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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雨潺潺, 風拂欄桿。窗前芭蕉葉上盛滿雨水,不堪承受重量,整個葉面傾斜折轉, 水珠滾落。

“啪嗒”一聲。

顧楠給爐子添了炭火,翻了半天, 只找到一套穿過的衣物, 她緊張道:“郡主這身不是新的, 但洗凈熏蒸了, 只能委屈你……”

“這有什麽委屈的。”宣榕沒提已從皇後那邊取了新衣,溫聲道了謝,到隔間換衣。她慢慢地披衣系帶, 再將濕透的舊衣疊好。

宮人被屏退,一時靜謐, 唯有雨聲聒噪。

最終卻是謝楠打破了沈默, 她像是不安, 沒話找話:“郡主新戴了手飾?”

宣榕正散了發,拿布巾擦拭, 聞言手掌一頓,笑道:“這個嗎?本來是忘了摘。但裏面這些鎮神安眠的草藥還挺管用, 索性就沒有取了。”

宣榕左手是一條沈香佛珠。一百零八顆珠子繞腕三匝, 來自舉國一百零八座禪寺, 顆顆都在佛前供奉至少三年。是有價無市的珍寶。

在顧楠印象裏,除了這串佛珠, 當真沒見過昭平郡主腕上有任何裝飾。更別提鮮艷的紅。

顧楠一時好奇, 俯下身在她腕上嗅了嗅, 承認道:“是很獨特的味道——有合歡皮、茯苓,別的聞不出來了。配置此物之人, 應該對安神養性頗有研究。”

“……應該還有百合、首烏藤。”宣榕默然片刻,轉了話頭:“在南彜廣為種植,前年途徑滇澤,看到當地農戶家家門前都有此物。你還記得嗎?給你帶的《十八秘術風雲志》就是在那邊偶得的,當時我不是抱了一堆卷軸入宮麽,勻了一些孤本給你,沒料到你最喜歡那本。”

顧楠情緒不高,勉強笑道:“看過風土人情,全當也去玩過了。也多虧郡主當時常往宮中跑,我有人可以相談……”

宣榕笑道:“說來慚愧,其實我那時候嘛,主要還是來找舅舅的,記了一堆各地貪官汙吏、欺壓百姓的摘錄,把世家的聯姻、占地、勢力、朝中弟子多少人在何部門捋清,若是要打壓從何入手,如何徐徐圖之——沒給阿旻看,因為覺得怪對不住他的。但他有次湊巧撞見,沒說什麽,反而和我撒嬌,央我下次也給他準備一份各地民情。”

顧楠意識到了她想說什麽,唇齒微顫:“郡主我……”

宣榕輕輕道:“有的事情我們在徐徐圖之,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時日。一蹴而就的後果註定激烈,要全身而退,不要兩敗俱傷。”她很認真地看著顧楠:“楠楠,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但你必須要自保無虞。”

最壞的結果,無非是顧楠知曉如舒公之事,在糾集舊識布局,可能前面一連串的事情,也有他們的手筆,如今又在想要刺殺皇後。

但此事若成真,假借婚儀行刺,別說是宣榕了,就算帝王有意相護,也有心無力。

顧楠舒了口氣,不知是慶幸宣榕沒有戳破,還是慶幸別的什麽,旋即又苦澀一笑:“郡主,這件事和您想得……不,此事和您無關,真的,您不要插手了。就算我不知分寸,還有……”

後兩句顧楠說得極為含糊,像是心緒不定下的喃喃自語,襯著屋外驟雨,宣榕沒聽清,她將視線落在窗檐鬥拱,水珠如鏈,綿延不絕。宣榕忽然很輕地問道:“你喜歡中宮生活嗎?”

“我不知道。”顧楠出神半晌,才道:“或許……不喜歡,不討厭。不重要。”她陡然回神,似是意識到不能讓宣榕再問下去,便走去闔了窗。回頭問道:“怎麽都在聊我?郡主呢,你常年不著京城,是因為京裏頭有討厭的憎惡的人嗎?”

宣榕搖了搖頭:“怎會。”

她並不厭惡人,只是不喜裹挾人行差踏錯的諸般架構。

顧楠睜大了葡萄一樣的圓眼:“誒!京中傳聞,郡主是為了躲避婚事才外出,去年又說,你是無人提親臉上無光不敢回來——我就說他們看法太膚淺了嘛!誰能配得上你,一群癡心妄想被打破,又亂嚼舌根的人。”

宣榕:“……”

一年不回,流言已經恐怖如斯了嗎?

她失笑:“還有什麽傳聞沒有?”

顧楠走回來坐住,托著下巴道:“有。最新小道消息,是郡主你撿了個小白臉養著當外室,很寶貝,沒幾個人見過。現在好了,好幾個有意攀附但好面子的,在想要不要忍辱負重、大度視之。”

宣榕:“???”

想必是有人註意到她和耶律堯一同外出,但她怔了半天,楞是沒能把那三個字和耶律堯掛鉤,心想怎麽有人能眼瘸成這樣,哭笑不得道:“這都哪跟哪呀?我下次讓阿松澄清一二。”

顧楠義正辭嚴:“就是!顛倒黑白!郡主是那種把人隨便安置在偏宅的人嗎?”

“……”宣榕尷尬地咳了一聲。

顧楠自己心裏有鬼,本就愈發註意宣榕神態,一眼就瞧出不對勁,詫異道:“啊……?”她小心翼翼:“真外面有人啊?”

