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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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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見山

第一條, 世仆再沒有世代為奴仆的說法,哪怕自賣其身者,三代過後, 主家就當還奴仆後代自由身,再沒有身契之類的約束。相反,其後代要拿著長輩的身契到縣衙戶部自行開戶,只要自證是三代之後,就可成為良民,不但能添置自己的房屋田地, 其後代也能領慈幼月銀,入義學堂。

第二條, 任何人, 任何家族, 不論身份高低, 不論官職大小,不得豢養私兵。

何謂私兵?

持刀劍之護衛也。

大戶人家自然是需要護衛的,但按照其家業多寡, 家丁人數, 能夠持有的兵器都得定量, 多一把都不行。

繼糧,鹽,酒水之後,鐵器也將成為朝廷全面管控的禁忌品。

哪怕是普通的鐵匠鋪,尋常百姓要買菜刀鐵鍋, 或是其他農具, 都得出示戶籍證明。

鐵匠也要記錄每日所賣鐵器之具體數量,及購買人家的姓名。

兩道法令一出, 小民們只覺得多了些小麻煩,但菜刀鐵鍋都是極為耐用的東西,尋常人家一輩子可能都換不了一次大鍋。也就沒有往心裏去。

可對世家而言。

無疑又是晴天霹靂。

裴顯在得知此事的時候,正帶著裴啟在北境生下的兩個孫兒,於別莊中垂釣,他呆楞了許久,連魚兒咬了餌,奮力掙紮了好一會兒,他都一無所覺。

“祖父,祖父!”

孫兒連忙喚他,驚醒後他猛地拉起魚竿,但那頭狡猾的河魚早已逃之夭夭。

望著被破壞的魚鉤,他心中升起一股蒼涼之感。

一念之差,一時不察。

哎。

“罷了,回府。”他無力地吩咐。

孩子們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卻不明白大人世界裏的彎彎繞繞:“祖父不要氣餒,我和兄長親自下河,給你抓上幾條大的!”

裴顯大笑,慈愛地看著壯得跟個小牛犢似的小孫兒,道:“孝心可嘉,不過,還不是時候。”

他擡頭望天,喃喃道:“此時天寒水涼,不是時候。四時變幻,自有天命,再等等。”

似在說氣節,又似在說其他。

他吩咐仆從收拾東西,帶著兩個孫兒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閉好門戶。”進府之前,他對迎面而來的老管家道:“不論誰來,都不見。偶感風寒也好,外出探親也罷,理由信口胡謅就是,總之誰也不見。”

“是。”

進門後,他若有所思地回身:“裴丁,打從你先祖被買到裴家為奴,到你為止,過了幾代人?”

老管家先是一楞,腰背不自覺地比先前彎得更低:“回老爺,九代人了。”

“九代。”裴顯瞇起眼,忽地感嘆:“那你都能是自由身了。”

裴丁臉色一白,咚地一聲,雙膝毫不猶豫跪倒在地,甚至發出了一聲巨響。

他卻顧不上疼痛,砰砰就是兩個響頭:“老爺明鑒,裴丁生是裴家的人,死是裴家的鬼,永生永世,絕不棄主!”

裴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滿是冷漠,卻說:“起來吧,我就是那麽一問,你嚇成這樣做什麽?”

他什麽都沒再說,扭頭自顧自地往屋裏行去。

老管家也跟著起身,輕輕擦拭著額角低落的冷汗,這動作也很好遮蓋住了他覆雜的神色與目光。

不出裴顯所料,半個時辰後,裴家門口便來了一波又一波的人。

都說是有要事相商,今天必須見到裴顯。

來的人裏身份一個比一個顯貴,甚至還有隱藏許久的老牌世家。

老管家卻恪盡職守,找遍了各種借口,楞是一個人也沒放進來。只是默默在一天結束後,到了裴顯書房,將今天下午來求見過的客人身份,統統告知。

“知道了,你下去吧。”

裴顯自顧自地看書,淡淡地應道。

老管家若無其事地告退,留下裴顯獨自一人拿著翻開的書,卻對著同一頁的文字,怔怔出神。

鐘離婉吶鐘離婉。

每當他以為自己終於看透了這女人的目的,越來越習慣讓步妥協,甚至逐漸說服自己,讓自己接受,大概往後餘生再不會有登高位、大權在握的榮光時刻。

他甚至已然漸漸迷失在一家和樂的天倫之樂中,做好了從此只做樂家翁的時候。

她又出手了,雷霆萬鈞。

世仆,是世家千百年來看似無足輕重,實則至關重要的私產之一。

一代為奴,後來的子子孫孫,也生在家族中,長在家族中,受主家調—教,隨主家心意學得一技之長,受主家所用。

他們出生,長大,年老,死去。

都在世族之中。

他們是男是女,長到幾歲,與何人婚配,生下多少子孫。

朝廷無從得知,也無權得知。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世仆,是世家統治的百姓,手握他們生殺大權的不是天子,而是世家家主。

