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民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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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民之福
印慶於四五日後啟程返回北梁, 鐘離婉後腳便將她答應北梁求親一事昭告天下。
她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北梁即將獻上所有國土，被並入大越。
北梁國君謝南岳親口承諾, 要入贅大越，做她鐘離婉的皇夫。
她要北梁，再無反悔的餘地。
人口相傳的消息，自然要比印慶的雙腿速度更快。
後者才一踏上北梁國土，便感受到了一路上所有人隱隱約約懷揣著敵意和怨懟的視線。
這位年逾花甲的智者輕嘆一聲，神態愈見老邁, 回頭放下了車簾子，一路上再沒往外看過。
回到玄宇城後, 他便徑自回了家中, 吩咐管家將從南越帶回的國書送進皇宮, 自己則稱病, 閉門謝客。
可還是晚了。
一幫子人高馬大的武將氣勢洶洶地沖入府中，領頭人中便有方實，所有奉命來攔的下人都被他們撂倒, 他沖著書房大嚷道：“印慶老頭, 給老子滾出來！誰讓你去南越丟人現眼的！現在好了, 我們大梁成了眾所周知的笑話！”
吱嘎一聲，書房門開了，只著中衣的印慶臉色鐵青地走了出來。
“我是奉皇命去的南越，你們要是勸得動陛下，用得著來我府上撒潑？有本事, 你們去找陛下鬧！”
方實的火氣並不比他小, 怒視印慶半晌，忽然回身對著墻角的巨樹一頓猛砍。
其他人見狀只能問：“陛下只是被太子……被謝戰刺激到了, 心裏不痛快，才想給大家都找不痛快。等他過了這陣子不就好了，你幹嘛非要按他的意思去南越呢？現在這件事怎麽辦，再沒有回旋餘地了嗎？難道我們梁人真要給他們南越人做牛做馬，從此低他們一等了嗎？”
印慶輕嘆一聲：“若你們不能讓陛下回心轉意，這就是結局了。除非……”他眼神一凜：“陛下不再是陛下。”
眾人震了震，臉上浮現一絲掙紮。
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對他們而言，陛下不僅是陛下，更是帶他們多年來沖鋒陷陣，同生共死過的大哥。甚至這之中許多人，也都受過他的救命之恩。
於情於義，他們都不能反他。
這是男人之間的義氣，更是他們作為下屬對統軍的絕對服從。
見狀，印慶哪怕早有所料，但親眼看見這一幕時，仍是打從心底裏發出一聲嘆息。
在崇武抑文，以武立國的大梁，百餘年來，謝南岳絕對是最得軍心的君王。
這曾是他引以為傲的幸事。
如今卻成為他無法破局的關鍵。
成也，敗也，命也。
“往好處想。”他只能苦笑著說：“南越女帝聰明伶俐，也看重百姓，她已承諾，會把她最寶貝的右相派來，看如何能讓咱們大梁的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以後不打仗了，你們這群年紀一大把的小子，也能回家成親生子，侍養父母，好好過日子了。”
“那我們的大梁，就此消失了嗎。”姚紮紅著眼問。
印慶沈默了許久，意味深長地說：“也許多年後，陛下的一個孩子，能得到這裏作為封地，稱作梁王？”
“從皇帝，變回王？”有人嗤笑：“那這跟亡國有什麽區別。”
但是有人卻回過味來，反手打了那人一下，雙眼發亮地說：“大司空的意思是，先讓老大入贅，讓南越女帝來治理大梁。等以後她給老大生了孩子，坐了皇位，這天下不還是咱們大梁的嗎？還附贈一個大越！”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這一點，雙眼跟著亮了起來。
