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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第一杯, 自是敬天地，謝皇天厚愛，謝後土慷慨, 賜予豐年。”
她豪爽地一飲而盡，其餘人等自然要跟隨。
便是不勝酒力，也得裝模作樣抿上一口。
鐘離婉又命人斟滿另外一杯。
“第二杯，敬諸君，若無各位傾力相助，我大越絕無今日之盛。”
她先敬左右兩位丞相, 後又向所有文武百官舉杯示意。
雖是場面話，也著實叫人聽了心裏舒暢。百官便也笑意盈盈, 與她再飲一杯。
“這第三杯。”鐘離婉笑得越發明媚：“敬諸位夫人。”
眾女眷不約而同一楞。
“若無夫人們替夫君照看後宅, 侍養雙親, 撫育子女, 他們如何能夠安下心來，為我大越出人出力？朕尤其要謝兩位丞相夫人，湯老為我大越披肝瀝膽, 無數回廢寢忘食。周卿更是遠赴北境一年有餘。他二人固然勞苦功高, 兩位夫人的體諒與支持也功不可沒。畢竟他們不只是我大越棟梁, 更是你們的夫婿。所以這一杯，朕要敬你們，謝你們，肯以大局為重，為大越獻出你們的夫婿, 又在背後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 讓他們無後顧之憂。”
說完這話，她再一次將杯中酒水飲盡。
女眷們卻面色各異。
有人雙眼明亮, 有人若有所思。
今日，還是她們與這位堪稱傳奇的女帝初次相見。
這裏有許多人雖從前經常出入宮廷，但從未與潛龍之時的陛下有過交集。
畢竟那時，她尚是皇城中，可有可無的九公主。又深受張皇後憎惡，怎能在皇後宴請貴婦的隆重場合出現？
但眼下，所有人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不愧是千百年來第一位登基為帝，又在全是男人的朝堂上，做到真正大權在握的女人。
懷揣著各自的想法，女人們紛紛仰頭，飲下杯中之酒。
算是承了女帝的情。
邢蘭看著光芒萬丈的女帝，眼中滿是欣慰。
在她對面，鐘離初神色覆雜。
桌上數道佳肴，都是她從前最愛吃的菜。
杯中酒水，也被換成她最愛的果釀。
她知道這一切都出自誰之手，卻也心知肚明，那人這樣做，並非為了與自己重修舊好。
回想今日入宮後所見到的一切，再看一眼面前閃閃發光，舉手投足間，王者風範十足，三言兩句便能掌控全局，把握人心的鐘離婉。
她忽然發覺，自己再也想不起小九的臉龐。
那個曾經在人前楚楚可憐，人後古靈精怪的小九。
她記得所有人從前對小九的描述，卻再也憶不起那人確切的容顏，及這些字眼所描述的，曾經的她。
因為那個小九，已然被面前這位千古無一的女皇陛下所取代。
又或許，那個小九根本不存在。
一切都只是這位深謀遠慮，手段高明的女皇陛下，為了韜光養晦，麻痹政敵，而造就出來的假象罷了。
這般想著，鐘離初感覺自己又放下了一些，她柔柔一笑，伸手摘掉面紗。
耳畔似乎聽見一些人倒抽冷氣的聲音，還有一些竊竊私語。
但她看著笑容璀璨如故，若無其事的女帝，發覺自己的心也是前所未有的鎮定。
她輕聲道：“該謝陛下才是。”
舉杯飲酒，動作溫柔優雅，也帶了一絲決絕。
殿中氣氛霎時間變得奇怪起來。
一部分人興致勃勃，有說有笑，另一部分人卻陷入沈默，打量的目光頻頻掃向周文那一桌。
案下，周文緊緊攥著妻子的手，予以支持。
鐘離初回握，勾了勾嘴角，表示自己無礙。
這是鐘離婉與周文商量好的一個步驟。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周府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身為金陵城中，曾經最為尊貴的嫡公主，不同於透明人一般的鐘離婉，她一貫是所有重要宴席上，萬眾矚目的明珠。
曾見過她面容的勳貴娘子極多，也有不少人，今日也在場。
