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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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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面對這位處於盛怒的矜貴郎君, 趙執在將玉佩臥到手中後,反而平靜下來,甚至沖他露出一個和氣的笑:“大人莫要動怒, 此物乃是殷管事贈予小人,她曾親口承諾,這就是小人的東西。小人出身卑微,沒見過好東西,能得個這樣的寶物,自然是珍之愛之, 還請大人包涵。”

什麽管事?

崔道光心眼蹭蹭長,慢半拍的反應過來。

他瞇起眼打量面前的青年, 老實說, 他今日過來本是要抓崔霓瓔一個現行, 沒想到一路殺到這裏, 只有一個冒牌貨待在這裏。

而他向這個冒牌貨道明身份之後,他竟然並未露出極致的恐懼或是慌亂。

當然也不能說他一點也不慌,怕定是怕的, 但並不狼狽。

就像之後許岱一幹人找上門, 他更多是思索與沈默, 眼神也沒亂,甚至配合他給了那沂州刺史一記悶拳。

看了這麽半天,崔道光知道了崔霓瓔為什麽會找這個人假冒自己。

的確有膽量,也不卑不亢。

算她沒胡來,知道三哥的名譽不能隨意崩塌, 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扮的。

就在崔道光想要繼續追問的當口, 外面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脆生生的,響亮亮的。

“崔監察使大人, 你在嗎?”

推門而入的動作熟稔又隨性,可人一進來,看到沈著臉的崔道光,便立刻跟定住了一般立在原地,雙目睜圓,嘴巴長大,慢慢舉起的手抖啊抖,像是白日看到了鬼。

三!郎!君!

霧爻倒吸一口冷氣,反應過來時拔腿就跑——女郎,他來了!

“站住!”崔道光一聲厲喝,霧爻定了一瞬,回過神又想跑,結果被門邊閃出的暗衛拿住。

崔道光一路出行,自然也有高手提身保護的。

趙執眼神一凝,握著玉佩就想上去救人,崔道光一記眼神殺過來,陰森森的,像一種無聲的威脅——你也想試試?

說話間,霧爻已經像只小雞一般被提回來。

她時刻謹記女郎出門在外的假身份,又怕這三郎君氣上心頭胡言亂語暴露了身份,不得已擡起一張笑臉,先是心虛的嘿嘿笑,然後隱晦的沖崔道光擠眉弄眼。

看起來就像嚇傻了似的。

崔道光沒空跟她廢話,“帶我去見她。”

好的好的!

霧爻連連點頭,三郎君還是得女郎親自對付才行。

趙執:“你……”

崔道光又是一記冷眼:“怎麽,你也想去?”

“他不去!”霧爻搶先回答,又轉頭沖趙執擠眉弄眼——你別惹他啊,千萬別惹他啊。

趙執眉頭緊皺,握在掌中的玉佩恨不能揉為齏粉。

他的確不能沖動。

殷倪和她的女家主是獨自離家出來的,明面上說著經商營生,可相處了這麽久,殷倪的很多行事已然超出一個商人的範圍,更別提她的眼界、手段和談吐。

但她做的一切又都是隱秘進行,所以趙執一直覺得她是在籌劃什麽,且他敢打賭,眼前這位看似與她關系匪淺的監察禦史,未必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

拿回這塊玉佩已經是他失控,他承諾過不能拖她的後退,不能成為她的負擔,那此刻就不能添亂。

可一想到讓她獨自對上這個男人,趙執心中那種火燒火燎的滋味更猛烈了。

趙執強行松了松握著玉佩的手,借以緩和自己想殺人的心情,甚至沖崔道光露出幾分敬畏之色:“大人手下留情,她只是年輕不懂事,但行事從無惡意,請大人不要傷她。”

說著,趙執竟向霧爻投去幾分關切在意的神色。

這一眼給崔道光看迷了,他皺眉看看趙執,又看看霧爻這傻乎乎的樣子,不太理解。

什麽眼光啊,看上這小傻子?