姚紮更是一掃陰霾，一手握拳錘在另一手掌心，滿臉驚喜：“我明白老大的意思了！他這人就知道打仗，說到治國，哪裏有人家南越女帝能耐？先委屈自己入贅，讓南越女帝幫著治理咱們大梁，等以後大梁變得跟南越一樣繁榮昌盛了，再讓他們的孩子即位，咱們大梁還是大梁！高，實在是高！這麽做，又能得個聰明漂亮的老婆，以後還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讓自己兒子坐上他大越的皇位。”
“原來老大打的是這個主意，哎呀，那我誤會他了。”
一幫男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興高采烈。
印慶看著這幫頭腦簡單的莽夫，再度頭大如鬥。
一群蠢貨！
他們能想到的事南越那幫長了百八十個心眼的人如何會想不到？
南越女帝對大梁看來勢在必得，但在繼承人的問題上，一定還有動作。
可他不著急在此時向這群家夥點明。
不論是謝南岳還是這幫家夥，都是愛鉆牛角尖的武夫，一旦認定了什麽，不撞南墻勢不回轉。
那就讓他們撞個頭破血流好了。
如此便能清醒過來。
他相信以梁人骨子裏天生自帶的兇悍與血性，不會被南越須臾二三十年的安逸完全馴化。
屆時誰才是這門聯姻的最大獲利者，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天下，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還未可知呢。
他暗暗想道。
……
北梁皇宮，禦書房中。
謝南岳接過印慶帶回來的國書，對於印慶稱病之事，他神色冷淡地說了句，好好休息，若情況緊急，就從皇宮帶個太醫回去看看。
便揮手讓人退下，自己則打開國書看了起來。
一通華麗的辭藻，看著就讓人昏昏欲睡。
好在他一目十行地來到了最後，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鐘離婉答應了。
但她有三個條件。
都在他的意料之內。
且他最在乎的大梁子民，她也沒有讓他失望，說是不日便會派來她最倚重的右相周文，接手大梁城池的同時，了解大梁子民情況後，再做安排。
這體貼又誠意滿滿的舉動讓謝南岳深感滿意。
合上國書之後，他露出久違的微笑。
可偏偏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道尖銳的聲音，敗壞了他的興致——
“謝南岳是不是在裏面？你們閃開。”
“姑娘，陛下不是給你準備了幹糧和行囊，放你離開了嗎？你快走吧，陛下說過，他不想再與你有任何瓜葛。”宮人苦口婆心地勸說。
那人卻不肯罷休，幹脆在門外高聲喊叫起來：
“謝南岳，我知道你在裏面，你出來，我有重要的話要與你說！我聽說你要和鐘離婉聯姻，自願入贅。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不會以為鐘離婉是個女人，你與她成婚後，便能拿捏她，用情愛讓她做個普通婦人，心甘情願地讓出權力與江山，讓你這位夫君登基即位吧？”
“不要妄想了，她可不是個普通女人，她天生就鐵石心腸，手段歹毒。你可知她當初是如何得的皇位？她用鬼話騙我父親做她的刀，為她造了無數殺孽。回過身來又翻臉不認人，為了過河拆橋，不惜騙我兄長，在後宮放火，活活燒死了百名宮人！這樣狠辣的女人，你若與她成親，無異於自掘墳墓！”
書房門終於打開。
謝南岳一臉平靜地走了出來，看著面前發髻紊亂的女人。
王陽雲親女，謝柏之妾：王蕙蘭。
這女人一直賴在皇城中不肯走，當初謝飛叛亂時，宮中發生巨變時，她竟然躲進了謝柏一早命人挖好的暗道，這才保住了性命。
待他平定了叛亂，印慶也啟程前往南越三天後，她才從暗道裏施施然地跑出來。
這些天來仍舊住在原先他安排給她的偏殿裏住著，三不五時便要求見他。
他知道這女人想看他笑話，也想看他後悔莫及的樣子，如何能讓她得逞？前兩天已給她下了最後通牒：
立即離去，他留她一命。
否則，在皇城中做宮婢，從前恩怨一筆勾銷。
王蕙蘭到底是千金貴女出身，再如何對男人有些不甘心的奢望，也不會任由他作踐自個兒，當下便包袱款款，出宮去了。
這會兒怕是在宮外聽到了些消息，又跑了回來。