鐘離婉才要她今晚也來赴宴，當眾摘下面紗，從此現身於人前。
周文是這樣轉述她意思的：“從前世家與她勢同水火，若被人知道你的下落，恐怕會借你身份滋事。如今她皇位已然鞏固，世家也與她握手言和，自是不用再委屈你。與其叫人在私下裏認出你，借機生事，不如在除夕夜宴上過個明路，叫所有人知道，你的存在。這再往後，也能自在過活。”
她倒是不在乎人前人後。
所謂的權貴間的人情往來，各種宴席，她從小參與到大。
無甚新奇。
若有得選，她更喜歡與夫君孩子在自家後院種菜野炊，一家人其樂融融。
何況她心裏清楚，夫君如此年齡已然位極人臣，若想往後一帆風順，就該一心一意走孤臣純臣的路子。如此這般與眾不同，與所有勳貴私下裏都無來往，才是真正遠見卓識之擇。
但要是將來能光明正大地攜同家人，去游覽天下，恣意快活地出現在陽光之下，她也是願意的。
所以才來了。
她這般揭開面紗，鐘離婉也不喊破她的身份，依舊以‘周夫人’相稱。
那從此以後，於世人而言，她就只是大越右相周文的夫人。
而非先帝與罪後張氏的嫡公主。
說完祝酒詞，又敬完一輪酒，鐘離婉便安然入座，下令開宴。
宮人們魚貫而入，續上珍饈佳釀。
兩側幕後的樂師開始奏樂，悠揚舒緩的樂聲中，衣袂飄飄的舞者步入大殿，翩翩起舞。
殿中氣氛再度熱烈起來。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又有人搭起簡易的戲臺。
有人面露不解。
“以往總是分作男女兩席。”鐘離婉笑著解釋：“男人們只有武戲可看，女人們只有文戲可看，看了百餘年，人都給看煩了。趁今日諸君與家中女眷都在，朕便做主，讓他們文武戲換著來演。如此，大家都能看個新鮮。”
個別禦史與官員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勉強，嘴巴囁嚅片刻，終究沒敢做出頭鳥，當眾潑女帝冷水。
別說，鐘離婉還就愛看他們幾個不服氣又不敢吭聲的模樣。
比其餘人等的讚許還要叫她高興。
餘光裏見著了，真真是通體舒泰。
嘴角笑容愈發玩味，故意說：“既然諸位都沒有異議，想來也是好奇男女雙方這些年看的都是何戲。那就開始吧。”
小龐子連忙吩咐表演開始。
大越立國百餘年，許多風俗文化，其實都受前朝影響。
崇文抑武，文風昌盛，連帶著歌舞一道也有不少講究。
永康帝更是沈浸此道多年，每年最大的花費，除了納各色美人入宮，為她們一擲千金外，便是丟在了司樂坊。
大越歌舞簡單粗暴地分作兩種。
高雅一些，叫文武戲，但說白了，能給女人看的，都叫文戲，主要講些花好月圓人團圓的故事。主角通常是些與人為善，安分守己，賢良淑德的女子，永遠能嫁得良人，與其白頭偕老。
這些戲的名字也好認，一溜的某某記，某娘傳。
不能給女人看的，但男人愛看的，一概都叫武戲，類別五花八門，包羅萬象。
譬如稱頌前朝武將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入陣曲》，因舞者多為男人，講的也是金戈鐵馬，征戰殺伐的故事，甚至還有君臣之間，關乎忠義、猜忌的部分。
男人們一致認為，女人們沒必要看這些，因為事關國家大事，她們看不懂。
勉為其難地懂了又如何？永無用武之地。
還有最常見的歌舞，舞者通常為女，但舞蹈過於妖嬈多姿，那也算武戲。
誰讓跳舞的女子太過千嬌百媚。
正經的女子不會跳這些，也不該看這些，免得教壞了家中女眷。
可她鐘離婉愛看。
她覺得不論哪種戲，人才濟濟的司樂坊都排得不錯。
有些文戲也適合男人，有些武戲，則深得女人心。
就該一起看看。
第一場戲便是流傳百年之久的《入陣曲》。
鼓聲驀地響起，緊扣人心。
身形魁梧的男人們戴著面具，踏著力道十足的腳步入場。
這是人們為了紀念兩百多年前，亂世中，一名姓高名肅的大將，所編排的舞蹈。
謝南岳沒聽說過，鐘離婉便低聲與他講解：
“傳說高肅用兵如神，為世所罕見的將才。打過許多次，以少勝多的戰役。擊退敵軍，守護疆土，多次救黎民百姓於危難，深受愛戴。”
