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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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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針

開國齊太祖受恩於鬼谷, 得谷中弟子傾力輔佐。所以在大齊境內,江湖多方勢力雲集,鬼谷也始終地位超然, 隱有萬派宗師之尊。

傳聞谷在蜀中,也有說它坐落連綿雪山腳下, 枕著千年前的盛國舊址, 宮殿巍峨。

有樵夫漁民在機緣巧合下, 運氣好, 誤打誤撞闖了迷陣進入,看到碧瓦黛檐,其中人穿梭山林如履平地、衣袂翻飛, 還以為來到仙宮。做了標記回去,再找人來尋, 又怎麽也找不到來路了。

所以鬼谷在民間又名留仙谷。

凡塵不得見仙人。

滿城權貴想找鬼谷辦事, 也沒有任何拜會的門路——拜帖都不知道往哪裏送, 鬼谷那八門金鎖隱關陣覆雜,每次出谷口都會變化。

有時貴人們揣著打聽來的行蹤, 派人在深山老林候了一年,也等不到傳聞裏山道大開的奇景。只好怏怏而歸。

久而久之, 鬼谷愈發神秘。即使宣榕切身接觸過, 也不得不承認, 這是一群恣意之徒,游走於紅塵之外, 性情也喜怒不定, 極為隨性。

於是, 她試探著問了句:“你之前有探聽過鬼谷嗎?”

馬車加了繃簧,寬闊穩健, 咕嚕嚕行過望都街道。

“略知。”耶律堯頷首,“天下誰不知鬼谷。我尋過兩年,勉強能數清楚其中流派,術、法、醫三派。術譬如陣法之術、技巧之術、蠱術,需要假借外物;法是內功心法、武功竅門,修行自身;醫則是懸壺濟世吧?”

宣榕不由失笑:“這是外人按照傳聞分的。其實他們每個人都學的雜,或多或少,各類都沾點,只不過術業有專攻。今兒這位小師叔……姓溫,名符。”

“福氣之福?”

“不,符咒之符。他喜蠱術,玩蠱玩得最好,從小和稀奇古怪的蠱蟲們一起長大的。但人比較孤僻古怪,長相也與常人不太一樣。你待會別怕他就是了。”

馬車在最繁華的平安街停了下來。這裏,沿街商鋪林立,人煙輳集、車馬駢闐,喧鬧聲不絕於耳。

宣榕先行跳下馬車,耶律堯稍後幾步,擡頭望去,只見正面這家商鋪牌匾雕紋刻葉,枝紋纏繞“桃花裏”三字,瓷盆花卉層疊擺放,居然是家大隱隱於市的花店。

生意還很不錯,好幾個夥計在看顧,見有人來,迎上來熱情地想要招呼,卻被宣榕示意了一塊令牌。夥計面色微變,立刻恭敬一俯身:“先生在樓上等您,您跟我來。”

正值元宵,滴水成冰。這種嚴寒天氣裏應該無花無綠,整個桃花裏卻彌漫在馥郁的花香裏。

沿著扶梯上行,耶律堯垂眸看去,一樓擺放的花盆裏,居然品類齊全。梅花海棠也就罷了,本就常見,黑芍藥和紫蓮花這種稀罕物,也有好幾株。

上了樓,是一整片花海。木樓正中被挖空重塑,填了黑土,琳瑯滿目的鮮花成簇,中央一方小水池,三四荷花亭亭玉立。

有人披發廣袖,立在花叢裏。

耶律堯知道為何宣榕說溫符長相奇怪了。

這人背對著他們,居然是滿頭銀發。聽見後面有腳步也沒回頭,手指虛搭在一株花上,直到聽到宣榕喊了一嗓子“溫師叔”,才緩緩轉過身。

溫符的長眉和睫毛竟也是白的,眼眸色澤很奇怪,偏棕色。瞧不出年紀,但氣度沈凝,白色的人在濃麗的花堆裏,有種荒謬的美感。

他虛無的視線落在宣榕身上,語調沒什麽起伏:“絨花兒來了。”

宣榕探過身,向裏室張望:“江師叔他們呢?”