她定定地凝視謝南岳，眼神先是黯然，隨後恢覆了一絲清明。
可最終，她還是帶著一絲不甘，顫著聲問：“你要與她成婚，是為了等她生下孩子以後，想兵不血刃拿下大越江山是嗎？”
“我很清楚她是什麽樣的人。”謝南岳一如既往地忽略了她的問話，他甚至連眼神都懶得多給一個，望了眼女人手臂間的包裹，他眺望遠方，輕聲說：“你該走了，趁我改變主意之前。”
他這般冷漠的態度，無疑在王蕙蘭心口上又紮了一刀。
她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又一次醜態畢露，成了笑話。
自嘲地笑了笑，她難掩怨恨地看著謝南岳說：“我忽然希望，你並非為了什麽大局，什麽百姓才答應入贅的了。我希望，你就是被她美色所惑，對她情根深種，此生此世，非她不可。”
“唯有如此。”她臉上的笑容在擴大，聲音卻越發地低了，冰冷地像是來自煉獄的咒詛，便是在這暖暖春日中，也讓聽到的人，不寒而栗：“當她將你的深情棄若敝履，你的所有付出，都被她冷漠地衡量利弊，與你清白算賬時，你才會明白，什麽是報應。”
話落，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處。
此去，便是真正的訣別。
她仰頭望天，眨掉奪眶而出的眼淚，努力給自己保留最後的體面。
可身後傳來的無情關門聲告訴她，她體面或不體面都好，對於那個心中沒她的男人來說，都不重要。
因為，她這個人不重要。
……
金陵城。
鐘離婉很快收到了謝南岳蓋印後還回來的國書，回信上，謝南岳答應了她所提出的三個條件。
他可以立即解散軍隊，使所有軍卒返回原籍。
但他要等周文去過大梁，切實安置好梁國百姓以後，再交出城池。
待到一切處置妥當，他再帶著大梁權貴，南下金陵，與她完婚。
宣政殿內，鐘離婉等著周文與湯法看完國書，才輕聲問：“兩位老師覺得如何？”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湯法率先說：“三個條件中，於北梁而言，於他謝南岳而言，最輕易的便是第一條。北梁全民尚武，最普通的北梁男子也善騎射。拿起刀劍，上馬便能殺敵。謝南岳此人在北梁軍中威望又非常人能及。即便這些軍卒歸回原籍，舍了刀槍劍戟，做普通農夫，但只要他登高一呼，這些軍卒即刻便能返回，頃刻間便能重新組成大軍。這點從他曾經死而覆生，兩次反攻皇城都取得勝利就能看出。”
“第三點也不難，謝柏在位最後兩年，暴虐無道，許多與謝南岳交好的宗族都被殘害。如今留下的，與謝南岳不過是面子上的交情。讓他將這些人送過來，也不是難事。”
“唯有要安置大梁百姓這一點，叫人有些拿捏不準。”
鐘離婉明白他的意思，笑說：“老師既覺得他愛民如子，又怕他是在裝模作樣，騙咱們放下戒心？”
湯法坦誠點頭。
鐘離婉於是又看向周文：“兄長，你怎麽看？”
畢竟真正要深入梁地勘察的，是周文。
以身涉險的也是他，所以他的看法更加重要。
周文斂眉沈思片刻，回答：“我問兵部借閱過這些年來與謝南岳交手過的戰報。發覺此人領兵打仗時，喜歡不按常理出牌，是個腦子非常靈活，擅長多變戰術的主帥。但他對待跟隨他多年，與他同生共死的下屬，又親如手足。行軍途中，常與他們同吃同住。稱得上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並非謝柏那等心胸狹窄，陰險狡詐之徒。更是因兄長留下的唯一血脈，一再被謝柏拿捏算計，屢屢親身犯險。也是為了這個孩子，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楞是兩年無法下定決心攻城……由此看來，謝南岳不失血性，不失聰慧，卻重情重義。他愛民如子這點，微臣是相信的。”
鐘離婉緩緩點頭，周文說的這些，也是她曾經對謝南岳的評價。
這男人對梁國百姓的在意從來都不是假的。
藏在他那魁梧驍勇的外表下，是一顆憐恤弱小無辜，悲憫蒼生的心。
“臣願往梁地一探究竟。”周文說道。
不只是為了實地勘察梁國情形，定下安置百姓的國策，也是為了探清北梁朝野對此次和親的反應，好早做打算。