整日鬧鬧叫叫蹦蹦跳跳,也就崔霓瓔有那個耐性收養教導。

一點規矩沒有。

出門在外,又是在沂州,崔道光實在不想惹太多事,見趙執服了軟,不耐煩的擺擺手示意他退下,霧爻也被松開。

“帶路。”

走出軍府房門,崔道光瞥見守候在外的史校尉,似乎想到了什麽,步子跟著一頓,史校尉也知自己連日來認錯了人,便主動上前請示:“崔使有何吩咐?”

崔道光沈默一會兒,回頭看了眼跟在後面的趙執,指了指他:“他留這兒,你幫我看著。”

史校尉一楞,說了聲“是”。

等崔道光走後,史校尉看向趙執,尷尬一笑。

其實誰是崔道光對他來說並不重要,這人既是得崔郎君授命前來,那就代表崔郎君本人,且他在軍府小住期間從不擺架子,跟誰都能聊得來,當時史進還想,這名門出身的貴公子如此平易近人倒是難得。

現在想來,果然是誤會了。

趙執主動開口:“沒能向史校尉秉明實情實在抱歉,這段日子若給你添了什麽麻煩,還請海涵。”

史進擺擺手:“趙兄弟言重了,都是領命行事,沒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氣氛意外的和氣,只是當趙執想要跟著去時,史進為難的攔住他。

“趙兄弟,崔監察使既然吩咐t了,你還是先留在這裏吧。”

雖然說不上原因,但史進也感覺到監察使與這位替品之間氛圍古怪。

他不想摻和,只能照章辦事。

趙執也沒為難他,笑了笑:“好。”說罷轉身回房。

……

崔道光氣勢洶洶馬不停蹄殺到客棧,除了自己帶的人,還有他出府時點的幾個府兵,像是怕人會插上翅膀飛了一樣。

沖向最裏間的上等房時,崔道光的步子卻一步比一步輕,腦子裏一瞬間閃過很多畫面,他想起上次分別之前,他和崔霓瓔曾大吵一架。

當時新帝登基沒多久,天下大定,卻選了王氏為後,之後又送了書信到貝州,要接她進宮。

魏璠還是齊王的時候,崔道光就不讚成崔霓瓔和他來往。

不止是崔道光,崔家和裴家明裏暗裏似乎都不支持這個結果,崔道光從小叛逆,沒少和家中對著幹,這件事上卻是難得的同一立場。

可這丫頭就像是被鬼附了身似的,眼裏只看得到魏璠那個臭小子。

看吧看吧,男人都一樣,崔道光雖然阻攔不住,但自認為了解自己的妹妹,她也就這張臉看著好欺負,實則是個很難拿捏的人,他滿以為崔霓瓔看到成為皇帝後的魏璠會如何花式表演負心薄幸,心自然就涼了。

萬萬沒想到,在魏璠明確娶王氏,只會給她給妾室身份之後,她竟還義無反顧選擇入京。

崔道光氣的要死,和她大吵一架,因為氣上心頭,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倒不是罵她辱她,而是把她所不知的男人的不堪都說了出來,甚至猜想了她日後的生活。

男女之間就那麽點事,在名利富貴,萬人之上的誘惑前,那點纏綿算什麽?

他的妹妹聰慧可愛,討人喜歡,不該把自己一輩子關在那麽個水深火熱的地方。

結果她還是要去。

崔道光氣到極致心灰意冷,再沒理過她,也沒說過一句話,直到她啟程走的那天,家中也是冷冷清清,可他還是借著派糧的工務趕到城門去送她。

當時他就想,哪怕她有一瞬間的遲疑不舍,他都把人揪回來。

可這死丫頭比他想的決絕,頭也不回的上了車。

崔道光氣的三天沒吃什麽東西。

可沒多久,他就聽說崔霓瓔離開京城的消息。

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情況,但崔道光隱隱覺得,崔霓瓔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之後,崔道光因派糧濟民有功被征召入朝,他雖對魏璠不滿,但還不至於傻到明面上失儀,而且他能明顯感覺到魏璠對自己的客氣和親近,之後,崔道光被任命為監察禦史,負責督查大縉邊境互市。

