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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望嗅覺敏銳, 挖屍尋骨不在話下。

可這種活計,應當排不到她頭上。宣榕奇怪道:“怎麽不找官差去辦?”

宣玨在太師椅上坐下,撚起一頁半幹的紙頁端詳, 紙上隸書沈凝方正,他邊看邊道:“禦林衛跟了去行宮, 留守京城的人只有幾百, 本就要負責巡邏諸事, 不好給他們再添擔子。”

他頓了頓, 又道:“而翻案昭雪的提議,不被內閣看好,六個人只有我與譚沐讚同, 自然也不便把活交給吏部、刑部或者京兆尹——幹脆作為府上的私事,暗地處理妥當算了, 就當攢點功德。”

宣榕了然:“好呀。”

她正好郁結於心, 不如出去走走。

但或許是情愫溢於言表, 宣玨失笑,不著痕跡地試探道:“怎麽這般郁郁寡歡的, 要是覺得酷暑炎熱,不想出去就算了。為這事病一場, 劃不來。”

“不是因為這事兒……”

宣玨道:“那是為何?”

原因千頭萬緒, 就算是她, 也沒有捋清。

熱烈訴說鐘情的青年,仿佛確因失憶, 才口出妄言, 真實的想法就算不截然相反, 也與這大相徑庭——

否則他不至於想起往事,就毫無留戀地告辭離去。

哪怕……說點什麽呢?

一句都沒說就走了。

可若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愁腸百轉……

未免也太敏感了, 難登大雅之堂。

宣榕沈默,半晌之後道:“無事。”

首輔大人把碑帖疊放一旁,和煦笑道:“絨花兒,雖然我們從小教誨你,要克己忍性,不能仗勢欺人。但,你若真的想要什麽,只要不是天上星、水中月,只要凡俗能取得,你都能如願以償。”

這話裏話外,有種強取豪奪的意味。宣榕托著下巴,慢吞吞道:“爹爹,你又在打趣我。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愁什麽。”

她還能直接把人找來質問嗎?

找人不是她的作風。

質問同樣。

宣玨順勢追問:“那你在愁什麽?”

宣榕顯露出幾分掙紮,猶豫片刻,還是道:“……不想說。”

“那便不談。”宣玨擺了擺手,笑道。他不是窮講究孝悌的父親,反倒安慰起女兒,“說不準很快便能柳暗花明,自行圓滿呢。天下之道,也不過四個字,順其自然。”

說著,他從容不迫地起身,回衙門處理政務去了。

離開時合門輕震,窗角掛的鈴鐺清脆悠然——

“叮。”

“鏘。”

戰馬奔騰,哈裏克險而又險地把一桿長槍挑飛。

又見前面那身影不顧前敵,馭馬前沖,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阿堯!你緩點!小心埋伏——”

耶律堯聲線散漫:“放心,沒那麽多人。”

他那匹馬也兇悍,不畏刀槍,踩踏過黃沙和屍體,載著主人殺了個七進七出。

等這場戰事塵埃落幕,耶律堯立刻把頭盔一摘,露出那張沒什麽笑意的臉。下顎有道血跡,從薄唇邊劃過,不是他的血,卻平添一抹厲色。

看得出來,耶律堯極不喜歡甲胄,一邊解著盔甲,一邊吩咐親衛處理俘虜,清點物資。

待到身無束縛,才轉向驚魂不定的哈裏克,問道:“還杵在這裏作甚,該休息去休息。接下來一個月都有硬仗。”

周遭草場遼闊,雪山隱隱,遠處牛羊正在清澈寒湖中飲水。渾然不知附近剛有一場激烈追逐。再稍近一點,成片的木林郁郁蔥蔥,積雪順著草木滾落。

天地如此遼闊,哪怕望都都已夏日炎炎。

此處仍寒冰刺骨,風寒呼嘯。

哈裏克靠著他的馬,一臉絕望:“被你嚇的。生死一線走過,魂魄還在薩滿那邊沒找回來。我緩一緩。你每次作戰都太冒進了。”

耶律堯看向他,道:“可我每次都贏了。”

哈裏克道:“是是是。莫斯提有多喜歡埋伏,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往人家堆裏沖,萬一他在這處杉木林裏藏了人,把咱們包餃子一樣一鍋端了呢?你心煩意亂,心情不好,也得講究個謹慎啊!”