鐘離婉看了一眼湯法，後者也無異議。
她便將此事定了下來：“那就勞煩兄長按先前咱們說好的，去一趟北梁。朕將身邊的暗衛賜給你，保你一路周全。兄長到了那裏，也要加倍小心。”
周文行禮謝恩，卻道：“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領。不過微臣打算叫上蕭鼎同去，他的身手陛下也知道，天下難有敵手。”
鐘離婉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壓下心中狐疑，仍是道：“他武功再如何高強，也只是一個人。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若遇險境，恐怕難護兄長周全。朕再給你派兩個人。”
正好新一批暗衛也已送到，其中有兩個，像琉璃一般，善醫理，可喬裝打扮成長隨，時時刻刻伴於周文身側。
周文此行是為了辦大事，關系到她接下來的千秋霸業，絕不能有一星半點的閃失。
蕭鼎武藝再好，心思卻淺薄，她不放心。
見狀，周文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謝恩。
既然得了謝南岳準話，其他該準備的事也該準備了。
商議之後，鐘離婉提筆寫下大赦天下的詔令，此詔令會在下個月初的官報一起，被曉諭天下。
如此所有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就能憑借原籍為證，前來參與殿試。
殿試共分三輪，第一輪鄉試，在各處義學堂舉辦，試卷就由當地義學夫子檢閱。
每名義學夫子手中有三個名額。
第二輪為府試，於各府城舉行。
在這一輪中，除了通過第一輪的三名考生，所有義學夫子也可參加。
這批人是湯法從前的門生，也是最早投入她門下的人，更是義學堂之所以能落成，出過大力，功不可沒的人。
她曾許諾過他們錦繡前程，如今也該兌現了。
趁此機會，她也好讓天下人都看看，越早投到她手下，越是勞苦功高者，她將如何予以重賞。
大越共有二十四座府城，每一城將取二十人。
第三輪才是殿試，這四百八十人將趕至金陵城，於皇城中，她眼皮子底下參與最後一場考試。
最終由她與眾朝臣商議後，決出最終名次，並按名次授予官職實差。
頭十名，鐘離婉決定按之前在朝中當著百官的面時說的一樣，最高給從三品府令之職，讓他們到時去北梁上任。
隨後七十名，為縣令；
餘下的四百人中，再選一百六十人出來，給頭八十名做文書，為副職。
最後兩百人，視情況而定去留。
大概就是這麽些個流程，鐘離婉與二人敲定之後，便著人將旨意另外謄抄兩份，送去給裴顯和董晉，讓他們著手辦理。
自己則繼續和二人討論，三輪考試的題目。
鐘離婉的需求非常簡單，她不要書袋子，只要能辦實事的人。
不僅能辦好她吩咐的差事，還要能主動為她分憂。
且既然是去北梁為官，那品行自然也要端正，要吃得了苦，要心胸寬廣，要對北梁百姓一視同仁，最好還有些許急智，懂得見機行事。
她把能想到的要求都想到了，最終，連湯法都忍不住笑她：
“若真能找到這樣的人才，陛下舍得放去北梁？”
如此棟梁，整個大越朝堂都是不多的。
鐘離婉一楞，回過味來，反笑著說：“越是這樣的人才，越是要讓他去北梁歷練。老師不總與我說，若沒有當年外放，在貧寒小縣做了那多年的縣令，怎知民生艱難，民心可貴？比起能寫錦繡文章的，朕更喜歡能辦實事的；可比起有能耐能辦實事的，朕更喜歡中規中矩，一絲不茍，卻能替朕愛護百姓的。”
大梁那百萬眾生民遲早會成為她的子民。
倘若去北梁歷練的人能將北梁百姓放在心上，回到大越以後，就更會把大越百姓放在心上。
這般人才，才是她想要得到並重用的治國能臣。
湯法明白了她的意思，楞楞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起身，一抖廣袖，對她拱手作揖：“能得陛下為君，大越之幸，萬民之福。”
周文也緩緩起身，與湯法一般，向她拱手行禮，以示讚同。
