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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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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心計

於家有良田, 蓋好了房子,一家人整整齊齊相守,過得安寧又喜樂的普通大越百姓而言。

北梁就是不毛之地。

他們瘋了才會拋下已有的一切, 跋山涉水地北上,去學從未做過的牧馬放羊,馴馬挖礦這樣的苦差事。

倘若朝廷當真下令強迫他們前往,他們必反!

可於樊夢這等因長輩獲罪,而全家沒入奴籍,終身不得獲贖的人而言。

北上能得自由身, 便是最大的恩典!

何況朝廷還答應他們,只要到了北地, 他們非但能立即落成良籍, 還能即刻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與房舍!

諸人都迫不及待, 眼巴巴地盼著身在北梁的右相趕緊回信, 好讓他們即刻啟程北上,越早恢覆良籍越好!

經過重重商議,鐘離婉最終決定赦免三類人。

一, 祖上三代受株連罪而沒入奴籍者;

如身契還在官府隸屬之下的教坊司, 只需告訴上官, 自願北上,那教坊就該即刻放還其賣身契。

如已被人買走,只要能自贖其身,拿回賣身契,再到教坊報名北上, 也能作數。

二, 年幼時非自願被家中長輩賣入奴籍者;

條件與第一條一致。

三,因己身之罪, 被判流放者;

此一類人不曾落入奴籍,卻因罪責過重,被至少判了十年以上之刑。

只要他們願意前往北梁充當礦工,鐘離婉願意讓他們刑期減半。

二十年變十年,十年變五年,五年變兩年,如此類推。

服刑滿了,若想留在北梁,朝廷可分其一人十畝田,一間小屋,再按其服刑年數,一年支付兩貫錢,讓他重新開始過活。

若想重返大越,也可。總之去留隨君。

這條法令被宣讀之後,副本便被送到各地縣衙,即刻落實。

也通過順寧六年九月的官報,被昭告天下。

舉世嘩然!

無數人在看清官報上內容之後,熱淚盈眶。

有人放下一切,狂奔到家中,告訴其他家人這個好消息:

“爹,娘,你們看到了嗎,我們可以脫籍了!”

有人即刻拿了身契,盤算著何時到縣衙報名北上。

甚至還有人靈機一動,取出私房錢來,往集市走去。路過鄰裏街坊家門口時還不忘提醒:“北梁天寒地凍,得多買幾件厚衣服來,被褥什麽

的也要新打一套!別浪費了銀錢,北梁人窮得很,你拿著錢去,只怕什麽也買不著,不如在這裏把東西準備齊全了。”

其他人一聽,連連稱是:“還是你想的周到!”

總之喜氣洋洋,只覺得灰暗了幾十年的日子,乍然敞亮了起來。

有人收拾收拾著東西,忽然淚如雨下,捧著殘破被褥,無聲大哭。

多少年了,做夢都不敢想有這樣一天!

“老祖宗,您要是再撐一年,哪怕再撐一年,您就看見了呀。咱們再也不是奴才了,咱們以後也是良民了。老天開眼了,老天開眼了!”

這滿懷著痛苦和解脫的吶喊感染了外屋的所有人。

無邊的沈默與壓抑中,不知是誰低低啜泣了一聲。

仿佛壓倒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所有人都跟著哭了起來。

被陰霾長久掩蓋到麻木的心靈因冉冉高升的朝陽,心上先是出現了一道裂縫,隨即那裂縫越變越大,直至徹底裂開。

所有汙濁粉末,都被淚水沖刷出去。

哭完以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們相視而笑。

許多年後,他們已在北方的大越國土上牢牢紮根,重新過上了體面又安寧的,為人的日子。

再想起今日,唯有一笑,並發自內心地道上一句:

“多謝陛下。”

……

俗話說一種米養百種人,同樣世代為奴,卻也不是人人都願意豁出去一切,換回原籍的。

“北梁那等地方誰愛去誰去。”樊勇剔著牙,動作粗魯地吐掉口中肉沫,一臉鄙夷:“要啥沒啥的破爛地方,去了就得吃苦受罪,也就那群惦記從前日子的假清高腦子犯渾想去。”

他翹著二郎腿,對屋裏一幫子婦孺指指點點:“少學點那等人的做派,腳踏實地一些,咱們如今的日子不好嗎?背靠大樹好乘涼。若非當年老子當機立斷,送樊夢那死丫頭給林家沖喜,哪有如今這安生日子?雖是奴籍,但咱們的賣身契都在自個兒手裏攥著,林家人又送了鋪子宅子,供咱們嚼用零花,出去以後,哪個不對咱們畢恭畢敬?哪個知道我們是什麽籍?放著這種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一樣的日子不過,跑去北梁那窮山惡水的地方喝西北風?”