從前不曾繳納賦稅,也從未顯明過確切數量的耕地農莊,則是他們的領土,而非大越國土。

這才是,“流水的皇位,鐵打的世家”真正的意思。

有了土地,養了世代只受自己掌控的‘民’,再培育出能治理天下,入主朝堂,甚至壟斷朝堂的士大夫,便是各世家存在至今的最大依仗。

鐘離婉,先用科舉提拔寒門,打壓老牌世家。

以官位相誘,拉一批打一批,將各大世家分化,使眾人再無法和祖輩一般,凝聚成團,抵抗皇權。

後來也是借新繼承法,用明晃晃的家產,挑起每一個家族中嫡庶兩派紛爭,而她,渾水摸魚。庶出為了多得家產,爭先恐後地巴結她。嫡出也投鼠忌器,不敢再開罪與她。

至此,世家在解決內亂以前,不可能再是她的對手。

她卻得寸進尺。

栽培平民百姓,許其參加科舉,並借由不患寡而患不均一說,強制性地廢除他們世代享有的厚祿與優待。

後更是不容置疑地,將他們名下所有土地,清清楚楚地丈量。

逼他們和尋常百姓一般納稅。

如今,更是要動他們的世仆。

世仆之所以忠心可用,是因為他們沒有主家的允許,哪裏都去不得。他們世世代代所生子女,如不得主家青眼,也沒有前途一說。

既然身家性命都系於主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自然要盡心竭力為主家謀好處,不敢有二心。

可鐘離婉來了這麽一手。

許這些人自由身,許他們後代良民身份。

若此事發生在十多年前,先帝那會兒,又或是她初上位那時,他是絲毫不怕的。恐怕還要嘲笑她的異想天開。

民,即便是良民又如何?依舊要面朝黃土,終年看老天爺的臉色過日子。而得了他們這些主子青眼的奴才,也就是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可要是到了外面,哪個不是錦衣華服,架子十足?

多得是寧為鳳尾不做雞頭的人。

可當下……

在大越百姓日漸富裕以後,在良民家孩子能入義學堂,入百藝閣,入國子監,甚至有機會入科考場,登天子堂的機會出現以後。

他再也拿捏不準了。

為人父母總有一個死穴,便是無論如何都要為下一代爭個更好的未來。

他如是,萬千小民如是。

卑賤如世仆,更如是。

他輸了,徹徹底底的。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

打從這最後一道法令下達,被所有世仆所知的那刻起,就在這些人的心裏種下了一顆,再不會安於現狀,再不會全心忠於主家的種子。

也在他們這些主家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

即使強留下人,他們也再不會同先前那般親密無間,萬事有商有量。

鐘離婉吶,真是位天生的執棋人。

她這些年來一步步的鋪墊,配合上這最後一子,當真是場極妙的絕殺。

沒了國土與百姓的國家算什麽國家?

失去了‘國土’、‘百姓’的世家,自是分崩離析。

他輸了,世家輸了。

徹底的。

……

裴顯明白了,有人卻還不明白。

長跪在宮門口,宣稱聖上不接見,他哪怕豁出去這條老命,也會長跪不起。

悠閑地寫完一張大字,聽完琉璃稟報的,裴顯的態度以後,她看著半幹的墨跡,好笑地說:“裴顯都明白過來了,這老頭子怎麽就是不明白?也罷,看看去。”

來者,正是曾經苦勸鐘離婉放棄軍功制無果,負氣辭官,在家休養許多年的老禦史林建。

林建年紀與湯法相差無幾,如今頭發都花白了,身子骨卻很是硬朗。不過聽說他閑在家中,萬事不管,只每日醉心書法,以行書發洩心中郁郁。

今日想來是聽說了鐘離婉投下的巨雷,竟是迫不及待地趕了過來。

“老夫鬥膽,敢問陛下,世家世族從前是眼高於頂,有眼無珠,看輕過陛下,也輕慢過陛下,可如今,哪一家不是戰戰兢兢,匍匐在您的腳下,俯首稱臣。陛下為何還要如此?先使嫡庶相慘,家無寧日。後奪世家世祿,令其顏面盡喪。如今,還要動世家根基。陛下此舉,豈非趕盡殺絕?可是陛下,何至於此?”

林建依舊是林建,大把年紀了,還是沒有學會委婉說話。

也還是當了有心人的刀。

鐘離婉心中暗嘆一聲,面上卻露出一絲微笑:“俯首稱臣?”

她輕輕重覆,似是聽到了什麽笑話:“既為人臣,難道不該凡事以國以君為重,以國以君為先?可朕記得先皇在時,每逢國庫捉襟見肘,你們一個個哭窮得比誰都厲害,明明家中有萬萬貫,米糧滿倉,也舍不得拿出一絲半點來。”

林建臉色漲紅:“那是因為——”

因為永康帝揮霍無度,一國之府庫都撐不住他的花銷,世家們不哭窮,難道還犧牲自家心血去養著他?

“既為人臣。”鐘離婉根本不想聽他的解釋:“就該記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們所有,皆為朕所賜,朕能給,也能收回。你們若真明白為臣之道,此時就該來謝恩,而非來朕面前,做出這等以死相逼之態!”

林建身子一晃,搖搖欲墜。

他怔怔地看了鐘離婉好半天,兩行熱淚自眼眶溢出:“若陛下一意孤行,老夫一白身,也無力回天。只想問陛下最後一句,若我等世家乖乖照這兩道法令去做,陛下將來,可會放我等一條生路?”

鐘離婉定睛看著他,忽然說:“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她語速極緩,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但聽在林建耳中,卻使他遍體生寒:“曾聲名顯赫也好,一手遮天也罷。家族久遠也好,子嗣興旺也罷。哪怕你們腰纏萬萬貫卻吝嗇於給朕納一點兒稅銀,都不是朕要對付你們的真正原因。”

“那是?”

“你們這份無時無刻都以為自己能與朕討價還價的底氣,才是你們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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