鐘離婉淺笑，坦然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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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慶於四五日後啟程返回北梁, 鐘離婉後腳便將她答應北梁求親一事昭告天下。
她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北梁即將獻上所有國土，被並入大越。
北梁國君謝南岳親口承諾, 要入贅大越，做她鐘離婉的皇夫。
她要北梁，再無反悔的餘地。
人口相傳的消息，自然要比印慶的雙腿速度更快。
後者才一踏上北梁國土，便感受到了一路上所有人隱隱約約懷揣著敵意和怨懟的視線。
這位年逾花甲的智者輕嘆一聲，神態愈見老邁, 回頭放下了車簾子，一路上再沒往外看過。
回到玄宇城後, 他便徑自回了家中, 吩咐管家將從南越帶回的國書送進皇宮, 自己則稱病, 閉門謝客。
可還是晚了。
一幫子人高馬大的武將氣勢洶洶地沖入府中，領頭人中便有方實，所有奉命來攔的下人都被他們撂倒, 他沖著書房大嚷道：“印慶老頭, 給老子滾出來！誰讓你去南越丟人現眼的！現在好了, 我們大梁成了眾所周知的笑話！”
吱嘎一聲，書房門開了，只著中衣的印慶臉色鐵青地走了出來。
“我是奉皇命去的南越，你們要是勸得動陛下，用得著來我府上撒潑？有本事, 你們去找陛下鬧！”
方實的火氣並不比他小, 怒視印慶半晌，忽然回身對著墻角的巨樹一頓猛砍。
其他人見狀只能問：“陛下只是被太子……被謝戰刺激到了, 心裏不痛快，才想給大家都找不痛快。等他過了這陣子不就好了，你幹嘛非要按他的意思去南越呢？現在這件事怎麽辦，再沒有回旋餘地了嗎？難道我們梁人真要給他們南越人做牛做馬，從此低他們一等了嗎？”
印慶輕嘆一聲：“若你們不能讓陛下回心轉意，這就是結局了。除非……”他眼神一凜：“陛下不再是陛下。”
眾人震了震，臉上浮現一絲掙紮。
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對他們而言，陛下不僅是陛下，更是帶他們多年來沖鋒陷陣，同生共死過的大哥。甚至這之中許多人，也都受過他的救命之恩。
於情於義，他們都不能反他。
這是男人之間的義氣，更是他們作為下屬對統軍的絕對服從。
見狀，印慶哪怕早有所料，但親眼看見這一幕時，仍是打從心底裏發出一聲嘆息。
在崇武抑文，以武立國的大梁，百餘年來，謝南岳絕對是最得軍心的君王。
這曾是他引以為傲的幸事。
如今卻成為他無法破局的關鍵。
成也，敗也，命也。
“往好處想。”他只能苦笑著說：“南越女帝聰明伶俐，也看重百姓，她已承諾，會把她最寶貝的右相派來，看如何能讓咱們大梁的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以後不打仗了，你們這群年紀一大把的小子，也能回家成親生子，侍養父母，好好過日子了。”
“那我們的大梁，就此消失了嗎。”姚紮紅著眼問。
印慶沈默了許久，意味深長地說：“也許多年後，陛下的一個孩子，能得到這裏作為封地，稱作梁王？”
“從皇帝，變回王？”有人嗤笑：“那這跟亡國有什麽區別。”
但是有人卻回過味來，反手打了那人一下，雙眼發亮地說：“大司空的意思是，先讓老大入贅，讓南越女帝來治理大梁。等以後她給老大生了孩子，坐了皇位，這天下不還是咱們大梁的嗎？還附贈一個大越！”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這一點，雙眼跟著亮了起來。
姚紮更是一掃陰霾，一手握拳錘在另一手掌心，滿臉驚喜：“我明白老大的意思了！他這人就知道打仗，說到治國，哪裏有人家南越女帝能耐？先委屈自己入贅，讓南越女帝幫著治理咱們大梁，等以後大梁變得跟南越一樣繁榮昌盛了，再讓他們的孩子即位，咱們大梁還是大梁！高，實在是高！這麽做，又能得個聰明漂亮的老婆，以後還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讓自己兒子坐上他大越的皇位。”
