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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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北上
就連謝南岳身邊的方實等人, 神色也從一開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變得專註而肅穆。
千萬人的目光追隨著萬軍之中那抹消瘦又偉岸的身影。
之所以消瘦，因為她身量纖纖。
卻義不容辭地扛起了萬裏江山, 與天下萬姓，故而偉岸。
“既然諸位此去，是為護河山，壯國威。朕也不能叫你們寒心。自今日起，我大越便重立軍功制，凡梟首一人, 得錢一貫，糧一石。梟首五人, 得錢十貫, 糧十石。待戰事結束, 諸君凱旋而歸, 朕必將憑功封賞，賜官位榮華！如有不幸為國捐軀者，你們所得軍功, 朕會加倍還於你們家中父母妻兒！”
說完最後一句, 她緩緩放下天子劍, 略帶悲憫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的臉龐：
“諸位，慢行！”
早已被她先前一番言語激起滿腔豪情的將士們，此時更是熱淚盈眶。
說難聽點，他們本就是為了每月豐厚的軍餉才征召入伍，大越沒有軍功制, 若只是平民出身, 戰場上殺敵再多，要是遇不上好將軍提攜, 一輩子最多做個百夫長。若是不幸因戰受傷，更只能領回寥寥無幾的撫恤金，落魄歸鄉。
若是喪命，更要自認倒黴。
撫恤銀能否被送返家鄉，到家人手上，還要看將領有沒有良心。
女帝上位之前，大越歷代君王皆為征兵制。
否則風華正茂的兒郎，大好的年華，誰願意從軍吶。
女帝即位後，先是憑慈幼令，善待在戰中受傷殞命的將士遺孤，給予他們更多的月銀。
眼下，又許他們錦繡前程。
他們手中這把劍，從此不僅能保家衛國，更能為自己，和家中父母妻兒，掙出一條康莊大道！
這樣的陛下，這樣的國家，才值得他們拿性命去護，去效忠！
第一位士卒屈膝下拜，在他身邊反應過來的第二第三人連忙相隨，很快，就連場外一並來送行的平民百姓，也烏泱泱的跪了一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湯法、周文等文臣，蕭易、謝南岳在內的所有將領，紛紛下拜。
鐘離婉屹立於萬人之中，皇權昭昭，眾生俯首。
——
十萬大軍聲勢浩大地北上，一往無前，氣勢如虹。
極速行軍半月，方趕至幽州城。
望著烏黑的斷壁殘垣，與府兵們自廢墟之下尋到的千百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骸，全場陷入死寂。
天地間只剩下個別幸存者痛徹心扉的哀嚎。
初春的天，冷得徹骨。
悲痛中，不知是誰，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殺回去，要金狗以命償命，以血還血！”
其餘人如夢初醒，回過神的眼眸中迸發出強烈的恨意，大聲重覆：“殺金狗，報國仇！”
“殺！”
“殺！”
“殺！”
民心所向，眾志成城！
蕭易深知這等士氣可遇而不可求，他甚至不做休整，下令繼續行軍，往金國邊界靠近。
不過數日，便至金國大定府城。
城頭上，早已收到消息的金國大將放聲大笑：“他娘的，你們越國娘們還真有種，還敢回來找茬？也好，那就讓你們這群軟骨頭，知道知道金國爺爺們的厲害！”
說著便點齊兵馬，出城迎敵。
蕭易瞇起眼睛，拿下鎮北關，燒毀幽州城的功績果真叫金人得意忘形，愈發狂妄了。
一旁謝南岳騎在馬上，遙望城頭：“武器威力再大，也不如正面迎敵。若能堂堂正正地贏過此戰，必能讓他們士氣低落，而我方大漲，更有助於我等往後的作戰。蕭元帥，我願做先鋒！拿下此人人頭祭旗！”