蒼鷹在頭頂盤旋,耶律堯擡起手臂,讓它落到護腕,輕嗤一聲:“不是說了麽,他們人不夠,莫斯提騎兵三千,步兵兩萬,又是兵分四路逃跑,就算埋伏,也不值一提——你怕個什麽,我還會不把你全須全尾帶回去嗎?”

說著,耶律堯掀睫擡眸,眸色冷然,看了哈裏克一眼。

哈裏克:“……”

他被這一眼嚇得一個激靈,本想抱怨的心思頓收,哀嚎示弱:“我閨女剛出生,我還在哄她喊阿塔呢,副將四五個,你找個本就最近無聊,想要尋樂的人不好麽……”

耶律堯道:“不好。”

哈裏克道:“……你就是嫉妒我,老婆孩子熱炕頭。”

耶律堯面無表情看他,半晌,像是默認一般,微微一笑:“那你還提?”

“……”哈裏克很想閉嘴,但還是忍不住道,“不是,你和那位到底如何了???其實只要你還活著,消息傳來,北疆再穩住一兩個月不是問題,實在不用……著急忙慌趕回來。”

耶律堯一言不發餵著鷹。

他身量高挑頎長,又寬肩窄腰,薄衫下手臂肌理線條若隱若現的,哪怕站立不動,也壓迫感十足。

哈裏克遲遲等不到他答覆,心虛起來,剛要開口。就聽見淡淡的一聲:“中秋九月,是不是本要派人入齊談判,商量南下禦涼之事?”

哈裏克一楞:“對。怎麽,計劃要變?”

耶律堯放飛吃飽喝足的追虹,漫不經心道:“不變。不過如若這樣,最遲九月初,要把內亂平了。”

這句話說得慢條斯理。

但所有人都明白,這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

哈裏克怔了怔:“你想一道去望都?”

耶律堯翻身上馬,沒說話,但答案顯而易見。

哈裏克聞言苦笑道:“得,那我這兩個月不消睡覺了。”

饒是他跟過大小戰事,也有種風浪鋪面的窒息,下意識的,喘氣都粗了幾分。

身處漩渦中心的青年卻恍若不覺,冷靜至極,也冷漠至極:“那放你三天假,回去一趟。三天後,直接領兵往北,我們木刻山腳匯合。”

說著,他一夾馬肚。

那匹快馬奔騰而去。

四五匹駿馬,會同一匹矯健雪狼,在望都長街上疾馳往西。

正值清晨,晨霧未散,哪怕是最為繁華的朱雀大道,也幾近無人。

望都有著東貴南富,西郊荒涼的傳統。

官員權貴,多住東邊,行商坐賈,多居南側。而越往西走,民眾越少,等到了西郊之外,草野廣闊,樹林錯落,能看到些許窮苦百姓,也能隔三差五看到些無名孤墳。

若是清明年節,墳前有祭奠,那說明還是有人知曉屍骨身份。

若是空蕩無物,那多半也是人死後敷衍攏起的土包。

在亂葬崗附近,後者居多。

容松率先下了馬,他用手掌扇風,只覺得此地莫名令人毛骨悚然,雖是酷暑,但從腳下泥地裏,滲出一股陰冷森寒之氣,凍得頭皮發麻,哆嗦道:“……郡、郡主,這也太陰森森了吧,中午陽氣重,我們應當中午來啊……”

放眼望去,林木一眼望不到頭。間或豎立幾座殘破石碑。

霧氣半遮半掩,怪鳥嘈雜亂叫,枯枝敗葉在地上交疊,形成厚厚腐殖層,走上一步,軟榻泥濘,又走一步,就可能聽到“嘎吱”枯葉脆響——

令人汗毛倒豎,毛骨悚然。

宣榕同樣下了馬,見阿望立刻黏了過來,不由笑道:“咱們辦的是私事,不宜光明正大,你就當作倒鬥一樣,見不得人吧。”

容松當然知道今兒是何差事,不滿道:“做的是善事好事,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腳邊有個雪白的龐然大物,詭異可怖感頓消。

宣榕擡掌,順著阿望柔順的頭頸揉了揉,溫聲道:“朋黨之爭,不以人死為終結。舉個例子,這亂葬崗裏的屍骸,有三十多年前被抄家的兵部尚書裴恬,他有個門生叫李幡,李幡和袁閣老,年輕之時可是頗為不對付。

“兩人文鬥武鬥,幾乎鬥得兩敗俱傷,最後還是李幡見恩師倒臺,辭官離去,這兩人才沒繼續扯頭花。如今袁閣老已然入閣,和爹爹共事,我們若是把裴恬骸骨尋出來,做法超度,好生安葬,他會怎麽想爹爹?”

