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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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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堯

“挺好說話的”、“刀子嘴豆腐心”。

無論哪個形容, 都和娘親差了個十萬八千裏。

宣榕不信,笑起來:“怎麽可能。你知道宮宴過半的時候,禁軍把天金闕圍起來了麽?娘親可不是吃軟不吃硬的人。”

更準確來說, 她軟硬不吃。

賣慘無法令她動容,強勢也不能令她偏愛。

所以宣榕很是好奇:“你們聊什麽了?可別答應我娘一些不合情理的條件了吧?”

夜間風大, 同樣吹得耶律堯衣衫飛舞。他眉眼被斜掛天邊的圓月照亮, 藍眸熠熠生輝, 笑著擡手指了指窗臺:“放心, 沒簽賣身契。你先嘗嘗。之前在瓜州,容松說你喜歡吃這家。”

油紙包上印著“田記”徽印。

沈甸甸的,攤開, 十幾枚形色各異的酥糕整齊排列。

一看就是新鮮出爐,正值中秋, 這個時辰, 估計也得排好久隊。

宣榕撚了一枚玉兔望月, 咬了一口。

她垂眸咀嚼的模樣很是寧靜乖巧,月華斜照, 瓷肌玉骨。

忽然,若有所察地擡起眼, 果然和耶律堯註視過來的目光相撞, 微微一怔, 抹了抹唇邊問道:“沾到了嗎?”

耶律堯挪開視線:“……沒有。”

宣榕便又咬了小小一口,無奈道:“你買太多了。”

耶律堯雙手枕在腦後, 天邊, 高樓林立, 長明燈漸起升空,他渾不在意地道:“吃不完扔了就是。我本就是四處走走平覆心情, 順手買的。”

宣榕將油紙包重新包好,準備明早作早膳,愈發好奇,道:“所以,你到底怎麽和娘親說的呀?”

耶律堯便一五一十覆述今夜交談。

當然,詳略得當,對於不合時宜的桃花含糊帶過。

對於祈福的紙頁、新修的佛祠也避而不談。

因此,這些交談落在宣榕耳裏,分量並不足以打動母親。反而很是突兀,瞧著要哄騙耶律堯去當苦力,抵禦西涼似的。

她聽著聽著,秀眉輕蹙,遲疑道:“耶律,你確定沒有誤解?她只是沒有強硬表達反對而已。”

耶律堯理直氣壯:“那不就是同意了嗎?知道你娘要點我,我今兒都沒敢喝酒,總不至於揣摩錯她的意圖。”

宣榕無奈道:“你呀……你就不怕被騙去西征,用完就棄麽?”

耶律堯懶洋洋道:“若真是如此,那到時候我不入贅了。我帶你私奔。反正是你娘不講道理在前。”

宣榕:“……”

只聽見耶律堯隨口亂扯:“我們先出京,去北疆住個夏天,然後一路往南,換個誰也查不到的身份定居在西涼,你立個女戶,我跟在你戶上安家,做做機巧搞點賣賣。你指東我打東,你指西我打西,不出幾年定能橫掃整個西涼。”

宣榕:“…………”

這顯然是玩笑話,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看他神色篤定,有了幾分猜測,問道:“你這轉述有隱瞞吧?隱去了些什麽內容?是不方便和我說麽?”

耶律堯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我們還提到了些建造器物,想來這才是爾玉殿下網開一面的原因。”

為尊為君,看透一切虛名浮利,爾虞我詐。

為人父母,又希望晚輩能夠擁有真情,幸福美滿。

在這種情境之中,有情有義,卻能埋藏心底多年,可謂不易。長公主在權勢裏沈浮多年,不可能看不懂,所以才高擡貴手,選擇默許。

根本不可能是因為他有勢可圖。

宣榕問道:“什麽建築?”

耶律堯道:“等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看。”

宣榕卻被吊起了興趣,即使不是過分好奇之人,也難得追問道:“不能說嗎?”

耶律堯抿唇:“……不太想現在說。”

宣榕更奇了,微微睜大眼:“為何?”

耶律堯當然不好明說,否則多少有挾恩圖報之意。

前幾日的驚喜來得猝不及防,午夜夢回,他甚至都會懷疑,她是否是因為看到舊物,心懷憐憫,心生愧疚,而心軟同意。

於是,他沈默片刻,剛想找個說辭含混過去。

就聽到宣榕輕輕道:“說一說嘛,阿堯。”

“……”

此言一出,耶律堯定定望著她,道:“……絨花兒?你方才……叫我什麽?”