“也好！”
——
前線戰火如荼，朝中，文臣們卻在和鐘離婉扯皮。
為的正是鐘離婉重建的軍功制。
憑戰功得賞也就罷了，但平民也能獲封官爵之位，這對世家而言，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他們憑借祖上餘蔭，多年來苦讀經史，潛心鉆營，才讓自家香火代代不絕，每代兒孫得以生來就與平民賤民作以區分。
如今女帝上下嘴唇一碰，就要讓一群大字不識的莽夫憑借手中刀劍，借敵軍人頭得到與自家兒孫相同的地位？
荒謬！
何況這回更是鐘離婉再一次獨斷專行的決定，事先只透露給了周文與湯法知道。
她在十萬大軍面前金口玉言，先斬後奏的做派，更是加重了世家們的不滿。
這是對他們世家的漠視，也是羞辱。
本以為經過吞並北梁之事已與女帝握手言和，相處和睦的世家們紛紛坐不住了，反對的折子如雪花般飛往鐘離婉的案頭，朝會之上，更有人爭先恐後與她分析此事弊端。每日所求，便是要鐘離婉回心轉意，撤銷軍功制。
“憑什麽他們能與你們相提並論？”鐘離婉寸步不讓，冷笑著將折子丟回發言的禦史面前，毫不客氣地出言諷刺：“文臣以國策治國，武將以性命保家衛國，你們為社稷殫精竭慮不假，可將士們也是為我大越國威拋頭顱灑熱血，置己身生死於不顧。同樣的忠肝義膽，同樣是我大越功臣，朕何以不能賞罰分明？”
“還要朕說多少次！新修的大越新法，眾卿究竟看了沒有？既然法典不避權貴，不輕百姓。皇子犯法，且與庶民同罪。那為何賞賜的時候，卻要分出身血統？如有一日，我大越行至窮途末路。有一人不顧生死，豁出所有力挽狂瀾。他若為世家子，朕就當予以重賞。他若為庶民，朕就該漠然以待？那朕，豈非善惡不分？賞罰不明？那朕與昏君又有何區別。”
林禦史仍舊硬著脖子：“說到這裏，那老臣就不得不冒死說一句，陛下所修新法，本就是錯的！自古貴賤有別，千百年來，唯有世家大姓能入仕為官。為何？因為我等生在世族！自幼所見所聞，為社稷，為天下事。我等所讀為經史，不論入不入朝，為不為官，皆心系江山社稷。平民則不然。他們大字不識，無根無源，每日所思唯有衣食住行，嫁娶傳承，能侍弄那一畝三分地，此生便足以。”
“但也恰恰因此，皇朝得以安定繁榮。”老禦史繼續義正嚴辭：“我大越世家，看似是極多的，但與千百萬庶民相比，不過滄海一粟。陛下您更是獨一無二。”
這一句，他說得尤為耐人尋味。
隨後，更是搖頭嘆息道：“您還是太年輕了，百花齊放雖美，但人心險惡貪念不止，花團錦簇下所生出的野望是難以控制的。軍功制看似能激勵士氣，令將士舍生忘死，豁出性命去搏出位。但此先河一開，天下好勇鬥狠者再難杜絕。他們也將心心念念，再起戰事。陛下，您的志向，我等並非不懂，先人也並非沒有過，但史書上無數記載已然告訴我等答案。自古，唯獨文能興國。窮兵黷武者，必招亡國之禍呀！不說旁的，先前北梁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陛下難道忘了嗎？”
鐘離婉看向這位老禦史的目光頓時柔和了許多。
“你說得也有道理。”她收斂了氣勢。
對言之有物者，她向來有禮。
可不等林禦史高興，她話鋒又轉：“放心，朕要給他們封的官位並非世襲。何況戰場上素來刀劍無眼，金人又兇殘暴虐，他們若是能得勝，所得軍功必然是他們竭盡全力換來，朕賜他們與妻兒一世榮耀，不也理所應當？且此戰只為壯我國威，為幽州二十萬慘死的百姓討回公道，朕這一回，還讓蕭易帶去了天工閣新研制的武器，只消一年半載定能凱旋，不會久拖不決，更稱不上窮兵黷武。”
林禦史難掩失望：“陛下這是鐵了心要倒行逆施？”
鐘離婉沈著的目光掃過朝中站立的所有官員，飛快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世家與自己的勢力，衡量片刻，下定了決心。