容松本就習慣了官場的長袖善舞,了然道:“原來內閣其餘諸位,對此事並非鬥讚同啊,也是宣大人好說話,照顧每個人臉面。要是我,直接就……”

一枚石子打在了容松頭上,他痛得嗷嗚一聲,把大逆不道的話吞了下去,恨聲道:“哥你又打我!”

容渡已經悶頭開始幹活,將手中一本刑部記錄翻得飛快,忙裏抽閑彈了容松一下,又瞥了他一眼,道:“話多。”

說著,他已是在數處墳前做了記號。

宣榕由著他們先尋已有記載的骸骨,等晨霧再稍微散了一點,才拍了拍阿望的頭,軟聲道:“好阿望,今兒就拜托你了。滿門施刑的骸骨,是會聚在一起的,你先幫忙找出這種,我們再分別是裴恬一家、岳素一家,還是曹園一家。”

阿望極通人性,宣榕連說帶比劃地和它交流半天,它便嗷嗚一聲,興高采烈領命幹活。

雪狼嗅覺敏銳,在密林之間拉回逡巡,不出片刻,駐足於一塊平坦的空地。

這裏無木無草,唯有一朵小花開得小心翼翼,隨風左右搖擺。

容渡立刻領人過來挖掘,起先一無所獲,很是費了一番功夫後,才破開早已堅硬的厚土,一鐵鍬下去,咣當一聲,裸露出的慘白與鐵器相碰。

這是一處埋屍坑。

確認之後,宣榕便挪開了目光,繼續如法炮制,讓阿望將其餘的幾處坑穴找出。期間還有些許孤墳被找到。

阿望愈戰愈勇,又找到一處墳坑後,乖巧坐下,仰頭望向宣榕,一副“我很厲害”的求誇表情。

宣榕不由失笑,當真摸了摸它那豎起來的神氣耳朵,道:“阿望怎麽這麽厲害,什麽都能找到。若沒有你在,我們當真左支右絀,得廢很多無用功呢。”

許是稱讚讓阿望膨脹起來,它撒歡一樣猛躥出去,漫無目的跑了出去,興奮無比,但回來時,卻帶了幾分疑惑,它猶豫片刻,叼起宣榕的裙擺,二話不說就把她往某個方向扯。

宣榕差點沒被拽倒,趕緊穩住身子,哭笑不得道:“慢點,又有發現啦?那也不用著急,天都還沒大亮呢,況且就算今天沒忙完,明天再來也就……”

話音未落,阿望已是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

朝樹林腹地走去,又在某棵樹前站定,眼巴巴地回頭看向宣榕,像是示意她快跟上來。

宣榕只能照做。

許是林間陰濕,雜草蔓延,一路並不好走。

不知過了多久,轉到一處荒涼的小道。道路邊,有四五處墳墓,皆立碑刻銘。看來是那些尚有家眷的罪臣,被人偷偷立了碑。

阿望就是在這些墓碑前停了腳。

宣榕隨意掃了一眼,道:“這些都知道身份呀,不用找出來……咦?”

她視線陡然頓住,凝在某一塊石碑上。

上書碑文,比其餘的墳墓來的更簡單,不過中三側九,共計十二個字。而且極為隱晦,似是罪臣家眷,怕被人挖墳鞭屍,故意隱匿了身份,只留個你知我知的戳,好為日後祭奠指引。

可是,這十二個字……

風骨俊秀,同她的正楷風格一模一樣。

若非印象裏從未替人寫過墓碑,她真以為這是自己的真跡。

日光漸起,晨霧繚繞。

宣榕走進些許,半蹲下來,指尖輕觸這幾個字,微微蹙眉,讀出聲來:

“無名氏。”

“昭平四年五月廿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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