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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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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馬

周文一路北上, 途徑清北關。

遠遠地便看到城門口一隊人馬恭敬相迎。

星朗眼神好,記性也好,策馬往前跑了兩步便認出了來人, 回來又報:“大人,是清北關守將,懷化大將軍,王陽雲。”

聞言,其餘人的臉色都出現一絲異樣。

周文也勒住了韁繩。

可是繼續看了眼那頭好整以暇等著自己的人馬,周文彎起了嘴角, 露出一貫的溫和微笑。

“大將軍如此身份,竟親自來城外迎接, 想來是因為太過看重咱們。走, 迎上去, 與他好好問候一番。”

夜獨並不讚同:“他與陛下向來不和, 恐怕不樂意見到咱們與北梁握手言和。”

言下之意,王陽雲親自出城來迎,只怕笑臉背後, 藏著把鋒利的刀。

“不是有你們嗎。”周文一邊說, 一邊策馬上前。“放心, 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敢對咱們如何。要警惕的,是到了北梁境內以後。”

別有所指地說完,他已控制著馬兒小跑地迎了上去。

“懷化大將軍。”

面對一身戎裝,氣勢攝人的王陽雲, 周文的笑容依舊清澈, 絲毫不受影響。“金陵一別,已有多年。將軍這身氣勢真是絲毫不減。”

“周相。”王陽雲同樣露出爽朗的笑容, 拱手有禮道:“周相謬讚了。王某奉命駐守邊關,免不了多見血腥,這身煞氣只怕一生都消不去了,可算不上好事。倒是周相,多年不見,風采依舊,難得難得。”

一番寒暄之後,王陽雲熱情地稱:“諸位舟車勞頓,不如到舍下用些酒菜,稍作休整?待過幾日,王某處理完了軍務,親自送周相出關。”

趕了幾百裏路,鐵人都禁受不住,周文也是迫不及待想吃頓好的,洗個熱水澡,再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可來自王陽雲這種明顯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邀請,他是沒福氣享的。

“多謝大將軍好意。周某一行人身負皇命,不好耽擱。待回程那日,定與大將軍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王陽雲樂呵呵地笑著,平靜地接受了周文的拒絕。“也好,那王某就送一送周相。”

他本來就在馬上,此時一拉韁繩,馬兒便掉了個頭。

周文心中確實有些拿不準他的用意,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他們如今又到了人家的地盤上,不好一再駁回對方好意的。

便笑著驅策座下馬兒上前,與王陽雲並駕齊驅。

蕭鼎與易容成長隨的星朗、夜獨正要上前,卻被王陽雲帶來的人擋住,眼睜睜地看著周文獨自一人落入王家人馬當中。三人臉色同時微變。

就在蕭鼎想不顧一切沖到周文身邊時,後者仰頭一笑,本來溫文爾雅的文士,竟有了一絲瀟灑狂放的味道:“將軍不愧有忠肝義膽之稱。素聞將軍戍守邊關多年,驍勇無敵。與北梁酣戰無數,勝敗參半,卻從來不曾退縮過哪怕一回。可惜刀劍無情,戰火連綿的代價,便是我大越將士死傷無數,黎民百姓也跟著受苦。哎,幸得蒼天垂憐,賜我大越一位明君。這往後,北梁就要成為我大越國土了。天下終得太平,百姓得以安居,將軍也能功成身退,卸甲歸田,安度晚年了。不知到時將軍喜歡做些什麽?釣魚種田?養花狩獵?還是含飴弄孫?”

他笑瞇瞇地問著,故意升高了語調,好讓身邊所有兵卒都聽得分明。

蕭鼎收到了暗示,知道自家兄弟已經有了應對的妙計,便緩緩坐了回去。

但他的雙眼仍緊緊盯著周文,也密切註意著四周,隨時保持著警惕。一旦有所異動,他必將如箭離弦般沖到周文身邊,護他周全。

王陽雲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僵硬,隱晦地掃視了一圈他帶來的人馬。

這些都是在西北土生土長的兵卒,眼下紛紛被周文三言兩語描繪的太平日子吸引,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向往之情。

王陽雲心中咯噔一下,更加不敢小看這名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的右相。

周文繼續說道:“怎樣都好,只要是太平的日子,就都是好日子。何況當今陛下英明神武,愛民如子。邊境有戰,我們不怕,陛下也不怕。這些年來,大越各處風調雨順,些許天災雖然發生,但因處理得當,傷亡比起從前不知小了多少倍。我大越如今國富民強,有雄兵百萬,可隨時馳援各處。當然了,我們更願意見到的,是從此再無戰事。王將軍,是也不是?”

