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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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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安

風吹葉動, 四下安靜。

少年似是沒料到她在夜半醒了,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睫羽輕垂,長睫上盛了一捧灑落樹間的月色, 湛藍的眸子光華流轉,半晌, 微微側頭, 擡手一點那只兔子:“給你撿回來了。”

宣榕擡眸與他相望, 楞怔道:“謝……謝謝。”

她狐疑地看了眼院外巡邏侍衛, 又看了眼安坐木葉間的耶律堯,輕聲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耶律堯言簡意賅:“翻墻。”

“……”宣榕沈默片刻,和他打商量, “你過幾日,若是方便, 可否將你進來的路線畫給我?我和府上巡衛說一下, 讓他們日後註意點。”

耶律堯眉梢一挑:“不用。今日特殊。中秋團圓, 侍衛少了一小半。平日裏公主府圍得固若金湯,比起天金闕也是不差的。”

宣榕微微放心, 又聽他說中秋,才恍惚今日是十五。

以往每年此日, 祖父母和大伯一家會來, 晚膳後在水榭旁小歇, 共賞明月,作詩吟詞, 撫琴弄簫。

今年……恐怕大夥兒都沒心思了。

這麽想著, 宣榕瞬間無精打采, 愧疚和困倦一齊湧上心頭。

再者,她長發披散, 赤足於毯,只在裏衣外裹了長氅,不算個得體的儀容。

於是,便打算退回室內了。在轉身前彬彬有禮問道:“你回去的時候,有信心避開侍衛嗎?若拿不準的話,我給個信物給你?”

耶律堯淡淡道:“不用。”

“好。那我先去休息了?”宣榕雙手合起玉兔護在胸前,試探問道。

少年沒答,宣榕等了會,便當他默認,轉過身,剛走沒幾步,忽然聽到身後低低的一聲:“他先想殺我的。”

宣榕沒反應過來:“……什麽?”

耶律堯頓了頓:“那個太監,耶律佶下的命令是,殺了我。”

宣榕輕嘆口氣,用一種微妙的語氣道:“我知道。他被救上來後,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否則,你以為阿旻怎麽會跪太廟?因為他識人不清,用人不明,禦下不嚴,險些釀成大禍。”

太子受罰,從不會因為誤殺某人。而是因為事情做得不漂亮。

有點諷刺。但宣榕自知沒資格諷刺。

她只能以自傷己身的方式,給謝旻補上欠缺的這堂課。

見耶律堯沒再吭聲,宣榕慢吞吞回到室內,躺回床上。四下安靜,唯有樹葉婆娑。

過了會兒,她微不可查地問了句:“耶律?你走了嗎?”

無人應答。

看樣子走了。

宣榕松了口氣,透過檀木屏風柵格,看到另一扇側窗朦朧剪影,千家萬戶燈火輝煌,有孔明燈趁夜而起,盛世祥和,繁華似錦。

她房間東南向,這個時辰,已然沒有月光灑落,亦看不到月亮。

“……可惜了。”宣榕喃喃道,“也不知道月亮轉到哪兒了。”

卻聽到耶律堯聲音傳來:“在頭頂偏西。”

這聲音無比清晰,恍若附耳垂聽。宣榕嚇了一跳:“……你在哪?!”

這次聲裏帶了點悶笑:“還靠在樹上。大內的老師傅們說內力傳音,可以不打擾到別人,怎麽,聲很大嗎?”

宣榕揉了揉耳朵:“有點。”

本還醞釀的睡意,被驚到九霄雲外,她睜大眼睛又躺了會兒,問道:“現在呢?月亮。”

“西沈許多,掛在九轉佛塔的塔尖。”

“……”

“到眺望閣沒有?”

“快了。”

“……”

“還能望到嗎?”

“可以,尚在雀樓欄桿處。”隨著更漏將殘,宣榕幾乎在心中描摹出了圓月西降、劃過望都長夜之景。

方才驚意淡去,困意卷土重來,她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忽然,手指摸到了個硬物——是放在枕邊的藏月。

……好像一直惦記著什麽事情來著。

宣榕在半夢半醒之間,含含糊糊問道:“那個,耶律……可以借你的彎刀用用嗎?”

“借多久?”

“……不確定。”誰知道那鎖扣機關要破解多久。

良久,沒人出聲。

看來被拒絕了。算了,想別的辦法吧。

宣榕半闔的眼簾緩緩閉上。

而耶律堯坐在樹影間,見遠處建築精致華美,圓月在此墜落地平線。

他輕輕啟唇:“月沈了。寢安,月亮。”

*

翌日晨起,樹上已經空了。

宣榕摸了摸額頭,不再滾燙,退燒了。

室內熏暖,窗戶緊閉。

她還以為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剛起身,就瞥到窗紙上,一道斜掛的彎影。

宣榕:“…………?”

她膽戰心驚打開窗,果不其然,一把殺氣森森的雪亮寶刀掛在窗鉤。仔細一看,左下角沒有歷代單於的名字,並非真跡——

耶律堯那把。

宣榕僵住了。

完了!!!昨夜她說“不確定”後,耶律就沒吱聲了。

肯定以為她想強取豪奪!!!有借不還!!!