崔道光求之不得,他想趁這趟出門打聽打聽崔霓瓔的下落,在得知她尚未冊封後,只覺得一切還有挽回的可能。

她畢竟是他一起長大的妹妹。

幾步路的功夫,崔道光一路攢滿的怒氣竟已消耗的差不多,站在緊閉的房門前時,他想的竟是他們已經半年多沒見到了。

跟近鄉情怯似的,過去那麽多年,或是在貝州,或是在洛陽,他們都是一起過年節的,這次因為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他們竟分開了這麽久。

也不知道她在外面是怎麽過的,有沒有吃苦,有沒有變瘦曬黑。

推門時,崔道光的動作堪稱溫柔小心。

門內的人早已恭候多時,一身江南時興的粉白長裙,巧髻輕挽,妝容淺淡,看起來好像瘦了些,但好在還是白白嫩嫩,往那裏一站,就像從前他每日下雪回府時看到她一樣。

俏生乖巧,笑著喊他一聲:“三哥。”

崔道光猛地酸了鼻子。

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他也只是酸一酸鼻子,慢慢舉起的手朝著她點啊點,奈何一開口就破壞氣氛:“你別叫我哥,該我喊你一聲哥!”

霓瓔眼眶微微紅,輕輕笑出聲。

還笑,你還敢笑!

崔道光反手合上門大步來到她跟前,前一刻散去的怒氣和罵言又一點點在腦中聚攏,“崔霓瓔,你……”

話沒說完,眼前人忽然退了一步,直挺挺的跪了下來。

“……”

崔道光像是挨了一記悶拳,下意識彎腰去扶,才剛動作又頓住,他慢慢直起身,瞇眼打量著她。

霓瓔擡頭看他,坦然道:“知道你生氣,不必多說,你先出氣。”

“你……”崔道光氣的退了一步:“你以為我不敢罵你不敢動你是不是?”

霓瓔跪的一點不含糊,更不狡辯,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不要廢話趕緊來”的爽快勁兒。

崔道光捂住心口,氣的不輕,別過臉去。

片刻後,他煩躁躁的揮手:“起來起來。”

霓瓔瞅他一眼,沒有急著動,崔道光瞪回她身上,調子拔高:“怎麽,還要我親自來扶你不成?”

霓瓔抿唇,這才提擺站起來。

崔道光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坐下說。”

她依言坐下,溫順的不像話。

見到了人,說上了話,崔道光好歹是平覆下來,一陣漫長的沈默後,他開口問起霓瓔這半年的情況。

霓瓔信口道來,無非是在江南一帶游走玩耍,可這話實在很難唬住崔道光,他看著霓瓔的眼神越發狐疑,最後凝成一道冷笑。

“編,接著編。”崔道光毫不客氣的拆穿霓瓔的謊言:“魏璠對你望穿秋水,若沒有他點頭願意,能放你出長安城?隨隨便便游山玩水,還能隨隨便便調動折沖府兵?崔霓瓔,你當三哥被西北的風沙吹壞了腦袋是嗎?”

言下之意,魏璠必定是經過權衡,覺得讓她在那個當口離開是合適的決定,而她也絕不僅僅只是像她說的那樣游山玩水。

魏璠坐在那張龍椅上坐看各家起勢明暗博弈,可局勢無形間還是被他這個年輕帝王掌控在手裏,這次更是不動神色個就狠狠挫了王氏銳氣,只能說明,有人在與他裏應外合。

既然沂州這次的事情有她暗中出手,那崔道光有理由懷疑其他事情也有她的手筆。

“崔霓瓔,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以為你離開長安是想通了不想進宮,結果半年時間,他在後宮左擁右抱人都快抽幹了,你卻風塵仆仆奔波在外給他當馬前卒是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這些事上能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能讓你去到後宮的時候顯得格外不同?還是你覺得你進了後宮,成了他的帳中歡枕邊人,你這點本事對他來說還有價值?我怎麽……”

“我什麽時候說我要進宮了?”雖然做好準備好聽他長篇大論,但他實在太啰嗦了,霓瓔實在沒忍住,打斷了他。

“你不進宮你去……”崔道光話趕話,一出口就楞住,半天才回神:“你說什麽?”