“此人在戰場上常年以面具示人，與你也有些相似。不過不同於你被謝戰所騙的是，高肅戴面具，是因為他生得比女子還要柔美，怕再戰場上震懾不了敵軍，才如此為之。”
謝南岳輕輕挑眉，頗為不服：“差不多一個意思，謝戰也是怕我不僅長得比他俊，還怕我比他更陽剛。”
鐘離婉好笑地橫他一眼，這人，有時忽然就跟孩子似的。
可眼下的場合，她才不會多與他說笑，緊接著又道：“這入陣曲，便是一次戰役中，高肅只身領著五百騎兵，馳援前線，奪回城池，救下一城百姓與將士。百姓們感念他救命之恩，便做了此曲。”
謝南岳仔細端詳歌舞，果然頭戴面具的領舞，視死如歸般地沖入‘萬軍’之中，豪情萬丈。
“我還以為你們大越不喜歡武將，也不喜歡打仗。”他輕聲道：“似這樣的故事，竟然還能流傳下來？”
“這是民之所向。整首歌舞，是民間百姓自動自發所編，也是他們自願口口相傳。百姓們喜歡的不是武將，也不是打仗。而是英雄。”
鐘離婉回答：“要不是高肅，城門被破之日，便是他們家破人亡之時。那會兒的世道比先前梁越為敵時還要亂，國與國之間常年交戰，城鎮也好，村莊也好，人口俱是銳減，幾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一國破開敵軍城門以後，也無人手能力接手管理，又不甘心留下火種給敵國繼續做大，便會殺光所有男丁，掠走婦孺，充為奴隸。”
“當時的百姓感激他，因為他不顧己身之生死，來救他們於水火，是他們的英雄。”
謝南岳欲言又止，沈下心繼續看歌舞。
此時扮演高肅的領舞已戰勝了敵軍，被百姓迎入城中，受到極其隆重的對待。
卻有一人，身著帝王服飾，在旁目睹了所有經過，顯得很不高興。
那便是故事中，高肅的君主。
他不高興的原因在於，分明是他下旨，命高肅馳援，也是他撥了兵馬人手予高肅，後者才有機會立下不世之功。
為何百姓卻只知高肅，而不知他？
他怕高肅再立軍功，再得民心，便有資格與他爭奪皇位，畢竟高肅也為皇室旁系，有皇家血統。
便將高肅宣召入宮，命其喝下毒酒，以證清白與忠心。
高肅悲壯地飲下鴆酒，慨然赴死。
裝過鴆酒的空杯落在地上，領舞一手指天，緩緩而倒，不甘如此，又不得不如此，以全忠義。
“你從這個故事裏，學到了什麽？”身畔傳來鐘離婉無奈的輕語。
謝南岳看了那人半天，果斷回答：“愚忠，不可取。”
是否清白，天知地知己知不就好了？
“如果是我，只要我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就好，絕不會乖乖順著那君主的意思，以命為證。”
鐘離婉於是笑而不語。
“難道你想要他們明白的不是這個？”謝南岳很快回過神：“那是何意？”
“不是我想要他們明白的。”鐘離婉長嘆一聲：“方才你欲言又止的不也是這句話嗎？百姓自願為他譜寫歌舞，感念他恩德，頌揚他的英勇與無畏。那權貴為何要容許此歌舞，流傳至今？”
“答案就在這後半場——”
憑你是誰，既為人臣，就該記住一句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自然是她作為君主想要為人臣子明白的事，但說出口的，又是另一番話：
“古語有雲，得民心者得天下。說明民心，只該由天子所得。高肅若無稱帝之心，一開始就不該任由百姓對他歌功頌德，超過君主。也不該將所有功勞，如數收下。”
既然得了，還受得心安理得，就不該放任那帝王做大，而應當想方設法，取而代之。
高肅又不要帝王寶座，又要伸手去碰唯獨帝王才配得的聲威，尋常帝王誰容得下他？
除非遇上一位心胸寬廣，目光長遠，知人善用的。
否則，不論是誰登基，他都逃不過這個下場。
須知臥榻之側，素來沒有分給他人酣睡的道理。
凡有爭心的帝王，也不會容許自己備受掣肘，手中皇權式微。
