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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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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轟鳴的煙火聲還在繼續, 當中夾雜著章氏斷斷續續的哭泣,她雙手撐著身子,腦袋微垂, 因為痛哭而頭昏眼脹,聲啞乏力,那只握著柔軟絹帕的手,便是這時探過來,為她輕輕揩拭淚痕。

章氏抖了抖,慢慢擡起頭, 眼前所見也發生了變化。

“趙闊”不知何時已退到一旁,坐在她面前的, 是趙執。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 章氏只要看到趙執, 都是要發瘋的, 要麽撕咬拍打,要麽掙紮遠離。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她前面情緒大起大落, 耗光了力氣, 看到忽然出現在面前的小兒子, 章氏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失常,只是怔怔的看著他,趙執每擦掉一條淚痕,便湧出一條新的。

再擦下去,眼淚沒流完, 章氏的臉就該皴了, 趙執無奈的選擇放棄,他坐在床邊, 擰過身子面對章氏,面上掛著溫和的笑容,語氣和笑容一樣溫和。

“這是您這輩子最盼望的事吧。在那年的除夕,叫醒父親,然後和他一起帶著大哥去看煙火。”

“可是您沒能叫醒他,這件事就像心魔一樣紮根在您這裏……”趙執指了指章氏的心口。

啪。

一滴灼熱的眼淚打在了趙執的手背。

趙執渾然不覺,語氣依舊平和溫柔:“可怎麽辦呢,他就像是忽然被老天爺收走了,咱們連個仇人都找不到,好像只能罵罵老天,自認倒黴了。”

章氏的眼裏蓄滿淚水,只是眼神還癡楞楞的,叫人一時說不清她是聽進去了,還是又陷入了旁的幻象境地之中。

趙執微微低下頭:“其實我小時候挺怨您的。我和大哥都是您的兒子,為什麽你就只圍著大哥轉,直到後來我看見鄰家的身子帶孩子,那孩子真是皮啊,說不聽,打不乖,天真單純的稚兒沒有辦法和您分擔痛苦,他們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向您索取,您一個人帶著我和大哥,很累吧。而那個曾經承諾和你一起撫養我們的人,甩甩手就走了,偏偏您還沒法責怪他。”

趙執笑了笑,他眼一彎,蓄起的淚就變得明顯:“我特別懂這種滋味,真的。”

“剛才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如果父親是在我長到這麽大才去世的,結果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你雖然沒有了依賴愛慕的丈夫,但卻有懂事可靠的兒子,他不再是需要您強忍著痛苦分出精力照料撫養的稚子,而是一個對父親有豐厚記憶,可以讓您在痛苦的時候依靠的支柱,你會不會就不那麽討厭曾經生下了他,而我也有母親陪在身邊,偶爾能和她說說話。”

“但這都過去了。”趙執語氣一轉,飛快摸了一下眼,擡首時眼神都明了亮了幾分,他擡手為章氏擦了擦新湧出來的眼淚:“走不出來就走不出來吧,瘋著也沒關系,那麽好的人。誰舍得走出來啊,可是娘……”

青年的語氣陡t然一軟,令人動容道:“你兒子以後會賺很多很多錢,你想要什麽我都買給你,你想象今天一樣活著,我也能造給你,你可以一輩子都活在那幾年。趙闊都沒有讓你受過委屈,他兒子也不能啊。”

“我沒有特別的要求,只要你以後別像以前一樣看到我就發瘋打我,能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聽我說幾句話,就足夠了,成嗎……”

說著,趙執伸出小拇指要與她拉鉤。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自己素未謀面的爹,竟也是個花樣繁多的情種,雖然沒有濃烈情話,但總能搞些小把戲來打動女人,難怪把他娘迷得神魂顛倒,在他死後的這麽多年都神志不清。