霓瓔拍了拍膝頭並不存在的灰塵:“三哥以為,我在這裏等你,是為了什麽?請你送嫁嗎?”

哎等會兒。

讓他先理理。

崔道光豎起手示意她閉嘴,腦子裏像是抽開了一個陀螺般飛速轉動,重重疑惑之後,目光裏終於透出幾分恍然。

她在進宮之後又轉身出京事情離奇,他身為兄長肯定記掛,而她有魏璠暗中授權示意,能借用身份出面沂州之事的絕不止她一人,可她用了他的身份,就是在等他找來。

“你不打算進宮,那要怎麽跟魏璠交代?”他頓了頓,直起身,聲音也小了很多,“方才我也是說急了,你幫了他這麽多,在他眼裏的確不一般,更何況還是……”還是沒吃到嘴裏的。

且不談這段帝王恩寵能維持多久,僅是他眼下的占有欲,就能讓她招架不住。

霓瓔為崔道光添了一道茶,茶香裊裊,撫人心神,她和聲道:“回想往昔,自我年少時為齊王風采所引心生傾慕起,不止是三哥,崔裴兩家似乎都不樂見其成,之後更是頻頻為我說親,起先還有爹娘替我擋著,後來他們不在了,我作為他們膝下唯一的女兒,為他們守孝三年,三年又三年,竟已過了成婚的年紀。”

崔道光沈著臉沒說話。

他反對霓瓔和魏璠,更多是因為兩人本身不合適,他不想霓瓔受委屈,但家中顧慮,更多是因為一些現在已經不便多提的往事。

三叔崔鈞和三嬸裴氏成婚多年卻無所出,最後在長安地動之亂時帶回個臟兮兮的野孩子認作了崔家女,當年被很多人笑話過。

最重要的是,三嬸似乎與先帝有t些不清不楚的牽扯。

這事大部分人並不清楚,而清楚的人放在現在也不敢亂說。

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兩家都不希望崔霓瓔和魏璠有牽扯。

但崔霓瓔本身是無辜的。

崔道光現在都還記得,剛進崔家的崔霓瓔因為三叔和三嬸有公務在身沒法整日陪著她,沒少被欺負。

崔家人看不上她,外人奚落她,崔道光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像看到一只受傷的小狼縮在角落,看著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很警惕,可這個眼神在看到回來的三叔三嬸時,又會立刻膨脹溫暖,變得乖順起來。

換了別人,大概只覺得她演技精湛兩幅面孔,可崔道光卻看的分明,她對旁人的防備警惕,和對三叔三嬸的親昵親昵乖巧都是發自真心的面貌,在她心裏沒什麽人比他們更重要。

崔道光自小叛逆,一眼就把這個沒有血緣羈絆的五妹妹看進了眼裏。

他教她怎麽使壞捉弄回敬,帶她喬裝打扮出去胡天胡地的玩,然後等回到家,一個挨罵一個挨打。當他看到崔霓瓔看自己的眼神也帶上了同樣的親近和歡喜時,心裏頓時捅出一股通天的成就感。

當然,這些都是三叔三嬸還在的時候。

他們走後,崔霓瓔判若兩人,她再也不需要長輩為她擔心。

除了她的婚事,她沒有因為任何事惹親長不快。

崔道光本以為,她也是少女懷春昏了頭所以走不出這一遭,可現在聽來,她分明清醒得很。

該說的該吵的一句沒落下,已經發生的事無謂過多糾結。

崔道光沈下氣,“你現在後悔了?想要挽回了?”他看著崔霓瓔默然的神情,心一下更軟,語氣也跟著放緩:“罷了,至少你現在想清楚了,你放心,三哥絕對……”

“三哥。”霓瓔擡起頭,眼神沈靜:“如果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進京。”

崔道光眼一瞪,剛壓下的氣眼看著又要卷土重來:“你……”

“你我都很清楚,崔裴兩家都不看好我與陛下,可究其原因,三哥是否真的清楚癥結為何?”