因此高肅之結局，雖然叫人遺憾，仔細想來，卻也是他自己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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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第一杯, 自是敬天地，謝皇天厚愛，謝後土慷慨, 賜予豐年。”
她豪爽地一飲而盡，其餘人等自然要跟隨。
便是不勝酒力，也得裝模作樣抿上一口。
鐘離婉又命人斟滿另外一杯。
“第二杯，敬諸君，若無各位傾力相助，我大越絕無今日之盛。”
她先敬左右兩位丞相, 後又向所有文武百官舉杯示意。
雖是場面話，也著實叫人聽了心裏舒暢。百官便也笑意盈盈, 與她再飲一杯。
“這第三杯。”鐘離婉笑得越發明媚：“敬諸位夫人。”
眾女眷不約而同一楞。
“若無夫人們替夫君照看後宅, 侍養雙親, 撫育子女, 他們如何能夠安下心來，為我大越出人出力？朕尤其要謝兩位丞相夫人，湯老為我大越披肝瀝膽, 無數回廢寢忘食。周卿更是遠赴北境一年有餘。他二人固然勞苦功高, 兩位夫人的體諒與支持也功不可沒。畢竟他們不只是我大越棟梁, 更是你們的夫婿。所以這一杯，朕要敬你們，謝你們，肯以大局為重，為大越獻出你們的夫婿, 又在背後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 讓他們無後顧之憂。”
說完這話，她再一次將杯中酒水飲盡。
女眷們卻面色各異。
有人雙眼明亮, 有人若有所思。
今日，還是她們與這位堪稱傳奇的女帝初次相見。
這裏有許多人雖從前經常出入宮廷，但從未與潛龍之時的陛下有過交集。
畢竟那時，她尚是皇城中，可有可無的九公主。又深受張皇後憎惡，怎能在皇後宴請貴婦的隆重場合出現？
但眼下，所有人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不愧是千百年來第一位登基為帝，又在全是男人的朝堂上，做到真正大權在握的女人。
懷揣著各自的想法，女人們紛紛仰頭，飲下杯中之酒。
算是承了女帝的情。
邢蘭看著光芒萬丈的女帝，眼中滿是欣慰。
在她對面，鐘離初神色覆雜。
桌上數道佳肴，都是她從前最愛吃的菜。
杯中酒水，也被換成她最愛的果釀。
她知道這一切都出自誰之手，卻也心知肚明，那人這樣做，並非為了與自己重修舊好。
回想今日入宮後所見到的一切，再看一眼面前閃閃發光，舉手投足間，王者風範十足，三言兩句便能掌控全局，把握人心的鐘離婉。
她忽然發覺，自己再也想不起小九的臉龐。
那個曾經在人前楚楚可憐，人後古靈精怪的小九。
她記得所有人從前對小九的描述，卻再也憶不起那人確切的容顏，及這些字眼所描述的，曾經的她。
因為那個小九，已然被面前這位千古無一的女皇陛下所取代。
又或許，那個小九根本不存在。
一切都只是這位深謀遠慮，手段高明的女皇陛下，為了韜光養晦，麻痹政敵，而造就出來的假象罷了。
這般想著，鐘離初感覺自己又放下了一些，她柔柔一笑，伸手摘掉面紗。
耳畔似乎聽見一些人倒抽冷氣的聲音，還有一些竊竊私語。
但她看著笑容璀璨如故，若無其事的女帝，發覺自己的心也是前所未有的鎮定。
她輕聲道：“該謝陛下才是。”
舉杯飲酒，動作溫柔優雅，也帶了一絲決絕。
殿中氣氛霎時間變得奇怪起來。
一部分人興致勃勃，有說有笑，另一部分人卻陷入沈默，打量的目光頻頻掃向周文那一桌。
案下，周文緊緊攥著妻子的手，予以支持。
鐘離初回握，勾了勾嘴角，表示自己無礙。
這是鐘離婉與周文商量好的一個步驟。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周府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身為金陵城中，曾經最為尊貴的嫡公主，不同於透明人一般的鐘離婉，她一貫是所有重要宴席上，萬眾矚目的明珠。
曾見過她面容的勳貴娘子極多，也有不少人，今日也在場。
鐘離婉才要她今晚也來赴宴，當眾摘下面紗，從此現身於人前。