他的妻子唐盼隱晦地翻了個白眼,自顧自地照顧孩子們吃飯,權當聽不見他那些狗屁不通的話。

倒是他新納進門的秀娘,見狀柔柔一笑:“還是爺有遠見。”

樊勇看了眼左邊同樣世仆出身,容貌一般,但因在主家有些體面,從來對他不假辭色的正妻,再看一眼右邊顏色正好,對他百般殷勤,各種小意溫柔,他花大價錢買來的新妾,毫不猶豫地將後者摟了過來,在其臉上輕啄。

唐盼臉色更沈,幹脆抱起懷中兒子,拉了還在吃飯的女兒,往外走去,來個眼不見為凈。

這狗男人自從得了林家賠償以後,愈發猖狂起來,儼然不知道自個兒身份了。

賣身契握在自己手中又如何?於朝廷而言,他仍是個奴仆,他生下的孩子,也是奴仆!

林家賠的那些田地和房,哪一樣是給了田契房契的?

即便是有,上頭名字寫的可是他樊勇?

連這些都無法保證,就先學起大老爺的做派,天天出去花天酒地還不夠,連歌姬也買上了。

真真是找死!

奴買奴,若是被人捅出去,這個家裏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不行!

唐盼看著懷中一臉懵懂的兒女,目光堅毅。

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蠢貨斷送全家的前程,甚至性命!

夜裏,哄睡了孩子,趁著男人睡在溫柔鄉中,唐盼起來披了外衣,悄悄摸到角落裏,小姑子樊夢的屋中,輕聲將她喚醒。

“嫂子?”

樊夢揉著眼睛,奇怪地坐了起來。

“小聲些!”唐盼示意她噤聲:“夢夢,嫂子問你,你願不願意跟嫂子一同北上?”

“嫂子?!”樊夢下意識地驚呼,但很快意識到不對,連忙捂住了嘴。

月光下她看清了嫂子唐盼的表情,認真且凝重,不似作假。

她更難以置信了:“你怎麽?”

嫂子之所以能嫁給兄長,全是托了已故母親的福。

當時一無是處又混不吝的兄長早已到了該娶妻的年紀,卻因家中條件一般,他本性也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而被不少正當年紀的好姑娘嫌棄,一直談不上好親事。

在大戶人家中做管事婆婆的母親因此瞧上了在同一家做事的唐盼,覺得這姑娘雖然長相不出眾,可心思活絡,很有主意。正好那會兒府裏的姑娘身邊大丫鬟位置空了一個。唐盼沒能爭過另外兩個丫頭,反而被誣陷偷了東西,眼看著就要落敗,背上盜竊的罪名,被賣到臟地方去。母親便出手相助,替她作證,也幫她洗清嫌疑。

唐盼為了報恩,也為了自保,半推半就地答應了婚事,嫁給了樊勇。

樊夢一直不怎麽喜歡這個嫂子。

婚後除了母親,家中任何一個人都沒能得她正眼相看。

平日裏,她也多顧著自己的事,旁的人和事,她一貫秉持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一概都不放在心上。

她被樊勇這個兄長,拿病重的父母要挾,被逼著嫁到林家給那病秧子沖喜時,她也不曾發過一言,甚至,樂見其成。

就連對母親的那一點孝心,在樊夢看來,也不過是為了接手母親在那府中的差事,而做的樣子罷了。

果不其然,母親稟了主家,將差事全權轉托給她以後,這人就再也沒有叫過母親一聲。

甚至母親病重時,也未能得她一次探望。

這樣的唐盼,如今卻要違背她兄長的意願,要北上?還要拉她同去?