高聲說完這一番話,周文回身,笑問王陽雲。

後者曬笑:“那是自然,哪個會放著老婆孩子熱坑頭的日子不去過,非要來戰場上拿性命來博?老子投軍,無非是為了護我大越國土,不讓外族侵入。只要陛下能真正馴服北邊那群野狼,讓他們從此成為我大越走狗,我王陽雲第一個放下屠刀,去過閑雲野鶴的日子。”

此時隊伍已入清北關,清北縣就在關內,沿途有不少百姓看熱鬧似的站在路邊,好奇地打量著他。

周文對他們露出善意的笑容,單手拉著韁繩,另一手高舉,與沿街群眾揮手示意。

西北民風本就彪悍,喜歡直來直往。

眾人一早知道他便是大越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右相,更是搗鼓出玉米,肉幹,棉衣這些對他們有極大好處的大恩人。

見他不但生得俊朗面善,還如此平易近人,西北百姓便也跟著歡呼起來,學著周文的樣子與他揮手示意。

“都是百姓。”忙著與百姓互動的周文,抽空回頭,笑看了一眼王陽雲,意味深長地說:“便都是羔羊,哪裏來的野狼?無害的羊羔搶到自個兒欄中,便是自個兒的了。在旁對羔羊虎視眈眈,總想抽空叼走一兩只的,才是豺狼。那樣的狼馴服不了,只能剝皮拆骨,高高掛起來給所有圖謀不軌的野狼好好看看,以儆效尤。將軍以為呢?”

王陽雲眼中寒意一閃而過,卻笑道:“周相高見,王某受教。”

清北縣並不大,這條主幹道也不長,他們很快便走到了頭。

北門已經大開,王陽雲再次拋出橄欖枝:“周相真不留下休整片刻?”

周文正要拒絕的時候,忽聞城頭上有人高聲喊道:“將軍,前方出現一隊人馬,約三十人上下,著北梁裝束。”

王陽雲眉頭一擰,高聲問:“先關城門!可看清是誰人旗幟?”

“並未掛出旗幟,也未曾身穿鎧甲,都是尋常梁人的打扮。”

過了一會兒,那人又喊:“將軍,他們停了下來,好像在等著什麽人。”

王陽雲猶豫地看向周文:“不如周相在此等候片刻?等老夫派人出去探清了形勢,再決定是否啟程?”

周文卻說:“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呢,何況是他們北梁自己來求的和,怎會對我不利?說不定是北梁國君特意派來接我的人呢?”

他話音剛落,城門上緊緊盯著那一行人動靜的小百戶又開口了:“將軍,那隊人馬中有人走近了,一人一馬。”

王陽雲和周文兩兩相望,決定先下馬,同登城墻,一探究竟。

二人上了城門,那一人一馬剛好來到城下。

北梁戰馬向來高大,性烈如火,腳力驚人。馬背上的人卻也生得魁梧。

他擡起頭,俊朗的面容一覽無餘:“大梁國君謝南岳,在此恭迎大越右相。敢問閣下,就是周文?”

周文罕見地沈默了片刻。

活了這麽多年,他自詡見多識廣,閱人無數。

但城墻下的男人,依舊給他帶來了難言喻的震撼。

明明居高臨下的是他們,可城門下的謝南岳依舊如他名字一般,一身氣勢,雄偉如山岳。

他不是沒有見過謝南岳,當初謝南岳假扮使臣來訪大越,或許對方早知自己是誰,自己卻對他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鐘離婉曾試圖私下與其達成協議。

所以這一次,算是他與謝南岳,這位年輕的北梁國君,正式的第一次相見。

周文腦海中瞬間閃過關於這個男人的所有事跡。

天生帥才,將才,神勇無匹,仿佛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畏懼。

他一人,便可敵千萬人!

即使他已貴為一國之君,也沒有丟掉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無畏。

都說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謝南岳卻不止一次以身犯險。

喬裝成使臣來訪大越是一次,得知國內生亂,單槍匹馬沖到城門下叫陣是一次,如今親自來迎他這一外國使臣又是一次。

這家夥,難道忘了王陽雲與他的不死不休?