周文是這樣轉述她意思的：“從前世家與她勢同水火，若被人知道你的下落，恐怕會借你身份滋事。如今她皇位已然鞏固，世家也與她握手言和，自是不用再委屈你。與其叫人在私下裏認出你，借機生事，不如在除夕夜宴上過個明路，叫所有人知道，你的存在。這再往後，也能自在過活。”
她倒是不在乎人前人後。
所謂的權貴間的人情往來，各種宴席，她從小參與到大。
無甚新奇。
若有得選，她更喜歡與夫君孩子在自家後院種菜野炊，一家人其樂融融。
何況她心裏清楚，夫君如此年齡已然位極人臣，若想往後一帆風順，就該一心一意走孤臣純臣的路子。如此這般與眾不同，與所有勳貴私下裏都無來往，才是真正遠見卓識之擇。
但要是將來能光明正大地攜同家人，去游覽天下，恣意快活地出現在陽光之下，她也是願意的。
所以才來了。
她這般揭開面紗，鐘離婉也不喊破她的身份，依舊以‘周夫人’相稱。
那從此以後，於世人而言，她就只是大越右相周文的夫人。
而非先帝與罪後張氏的嫡公主。
說完祝酒詞，又敬完一輪酒，鐘離婉便安然入座，下令開宴。
宮人們魚貫而入，續上珍饈佳釀。
兩側幕後的樂師開始奏樂，悠揚舒緩的樂聲中，衣袂飄飄的舞者步入大殿，翩翩起舞。
殿中氣氛再度熱烈起來。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又有人搭起簡易的戲臺。
有人面露不解。
“以往總是分作男女兩席。”鐘離婉笑著解釋：“男人們只有武戲可看，女人們只有文戲可看，看了百餘年，人都給看煩了。趁今日諸君與家中女眷都在，朕便做主，讓他們文武戲換著來演。如此，大家都能看個新鮮。”
個別禦史與官員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勉強，嘴巴囁嚅片刻，終究沒敢做出頭鳥，當眾潑女帝冷水。
別說，鐘離婉還就愛看他們幾個不服氣又不敢吭聲的模樣。
比其餘人等的讚許還要叫她高興。
餘光裏見著了，真真是通體舒泰。
嘴角笑容愈發玩味，故意說：“既然諸位都沒有異議，想來也是好奇男女雙方這些年看的都是何戲。那就開始吧。”
小龐子連忙吩咐表演開始。
大越立國百餘年，許多風俗文化，其實都受前朝影響。
崇文抑武，文風昌盛，連帶著歌舞一道也有不少講究。
永康帝更是沈浸此道多年，每年最大的花費，除了納各色美人入宮，為她們一擲千金外，便是丟在了司樂坊。
大越歌舞簡單粗暴地分作兩種。
高雅一些，叫文武戲，但說白了，能給女人看的，都叫文戲，主要講些花好月圓人團圓的故事。主角通常是些與人為善，安分守己，賢良淑德的女子，永遠能嫁得良人，與其白頭偕老。
這些戲的名字也好認，一溜的某某記，某娘傳。
不能給女人看的，但男人愛看的，一概都叫武戲，類別五花八門，包羅萬象。
譬如稱頌前朝武將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入陣曲》，因舞者多為男人，講的也是金戈鐵馬，征戰殺伐的故事，甚至還有君臣之間，關乎忠義、猜忌的部分。
男人們一致認為，女人們沒必要看這些，因為事關國家大事，她們看不懂。
勉為其難地懂了又如何？永無用武之地。
還有最常見的歌舞，舞者通常為女，但舞蹈過於妖嬈多姿，那也算武戲。
誰讓跳舞的女子太過千嬌百媚。
正經的女子不會跳這些，也不該看這些，免得教壞了家中女眷。
可她鐘離婉愛看。
她覺得不論哪種戲，人才濟濟的司樂坊都排得不錯。
有些文戲也適合男人，有些武戲，則深得女人心。
就該一起看看。
第一場戲便是流傳百年之久的《入陣曲》。
鼓聲驀地響起，緊扣人心。
身形魁梧的男人們戴著面具，踏著力道十足的腳步入場。
這是人們為了紀念兩百多年前，亂世中，一名姓高名肅的大將，所編排的舞蹈。
謝南岳沒聽說過，鐘離婉便低聲與他講解：
“傳說高肅用兵如神，為世所罕見的將才。打過許多次，以少勝多的戰役。擊退敵軍，守護疆土，多次救黎民百姓於危難，深受愛戴。”