崔道光一噎,知道是知道,只是不好講。

“是因為母親,對吧。”霓瓔笑了一聲,自己講了出來。

崔道光皺了皺眉:“阿瓔。”

霓瓔淡淡一笑:“母親走後,大伯母憐我孤苦,將我接到院中照料。她的確待我細心,也是在認認真真教導我,可她教的太認真,以至於旁人看在眼裏,都說她是怕我步我母親的後塵,都成了婚,還與別的男子牽扯不清,令母族夫家都蒙羞。”

崔道光神色一凜:“母親不會說這種話,更不可能讓身邊人這樣胡說!”

霓瓔口中的大伯母聞氏正是崔道光生母。

霓瓔卻笑:“死人都能張嘴說話,更何況是長著嘴的活人。大伯母自然是為人溫厚和善,但有些人未達目的,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崔道光臉色微變,緊緊盯住霓瓔:“你什麽意思?”

霓瓔雙手握拳,眼眶微微泛紅:“昔日先帝賜婚,讓母親嫁給父親,卻又在賜婚後出爾反爾,即便我母親已準備安心做崔家婦,他也不打算放過她。”

霓瓔緩緩起身,朝旁走了兩步,崔道光的視線追著她而動。

“他威逼母親與父親分開,轉投他懷抱,母親不從。原以為深居簡出不再往來便可躲過君威,可沒多久,她的親兄長,我的舅舅裴懷仁,便險些命喪荒野,最後命是撿回來了,可腿卻廢了。”

崔道光霍然起身:“定國公的腿傷,難道不是因為平亂時……”他的聲音在霓瓔含淚的目光中戛然而止,一個不可置信的真相幾乎令他失聲。

是……是先帝?

對了,他想起來了。

三叔和三嬸成婚的時候,崔道光已經懂事了。

他記得三嬸每日都會給祖母請安奉茶,家裏人其實都很喜歡她;記得她會把院內外打理的井井有條,當時母親聞氏正跟著祖母一點點掌家,遇到一些難解的麻煩,往往是苦著臉去找三嬸,又輕松含笑的回來;記得府上開蒙讀書的晚輩,勤苦一些的會找三嬸請教學問,懶惰些的會請三嬸幫忙寫功課,然後被三嬸詰問至啞口無言;記得他們犯了錯,不敢告訴別的長輩時,都會告訴三嬸。

可是這樣安穩的日子並沒有過太久。

定國公以軍師身份伴隨陛下南征北討,是陛下身邊舉足輕重的開國元勳,然而一朝成了廢人,整個裴氏的榮華和門楣都跟著搖搖欲墜,三嬸不得不走出崔家的後宅,在三叔的陪伴下,代替定國公伴隨陛下左右,在無盡的勞頓之下,兩人也在龍巖峽出了意外。

“三哥,不止這些,遠遠不止。”霓瓔的聲音打斷崔道光的思緒,她眼下的每一句話,崔道光都要很用力的去消解。

“什麽?”

霓瓔:“為了讓母親回頭,先帝能用以威脅她的軟肋太多太多,你可知道當時的裴家,經歷了何等的低估與煎熬?遠調、貶謫,皇帝要打壓一個本本分分的重臣,甚至都不必自己出手,稍有示意,自有人效力。裴家之苦,無處可訴。”

“你知我表兄裴崇炎吧?別看他如今在朝中舉足輕重,年紀輕輕便居吏部清要之位,他剛入仕那年,不過弱冠之齡,釋褐之時卻被派去河盜野蠻橫生的泗州作九品縣尉,甚至曾被盜賊所擒受胯下之辱,至今還留著當日剿匪平亂時留的刀傷……直到父親和母親因意外喪命龍巖峽,這場折磨才算到了頭。”

