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遷都在即

關燈
遷都在即

邢蘭的後事, 辦得很是風光。

孔芙一力攬下親自督辦,國子監女院的弟子們,不論天南地北, 除了李月這種手握重兵身負戍守邊疆之重任,著實走不開的,都快馬加鞭地趕到了金陵城。

送葬這天,親手捧著邢蘭靈位走在隊伍前頭的,不是旁人,而是孔芙自己。

所有學子也是披上麻衣, 哀哀切切地哭了一路。

就在人們竊竊私語,覺得這一切不合禮數時, 棺柩入土, 石門落下。

邢蘭墓前多了一抹身影。

她身形修長, 著一身白, 長發挽了個低髻,只綁了一條白色綢帶,乍看之下, 與在場其他女眷無不相同。

可奇怪的是, 自她出現的剎那, 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看衣著,她分明是對死者心懷三分敬意的,但到了墓前,卻不見她叩拜,而是背脊挺立, 單手背在身後。

她不動聲色地站著, 不哭也不說話。身形明明單薄,氣勢卻如山岳般磅礴, 看得眾人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右相孔芙與左相孔揚一同上前拜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這世上能得兩位丞相如此莊重見禮的,除了當今陛下,還能有誰?

正當回過神來的眾人忙不疊地也要上前行跪拜之禮時,卻見鐘離婉素手輕揚,淡淡吩咐:“喪事辦得極好,辛苦阿芙了。也多謝諸位前來相送,朕替師娘謝謝你們。不過眼下,既然師娘已經入土為安,她老人家素來不喜人多而聲雜的地方,你等且先行回轉,朕想與老師和師娘安靜地呆一會兒。”

眾人聞言便是一楞。

不過個別機靈反應極快:“陛下說的是,我等這就離開。”

專程來看娘子軍送葬的家夥們最先作鳥獸散。

隨後是昔日受湯發和邢蘭照拂,真心實意感激這位直率卻睿智的前輩,而前來相送的學生。其中也不乏如今步入朝堂的朝廷命官。

國子監女院的學子戀戀不舍地看了好一會兒,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最後才是孔家姐弟。

“還請陛下節哀。”

孔芙輕嘆地說了這麽一句,才拉著孔揚離開。

在場登時只剩下鐘離婉一人。

望著墓碑上湯法與邢蘭的名字,她眉眼間的凜冽終於消散,目光也變得溫柔。

生死同衾。

這是邢蘭生前時常念叨的話。

“老師,師娘。”她上前兩步,輕撫墓碑,眼中滿是不舍:“好好地在一起吧,不必牽掛我,也不必擔心身後一切。你們的夙願,我都會一一實現。大越江山必然無恙,國祚綿長。百姓也能豐衣足食,安享太平。至於我……”

她微微一笑:“我一定會成為,古往今來,最強大的皇。”

……

鐘離婉親自現身邢蘭葬禮的消息很快不脛而走。

本來還在笑話邢蘭一意孤行,眼看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死活不肯松口過繼,害得湯法生前積累一世的家業,因無子嗣,竟然只能送到國庫的眾人,登時就傻眼了。

他們不得不承認,湯法和邢蘭這老兩口,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凡響。

隨後,來自左相孔揚說笑時狀似無意的一句話,更是嚇出他們一身冷汗,讓他們再不敢在人前面露出對老兩口的輕蔑:

“雖然陛下貴為九五至尊,可當初初登帝位,萬事艱難時,是湯老一力扶持,為其保駕護航,才予了陛下豐滿羽翼的機會。此等情誼自是非尋常師生、君臣可比。民間有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湯老於陛下,恰如曾經的範增於霸王,是老師,也是亞父。又所謂子承父業,邢院長決定將死後家業都歸於國庫,不也是歸於陛下的意思。怎麽能說,無人繼承呢?”

雖是玩笑,雖是出自孔揚的口。

但眾人皆知,左右丞相深受皇恩,更對陛下忠心耿耿,若非陛下授意,絕無可能說出如此僭越的話來。

那這就是陛下的態度了。

湯法與邢蘭在陛下心目中就是無可比擬,只要她在世一日,只要她大權在握一天,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對老兩口不敬。

不敬者,等同蔑視皇權。

後果不堪設想。

意會到這個意思之後,曾嘲笑過湯法與邢蘭的,都瞬間噤若寒蟬。

……

鐘離婉面對這個結果,半點波瀾也無,轉手將看了好半天的帳冊交了出去。“就按師娘的想法來,將兩處最大的房產改為慈幼院,鋪子變賣,至於首飾,女院的孩子們一人一件。田莊留著,出產都送入國庫,每年折成的現錢用來發放慈幼月銀。”