樊夢第一個念頭就是不相信。

唐盼連忙說:“不北上,留在這裏,就一輩子都是奴才。你的侄子,侄女,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世代都是奴才?你哥哥這輩子可以就這樣,我和我的孩子卻不行。”

她的語氣雖低,卻斬釘截鐵:“我也不跟你來虛的,要不是北上這一路漫長而艱辛,我一個人照看不了兩個孩子,我也不會來尋你合作。別的你不用管,你就給我一句準話,你去不去北境?你要是肯來,你的賣身契我來想辦法。你要是不肯……就當嫂子看錯了你,咱們就繼續擱這耗著。等你哥哥什麽時候花光了林家送來的財物,再賣你一回。”

樊夢:……

狐疑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樊夢才明白她的意思:“你要丟下我哥,自己帶著孩子們北上?”

“是你和我。”唐盼重覆,目光毫不閃躲,一副理直氣壯的態度:“他自己不上進,想做一輩子的奴才,我能如何?拉著孩子們和他一起?”

沈默片刻,樊夢才又開口:“你有多少把握能拿到賣身契?”

這就是有戲了?

唐盼心中一喜,連忙道:“他那點花花腸子能瞞得過我?他所有值錢的寶物放在哪裏,我都知道。你放心,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這裏是十貫錢,你先拿著,明天就出去采買一些到了北境能用得上的東西。買完以後找個地方放好。這點事想來你知道該怎麽辦,不用我多教。”

手中突然多了一袋沈甸甸的東西,樊夢捧在懷中,更覺得自己像在夢中。

但唐盼卻沒給她反悔的機會,轉身就離開了她的屋子。

只剩下樊夢低頭看著懷中那十貫錢,哭笑不得。

翌日,她面色如常地出門,到了綠玉峰上的道觀中,將昨晚之事說給了孔芙聽。

後者先是一楞,隨後失笑:“你這嫂嫂,也是個妙人。”

“我是真沒有想到她還有如此氣魄和膽量。”樊夢也笑著說:“嚇了我一跳,還說風就是雨,連十貫錢都給我準備好了。”

“這樣也好。”孔芙喝著茶,雲淡風輕:“更簡單一些,也不必引人註目。只是可惜,沒能為你出氣。”

樊夢到她身邊坐下,苦笑著說:“我確實恨他,但仔細一想,那時還是自個兒懦弱了,不懂抗爭,也硬不下心腸。”

“人之常情。”孔芙打斷她:“我當時能狠得下心,寧可假意出家也不肯被賣,一是出賣色相,最大的利益獲得者是孔曉和我那伯父,而非我們自己。二是我親弟弟若無能到要我這個嫡親姐姐出賣自己來換取他的所謂前程,那他這輩子想來也再無出息之日了。那我的所謂犧牲,更像是笑話一場。而你不同,林家宣稱能治好你父母的病,嫡親父母的性命全系於你一身,你屬實別無選擇。”

“我說不過你。”樊夢無奈地搖頭:“本來我也是想順著你的法子去辦的,親眼看見他因自作孽,而不可活的那一天。但昨天我那嫂子來找了我,對我說,要拋下他,帶著孩子們與我一起北上的時候,我忽然就不想用原來的辦法了。”

她好心情地揚起嘴角:“讓他失去一切身外之物,甚至全家下獄固然痛快。可要是他的妻子孩子主動舍棄他呢?一家人都去了北境,做了良民,從此天高任鳥飛。獨他一個留在這裏,孤家寡人,永世為奴,不是更好?”