霓瓔淒然一笑:“許是為了補償吧,裴家終於不用再面臨被打壓貶謫的威脅,也一一被征召入朝,高官厚祿加身,過往一切,都像是一場混亂的噩夢。”

“這個,才是兩家長輩不願我與陛下走得太近的真正原因。”

“與齊王相交是霓瓔少時之誤,可想抽身時卻為時已晚,今朝處境恰似當日的母親,三哥,倘若我和母親一樣選擇反抗,你想過崔家的後果嗎?”

崔道光楞了好久好久,氣息都促了幾分,忽然他瞪住霓瓔,大聲反駁:“所以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自以為忍辱負重選擇進京?崔霓瓔,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真覺得是個男人就會為了你昏頭?為什麽不告訴家裏,你怎麽敢把自己的人生賭在這種事上?”

“我不敢。”霓瓔毫不猶豫,她目光堅定的看著崔道光:“崔裴兩家皆對霓瓔有恩,前車之鑒歷歷在目,所以我不能拿這種事來賭,賭王權君威願意妥協,賭人心不變真心可期。”

崔道光心頭猛震。

嚴格論起來,他認識魏璠的時間比霓瓔更長。

魏璠他能從一個庶子成為太子,再成為如今的帝王,靠的不只是謀略和野心,還有長久的耐心蟄伏,這樣的人一旦坐穩江山,曾經有多隱忍,之後都會反噬成為帝王君威。

尤其那個人還是崔霓瓔,可以是紅顏知己,也可以是軍師謀臣的女人,他夢寐以求,當然有情,但也為征服。

自魏璠登位以來,先是設立都護府,繼而開互市,眼下又執著廣選人才,種種跡象,無非是要收攏軍權,拓新格局,屆時世家大族在朝堂上的勢力和根基只會慢慢被瓦解,一個崔家又算什麽?

崔霓瓔的不敢賭,才是穩妥。

在顯而易見的事實面前,崔道光的大聲和激動,更像是一種不願面對的心虛。

此外,崔道光總覺得霓瓔話裏還藏著更重要的訊息,可不等他抽絲剝繭,又被霓瓔接下來一番話震的無言以對。

“於我而言,自然不願兩家因我之故被連累。可出來這些日子,偶爾想起家人,霓瓔也忍不住會想,倘若陛下真的會因為我的反抗而效仿先帝針對崔裴兩家,你們還會堅持原本的想法嗎?”

崔道光氣息一滯,臉色都白了幾分,望向霓瓔的眼神帶了幾分愕然和無措。

而霓瓔始終平定,她迎著崔道光的目光,輕輕一笑,把問題拋給他。

“三哥,我該怎麽辦呢?”

怎麽辦?

這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個不需要思考的問題。

用一個族女的婚姻換取一族的安康與榮光,理所當然,毋庸置疑。

崔道光現在才明白,兩家之所以不看好霓瓔跟了魏璠,不是因為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是因為他們深知與帝王有情愛糾葛是何等糟糕之事,且深受其害,不想再有第二t次。

可現在的問題是,崔霓瓔所面臨的境地,已經是箭在弦上,騎虎難下。

如果抗拒帝王,可能會迎來同樣的冷遇,他們還會堅持留住霓瓔嗎?

還是立刻改變主意,主動把她送到皇帝的龍榻之上。

崔道光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甚至沒法理直氣壯的反問——崔霓瓔,你這麽問,是不信三哥,也不信你的家人嗎?

他就算再混賬叛逆,也不能輕易拿崔家的榮辱開玩笑。

可若他因為忌憚帝王君威,於此刻點了頭,那就代表他此前的堅持乃至於對她的訓斥都變成一個笑話。

思及此,崔道光頓感無力的笑了一下,他扶著茶案坐了回去,身體似卸了力一般:“崔霓瓔,這就是你和我吵完架一走了之的目的,是吧?等著看我自相矛盾,自打嘴巴,是吧?”