“原來老大打的是這個主意，哎呀，那我誤會他了。”
一幫男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興高采烈。
印慶看著這幫頭腦簡單的莽夫，再度頭大如鬥。
一群蠢貨！
他們能想到的事南越那幫長了百八十個心眼的人如何會想不到？
南越女帝對大梁看來勢在必得，但在繼承人的問題上，一定還有動作。
可他不著急在此時向這群家夥點明。
不論是謝南岳還是這幫家夥，都是愛鉆牛角尖的武夫，一旦認定了什麽，不撞南墻勢不回轉。
那就讓他們撞個頭破血流好了。
如此便能清醒過來。
他相信以梁人骨子裏天生自帶的兇悍與血性，不會被南越須臾二三十年的安逸完全馴化。
屆時誰才是這門聯姻的最大獲利者，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天下，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還未可知呢。
他暗暗想道。
……
北梁皇宮，禦書房中。
謝南岳接過印慶帶回來的國書，對於印慶稱病之事，他神色冷淡地說了句，好好休息，若情況緊急，就從皇宮帶個太醫回去看看。
便揮手讓人退下，自己則打開國書看了起來。
一通華麗的辭藻，看著就讓人昏昏欲睡。
好在他一目十行地來到了最後，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鐘離婉答應了。
但她有三個條件。
都在他的意料之內。
且他最在乎的大梁子民，她也沒有讓他失望，說是不日便會派來她最倚重的右相周文，接手大梁城池的同時，了解大梁子民情況後，再做安排。
這體貼又誠意滿滿的舉動讓謝南岳深感滿意。
合上國書之後，他露出久違的微笑。
可偏偏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道尖銳的聲音，敗壞了他的興致——
“謝南岳是不是在裏面？你們閃開。”
“姑娘，陛下不是給你準備了幹糧和行囊，放你離開了嗎？你快走吧，陛下說過，他不想再與你有任何瓜葛。”宮人苦口婆心地勸說。
那人卻不肯罷休，幹脆在門外高聲喊叫起來：
“謝南岳，我知道你在裏面，你出來，我有重要的話要與你說！我聽說你要和鐘離婉聯姻，自願入贅。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不會以為鐘離婉是個女人，你與她成婚後，便能拿捏她，用情愛讓她做個普通婦人，心甘情願地讓出權力與江山，讓你這位夫君登基即位吧？”
“不要妄想了，她可不是個普通女人，她天生就鐵石心腸，手段歹毒。你可知她當初是如何得的皇位？她用鬼話騙我父親做她的刀，為她造了無數殺孽。回過身來又翻臉不認人，為了過河拆橋，不惜騙我兄長，在後宮放火，活活燒死了百名宮人！這樣狠辣的女人，你若與她成親，無異於自掘墳墓！”
書房門終於打開。
謝南岳一臉平靜地走了出來，看著面前發髻紊亂的女人。
王陽雲親女，謝柏之妾：王蕙蘭。
這女人一直賴在皇城中不肯走，當初謝飛叛亂時，宮中發生巨變時，她竟然躲進了謝柏一早命人挖好的暗道，這才保住了性命。
待他平定了叛亂，印慶也啟程前往南越三天後，她才從暗道裏施施然地跑出來。
這些天來仍舊住在原先他安排給她的偏殿裏住著，三不五時便要求見他。
他知道這女人想看他笑話，也想看他後悔莫及的樣子，如何能讓她得逞？前兩天已給她下了最後通牒：
立即離去，他留她一命。
否則，在皇城中做宮婢，從前恩怨一筆勾銷。
王蕙蘭到底是千金貴女出身，再如何對男人有些不甘心的奢望，也不會任由他作踐自個兒，當下便包袱款款，出宮去了。
這會兒怕是在宮外聽到了些消息，又跑了回來。
她定定地凝視謝南岳，眼神先是黯然，隨後恢覆了一絲清明。
可最終，她還是帶著一絲不甘，顫著聲問：“你要與她成婚，是為了等她生下孩子以後，想兵不血刃拿下大越江山是嗎？”