“昨兒和殿下短聚後,他們今天已回了。”溫符緩緩走出花叢,他步子很慢,開門見山道,“這便是你說的那位病者?”

說著,溫符用沒有什麽焦距的眼神,看向耶律堯。

宣榕應是。卻見溫符手指拂過一株花,花上蟲飛出,在耶律堯頸邊嚙噬一口後又飛回,溫符隨手碾碎那只飽腹的蟲,將染紅的指尖湊到鼻尖嗅了嗅,淡漠的聲音:“不救。我不救必……”

忽然,溫符嗓音一頓。

琉璃凈火蠱能被稱為蠱王,是有原因的。不僅能馭百獸,對普通的蠱蟲也是無言威脅。溫符感受到花叢中蠱蟲的躁動,側過頭道:“絨花兒,去替我蒔花。”

明擺是要支走她。宣榕遲疑,卻見耶律堯對她做了個“無事”的唇形。猶豫片刻,還是拿了溫符擱在一旁的長玉勺,下樓侍弄花草去了。

而溫符這才慢慢道:“我不救必死無疑者。怎麽,這話絨花兒聽不得嗎?”

耶律堯似笑非笑:“溫先生何意?”

溫符道:“字面意思。若你是昨日中了蠱,我今日就能把它引出,可你這已經至少三載,它很喜歡你,覺得沒有比你更好更強大的宿主了,你不是中原人?”

耶律堯:“北疆。”

溫符道:“那無怪乎此。主控制的蠱蟲能有什麽好嗜好,喜血喜毒,中原可沒多少土壤供給殺伐。它在想把你逼瘋,試著也控制住你——蠱毒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了吧?”

本以為至少會被裝模作樣診治一番,但這位確實是行家,瞞他不過。耶律堯思忖片刻,道:“先生可以拿我的血去做藥引。”

溫符道:“不消你說。我們年年來此,就是為爾玉殿下會診的,任何藥劑都不會錯過。我只是不喜費力氣瞎折騰,做無用功夫,所以不會救你。”

溫符頂著一張不問世事的仙人臉,還能把“吃白食”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可見隨性。

耶律堯卻不以為忤,罕見地好脾氣道:“那無妨。”微微一頓,續上了之前那句話:“只要讓她認為我能被救,我康覆如初即可。事後這枚蠱蟲,先生也可收走,在您手上比我用處多。”

方才說得很清楚了,蠱蟲離身,唯有一死。

很顯然,他說的“事後”二字意味的不是事畢,而是身後事。

溫符本就離群索居,避世避得不可開交,還沒遇到過比自己更難懂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你進去,我給你施個針,先試試能否暫且壓住。醜話說在前頭,死馬當作活馬醫,最後你是殘是傷,與我無關。”

*

事實證明,溫符不該懷疑自己的判斷。

沒救就是沒救,從午後詹亮熬到黃昏初暗,他個半瞎子找穴位施針找得人都麻木了,病者沒半點反應。但一旁牡丹花上匍匐的紅蟲震顫不休,愈發狂躁——

很明顯,他的舉動,其實激怒了蠱王。耳畔甚至都有刺耳的嗡鳴了。

溫符皺眉,三下五除二施完針,喊來還在侍弄花草的宣榕:“還需要用藥。但分量得精細,抹在針尾。我眼睛不行,你來。”

室內沒點燈,長方榻上,耶律堯垂眸靜坐。隱約可見青年赤裸了上身,漂亮緊實的肌理沈在昏黃日影。肩背上落了零碎銀針。

宣榕下意識閉上了眼:“啊……?我?店裏夥計……”

溫符淡淡道:“黃昏到點歸家了。”又解釋道:“他在閉息呢,人無意識的。不用怕,你就當木雕。你小時候不也用過針灸人偶認識穴道麽,把他當人偶也行。”

宣榕:“……”

這哪裏是一個概念,宣榕手上還有塵泥,凈了手,慢吞吞挪到榻邊,反覆糾結了片刻,終是心一橫,跟著溫符指導,按照次序流程,將那些瓶瓶罐罐上的藥抹到針尖尾巴上。

青年背上有整幅刺青。遠觀不清,近距離才發現,刺青下是十幾道縱橫傷疤,孤狼引頸長嚎,右側是一輪圓月。

耳尾後也有一處穴道。

溫符忽然道:“他有一只耳朵有耳洞吧?你小心點,盡量別碰他耳朵。”

宣榕問道:“怎麽了,耳上穴道有影響?”