他一連兩句反問,帶了些氣惱,卻不知是氣她還是氣自己。

霓瓔轉身來到崔道光面前,屈膝蹲下,仰起頭望著他。

她眸色澄澈而平靜,看不出困惑,也不帶任何怨懟與憤恨。

“我只是一個人想了很久,始終想不到答案,所以請三哥來,幫我一起想。”

崔道光喉頭一滾,險些哽咽。

“你的意思是,若我能幫你想出答案,這一次,你就會聽?崔霓瓔,我怎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這麽聽我話了?早知如此,當初我勸你的時候你怎麽不聽?現在要抉擇了,你又想到我了?我是什麽冤大頭嗎!”

霓瓔擡起一雙手,輕輕握住崔道光搭在膝頭的左手,一點點握緊,她擡起頭,眼底泛起一抹淺淺的笑:“三哥一路舟車勞頓,我已命人備了水食和房間,今日就先在這裏好好歇息吧。三哥放心,我不會亂走,這一次,我等三哥的答案。”

崔道光只覺得握著自己的一雙手冰涼徹骨,而她亦話裏有話,一擡眼她已起身,轉身出了房門。

“阿瓔……”崔道光追了一步,他此刻心亂如麻,根本給不出答案,只是覺得她這個背影格外孤寂,好像這一走,就真的徹底走遠了。

霓瓔停步,回頭看了他一眼,仍是溫柔的笑:“我只是出去買點東西,很快回來,我已出門在外半年多,沒有那麽容易出事,三哥不必擔心。”

……

走出客棧的時候,霓瓔回頭看了一眼,崔道光沒有追出來,也沒有其他人跟著。

她臉上的表情漸漸淡下去,整個人的氣息都沈下來,卻又與平日裏鎮定從容的樣子略有不同,或是說她本想穩住自己,卻控制不住腳下步子發虛,心中惴惴不定。

直至她走到路邊,手扶住磚墻時,忽然被巷內伸出的一只手握住手腕,整個人被帶了進去,跌入一個堅硬溫暖的懷抱,熟悉的氣息就像曾經的夜晚擺在枕邊的安神香囊一樣,忽然就令她平靜下來。

趙執神情緊張的沖她做了個噓聲動作,拉著她往巷子深處走。

霓瓔問:“你怎麽來了?”

趙執:“原本是不能來的。”史進盯他盯得緊,他索性閉門不出。

“可人哪能被尿憋死,想法子啊。”他察覺她情緒有異,停下來看她一眼:“你怎麽了?”說話時眼睛又往她身上瞄:“他沒對你做什麽吧?”

霓瓔反應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他說的“做什麽”是指什麽。

“做了怎麽樣,沒做怎麽樣?”

趙執猛提一口氣,又在窺見她眼底的疲倦時生生一頓,最後化作一聲綿長嘆息。

他也是急的發蠢了,若那男人對她做了什麽,難免會察覺她身上的異常,又怎會這樣放她出來?他的確有醋性和占有欲在作祟,但更害怕她會因為這個被那男人傷到。

趙執不知道她到底和那男人是怎麽周旋的,他定定的看了霓瓔一陣,像是做足了什麽準備,握住她的肩膀:“阿殷,你聽我說。”

他像是在用全身力氣繃著一股勁兒:“從現在開始,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都要以保全自己為重,別讓自己受傷。”

霓瓔自然聽懂了他話中的深意,她挑了挑眉,偏頭看著他:“你不介意?”

話一出口,她只覺得肩膀都快要被他捏碎。

怎麽不會不介意。

只是看著男人握著那枚玉佩他已覺得極致刺眼,但凡那是她的手,又或是什麽別的地方……他想都不能想。

一切大度在此刻都顯得虛偽,趙執說不出口其他,只能把那句話又重覆了一遍:“只要你不受傷,就夠了。”

霓瓔忽然圈住趙執的腰,把自己往他懷裏松了松,趙執立馬松開手,從她的肩頭移向後背,回抱住她,“怎麽了?”