餘光裏看到因為被忽視了個徹底而臉色難看的王陽雲,周文按捺住了笑意,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謝南岳,非常適合戰場。

他明白為何北梁軍在謝南岳的統帥下會戰力大漲,無往不勝了。

因為謝南岳身上這種無畏的特質,最能喚醒同為男人骨子裏的熱血,最能讓人與他一同舍生忘死,浴血奮戰。

……作用有點兒像獨屬於戰場的春/·藥。

眼看著王陽雲往後伸手,命下屬遞上重弓。周文趕緊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收攏回來,伸手阻止了王陽雲的動作,同時揚起溫和的笑意,對著下頭的謝南岳道:

“正是在下。勞累大梁皇帝親自來迎,周文真是受寵若驚。陛下請先等等,在下立刻就來。”

隨後不忘低聲對王陽雲道:“將軍,大局為重。”

二人相望片刻,王陽雲強笑一聲:“周相提醒得是。”

於是他松了手,任由周文將弓箭取走,交還給守將。

這一番動作只在剎那間完成,但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選擇沈默,假裝無事發生。

周文又引著王陽雲走下城樓,樓梯狹窄陡峭,兩人並行容易出事,他便有意無意地讓王陽雲先行。“既然北梁皇帝親自來迎,想來這一路上總該是風平浪靜的,就更不牢將軍費心了。周文這就出城,與他匯合。將軍放心就是。”

走在前頭的王陽雲面沈如水,卻不得不笑著回答:“右相說得是,只要北梁是真心想與我大越議和,此番必會竭盡全力,護您無恙。如此,卑職便放心了。”

等下了城樓,他回過身來,已笑得一臉和善。

蕭鼎等人早已牽了馬等在一旁,周文與王陽雲客套地道了別,便翻身上馬。

王陽雲只得吩咐:“開城門。”

待城門大開,周文優雅拱手:“有勞將軍,那咱們後會有期。”

一行人策馬而去,只留王陽雲在原地,臉色鐵青。

他的心腹見勢不對,小心翼翼地上得前來,輕問:“將軍,咱們安排的那些人……”

王陽雲閉了閉眼。

謝南岳這一招,真真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沒出息的男人!

罔顧一國之君的尊嚴,身為男人的尊嚴。

不惜帶上整個大梁做陪嫁,心甘情願地給鐘離婉當上門女婿。

還弄得大張旗鼓,引得天下盡知,以致再無轉圜餘地。

他還能如何?

更要命的是,鐘離婉這女人,竟然答應了下來。

真是荒唐!

她可真敢。

不過最叫他深感不安的還是兩邊朝臣們的反應。

大越也好,北梁也好,難道朝中都是謝南岳和鐘離婉的一言堂了?

怎會容許雙方國君答應如此荒唐的一門婚事!

北梁那邊一定不安好心,他可以理解為謝南岳威望過高,能一言九鼎,無人敢駁。

大越這邊呢?

鐘離婉是怎麽做到讓所有世家都答應這等荒謬之事的?

他得知此事後,第一時間送信給曾經表示要偷偷資助,與他合作的兩家,卻都沒得到回應。

那兩家就仿佛從未與他聯絡過一般,直接切斷了來往渠道,並主動抹除了所有,曾經與他接觸過的痕跡。

這說明,鐘離婉恐怕用了某種手段,或是拋出了什麽巨大的利益,拿捏住了世家。

畢竟這群家夥滿口仁義道德,實則只看好處。

因此才在確定站隊鐘離婉以後,便毫不猶豫地舍棄與他之間的約定,甚至反過來讓他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過去數月間,金陵城中的女帝有何大動作,是否要對西北動手,都會有人專程送來消息給他,讓他做妥準備。

但這一回,兩國國君即將聯姻這樣重大的消息,他卻是與其他人一起,直等到本月官報新鮮出爐後,才獲知的。

他被世家拋棄了,這點毋庸置疑。

他所有的消息來源都被切斷。

他的兩個死敵還要聯手。

還有比這更糟糕的處境嗎?

有。

在他看出唯一的活路便是破壞兩國聯姻,而這個即將出發去北梁公幹的年輕右相是關鍵以後。

未及而立便成了一國之相,手握大權,深受國君信任,堪為女帝左膀右臂的周文。

他聽過此人種種壯舉事跡。

知道女帝鐘離婉對其十分看重。

他在大越民間也頗得民心,被那些賤民稱作萬古賢臣,說他是上天賜予大越的良相。

這樣的人,若死在北梁,死在北梁人的手上。女帝豈能善罷甘休?這樁婚事又能如何能進行得下去?兩國聯姻勢必化為烏有!甚至有可能重啟戰端!

可他的謀劃卻在謝南岳親自來迎周文後土崩瓦解。

他嘆了口氣,無力地道:“不必了,把人喊回來吧。”

下屬領命去後,王陽雲無語望蒼天。

難道這就是天意?

難道那至尊之位,如謝南岳那樣沒臉沒皮的小畜生能坐得?如鐘離婉那等工於心計的蛇蠍毒婦能坐得?

獨獨自己這樣戎馬一生,憑真刀真槍真本事掙下現今一切的梟雄卻坐不得?

蒼天,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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