“北疆習俗,成年後耳上綴松石,可聽從神明指示。非神巫或親近之人不得觸碰。”溫符道。

宣榕了然。那便是恭敬之意了。就聽到溫符又補了句:“由於成年後的親近之人,多半是伴侶而非雙親,所以演變到今日,親昵接觸,會有求|歡之意。”

求……什麽???

登時,宣榕手腳無錯,心驚膽顫避開耶律堯的耳骨,總感覺自己好像做過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兒,無由來地心虛。思來想去,扒拉出點似乎相關的記憶,立刻顫顫巍巍道:“那什麽,溫師叔,盯著看會有這個意思嗎?”

之前在天機部他那麽不自在,不會因為這個吧?!

看了沒幾眼就把耳墜給取下了,不像他脾氣。

好在,溫符道:“那沒聽說過。應當沒有。你不用緊張,稍微一碰也沒什麽,親昵接觸指的是揉捏親吻之類。”

宣榕松了口氣,忽略掉莫名的不自在,放下心來。

想想也是,若盯著看就會有如此露|骨之意,那豈不是任誰都可以調戲了過去。不過那天耶律反應是蠻大的。

終於,幾般煎熬,她束手束腳上完了藥。緊張得發鬢都浮現薄汗,問道:“什麽時候可以拔針啊小師叔?”

溫符點燃一盞油燈,燈芯在淺淺的一層油脂裏。他道:“等這盞燈滅了即可,不要過時。我去看看我的花和蠱了,也不知方才被擾死幾只。”

宣榕居然從他向來淡漠的眼底,看出幾分發愁。失笑應了。

溫師叔不是喜歡管事的人,成天活在花和蠱的世界裏。若非她懇求,今冬都不會出谷。

於情於理,也不該所有事都讓他忙活。

所以,宣榕拿起一本旁邊小幾上的一本藥理書,搬來圈椅,就著暗淡燈火翻看。不知過了多久,油燈熄滅,四周俱靜。

她早有準備,摸起旁邊火匣和蠟燭,準備點燃。可是嘗試好幾回,受潮的燭芯根本燃不起火——半瞎根本就不需要火光,溫符店裏這幾根蠟燭,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殘貨。

溫師叔就不能托人置辦點年貨嗎!

宣榕立刻丟了蠟燭。

不敢耽擱時辰,她索性就著火匣的光,小心翼翼的,先把耶律堯後背銀針給取下。

又繞到前面,一根一根,拔取他肩頸上的針。

火匣火光並不穩當,細微氣流就能讓它瘋狂跳竄。整個靜室被這一點豆光照得閃爍,像是身處左搖右晃的琥珀。

火光打在耶律堯側臉上,勾勒出極為英挺的眉骨,垂眸時睫羽打下長影。他五官是妖冶精致的,輪廓卻是深邃的,兩相結合,不至於陰柔,更不至於粗獷,堪稱恰到好處。確實是得天獨厚的一副皮相。

宣榕拔下最後一根銀針,長舒口氣。

緊繃著的弦松了下來,她用指尖輕輕觸了下耶律堯的眼皮,一觸即分,喃喃道:“快好起來吧。”

可就在這時。一只手毫無征兆地抓住她手腕。

天旋地轉,火匣不小心跌出掌心,火光乍滅。

手腕上力度也驟緊又松,看樣子似是想把近身之人摜倒在地,又在睜眼後,就著最後的火光,認出了她。

於是,腕上幾乎是虛虛一握的力道了。哪怕是宣榕,也可以很輕易掙脫。

耶律堯嗓音微啞:“小菩薩,你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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