章氏看著趙執伸到面前的手,指尖顫了顫,卻遲遲沒有擡手。

霓瓔便是這時離開的。

走出房門的時候,夜空中陡然炸開一顆新的煙火,絢爛的火光照亮了霓瓔的臉。

煙火聲下,傳來了女人爆出的哭聲,一如很多年前那個夜裏,她也曾這樣嘶吼痛哭,可不同的是,當年的她是走入絕境,而今,或許已經找到了死路的出口。

往年裏,煙火只會在縣城放,只有距離縣城近的村落才能偶爾沾那麽一點光,之後戰亂頻發,各州縣自顧不暇,這除夕煙火的慣例自然也隨之擱淺。

今晚這場煙火,幾乎將附近的村民全都吸引過來了,小孩子穿著嶄新的棉襖,尖叫大笑著你追我趕,而這些小小身影中,忽然穿插了一道曼妙的身影。

璇音高高興興的舉著兩個煙火棒跑來跑去,她轉過頭,沖霓瓔揮了揮手,手中的煙火棒便跟著劃出亮麗的線條:“這邊,快過來!”

霓瓔朝著璇音走了過去。

剛走兩步,一旁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女郎——”

霓瓔意外的轉頭,霧爻從馬車裏跳下來,不止她,連耿馳也過來了,兩人一手提兩個大食盒,璇音快樂的拍手:“來的正是時候。”

原本霧爻和耿馳都被霓瓔安排了任務,可兩人做完了分內的事,又因今夜是除夕,用炫音的話說,就是上吊還得喘口氣呢,於是全給安排過來,還沒忘記囑咐,記得讓黃廚子多做點吃的帶過來。

要不是吃了殷府的東西,璇音都不敢想象自己從前在膳食上到底受著什麽人間疾苦,要說崔霓瓔才是最會過日子的呢,甭管人在哪裏,都不會虧了自己。

那她也不能虧待了自己的新年。

煙火本就是華而不實貴得要死的東西,可有崔霓瓔兜底,璇音便假公濟私,小小揮霍了一把,把附近相鄰一日能到的大小城鎮所有的煙火爆竹全買來了。

眼下煙火正盛,親友到齊,正是新年時。

已經瘋玩了好幾根煙火棒的璇音動作嫵媚的扶了扶鬢發:“本娘子呢已經熱完身,崔霓瓔,別說本娘子不照顧你這個閨中密友,適逢新春佳節,看你孤身一人怪可憐的,本娘子便獻舞一曲,祝願你新年萬事如意,身體安康。”

說完又看了眼其餘人,是一種“慶幸吧你們也沾光了”的眼神。

下一刻,璇音隨身帶著的人像是接收到指令,變戲法般摸出手鼓笛簫,各自就位。

暗衛早已不動聲色將看熱鬧的閑雜人拉開,這些人雖然好奇是誰如此大手筆放了這麽多煙火,可這種好奇完全比不過短暫卻絕美的煙火,於是眾人不再巴巴觀望那頭的男男女女,開始專心欣賞煙火。

璇音是舞姬出身,雖然這些年她已鮮少赴宴,但不再成為謀生工具的跳舞卻成為趣好保留下來,從未折損。

煙火之下的鼓樂聲無法傳的太遠,卻足夠這郊外一隅的熱鬧。

霧爻早就聽說過璇音娘子的絕妙舞姿,瞬間成了捧場王,耿馳雖然也對璇音的舞姿頗為欣賞,可每當霧爻嗷嗷拍手,他便不由得投去目光,抿唇輕笑。

煙火之下,浸於歌舞,歡聲笑語中,霓瓔緩緩擡眼,看向煙火之外的夜幕。

她在心裏暗暗對那些早就離開了的人說,聽,接下來一年,我也一樣會心想事成。

……

按照俗例,從正月起有連續七日的官民同休,趙執早就想過,築壩的事情頂多耽誤除夕前兩天,除夕之後,至少要等出了人日才有人陸續開工。

趙執本想趁著接下來幾日好好和女管事談談答謝的問題,結果被人告知,她已經走了。

“怎麽這麽突然?”

霓瓔先一步回到寧縣,卻留下了那兩個照顧章氏的侍女,話也是經由侍女之口轉達的,剛說完,又有人找到了趙家,請趙執前往縣城完成過戶手續。

“宅子?什麽宅子?”