霓瓔與他面對面:“你總說,你永遠不會背叛我,可如果有一日,我背叛你呢?”

趙執楞了一會兒,又笑起來。

霓瓔蹙眉,下頜擡起:“你笑什麽?”

趙執看著她的眼睛:“要背叛,也得先有立場或是承諾,你給過我嗎?從頭到尾,難道不是我一直纏著你?”

霓瓔恍然:“好像也是。”

趙執不依不饒:“既然都談到這兒了,那你……要先給我什麽承諾嗎?你總要先承諾,才好背叛啊。”

霓瓔皺起眉頭:“你這麽期待,是不是不太對勁?”

趙執笑起來,可笑著笑著,眉眼又沈了下去,低下頭抵住她的額頭。

“阿殷,我愛慕你,所以永遠不會背叛你。”

“可你從來不會和我說你的事,所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做了到什麽程度,才叫對我的背叛。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覺得被你背叛,我一定會找到你,纏著你,我們冤有頭債有主,我只報覆你。就算死了,我也跟著你。”

他不甘心,也不願意只是她人生中行舟而過的一道水痕,來時或許也泛起陣陣漣漪,激昂有聲,可一旦駛過走遠,又立刻平覆無痕,連回頭時都難再想起曾經的模樣。

霓瓔竟被他這番惡狠狠地放話逗笑。

“我有那麽好嗎?”

趙執覺得她還挺自得,難得沒有捧場:“誰說你好了。”

霓瓔的笑頓了頓,點頭:“是,我沒那麽好。”她看著他,追溯過往:“之前不是你親口說的,我這個人,對人沒有信任和善意,更多的是設計和考驗。想來再大的善意和愛意面對了這些,都會慢慢寒心冷卻,所以,我好像也沒資格質疑別人的真心,因為是我自作自受。”

趙執表情淡下來,靜靜地看著她。

“的確沒那麽好。脾氣一般,下手還挺狠。可恰好是我喜歡的。”

霓瓔笑起來,讚許的點頭:“會說就多說兩句。”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趙執還是壓著情緒,溫和的問她:“那個男人,對你很重要嗎”

霓瓔聞言,竟然點了一下頭。

你還敢點頭!

趙執覺得吸氣都是酸的了。

“怎麽,他在你難的時候幫過你?”

她點頭。

趙執咬牙:“不止幫你,還很細心周到的護過你,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

她還點頭。

肺都快炸了。

趙執的調子不覺拔高:“他還待你與眾不同,教會你很多重要的東西!?”

她一直在點頭。

趙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氣到了極致,整個人懵了一下,反而平靜下來。

他聽到自己很平靜的問:“那你……為什麽要設計考驗他?”

霓瓔擡起眼,趙執第一次在她眼眶裏看到了幾分拉扯的不定。

可她說的話又是那麽的堅定:“因為我不能走錯半步。”

趙執看著這雙眼睛,擡手摸了摸她的臉:“如果沒有通過考驗,就算背叛了嗎?”他其實想問,你今日這般糾結不定,是不是因為沒想過如果和他背道而馳,要怎麽處置他?

“不會的!”趙執忽然語氣一轉,爽朗又幹脆。

他捧住霓瓔的臉,雙手微微發力,把她的嘴巴擠成雞嘴:“我們是不是好久沒賭過了,要賭一把嗎?”

……

這個晚上,崔道光房中的燈火徹夜未滅,天將將亮時,他忽然奪門而出,轉頭找人。

“她人呢!?”

霧爻守了一夜,滿臉無措。

崔道光一個錯眼,精準的盯住從樓外走進來的一雙男女。

那青年一手懷抱個油紙包,裏面全是熱乎乎的朝食,一手牽著身邊的女人,兩人邊走便聊,相視即笑。

崔道光眼珠子差點蹦出來,他急急奔到樓梯口,指著趙執:“你們,幹什麽呢!你!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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