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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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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變

翌日天光昏沈, 宣榕照例早醒。

正月十五,風雪依舊,荒蕪的庭院北風怒號, 房間內也暗淡陰冷。炭火劈裏啪啦跳起,簇簇作響。

一瞥榻下, 已然空無一人。

她發了會呆, 披衣起身, 忽而有人推門而入。

修長指骨間提著一盞元宵花燈。

身後風雪將他衣袍卷起, 提竿上的鐵穗隨風飄蕩,撞著他臂上護腕。

發出叮當脆響。

宣榕微微一楞:“你還沒走呀?”

耶律堯拂去肩上積雪,這才拐過落地扇, 笑得懶洋洋的:“嗯,總得等你醒後和你告別, 晚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的, 沒甚差別。另外, 元宵喜樂——”

說著,他將花燈橫插床桅木雕上。

燈裏豆火閃爍, 透過琉璃罩上的“紅梅傲雪”圖,折射出五光十色。

宣榕坐在床榻邊沿, 信手撥弄了下宮燈下垂的流蘇, 問道:“街上有賣這些的?”

“有啊。”耶律堯靠著窗, 垂眸看她,“早集人很多, 熱熱鬧鬧的。漳城離前線不算太近, 百姓沒怎麽受影響。除了花燈、爆竹、吃食, 也有舞獅戲龍,估計晚上會更熱鬧。”

每逢佳節, 望都應比這熱鬧千萬倍,張燈結彩、燈火通明。

但許是宣榕這年在漳州,又許是她心情沈悶,所以住所清冷,沒布置任何喜慶的裝飾。

這盞花燈倒是正好。

宣榕出神地看著燈盞碎影。

耶律堯忽然道:“這邊又冷又濕,你不如早點回京。”

宣榕卻搖了搖頭:“不想回。”

耶律堯漫不經心道:“還在為昔詠坐鎮呢?正兒八經對敵後,三十萬前軍只聽軍令不聽皇令,沒人動得了她的。”

宣榕輕輕道:“不是。望都自元宵之後,就要開始推行考成法了。雖是試行,但事關考核、提拔、貶斥,難免吵吵嚷嚷,甚至有人來說情。我躲一躲。”

耶律堯眉梢一揚:“合著你去年來犒勞將士,就打定不回的主意了?”

宣榕眸光清遠,像是一塊潤澤光陰的琉璃,在花燈光影下璀璨透徹。她溫和道:“算是吧,京中應酬也多,能少一些是一些,清凈難尋——你幹脆用過早膳再走?”

“吃過了。馬上走。”耶律堯唇角微勾,似是打著商量,“那什麽,走之前……”

宣榕道:“嗯?”

耶律堯道:“能親我一下麽?”

宣榕:“……”

耶律堯笑得很規矩:“不行就算了,當我沒說。那行,我先走了。”他作勢直身要走,輕嘆道:“回去吃西北風咯。”

宣榕敗下陣來,她喚住人:“你過來。”

耶律堯頓住腳步,側頭看她。

宣榕謹慎道:“提前說好,你不許有別的動作。”

耶律堯笑了一聲,走到榻前單膝跪地,神色無辜:“我能有什麽別的動作?”

自然是怕他反客為主,煽風點火搞得兩人都一團亂。

但宣榕臉皮薄,這話說不出口,便默默看著他。

她那雙眼澄澈到不可思議。

數息之後,耶律堯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喉結輕滾,道:“好。”

宣榕又道:“……你閉眼。”

面前人濃睫垂落。

鵝毛一般的雪落在他的睫羽和右眸。

琉璃燈盞被暗風吹得搖曳,屏風上的浮雕落下鏤空影子。

耶律堯一動不動。

宣榕暗中松了口氣,剛要直起身,卻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手腕。她雙眸微睜,耳尾肌膚先記憶行一步,下意識般泛起潮紅。

好在耶律堯確實也沒有出格舉動。

他只是緩緩睜眼。

一片虔誠的雪花也落在了她的掌心。

……

北疆的誘詐詭計可謂順利。

西涼乘勝追擊,深入腹地,被圍了個左右夾攻。

二月十九那場夜戰,一夜損失近三萬精銳,西涼本就騎兵隊伍稀少,此時更是元氣大傷。

北疆抓住時機,南下殺了個回馬槍,直逼西涼都城儀蘇。

待到三月春初,冰河融化,大齊軍隊也順利西渡。

徹底形成了包夾之勢。

捷報一封接著一封傳回望都。

這些信箋沒走宣榕手頭過,但不妨礙她知曉,此刻局勢大好。在所有人都以為,一舉殲滅西涼指日可待時,兩國前鋒齊齊都消失在黑河附近——

消失的還有西涼的都城,儀蘇。

這個擅長機關術法的國度,甚至將城池都變為器具,把玩股掌之間。通過縱橫齒輪,在靜水深淵裏變幻城池位置。

兩封加急密報幾乎在同時,出現在了宣榕的桌案上。

一封來自哈裏克,一封來自昔詠麾下副將田猛。

無怪他們方寸大亂。兩邊主帥都失蹤,留下的話事人又不敢決斷,只好都求助稟報到宣榕這裏。

宣榕就著燈,不動聲色看完密報,折頁一伸,讓燭火舔上信頁,忽而啟唇道:“我得帶人入黑河一趟。”