“阿芙你說過的,殺人之道千千萬,誅心為上。”

孔芙靜靜地與她對視片刻,覺出她的不同來。

她與樊夢相識於微末。

這曾是個生在磨難中,卻朝氣蓬勃,明媚天真的少女。

卻被至親坑害,掉入魔窟,歷經艱辛,被磨平棱角了。

雖最終離了魔窟,卻再不覆年少時的靈氣和朝氣。

直到如今,面前的人依舊穿著普通布衣,梳著婦人髻,但曾經一潭死水般的眼眸重新煥發了生機。

這才是她的阿夢。

孔芙彎起嘴角,優雅頷首:“孺子可教也。”

兩人相視一笑。

“那我晚些時候讓秀娘找個由頭回懷春閣去。”樊夢起身要走:“再去置辦一些往北梁路上要用的東西。你放心,在路上我就會讓唐盼把賣身契還給我。等到了北梁,我也會找機會去過自己的日子,不會任由她拿捏我的。”

看到孔芙張口欲言的樣子,她幹脆搶先一步說出口:“唐盼不是善茬,論詭計多端,我不是她對手,心也沒她狠。一到北梁我就離開,不給她使壞的機會。甚至半路上,只要我感到不對勁,我就跑。”

反正離了這裏,他們都是自由身。只要到了北梁落戶,她就改名換姓,開始全新的生活,保管不被找到。

孔芙見狀,這才滿意點頭。“好,我相信你。”

樊夢這才笑容滿面地下山去了。

但樊勇她也不會放過的。

望著樊夢歡快的背影,孔芙愉快地想。

秀娘也是賤籍,還是青樓女子。但此次從良的機會,她也不想錯過。

與樊夢想得一樣,此去千裏之外,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梁,大家都是賤籍從良,只要閉緊嘴巴不提及過去,並永生永世不回南越,誰會知道她從前是何身份?

她就可以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

只是苦於她顏色好,年紀輕,老鴇要的贖身錢極多,她自己根本拿不出來。

也是一次意外,孔芙找到了她,以重金相聘,專程請她給樊勇上演一出美人計。

唐盼料得一點兒不錯,樊勇身在賤籍,如何能為煙花之地的女子贖身?又如何能得那許多的田地與房舍?

這不過是孔芙給他下的套。

大越律規定,賤籍者名下不得擁有任何產業,也不得參與買賣。

違令者,依情節來定刑。

再過段時日,等眾人啟程北上的日子定下來,自會有人拿著林家生意上的把柄,上門要挾。逼後者將樊勇田屋等財產收回。

當初為了讓樊夢就範,乖乖嫁到林家沖喜,林家人用手段重金買走了樊家所有人的身契,除了樊夢的身契被他們自個兒緊緊捏在手中,其餘的都還給了樊勇。

是以樊家人在明面上,仍是林家的仆從。

只要林家出面,指控樊勇以下犯上,瞞著主家貪墨財產,在外揮霍無度。

樊勇一家都逃不過牢獄之災。

不過有一件事,她連樊夢也沒告訴。

就是她壓根沒打算與林家善了。

樊勇是罪大惡極,畜生不如。為了利益,不惜將嫡親妹子送進火坑。

可林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明知道自家兒子時日無多,藥石無靈,仍舊要為他娶妻沖喜,瞧上了阿夢明媚而康健的樣子,便不擇手段地強娶。

還給阿夢,下了那樣的東西,只為留個香火。

眼看著沖喜無用,阿夢也沒能懷上孩子,那病秧子去後,死老太婆便將所有過錯都推給了阿夢,將喪子之痛一股腦地全發洩在了阿夢身上。

克扣她的衣食,逼她做苦活,日日都找不同借口鞭打她,還將她關在府中,不許她出門。

該死的樊勇,明知阿夢在林府受著什麽樣的罪,也不出頭,每日來敲些銀錢,就當作不知了。

她的阿夢,她那心無城府,永遠燦如烈陽的阿夢,在林府短短一年,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知道消息以後,她不顧一切,拼著暴露這些年來蟄伏累積的底蘊,提前向林府發難,終是讓他們放了阿夢。

在看到蹣跚走出林府,身形消瘦而眼神空洞,神色麻木的樊夢一剎那,孔芙就發誓,此生此世,絕不會放過林家和樊勇!

就算眼下阿夢對她的侄子侄女心軟,臨時決定換一種方式,她也不會就此罷休。

大不了等她們都啟程北上了,她再動手。

孔芙動作輕柔地擦拭著花葉上的塵土,冷漠地想。

她手上的把柄已經足夠扳倒林家,但她偏要隱忍不發,她偏要林家狗急跳墻去親自收拾樊勇。

偏要等他們狗咬狗完了,兩敗俱傷時,再送雙方,齊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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