宣榕軟和著嗓音喚他:“阿堯。”

耶律堯似是僵在了原地,風拂林葉,他卻一動不動,好半晌才遲鈍道:“你這可真是……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無可奈何地瞥過頭,半是投降半是央求:“好了,我不想現在說自然有我的道理……求你別問了,你再問一句,我當真就毫無意志全盤托出了。”

宣榕這才放過他:“好吧。”但她也沒想到僅僅一個稱呼,就能讓耶律堯反應這般大,試探著又叫了一聲:“阿堯。”

“……”

耶律堯似是還算鎮定,喉結微滾,應了一聲:“嗯。”下一刻,又語無倫次地道:“夜深了,時候不早,天都快黑了,你早點休息。我……我去看看阿望。”

說著,悄無聲息地一躍而下,在宣榕眼前消失。

宣榕楞了一瞬。雪狼白天活潑好動,比人更需要休憩,這三更半夜的,阿望早就在窩裏睡了,他是糊塗了才會現在去看阿望——就不怕被驚醒的雪狼咬一口麽?

怎麽反應這麽大?

這麽想著,她忽然拿不準這個稱呼是否稱他心意了,披了件外衣便出了內室。

外間守夜的苓彩被驚動,揉著眼睛,迷迷糊糊道:“……郡主,您去哪兒?”

宣榕道:“你睡。我去看阿望。不要跟來。”

這個時辰……?

苓彩一頭霧水,但不好置喙,又和其餘幾個婢女迷迷瞪瞪睡下了。

而下了二樓,庭前水榭潺潺,夏日的荷花在盛開後便已更除,整個水面開闊平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

宣榕走過水上長折的木橋,來到對岸那處修在亭邊的獸舍。

還沒靠近,就看到舍頂檐角上蜷臥的貍花貓,正在優雅地舔著爪子。它向來是半夜不睡、調皮搗蛋的脾氣,這幾年不折磨人了,專門折磨阿望,但今夜許是改了性子,居然沒有進去。

見到她來,貍奴一個猛躥,輕輕撲入她懷裏,捏著嗓子嗷嗷叫喚,像是在告狀。

宣榕便輕笑道:“怎麽啦?是有人來了,把你趕出來了嗎?”

說著,她抱著貍奴,走了過去。

由於阿望體積大,形如小馬,尋常的棚舍根本遮不住它。再加上它活潑好動,公主府上的老木匠對它喜愛得不得了,楞是花了一個多月,給它造了這件榫卯結構、殿宇仿制的獸舍。

有門有窗,外面甚至還塗了竹漆。

裏面一半是阿望的各種玩具,一半是供人使用的器具。

耶律堯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懶洋洋垂著眼,唇角帶笑,擡手輕輕撓著阿望下巴。聽見腳步,側頭望來,道:“怎麽,擔心三年過去,阿望忘了我不成?”

宣榕失笑:“……它不會的。”

阿望顯然不會忘記這位前任主人,低嚎出聲。

又搖頭擺尾,甚是歡快,興奮成了一頭滿室亂竄的陀螺。

差點沒把它那些零七碎八的木質玩具,給踩成碎片。

忽然,它竟然往耶律堯肩上一搭爪子,湊過去想舔他臉,被耶律堯一個眼神制止住:“走開,臟不臟。”

雪狼識趣地停住,但興奮勁實在太盛,它又轉向素來好說話的宣榕,不打招呼地往她身上一撲。

耶律堯臉色微變:“阿望!!”

但呵斥還是慢了半拍,宣榕猝不及防被它撲倒。

好在她早有經驗,曉得如何卸力,幹脆倒在了松軟的蒲團之上,不過不妙的是,下方似乎有個木質小球,正好硌在了她腰上。

但也還好硌在了纖細上收的腰部。

若是背部,得疼得更明顯。

可饒是如此,她也輕呼出聲:“嘶……”

下一刻,阿望就被人拎著後脖提起,扔到一邊。耶律堯沒敢立刻把宣榕拉起,端詳她片刻,遲疑道:“……哪裏疼?”

宣榕從後腰處摸出那枚圓滾滾的拼裝木球,道:“都不疼。沒事,只是碰了下腰。”許是他神色太過可怕,她又解釋道:“這三年,阿望都很乖的。是見到你太開心了。你不給它撲,它只能找我了。”

像是為了印證宣榕說法,阿望立刻讚同一般嗷嗚了聲。

被耶律堯一個眼風削過去,老實了,趴在旁邊一動不動。

宣榕沒忍住笑出來,就聽見耶律堯又問了一遍:“真沒事?”

宣榕道:“真沒事。你看。”說著她坐起來,旋轉腰肢道:“蒲團很軟的。坐吧,阿望過來,你主人沒生你氣。”

耶律堯顯然並非不生氣。但宣榕都這麽說了,他自然不能再兇阿望,也過來盤腿坐下,板著臉摸了摸阿望湊來的腦袋,半是威脅道:“力氣多得沒處使,下個月就把你帶去行軍。”

阿望蔫了,掙紮著嗷嗚了聲。

耶律堯道:“算了也行。反正這三年過去,好吃好喝供著,估計連一只麋鹿都追不上。”

阿望急了,看向宣榕。宣榕只得肩負起正名的職責,道:“單從秋獵時,在草場的狩獵成績來說,阿望還是很厲害的。”

阿望這才驕傲地擡頭挺胸。

宣榕被他們倆逗得笑起來,笑夠了,又想起追來的正事,問耶律堯道:“你方才走的太快了……不喜歡我那麽叫你嗎?”