“朕是在撥亂反正。”她不容置疑地說：“治國自然少不了飽讀詩書的文臣，但堂堂皇朝，又豈能只有文臣？千百年來鎮守邊疆，抵禦外族的是武將，這些年來四處清剿悍匪，還百姓安寧的也是武將。他們的功勞不容抹殺，他們的存在，也不容忽視！”
“像這回金人南下作亂，若無精兵強將，諸位愛卿以為該如何？是否要去和金人商議和談？談什麽條件？割地，上貢？既然諸位熟讀經史，總不能忘了兩百年前，前朝是如何被覆滅的吧？”
諸人面面相覷，瞬間氣短。
兩百年前的前朝大齊最後一任皇帝，正是《入陣曲》中，那懦弱無能，還生性多疑，坑殺戰神高肅的昏君。
其國被覆滅以後，天下陷入真正的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也如豬狗。
是後來身為小小邊軍的武帝鐘離駿，異軍突起，憑借過人的膽識與滔天的謀略，率領眾人從北打到南，平定了亂世，建立了大越。
行伍出身，在馬上奪得這天下，又性烈如火的武帝若非死得太早，恐怕大越早有軍功制。
想到那位傳奇的開國皇帝，眾人不禁想道。
也因此，他不得不死得早。
裴顯在心中說。
他眼神沈了沈，再度看向龍椅上的鐘離婉時，不禁有些恍惚，難道重武抑文這玩意也是鐘離氏骨血裏自帶的？
還是說真正的帝王血脈，註定要與他們世家鬥個你死我活？
“既然陛下一意孤行，那我等，也無甚好說的了。”林禦史長嘆一聲，緩緩摘下通天帽：“但願陛下，不會玩火自焚。”
四周響起一片挽留聲。
林禦史動作卻不停，將那頂官帽置於登往龍椅的石階之上，他拱手一拜，毫不猶豫地拂袖而去。
鐘離婉眼睜睜地看著，臉上依舊平靜無波。
甚至擡頭問其他人：“還有要走的嗎？”
當即有三五人臉上掛不住，他們都是事先與林建說好，要一起上書勸諫女帝的人。眼見女帝與林建正面對上，雙方言辭都逐漸激烈，他們便緘口不言，只在一旁看著。
眼下林建以辭官相逼，女帝也滿不在乎，還問出這樣的話來，分明就是想要他們也一並辭官，好騰出位子，讓她接著扶植自己的人。
一人臉皮略薄，主意是他們這幾個人一起出的，說辭也是眾人一起想的，結果只有首當其沖的林建辭了官，他們這些‘同謀’見勢不妙就躲，豈非小人？
就在他想上前一並辭官時，身邊人拉住了他。
低語：“小不忍則亂大謀。林老開弓沒有回頭箭，唯有如此，才能將文人風骨與氣節立到極致，我等卻還能再找機會，徐徐圖之。若我等都去了，這朝堂再無人憑實進諫，豈非誤國？”
那人一聽，覺得很有道理，便跟其他人一起，暫時低下了頭，裝不明白。
鐘離婉眼中劃過一絲隱晦的輕蔑。
“既然沒有，那朕今日不妨就把話說清楚。”她揚起下巴，顯得高傲又霸道：“要想治國安民，想要盛世降臨，文治武功便都不能落下。抑文崇武，朕不敢為。抑武崇文，朕也不喜歡！朕要的，是這朝堂上，不論文臣還是武將，人才濟濟。朕要世人皆知，凡有功與大越者，朕必重賞！如此他們才能前仆後繼為我大越開萬世太平！”
“我大越如今，國土廣袤，綿延數千裏！東臨渤海，西至大宛，就連北梁也是我大越的北境！海洋，草原，山川，應有盡有。列位，如此大越，難道當不上一句強國？”
眾人心悅誠服：“自然當得。”
“那大國之人，合該有大國的氣魄！”鐘離婉斬釘截鐵：“大越容得下多少山河與子民，朕就容得下多少有才之人！你等，身為我大越朝廷命官，更該心懷坦蕩，心胸開闊，容得下所有為我大越披肝瀝膽之人！”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說到最後，她意味深長地道：