“我很清楚她是什麽樣的人。”謝南岳一如既往地忽略了她的問話，他甚至連眼神都懶得多給一個，望了眼女人手臂間的包裹，他眺望遠方，輕聲說：“你該走了，趁我改變主意之前。”
他這般冷漠的態度，無疑在王蕙蘭心口上又紮了一刀。
她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又一次醜態畢露，成了笑話。
自嘲地笑了笑，她難掩怨恨地看著謝南岳說：“我忽然希望，你並非為了什麽大局，什麽百姓才答應入贅的了。我希望，你就是被她美色所惑，對她情根深種，此生此世，非她不可。”
“唯有如此。”她臉上的笑容在擴大，聲音卻越發地低了，冰冷地像是來自煉獄的咒詛，便是在這暖暖春日中，也讓聽到的人，不寒而栗：“當她將你的深情棄若敝履，你的所有付出，都被她冷漠地衡量利弊，與你清白算賬時，你才會明白，什麽是報應。”
話落，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處。
此去，便是真正的訣別。
她仰頭望天，眨掉奪眶而出的眼淚，努力給自己保留最後的體面。
可身後傳來的無情關門聲告訴她，她體面或不體面都好，對於那個心中沒她的男人來說，都不重要。
因為，她這個人不重要。
……
金陵城。
鐘離婉很快收到了謝南岳蓋印後還回來的國書，回信上，謝南岳答應了她所提出的三個條件。
他可以立即解散軍隊，使所有軍卒返回原籍。
但他要等周文去過大梁，切實安置好梁國百姓以後，再交出城池。
待到一切處置妥當，他再帶著大梁權貴，南下金陵，與她完婚。
宣政殿內，鐘離婉等著周文與湯法看完國書，才輕聲問：“兩位老師覺得如何？”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湯法率先說：“三個條件中，於北梁而言，於他謝南岳而言，最輕易的便是第一條。北梁全民尚武，最普通的北梁男子也善騎射。拿起刀劍，上馬便能殺敵。謝南岳此人在北梁軍中威望又非常人能及。即便這些軍卒歸回原籍，舍了刀槍劍戟，做普通農夫，但只要他登高一呼，這些軍卒即刻便能返回，頃刻間便能重新組成大軍。這點從他曾經死而覆生，兩次反攻皇城都取得勝利就能看出。”
“第三點也不難，謝柏在位最後兩年，暴虐無道，許多與謝南岳交好的宗族都被殘害。如今留下的，與謝南岳不過是面子上的交情。讓他將這些人送過來，也不是難事。”
“唯有要安置大梁百姓這一點，叫人有些拿捏不準。”
鐘離婉明白他的意思，笑說：“老師既覺得他愛民如子，又怕他是在裝模作樣，騙咱們放下戒心？”
湯法坦誠點頭。
鐘離婉於是又看向周文：“兄長，你怎麽看？”
畢竟真正要深入梁地勘察的，是周文。
以身涉險的也是他，所以他的看法更加重要。
周文斂眉沈思片刻，回答：“我問兵部借閱過這些年來與謝南岳交手過的戰報。發覺此人領兵打仗時，喜歡不按常理出牌，是個腦子非常靈活，擅長多變戰術的主帥。但他對待跟隨他多年，與他同生共死的下屬，又親如手足。行軍途中，常與他們同吃同住。稱得上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並非謝柏那等心胸狹窄，陰險狡詐之徒。更是因兄長留下的唯一血脈，一再被謝柏拿捏算計，屢屢親身犯險。也是為了這個孩子，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楞是兩年無法下定決心攻城……由此看來，謝南岳不失血性，不失聰慧，卻重情重義。他愛民如子這點，微臣是相信的。”
鐘離婉緩緩點頭，周文說的這些，也是她曾經對謝南岳的評價。
這男人對梁國百姓的在意從來都不是假的。
藏在他那魁梧驍勇的外表下，是一顆憐恤弱小無辜，悲憫蒼生的心。
“臣願往梁地一探究竟。”周文說道。
不只是為了實地勘察梁國情形，定下安置百姓的國策，也是為了探清北梁朝野對此次和親的反應，好早做打算。
鐘離婉看了一眼湯法，後者也無異議。
她便將此事定了下來：“那就勞煩兄長按先前咱們說好的，去一趟北梁。朕將身邊的暗衛賜給你，保你一路周全。兄長到了那裏，也要加倍小心。”