對方表示,之前已有人替他買下了城中的宅子,如今只需要稍微辦理手續便可入住。

趙執拿過文書一看,正是他從前在縣城的舊居,因為大哥揮霍無度,母親為了生計才賣出去的那個宅子。

對於給張氏治病這事,霓瓔做了很多手準備,除了老屋這裏,她還把趙執他們家早年賣出去的舊宅也騰出來了,這件事情趙執是知道的,他以為是暫時用來給母親治病的,沒想到竟直接被她買下來了,而且指名道姓是給他的。

趙執當即搖頭,這宅子他絕對不能要。

身邊的侍女卻發話了。

原來,當初章氏喪夫,一個女人拖著兩個孩子,既不肯改嫁也不肯讓孩子過繼,最後為了供著趙堅的逍遙日子,只能淪落到賣宅子的地步,那時的買家是趙闊從前生意上的朋友,因為宅子本身不貴,位置也不錯,所以給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價錢,多多少少有幫扶之意。

沒想到,買下這宅子沒幾年,買主就在行商時遭遇盜賊丟了性命,家中生意相繼失敗,只能用宅子抵債,之後趙家傳出長子趙堅忽然暴斃的消息,這間宅子便順理成章成為鄰裏口中的不詳之地,價格一落千丈,至今也只是被主家用作租賃,

所以,霓瓔其實只用了遠低於當初賣價的價錢,買回了趙執曾經的家。

大概料想到趙執不會坦然伸手,所以霓瓔也提前留了話。

若趙執想要這個宅子,那就老老實實去過戶辦手續,錢就當是他借的,日後慢慢還。

但若他也覺得這宅子晦氣不詳,無意要回,那就當是她在石平縣置辦的產業,她稍後會派人去處理過戶手續,他無須再管。

侍女恭恭敬敬轉達完女郎留下的話,還不忘提醒:“還請趙郎君盡早決定。”

趙執看著面前一臉謙和笑容的戶主,還沒來得及給出回應,房中忽然傳來響動。

章氏醒了。

昨日對她的刺激實在太大,趙執沖來人豎手請他稍候,轉身回房查看母親狀態,卻不想一進門便聽到了章氏的聲音:“二郎?”

這一聲“二郎”,令趙執定在原地,他驚愕的看著自鋪上坐起的母親:“你……”

章氏似乎是聽到了外面的動靜,茫然的問:“二郎,外面來客人了嗎?”

……

霓瓔是初一大清早回到府中的,她的精神狀態還好,璇音和霧爻就不行了,兩人昨夜一個跳一個唱,又吃又喝,被拎上馬車的時候就開始打盹兒,一路趕回來又沒法好好睡,是以剛進門就瞇著眼到處找床。

霓瓔讓人帶她們去休息,自己則去了書房。

耿馳跟在後面:“女郎不歇歇嗎?”

霓瓔臉上完全看不出絲毫剛剛看過煙火過了年節的輕松之態,開口就問:“可有登州的送來的消息信件?”

耿馳:“應當沒有。”

沒有。

霓瓔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短暫的露出幾分疲態,然一睜眼,那雙眸子裏又只剩沈靜犀利的眼神,她一去書房就將輿圖抽出來,然後一邊看著輿圖一邊掐算時辰。

似乎是老天爺都憐她辛苦勞神,午時降至時,一封從登州加急送來的密信放在了霓瓔的案頭。

耿馳不知那是什麽信件,只見霓瓔飯都顧不上吃,飛快拆開一目十行,然後她整個人都肉眼可見的松弛下來。

信件確然是登州送來的,且是與陶薇寧有關的消息。

“陶女郎?”陶薇寧這趟是為北地送貨,她走了已經好一段日子,若是不提耿馳險些要忘了,可一聽這與陶薇寧有關的信件是從登州發來的,耿馳便察覺出不對。

是路線不對。

按照一般路線,當向北入長江,經盱眙入運河,往東都方向走,再經東都入北地,沿途所經州縣不計其數,可怎麽都拐不到瀕臨海岸的登州,難道……

耿馳心中一動,瞬間明白過來。

若要按照尋常的路線t來走,每一個關卡都得接受審查,而崔女郎這一趟顯然是要低調行事,她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將沿途全部打點,除非他們走的不是尋常路線。