“沒……”宣榕想解釋,但不管怎麽解釋,好像都有點歧義。她無奈地伸手摸摸顧楠腦袋,輕嘆道:“有位客人在客宅住了一兩月。好啦楠楠,你好好休息。”

宣榕起身,喚了宮人來取走衣物。在臨走前,正色道:“三月十五側妃冊立,你還有小半月考慮。直到婚事結束的第二天——太子妃之事都可以取消的。”

雨聲淩淩,兩廂沈默。半晌,顧楠才道:“好。”

*

三月初三,按照民俗,這是江淮一帶的鬼節。近幾年來望都頗有江南富庶人戶來定居擇業,也把這項習俗帶到了京城。

這天吃面絆鬼腳,到了晚間,幾乎沒有人外出。

宣榕也回得早。剛要進門,忽然瞥到巷口棲了一堆白乎乎的東西,她納悶地多看了幾眼,“咦”了一聲:“阿望?你怎麽在這?”

阿望應是從哪裏撒歡回來,玩累了,無精打采趴臥著,聽見宣榕聲音,立刻直起腿奔過來,繞著她裙擺撒歡。

半人高的猛獸壓迫感十足,容松在一旁如臨大敵:“你你你離遠點!別直身亮爪子!你知道你有多重嗎?!”

阿望只得退了幾步,委屈巴巴地仰頭看宣榕,又回到方才趴的地方,叼起什麽。

湊來遞給宣榕——是個小竹筒。打開,裏面一頁折信。

信上大意:若不能決定,可先養一陣試試。

宣榕將紙頁疊回竹筒,淺淺一笑,揉著阿望腦袋,問道:“晚上想吃什麽?小魚幹?還是別的?這幾天府上有屠宰牛羊祭祀,生肉也是管夠的。”

阿望叫了三聲,宣榕了然,對侍從吩咐道:“給它準備蒼鷹餐食生肉的五倍分量,再添一點小魚幹。”

府上侍女掩唇驚訝,“啊呀……是狼嗎?怎麽像貍奴一樣。來,跟我們走。”又請示宣榕:“郡主,要把它安置在何處呀?後院還是?”

“我院裏。”

容松吃驚:“誒!濯蓮塢有池有水,把它放在裏頭……”

宣榕道:“阿望會鳧水。”

容松皺眉:“我知道。雪狼好動,不得鬧騰的各處是水。您最不喜亂,看著不煩心麽?”

宣榕失笑:“好啦,它很乖的。阿松你不用管這些內務,把我交代給你事先辦好。有任何消息,及時和我說。”

容松聞言凜然:“是。已經派人去了終南山,按照腳程,後日能到。過幾日就能傳信回來了。”

宣榕院落在公主府東側。每日朝陽初升,光華最先落入“濯蓮塢”,漾開清池漣漪。這裏將近一半都是水榭樓臺,每年夏季,蓮花遮蔽,從樓上下望,能看到粉荷亭亭玉立。

而三月初春,池中略顯孤寂。

只有成群錦鯉吃飽喝足,閑適自如地在假山瀑布間穿梭自如,游曳來去。

翌日,宣榕醒來下樓,就看到那只雪白狼影,坐在水上廊橋前,聚精會神地盯著滿池錦鯉,一動不動。直到聽到腳步動靜,阿望才猛然跳進池中,精準地咬住一只燦金錦鯉,興奮地小跑到宣榕面前,松嘴放下。

那只活蹦亂跳的錦鯉濺了宣榕一身殘水。

宣榕斟酌道:“……我不吃魚,而且錦鯉不好吃的。你要是饞了,我帶你去後廚挑新鮮的食魚?”

阿望似是失落,又扒拉著爪子,把魚掃入池中。

又一日,阿望學聰明了,沒再捕魚,摘了朵淩霄花回來。

它渾身臟兮兮的,沒敢進屋,而身後就是氣急敗壞追來告狀的府上花匠:“郡主!!!臣剛厘清的田圃,多了十幾個爪印,倒了一片小苗。灌木好養活,但也不經壓呀!讓它別攀高了,本來就危險,要是摔到帶刺花草裏怎麽辦?”

宣榕哭笑不得地安撫花匠,等人走後,只見阿望垂頭喪氣,蜷縮一旁,便走過去半蹲下來,抱住它脖子:“不用想著送我什麽啦,你能陪我,我就很開心了。”

這是實話。她很久以前就想養犬,年少多病,怕獸類過了病氣給她,家裏沒讓。後來倒是鮮少和人提及此事了。

阿望重新雀躍開來。它確實極通人性,很有眼力見地避開長公主,專挑其餘人討好賣乖。

到三月中旬,耶律堯來告別之時,雪狼已和府中老少打成一片。

耶律堯似笑非笑地看它散德行,“嘖”了一聲:“它人來瘋,要是再大早上吵你,餓一頓就老實了——怎麽,我有說錯嗎?仗著別人好說話就無法無天?”

後一句是對阿望說的。阿望剛想湊來討摸,聽到這話,心虛地蹭了蹭耶律堯護腕,被他毫不留情地撥開。耶律堯冷聲道:“安分點。”

雪狼的一雙立耳都快耷拉下來,遲疑地趴回宣榕腳邊。宣榕失笑:“它很乖了,真的,別訓它了。你何時走?”

“明天。”耶律堯懶懶答道,“今日太子大婚,外面圍得水洩不通,我才不想今天出城,容易被反覆盤問。不趕這個熱鬧。不過,你怎麽也沒去參加謝旻的婚儀?”

“我……”宣榕剛想說什麽,就見容松匆匆走來,遞來密信,打斷她道:“郡主,那邊來信。您最好趕緊看看。”

宣榕只得暫時咽回了要說的話,她攤開信頁,掃到開頭內容時,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腕上佛珠。

但直到一言不發看完,她都神色未變。單從面上,瞧不出任何異常。

耶律堯卻還品出了點不對勁,視線從她手腕上一掃而過,也用平常語氣問了一句:“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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