孔芙應了,面帶尊敬地雙手接過。

這些便是湯法與邢蘭生前所積累的家業了。

較尋常百姓而言,自是極多的。可比較鐘離婉曾經隨手抄沒的普通世家而言,只能說是普通,甚至還有些寒酸,和傳言中那所謂的‘諾大家業’根本扯不上關系。

畢竟出身寒門,又一生清廉。邢蘭的許多首飾,都是湯法步步高升後,旁人借故所送。尤其是鐘離婉即位又得權後,上門造訪送禮者更是不計其數。但二老始終只受價值合理的物件,要是禮物太多,又太過珍貴,都會被拒之門外。

旁的田莊鋪子,也多虧了邢蘭管家得當,後來才慢慢添置的。

打定主意不過繼以後,邢蘭這些年又深感身子骨日漸笨重,恐大限忽至,早早便給這些家業定好了去處。

湯家宅邸本就是朝廷所賜,就該歸還。

積蓄的現銀送給娘家和湯家關系過得去的子侄。

旁的都留給鐘離婉歸於國庫。

她是沒有孩子,但她有婉婉這個幾乎滿足她對子嗣一切美好幻想的弟子。

還有女院眾多朝氣蓬勃,或古靈精怪,或謀定而後動,像極了年輕時自己的孩子們。

她心甘情願將一生的心血相贈,助她們最後一臂之力。

哪怕於大越而言杯水車薪,哪怕在厚重的歷史中不值一提,她也心滿意足。

……

天授十年,春。

歷時整整八年的新都長安城竣工。

百姓與買下商鋪的商人早早進駐,這座新城很快就充滿了煙火氣。

眾人驚喜地發現,新國都不但占地極廣,裏頭房屋井然有序,就連街道,尤其貫穿東西南北的主街,根本是金陵城的三倍廣!

能夠容納更多行人的同時,還被規劃出專門供馬車行駛的區域,這對商販來說,再妥當不過。這以後貨物進了城,還能更快抵達自家鋪子門口。

當然,與金陵城一樣,嚴禁鬧市縱馬,馬車也絕不能行駛太過,要是傷及人命,不論是誰,都要血債血償。

等到該遷該搬的人和地方都差不多了,這年寒冬,鐘離婉這位皇帝,也即將踏上前往新國都的路程。

臨走之前,看著住了三十多年的永樂殿,往事一幕幕再度湧上心頭。

她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不舍與嘆息。

“小安子,帶上人,隨朕去個地方。”

“遵命。”

鐘離婉並未說要去哪,甚至還不讓備禦輦,披著厚厚的大氅,穩穩當當地走在前頭。

小安子只能帶著人默默跟在身後。

昨夜剛下過一場大雪,積雪都到人小腿肚了,不過畢竟是陛下所居的永樂殿,宮人們早早便起來將這片區域清理幹凈,還撒上了粗鹽,免得路滑。

只不過走著走著,腳下又開始出現了積雪。

小安子心生惶恐,正想出聲提醒陛下小心些走道,一個擡眼,卻發現陛下的背影,與身邊景象融為一體時,竟有些似曾相識。

他怔楞了片刻,忽地想了起來一件事。

即將出口的言語又咽回了肚子。

一行人又走了許久,終於眼前出現一座偏僻又清冷的院落。

鐘離婉站在院門前許久,才仿佛下定決心般,推開了那扇院門。

隨著院中景象漸漸清晰,久遠的記憶也蜂擁而來,塵封已久的過往歷歷在目。

幼年時飽受欺淩的苦難,少年時苦心籌謀的艱難,最終,定格在那人氣息全無地倒在自己懷中的一幕上。

她深吸了口氣,壓下所有思緒,起身往主廳行去。

然而近在咫尺時,白皙依舊卻不覆年輕時緊致細膩的手懸在空中,怎麽都不肯用力去推開那扇單薄木門。

她苦笑一聲。

收回手。

也罷。

回不去的地方就是回不去,早已在記憶中被拋棄被埋葬的人,又何須再次提及。

她利落旋身,又成了那個殺伐果斷,高高在上,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

漠然的目光掃過身後大氣都不敢出的諸人,淡淡吩咐:“拿木板,把這裏封了。”

“陛下?”小安子難掩訝異。

“往後再不必讓人來此灑掃,也不許任何人靠近。”她環視整個小院,目光幽深,語氣卻越發冰冷:“違令者,殺無赦。”

眾人嚇了一跳,小安子卻明白了什麽,躬身領命:“遵旨。”

隨後安排小內侍們去拿工具,就地動手。

鐘離婉也不走,就靜靜站在眾人身後,親眼看著幾間小屋的門窗被一塊又一塊的木板覆蓋。

掌權三十年,宮裏的人都換了好幾茬。除了小安子這等追隨她最久的老人,再無人知曉即位之前的她是何模樣。

遷都在即,到了長安城以後,歷史必然開啟新的篇章。

這些少有人知的過往,也到了該徹底埋葬的時候。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