耶律堯頓了頓,瞥過頭,道:“不是……我很喜歡。只是……有點不太習慣。”

宣榕了然:“那多叫幾聲,多聽幾遍,便也習慣了。”

他瞥過頭,宣榕便只能看到他的耳尖,看不清神色。

於是,她試探道:“阿堯?”

沒有反應,一動不動。

宣榕不明所以地又叫了兩遍。

忽然,耶律堯道:“……絨花兒。”

宣榕道:“嗯?”

耶律堯嘆了口氣,藏在袖中的手指寸寸收緊,敗下陣來,轉過頭看她:“好了,別喊了。你今天再喊,我就忍不住想要親你了。”

“……”

宣榕默默閉了嘴,警惕地看著他。

決定這個稱呼今晚暫時不用。

倒也不是真的抗拒,而是親吻帶來的反應過於激烈。她素來修身內持,自然有點懼怕這種失控的感覺。

她無奈道:“那你到底要我怎麽叫你嘛。”

好在,至少在此刻,耶律堯比她還不自在:“……你隨意。”

宣榕慢吞吞道:“好。”

長夜靜謐,懷中的貍奴也在安撫下睡得正香。而阿望的興奮勁頭過去,開始眼皮打架,不出片刻,也睡了過去。

宣榕便把銜蟬放在蒲團上,示意耶律堯出來,悄悄掩了門。

許是中秋,今夜外頭格外亮堂。不需要燈火,也有光照天地。旁邊的八角漆亭都似鍍了一層白霜。

許是見她再沒有什麽要交代,真的只是為了一個稱呼跑過來,耶律堯稍一思忖,了然道:“……你以為我不喜歡‘堯’這個字,所以一直喊我的姓麽?”

宣榕腳步頓住,在亭前立住,實話實說:“畢竟是外邦賜字,態度居高臨下,正常來說,多少會讓人不適的。”

耶律堯輕嗤一聲:“這個姓更讓我討厭。”他頓了頓:“但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我娘……她其實也給我取過一個名字。”

宣榕微微一楞:“你怎麽不用?”

“我不知道是哪個字,沒法用。”耶律堯道,“發音很奇怪,像‘望’字,但也有不少差別。她說是神明之子的意思,但北疆文裏也沒有這個字,許是西涼的古文,可是我後來翻過很多古籍,也沒有查到。”

宣榕溫聲道:“很好的祝願呢。”

耶律堯道:“是。‘堯’不也是麽?當時,我看到冊封文書,不解其意,試著問人,無人應答,甚至於耶律金用一種很奇怪的神色看我。直到來齊,知道此字含義。”

他輕笑一聲:“才知道原來耶律金是在嫉妒我。說來荒謬,但第一次壓過他們兄弟倆一籌,居然是在名字上。”

當年深淵,如今淺談。

他說得漫不經心,宣榕卻微微一窒,下意識道:“耶律……”卻又猛然想起他方才說,討厭這兩個字,忙改口道:“阿堯。”

下一瞬,面前人欺身過來,不輕不重咬住她唇瓣。

耶律堯笑得有幾分狡黠,低聲呢喃:“……絨花兒,你上當了,子時還未到呢。”

子夜的更聲並未響起。

今天還未過去,而她確實又喊了一聲。

宣榕錯愕地睜大了眼,但旋即被人捂住雙眸。

光影黯淡,感官集中在所有的觸感,聲音也清晰起來。

不遠處,有魚兒濺起水波。

她能感到後腰被人單手環住,隔著衣料不緊不慢地輕按摸索,在找到某個讓她微微疼顫的點後,有真氣逐步湧了過來。

而事實上,這個吻並沒有上一次激烈,似是安撫。

一點點試探,一點點侵入,溫煦柔和,徐如夜風。

她被按在亭柱上,後背被人托著,並不需要如何受力發力,但因為角度問題,不得不被迫仰起頭。

心跳如擂鼓,手腳都有些乏力。

她的擔憂不錯,向來矜斂之人,在情|欲面前更易失控。什麽也思考不了,所以,當耶律堯終於放開她,在她耳邊輕聲問話時,她也只能給出下意識的回答。

他問的是:“可我還是很好奇,一個勝國,不應該給敵國質子,取一個受命於天、高人一等的名字吧,不彰國威,不合情理。到底是誰取的呢?絨花兒,你知不知道?”

宣榕答了。

又聽見耶律堯低低笑道:“那……你為什麽要選這個字?”

宣榕也給出了最真實的回答。

這份祝願純澈真摯,從十七年前,照耀他踽踽獨行至今。

即便早已猜到,但真的聽她親口說出,耶律堯還是動作微頓,濃睫一垂,遮住晦暗的眸光,掩飾住兇狠的占有欲,他輕而又輕地示弱道:“我真的、真的好喜歡這個名字。絨花兒,我從始至終都是你的,你塑造了我,你要對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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