“諸君且記住一句話，先有國，後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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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謝南岳身邊的方實等人, 神色也從一開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變得專註而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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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消瘦，因為她身量纖纖。
卻義不容辭地扛起了萬裏江山, 與天下萬姓，故而偉岸。
“既然諸位此去，是為護河山，壯國威。朕也不能叫你們寒心。自今日起，我大越便重立軍功制，凡梟首一人, 得錢一貫，糧一石。梟首五人, 得錢十貫, 糧十石。待戰事結束, 諸君凱旋而歸, 朕必將憑功封賞，賜官位榮華！如有不幸為國捐軀者，你們所得軍功, 朕會加倍還於你們家中父母妻兒！”
說完最後一句, 她緩緩放下天子劍, 略帶悲憫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的臉龐：
“諸位，慢行！”
早已被她先前一番言語激起滿腔豪情的將士們，此時更是熱淚盈眶。
說難聽點，他們本就是為了每月豐厚的軍餉才征召入伍，大越沒有軍功制, 若只是平民出身, 戰場上殺敵再多，要是遇不上好將軍提攜, 一輩子最多做個百夫長。若是不幸因戰受傷，更只能領回寥寥無幾的撫恤金，落魄歸鄉。
若是喪命，更要自認倒黴。
撫恤銀能否被送返家鄉，到家人手上，還要看將領有沒有良心。
女帝上位之前，大越歷代君王皆為征兵制。
否則風華正茂的兒郎，大好的年華，誰願意從軍吶。
女帝即位後，先是憑慈幼令，善待在戰中受傷殞命的將士遺孤，給予他們更多的月銀。
眼下，又許他們錦繡前程。
他們手中這把劍，從此不僅能保家衛國，更能為自己，和家中父母妻兒，掙出一條康莊大道！
這樣的陛下，這樣的國家，才值得他們拿性命去護，去效忠！
第一位士卒屈膝下拜，在他身邊反應過來的第二第三人連忙相隨，很快，就連場外一並來送行的平民百姓，也烏泱泱的跪了一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湯法、周文等文臣，蕭易、謝南岳在內的所有將領，紛紛下拜。
鐘離婉屹立於萬人之中，皇權昭昭，眾生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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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大軍聲勢浩大地北上，一往無前，氣勢如虹。
極速行軍半月，方趕至幽州城。
望著烏黑的斷壁殘垣，與府兵們自廢墟之下尋到的千百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骸，全場陷入死寂。
天地間只剩下個別幸存者痛徹心扉的哀嚎。
初春的天，冷得徹骨。
悲痛中，不知是誰，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殺回去，要金狗以命償命，以血還血！”
其餘人如夢初醒，回過神的眼眸中迸發出強烈的恨意，大聲重覆：“殺金狗，報國仇！”
“殺！”
“殺！”
“殺！”
民心所向，眾志成城！
蕭易深知這等士氣可遇而不可求，他甚至不做休整，下令繼續行軍，往金國邊界靠近。
不過數日，便至金國大定府城。
城頭上，早已收到消息的金國大將放聲大笑：“他娘的，你們越國娘們還真有種，還敢回來找茬？也好，那就讓你們這群軟骨頭，知道知道金國爺爺們的厲害！”
說著便點齊兵馬，出城迎敵。
蕭易瞇起眼睛，拿下鎮北關，燒毀幽州城的功績果真叫金人得意忘形，愈發狂妄了。