越過所有會受到審查的州縣關卡,直接向東入海,從海上抵達,可這樣一來,無論是對駕駛技術還是駕駛經驗都有了極大的考驗。

此外,雖然內陸水運設有關卡,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它也擁有者官營水路的安全性,如果直接東出入海,擺脫了關卡審查的同時,也會迎來更多未知的風險。

耿馳想的一點都沒錯,陶薇寧之所以多日來都沒有消息,的確是在海上出了點事。

他們遭到海盜了。

當中情形覆雜波折,難以用三言兩語說清,好在目下已得登州水軍相助渡過難關,也沒有大的折損,這才有機會從登州發急信回來,接下來若無意外,他們應該能在規定時限內於滄州登岸。

得到了事件結果霓瓔表情已然平靜,對個中險阻全無好奇追問,已經提筆開始回信。

這趟要送的物資本就考慮到了中途會出現的意外,如今真的發生了,倒像是另一只靴子終於落地了般讓人心安。

有過這趟教訓,她們只會更加小心,她早在沿岸一帶散布了支援人手,如今捕捉到他們的消息,後續就不會再斷信,順利登陸滄州應該不成問題。

寫完最後一個字回信,霓瓔伸了好大一個懶腰,閉著眼按揉鼻梁,喃喃道:“中午得吃點好的。”

說完,她掀眼看向窗外,身子微微傾斜,單手托腮:“耿馳。”

耿馳連忙應聲。

霓瓔朝著檐下擡擡下巴:“大過年的,是不是太冷清了。”

耿馳想到昨晚在熱鬧聲中久久沈默的崔女郎,再看她此刻肉眼可見的松弛狀態,覺得她到這刻才真正放松下來,有了過年興致的感覺。

“女郎奔忙多日,也該好好休息,不如等爻娘子和璇音娘子醒來,一起出去走走。”

霓瓔笑了笑:“也不錯。”

璇音和霧爻一覺醒來,收到了來自霓瓔的主動邀請,兩人茫然一瞬,只覺得自己可能還沒睡醒。

霓瓔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二人驚醒回神,連忙沖上去一人占一邊。

“去去去。”

“嗨呀,真拿你沒辦法。”

比起霧爻的聽從安排,璇音則多了一層好奇。

她本就是送往迎來的出身,入行第一課就是學會察言觀色,之前她幾次三番邀請崔霓瓔布置宅邸歡度新年,她都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這情緒的轉變總有個理由。

她睡飽了精神太足,就想挖掘一下。

嚴格來說,璇音娘子作為長安的接頭人,幫霓瓔辦的事情遠比陶薇寧多,說不定日後這二人還有見面合作的機會,霓瓔沒必要隱瞞,可是面對璇音旁敲側擊的詢問,霓瓔卻沒開口。

結果,這沒能從霓瓔嘴裏翹出來的答案,從霧爻嘴裏蹦出來了。

“是不是有陶女郎的消息了?”要說崔霓瓔身邊沒有蠢人呢,近來能讓她心懷憂思不斷牽掛的,就只有從寧縣出發的那支船隊了。

陶女郎?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璇音的眉梢不可避免的挑了挑,腦子裏相繼湧起一些久遠的回憶。

她瞇了瞇眼,試探道:“莫不是前都水監淘游之女,陶薇寧陶娘子吧?”

霧爻驚喜道:“你知道她呀。”

璇音忽然就松開了挽著霓瓔的手,習慣性的扶了一下自己的鬢發,明明還是那個嫵媚萬千的璇音娘子,說出的話卻罕見的摻了幾分酸溜氣:“我哪兒認得這樣高貴的官家娘子,不過我認識的,且與你家女郎有關系的陶女浪,也就那麽一個罷了。”

霧爻眨巴眨巴眼,悄悄看向霓瓔——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霓瓔回給她一個核善的微笑。

——沒說錯。

——就是說的有點多。

——只有你有嘴,顯得你會說?

霧爻深吸一口氣,悄悄的抿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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