“此人在戰場上常年以面具示人，與你也有些相似。不過不同於你被謝戰所騙的是，高肅戴面具，是因為他生得比女子還要柔美，怕再戰場上震懾不了敵軍，才如此為之。”
謝南岳輕輕挑眉，頗為不服：“差不多一個意思，謝戰也是怕我不僅長得比他俊，還怕我比他更陽剛。”
鐘離婉好笑地橫他一眼，這人，有時忽然就跟孩子似的。
可眼下的場合，她才不會多與他說笑，緊接著又道：“這入陣曲，便是一次戰役中，高肅只身領著五百騎兵，馳援前線，奪回城池，救下一城百姓與將士。百姓們感念他救命之恩，便做了此曲。”
謝南岳仔細端詳歌舞，果然頭戴面具的領舞，視死如歸般地沖入‘萬軍’之中，豪情萬丈。
“我還以為你們大越不喜歡武將，也不喜歡打仗。”他輕聲道：“似這樣的故事，竟然還能流傳下來？”
“這是民之所向。整首歌舞，是民間百姓自動自發所編，也是他們自願口口相傳。百姓們喜歡的不是武將，也不是打仗。而是英雄。”
鐘離婉回答：“要不是高肅，城門被破之日，便是他們家破人亡之時。那會兒的世道比先前梁越為敵時還要亂，國與國之間常年交戰，城鎮也好，村莊也好，人口俱是銳減，幾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一國破開敵軍城門以後，也無人手能力接手管理，又不甘心留下火種給敵國繼續做大，便會殺光所有男丁，掠走婦孺，充為奴隸。”
“當時的百姓感激他，因為他不顧己身之生死，來救他們於水火，是他們的英雄。”
謝南岳欲言又止，沈下心繼續看歌舞。
此時扮演高肅的領舞已戰勝了敵軍，被百姓迎入城中，受到極其隆重的對待。
卻有一人，身著帝王服飾，在旁目睹了所有經過，顯得很不高興。
那便是故事中，高肅的君主。
他不高興的原因在於，分明是他下旨，命高肅馳援，也是他撥了兵馬人手予高肅，後者才有機會立下不世之功。
為何百姓卻只知高肅，而不知他？
他怕高肅再立軍功，再得民心，便有資格與他爭奪皇位，畢竟高肅也為皇室旁系，有皇家血統。
便將高肅宣召入宮，命其喝下毒酒，以證清白與忠心。
高肅悲壯地飲下鴆酒，慨然赴死。
裝過鴆酒的空杯落在地上，領舞一手指天，緩緩而倒，不甘如此，又不得不如此，以全忠義。
“你從這個故事裏，學到了什麽？”身畔傳來鐘離婉無奈的輕語。
謝南岳看了那人半天，果斷回答：“愚忠，不可取。”
是否清白，天知地知己知不就好了？
“如果是我，只要我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就好，絕不會乖乖順著那君主的意思，以命為證。”
鐘離婉於是笑而不語。
“難道你想要他們明白的不是這個？”謝南岳很快回過神：“那是何意？”
“不是我想要他們明白的。”鐘離婉長嘆一聲：“方才你欲言又止的不也是這句話嗎？百姓自願為他譜寫歌舞，感念他恩德，頌揚他的英勇與無畏。那權貴為何要容許此歌舞，流傳至今？”
“答案就在這後半場——”
憑你是誰，既為人臣，就該記住一句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自然是她作為君主想要為人臣子明白的事，但說出口的，又是另一番話：
“古語有雲，得民心者得天下。說明民心，只該由天子所得。高肅若無稱帝之心，一開始就不該任由百姓對他歌功頌德，超過君主。也不該將所有功勞，如數收下。”
既然得了，還受得心安理得，就不該放任那帝王做大，而應當想方設法，取而代之。
高肅又不要帝王寶座，又要伸手去碰唯獨帝王才配得的聲威，尋常帝王誰容得下他？
除非遇上一位心胸寬廣，目光長遠，知人善用的。
否則，不論是誰登基，他都逃不過這個下場。
須知臥榻之側，素來沒有分給他人酣睡的道理。
凡有爭心的帝王，也不會容許自己備受掣肘，手中皇權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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