一旁謝南岳騎在馬上，遙望城頭：“武器威力再大，也不如正面迎敵。若能堂堂正正地贏過此戰，必能讓他們士氣低落，而我方大漲，更有助於我等往後的作戰。蕭元帥，我願做先鋒！拿下此人人頭祭旗！”
“也好！”
——
前線戰火如荼，朝中，文臣們卻在和鐘離婉扯皮。
為的正是鐘離婉重建的軍功制。
憑戰功得賞也就罷了，但平民也能獲封官爵之位，這對世家而言，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他們憑借祖上餘蔭，多年來苦讀經史，潛心鉆營，才讓自家香火代代不絕，每代兒孫得以生來就與平民賤民作以區分。
如今女帝上下嘴唇一碰，就要讓一群大字不識的莽夫憑借手中刀劍，借敵軍人頭得到與自家兒孫相同的地位？
荒謬！
何況這回更是鐘離婉再一次獨斷專行的決定，事先只透露給了周文與湯法知道。
她在十萬大軍面前金口玉言，先斬後奏的做派，更是加重了世家們的不滿。
這是對他們世家的漠視，也是羞辱。
本以為經過吞並北梁之事已與女帝握手言和，相處和睦的世家們紛紛坐不住了，反對的折子如雪花般飛往鐘離婉的案頭，朝會之上，更有人爭先恐後與她分析此事弊端。每日所求，便是要鐘離婉回心轉意，撤銷軍功制。
“憑什麽他們能與你們相提並論？”鐘離婉寸步不讓，冷笑著將折子丟回發言的禦史面前，毫不客氣地出言諷刺：“文臣以國策治國，武將以性命保家衛國，你們為社稷殫精竭慮不假，可將士們也是為我大越國威拋頭顱灑熱血，置己身生死於不顧。同樣的忠肝義膽，同樣是我大越功臣，朕何以不能賞罰分明？”
“還要朕說多少次！新修的大越新法，眾卿究竟看了沒有？既然法典不避權貴，不輕百姓。皇子犯法，且與庶民同罪。那為何賞賜的時候，卻要分出身血統？如有一日，我大越行至窮途末路。有一人不顧生死，豁出所有力挽狂瀾。他若為世家子，朕就當予以重賞。他若為庶民，朕就該漠然以待？那朕，豈非善惡不分？賞罰不明？那朕與昏君又有何區別。”
林禦史仍舊硬著脖子：“說到這裏，那老臣就不得不冒死說一句，陛下所修新法，本就是錯的！自古貴賤有別，千百年來，唯有世家大姓能入仕為官。為何？因為我等生在世族！自幼所見所聞，為社稷，為天下事。我等所讀為經史，不論入不入朝，為不為官，皆心系江山社稷。平民則不然。他們大字不識，無根無源，每日所思唯有衣食住行，嫁娶傳承，能侍弄那一畝三分地，此生便足以。”
“但也恰恰因此，皇朝得以安定繁榮。”老禦史繼續義正嚴辭：“我大越世家，看似是極多的，但與千百萬庶民相比，不過滄海一粟。陛下您更是獨一無二。”
這一句，他說得尤為耐人尋味。
隨後，更是搖頭嘆息道：“您還是太年輕了，百花齊放雖美，但人心險惡貪念不止，花團錦簇下所生出的野望是難以控制的。軍功制看似能激勵士氣，令將士舍生忘死，豁出性命去搏出位。但此先河一開，天下好勇鬥狠者再難杜絕。他們也將心心念念，再起戰事。陛下，您的志向，我等並非不懂，先人也並非沒有過，但史書上無數記載已然告訴我等答案。自古，唯獨文能興國。窮兵黷武者，必招亡國之禍呀！不說旁的，先前北梁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陛下難道忘了嗎？”
鐘離婉看向這位老禦史的目光頓時柔和了許多。
“你說得也有道理。”她收斂了氣勢。
對言之有物者，她向來有禮。
可不等林禦史高興，她話鋒又轉：“放心，朕要給他們封的官位並非世襲。何況戰場上素來刀劍無眼，金人又兇殘暴虐，他們若是能得勝，所得軍功必然是他們竭盡全力換來，朕賜他們與妻兒一世榮耀，不也理所應當？且此戰只為壯我國威，為幽州二十萬慘死的百姓討回公道，朕這一回，還讓蕭易帶去了天工閣新研制的武器，只消一年半載定能凱旋，不會久拖不決，更稱不上窮兵黷武。”
林禦史難掩失望：“陛下這是鐵了心要倒行逆施？”
