若不是主上那日穿著金蟬甲,早就當場殞命了……

如今也只是吊著一口氣……也不知道主上能不能熬過去……”

“唉,傷口又裂開了,已拖得太久,必須盡快靠岸采買傷藥。”老醫官面色凝重。

“岸上到處都是搜查的官兵,豈不是讓主上去送死。”手下心腹焦急道。

老醫官搖頭長嘆一息。

主上這次怕是真的逃不過了。

守在身側的心腹看著昏迷不醒的衛玦明,神色陰狠淬毒。

主上憑什麽要死!都是那個女人!都是那個女人!!

礙了主上的千秋大業!!她才該死她才該死!!

***

半個月過去,追捕令依然沒有結果,朝廷的賞金增加到萬兩黃金。

姜洛放下手中狼毫朱筆,終於收到蕭伏送來的密信。

賊首已經被擒。

蕭伏在信上言,那人竟沒死,還剩著一口氣,他準備將人帶回來交給她處置。

至於人回來還有沒有氣,他便不管了。

此信真是大快人心!

姜洛心情頗好,撐著側臉,細細思忖。

沒死也不錯,正好折磨他一番,好一起報了前世和今世兩世的仇。

要如何折磨他才好……

伺候的宮人垂首進來,恭恭敬敬呈上茶水。

因近日阮宮正染了風寒,便換了其他宮人當值。

姜洛心情不錯,拿起纏枝蓮紋茶盞,忽然斂眸,不動聲色放下。

“怎麽做事的!這麽燙!”

宮人趕忙跪下,拼命磕頭謝罪。

姜洛擺了擺手,“行了,退下吧。”

殿中卻安靜異常,並無那宮人離開的腳步聲。

“咻————”

一道寒光畢現,泛著黑紫的匕首猛得向她刺來。

姜洛敏捷閃避,袖中漆色火銃連射兩槍。

“砰砰————”

兩枚子彈勢如疾電,分別沒入那宮人的左右手。

禁軍護衛迅速將人拿下。

“誰派你來的。”

姜洛聲如寒冰。

那宮人吐出一口黑血,聲音嘶啞難聽。

“你這個冷血的毒婦!肆意屠戮殘殺將旁人的性命踩在腳下!!我要詛咒你生生世世為人唾棄!!你自詡天命,可知蒼天有眼,會讓世人恨你畏你惡你絕不會愛你!詛咒你生生世世受業火焚燒嘗盡世間苦楚!生生世世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言罷,那宮人咬破了口中毒囊,自盡而亡。

七竅流血的屍首倒在地上,露出額角一塊烙鐵疤痕。

“處理幹凈。”

聲音冷如寒冰。

呵。

區區螻蟻,連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了,憑什麽妄言她。

世人恨我畏我惡我不愛我,眾叛親離又如何。

姜洛嗤笑一聲,為什麽總要覺得一個女子如果不被愛,便是對她來說最悲慘之事。

世人恨我畏我惡我又如何,我便是我,何需旁人來認同。

姜洛把玩著一縷發絲,熠熠霞光自天際盡頭蔓延而來,長空燃如絢麗火海。

她勾唇一笑,萬裏河山皆失色。

世間之愛既簡單又覆雜,卻永遠與皮囊、權力、錢財無法完全分開。

旁人的愛無法看清,總是太過輕易改變,永遠期待旁人之愛便是困住自己的牢籠。

對己之愛才是生生不息,旁人愛不愛我,又與我何幹。

旁人的愛,又何嘗比得上她自己的愛,沒人能比她更愛她。

她只需站在最高處,將權柄握在掌心,用最純粹的愛與善滋養自己,如滋養一尊神佛。

世人只會愛神,將所擁有的一切獻給神明,祈求神明的愛與庇護。

當然她不介意把對自己那麽多的愛,分一些給她願意在意的人,那些人該有多幸運。

她的愛貴不可言,只要她願賜予他人一點點,便叫人惶惶不安待之如珍似寶。

本該如此,誰又能不愛她。

想到這裏,姜洛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

大殿之外傳來惶急的腳步聲。

來人一身風塵仆仆,得知她方才遇刺,面色繃得鐵青,看到那人於殿中安然無恙,才猛然松了一口氣。

朝陽升舉,晨鐘大奏。

遠山如輪的朝陽攜霞光萬斛躍升而出,頃刻間殿中通明昭昭。

九龍翻騰的龍椅上,天女周身霞光籠罩,如金身明耀。

她轉過頭,漫不經心看了一眼來人。

那一眼,似笑似憫,攝魂奪魄,若神魔在世,信手撩雲撥雨,便可山河變幻,令人不自覺臣服其下,甘願獻上生命與永恒的忠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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