容渡那張百年不變的冰川臉,罕見顯露焦急:“郡主!您不可沖動。那裏頭瘴氣彌漫,毒蟲遍布,我一個糙漢武夫都嫌危險,何況您……”

紙頁逐漸燃燒,在快要燒盡的剎那,宣榕輕輕一松手,道:“兩軍算是都能聽得進去我幾句話。這是其一。

“奇門遁甲之術,找法眼破法,你們不如我。這是其二。

“軍情緊急,調人來援是個假話,遲則生變,又是在西涼地盤上,誰知道若是耽誤時機,能引發多少後果。這是其三。”

她頓了頓,不容置喙地道:“先在聊城和阿松會和。他仍裝扮作我,我作他。現在立刻出發。”

容渡不動,不讚成道:“……這是軍中事,再重要,也比不過您安危。”

宣榕擺擺手:“琉璃凈火蠱在我手上,毒蟲退散。準備馬匹去吧。”

說著,她繞過桌案,準備出門。卻看見容渡猶豫一瞬,撲通一跪,攔在他面前道:“恕臣無法從命。”

“阿渡。”宣榕拍了拍他肩膀,溫和道,“聽話。”

從漳城到聊城,晝夜不休趕了一天一夜。

抵達後,宣榕撐不太住,把接洽事宜交給容渡。

先睡了個天昏地暗,醒來後,讓親衛給她作了個妝,披上侍衛們慣常的錦衣輕甲,對還處於呆楞的容松道:“之後會領六百騎兵入沼澤,你負責指揮調動。”

容松沒經歷過這陣仗,結結巴巴道:“郡、郡主……不是,您都在這,我指揮什麽啊?都聽您安排不就行了?”

宣榕咽了口濃茶,道:“前行,摸查,作記號。若有埋伏,你令人回擊——我得專心找陣眼,沒空管隨行軍。”

容松硬著頭皮道:“讓我哥來?”

容渡這幾天心裏不爽快,沒好氣道:“滾。我要護著郡主。”

容松還想說什麽,容渡瞥他一眼:“猴精猴精的,每年指揮考習第一名,你敢給我臨陣脫逃試試?”

容松閉了嘴。

從聊城到黑河,急行軍大概要走接近三天。

好在一路被打通,沿線主城都有齊軍駐紮,算是暢通無阻。

但饒是如此,宣榕都吐了好幾回。她騎射功夫算是可以,卻體弱力小,若是長距離奔波,身體終歸吃不消。

容渡看得心驚膽戰,又不敢再勸,只能把早就備好的藥丸遞來,讓宣榕服下。祈禱她下一頓能多吃點。

步入黑河支流的沼澤地時,正值午後。

天空下起了小雨。

春季的雨水冰涼,積成水窪,漫過馬蹄。

身邊百年老樹錯落林立,樹冠遮天蔽日。整個林地裏散發著陰冷的死氣。

宣榕隨著軍隊,註意著經過的地形,默背著成千上萬的樹。

她說自己熟悉奇門八卦,並非誇誇其談。

年幼時看的雜書,鬼谷弟子的言傳身教,都讓她對陣法有一定造詣。至少很快,便找到了第一處陣眼。

那是一顆巨大的亂石,嶙峋古怪。

命人合力一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後,亂石向前挪動。

腳底能沒過腳踝的溪流,流速瞬間快了不少。

容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這就是西涼的機巧麽?”

“對,當真巧奪天工。”宣榕嘆了口氣,反而心沈了幾分。

西涼困獸猶鬥,不惜開陣引敵,若是內有乾坤倒還好,怕就怕……他們會同歸於盡。

她默念了幾句禪經,壓下紛雜念頭。

又花了半個下午,找到大小四十八個陣眼。這些陣眼位置不算刁鉆,但做的隱蔽,有亂石有古木,甚至有一只惟妙惟肖的、尾巴和地面相連的機關蛇。

雨勢漸大。陣法大開,正巧天空紫電閃爍。

容松沒忍住叫喚一聲:“這也是西涼機巧?”

宣榕將頭頂蓑笠正了正,鎮定自若道:“這個是巧合。別靠高樹太近,小心被雷劈。”

容松欲哭無淚:“這……哪裏沒樹啊?”

宣榕擡手一指:“那條路。”

只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蜿蜒曲折的幽徑。

通向陰暗的遠處。

繼續探行,偶有爬蟲走獸一瞬即過的身影。耳畔的雨聲又急又大,容渡不得不建議道:“郡主!咱們先休整一下吧?”

容松頂著宣榕那張臉,扯著虎皮裝大王,急急忙忙替她應了:“好。”怕她逞強,故意說給她聽,大聲道:“趕得確實太快了,乏得緊,我小憩片刻。”

宣榕:“……”

知道他們是好心,她沒反對。

簡易的雨棚被搭起來。

宣榕在昏沈的天色裏,仰頭望著古木遒勁枝幹。還有它們被風吹雨打的碎葉。

忽然,她臉色微微一變。

就近這棵樹上,樹幹處,一顆佛珠被內力彈射,嵌入木紋。

宣榕起身,走入雨中。容渡立刻緊張道:“郡……阿松!你幹什麽?”

宣榕置若罔聞,稍稍踮腳,伸手夠到珠子。

撫摸上去,是熟悉的紋路。

再將手指放到鼻尖輕嗅。

濃郁的沈木清香,夾雜一絲鐵銹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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