鐘離婉沈著的目光掃過朝中站立的所有官員，飛快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世家與自己的勢力，衡量片刻，下定了決心。
“朕是在撥亂反正。”她不容置疑地說：“治國自然少不了飽讀詩書的文臣，但堂堂皇朝，又豈能只有文臣？千百年來鎮守邊疆，抵禦外族的是武將，這些年來四處清剿悍匪，還百姓安寧的也是武將。他們的功勞不容抹殺，他們的存在，也不容忽視！”
“像這回金人南下作亂，若無精兵強將，諸位愛卿以為該如何？是否要去和金人商議和談？談什麽條件？割地，上貢？既然諸位熟讀經史，總不能忘了兩百年前，前朝是如何被覆滅的吧？”
諸人面面相覷，瞬間氣短。
兩百年前的前朝大齊最後一任皇帝，正是《入陣曲》中，那懦弱無能，還生性多疑，坑殺戰神高肅的昏君。
其國被覆滅以後，天下陷入真正的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也如豬狗。
是後來身為小小邊軍的武帝鐘離駿，異軍突起，憑借過人的膽識與滔天的謀略，率領眾人從北打到南，平定了亂世，建立了大越。
行伍出身，在馬上奪得這天下，又性烈如火的武帝若非死得太早，恐怕大越早有軍功制。
想到那位傳奇的開國皇帝，眾人不禁想道。
也因此，他不得不死得早。
裴顯在心中說。
他眼神沈了沈，再度看向龍椅上的鐘離婉時，不禁有些恍惚，難道重武抑文這玩意也是鐘離氏骨血裏自帶的？
還是說真正的帝王血脈，註定要與他們世家鬥個你死我活？
“既然陛下一意孤行，那我等，也無甚好說的了。”林禦史長嘆一聲，緩緩摘下通天帽：“但願陛下，不會玩火自焚。”
四周響起一片挽留聲。
林禦史動作卻不停，將那頂官帽置於登往龍椅的石階之上，他拱手一拜，毫不猶豫地拂袖而去。
鐘離婉眼睜睜地看著，臉上依舊平靜無波。
甚至擡頭問其他人：“還有要走的嗎？”
當即有三五人臉上掛不住，他們都是事先與林建說好，要一起上書勸諫女帝的人。眼見女帝與林建正面對上，雙方言辭都逐漸激烈，他們便緘口不言，只在一旁看著。
眼下林建以辭官相逼，女帝也滿不在乎，還問出這樣的話來，分明就是想要他們也一並辭官，好騰出位子，讓她接著扶植自己的人。
一人臉皮略薄，主意是他們這幾個人一起出的，說辭也是眾人一起想的，結果只有首當其沖的林建辭了官，他們這些‘同謀’見勢不妙就躲，豈非小人？
就在他想上前一並辭官時，身邊人拉住了他。
低語：“小不忍則亂大謀。林老開弓沒有回頭箭，唯有如此，才能將文人風骨與氣節立到極致，我等卻還能再找機會，徐徐圖之。若我等都去了，這朝堂再無人憑實進諫，豈非誤國？”
那人一聽，覺得很有道理，便跟其他人一起，暫時低下了頭，裝不明白。
鐘離婉眼中劃過一絲隱晦的輕蔑。
“既然沒有，那朕今日不妨就把話說清楚。”她揚起下巴，顯得高傲又霸道：“要想治國安民，想要盛世降臨，文治武功便都不能落下。抑文崇武，朕不敢為。抑武崇文，朕也不喜歡！朕要的，是這朝堂上，不論文臣還是武將，人才濟濟。朕要世人皆知，凡有功與大越者，朕必重賞！如此他們才能前仆後繼為我大越開萬世太平！”
“我大越如今，國土廣袤，綿延數千裏！東臨渤海，西至大宛，就連北梁也是我大越的北境！海洋，草原，山川，應有盡有。列位，如此大越，難道當不上一句強國？”
眾人心悅誠服：“自然當得。”
“那大國之人，合該有大國的氣魄！”鐘離婉斬釘截鐵：“大越容得下多少山河與子民，朕就容得下多少有才之人！你等，身為我大越朝廷命官，更該心懷坦蕩，心胸開闊，容得下所有為我大越披肝瀝膽之人！”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說到最後，她意味深長地道：
“諸君且記住一句話，先有國，後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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