周文行禮謝恩，卻道：“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領。不過微臣打算叫上蕭鼎同去，他的身手陛下也知道，天下難有敵手。”
鐘離婉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壓下心中狐疑，仍是道：“他武功再如何高強，也只是一個人。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若遇險境，恐怕難護兄長周全。朕再給你派兩個人。”
正好新一批暗衛也已送到，其中有兩個，像琉璃一般，善醫理，可喬裝打扮成長隨，時時刻刻伴於周文身側。
周文此行是為了辦大事，關系到她接下來的千秋霸業，絕不能有一星半點的閃失。
蕭鼎武藝再好，心思卻淺薄，她不放心。
見狀，周文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謝恩。
既然得了謝南岳準話，其他該準備的事也該準備了。
商議之後，鐘離婉提筆寫下大赦天下的詔令，此詔令會在下個月初的官報一起，被曉諭天下。
如此所有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就能憑借原籍為證，前來參與殿試。
殿試共分三輪，第一輪鄉試，在各處義學堂舉辦，試卷就由當地義學夫子檢閱。
每名義學夫子手中有三個名額。
第二輪為府試，於各府城舉行。
在這一輪中，除了通過第一輪的三名考生，所有義學夫子也可參加。
這批人是湯法從前的門生，也是最早投入她門下的人，更是義學堂之所以能落成，出過大力，功不可沒的人。
她曾許諾過他們錦繡前程，如今也該兌現了。
趁此機會，她也好讓天下人都看看，越早投到她手下，越是勞苦功高者，她將如何予以重賞。
大越共有二十四座府城，每一城將取二十人。
第三輪才是殿試，這四百八十人將趕至金陵城，於皇城中，她眼皮子底下參與最後一場考試。
最終由她與眾朝臣商議後，決出最終名次，並按名次授予官職實差。
頭十名，鐘離婉決定按之前在朝中當著百官的面時說的一樣，最高給從三品府令之職，讓他們到時去北梁上任。
隨後七十名，為縣令；
餘下的四百人中，再選一百六十人出來，給頭八十名做文書，為副職。
最後兩百人，視情況而定去留。
大概就是這麽些個流程，鐘離婉與二人敲定之後，便著人將旨意另外謄抄兩份，送去給裴顯和董晉，讓他們著手辦理。
自己則繼續和二人討論，三輪考試的題目。
鐘離婉的需求非常簡單，她不要書袋子，只要能辦實事的人。
不僅能辦好她吩咐的差事，還要能主動為她分憂。
且既然是去北梁為官，那品行自然也要端正，要吃得了苦，要心胸寬廣，要對北梁百姓一視同仁，最好還有些許急智，懂得見機行事。
她把能想到的要求都想到了，最終，連湯法都忍不住笑她：
“若真能找到這樣的人才，陛下舍得放去北梁？”
如此棟梁，整個大越朝堂都是不多的。
鐘離婉一楞，回過味來，反笑著說：“越是這樣的人才，越是要讓他去北梁歷練。老師不總與我說，若沒有當年外放，在貧寒小縣做了那多年的縣令，怎知民生艱難，民心可貴？比起能寫錦繡文章的，朕更喜歡能辦實事的；可比起有能耐能辦實事的，朕更喜歡中規中矩，一絲不茍，卻能替朕愛護百姓的。”
大梁那百萬眾生民遲早會成為她的子民。
倘若去北梁歷練的人能將北梁百姓放在心上，回到大越以後，就更會把大越百姓放在心上。
這般人才，才是她想要得到並重用的治國能臣。
湯法明白了她的意思，楞楞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起身，一抖廣袖，對她拱手作揖：“能得陛下為君，大越之幸，萬民之福。”
周文也緩緩起身，與湯法一般，向她拱手行禮，以示讚同。
鐘離婉淺笑，坦然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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