又迫於情面必須給她……

宣榕如遭雷擊。在侍女聽到動靜,進來準備洗漱時,就看到小郡主嚴肅著張臉道:“小彩,你說,我今日能出府嗎?”

侍女指了指她踩在毛毯上的赤足:“……郡主,您說呢?老老實實躺床上去吧。”

宣榕:“……那我可以去禮極殿讀書嗎?我想念夫子了。”

侍女“哎呀”一聲,用棉毯將她一裹塞進被褥,用行動義正言辭表示:不行。

就這樣,整整一個月,只要不在她爹面前,無論是用膳吃藥,還是讀書寫字,宣榕都有一份精力是分在藏月身上的。

如她所料,機關確實繁雜,有七道鎖碼組成。

即便照葫蘆畫瓢,兩處鎖碼不同,也無法開刀。

她又怕把耶律堯這把刀毀壞,處處小心,熬更守夜反覆折騰,才在新一個月的月中,找到了個巧法,將鎖碼歸零。

“噌”地一聲。

刀開了。雪亮如鏡,光潔似銀。

宣榕長舒一口氣。

在病徹底痊愈後,揣著耶律堯這把刀就去禮極殿上課了,在晨間課前,小心翼翼雙手捧刀,把彎刀還在他桌上。

耶律堯眸光一動:“郡主何意?”

宣榕心虛道:“借你彎刀,是因為它和藏月制式一樣,我想琢磨它的機理,打開藏月鎖扣……現在知道怎麽打開啦,自然還你。抱歉抱歉,借了這麽久。”

耶律堯如今快要十六,比中原少年稍高些許,微卷長發高束,坐在桌前,不辯神色地“嗯”了聲,半晌,才徐徐道:“我娘說,藏月之鎖是無解的。你……怎麽破譯的?”

宣榕試探道:“用銀絲撬的……?”

說著,她將彎刀翻轉,用手指一點七八個鎖扣孔,微微睜大眼,很認真道:“這幾個地方,喏,你看。下次你刀要是忘記解法了,我給你撬。”

“……”耶律堯握拳抵唇,輕咳了聲:“應該不會。”

宣榕看他明顯不想多談,猶豫片刻,還是道:“你之後多加小心。我爹還好,但我娘明令禁止我再插手你們的事。我不能明目張膽幫你了,但你可以用我擋劍壓人,無妨的。”

耶律堯懸腕提筆的手一頓:“我說過了,沒必要。”

“可……”

耶律堯緩緩道:“小菩薩,你有想過一個問題嗎?你的名號,在北疆不管用。而我,終將要回北疆。離我遠點,對你我都好,懂麽?”

宣榕微微一楞:“你……必須要回國嗎?他們絕對在路上就會對你痛下殺手的。回國之後呢?北疆有你信得過的人嗎?你要如何自處?”

良久沈默,耶律堯語氣僵硬:“我不知道。”

宣榕活了十三年,未曾經歷黑暗。唯一目睹的齟齬,來自耶律三兄弟。

她近乎是出自本能的,想要拉泥潭裏的人一把——無論這人是誰,是男是女,是何年紀。

“那你可以多知道一點。”宣榕想了想,拿起一旁炭筆,在空白宣紙上作出北疆地形圖。

這塊沃土幅員遼闊、草木豐茂,牛羊成群。而十三個部落圍繞王庭盤踞,虎視眈眈,相互制衡。

她將聽過的所有關於北疆的局勢說了一遍:

“阿勒班占地最廣,游兵最多,其據地以東……

“長裘紮臨近大齊,商貿來往,最是富饒,但作風粗獷……

“本墨格達部落有五子,分別是……

“……”

這是大齊朝臣菁英條分縷析,拆解出的局勢。

很多剖析精妙絕倫,是哪怕身處其中,都無法縱觀的全局。

等宣榕快速說完,夫子已緩步而至,她甩下筆墨道:“這些我沒法寫給你。以後你每天早上早點……算了你到的本身就早。每日我和你說一遍,你記住。有沒有用另說。”

“哦對,還有,給你這個。”說著,宣榕將腰間和藏月一起佩戴的一枚護身符,放在耶律堯桌案上,“開過光的。”

說著,她快步回了座位。

沒有註意到少年睫羽輕顫,眸中神色晦澀不明。

耶律堯從未佩戴過這枚護身符。

可饒是如此,昭平郡主在給北疆質子撐腰之事,還是隨著有心之人傳遍望都。

宣榕那時太稚嫩了,並不擅長將人想得太壞。

在揣度人心上,遠遠比不過耶律堯。因此,她忽略了一個問題。

她如此態度鮮明地將耶律堯護於身後,欺辱過他的人會怎麽想?

這些人裏,不乏大齊權貴。

對於金尊玉貴的小郡主,他們不敢做什麽,但對於耶律堯呢?

他們多害怕得勢之人的告狀啊。

畢竟瘋狂以己度人後,他們自認如若自己是他,必會狠狠報覆。

所以,在此之前,需要將他拖下水,至少讓他在小郡主心裏,壞了形象。

元宵節後,望都雪落漫天,北風呼嘯,氣候寒涼。

宣榕在家中閱書,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藏月。

火爐星點迸濺,一點煙火炸在她的裙擺。

與此同時,有人疾步而至,謝旻向來笑瞇瞇的臉上沈得能滴出水來:“表姐,出事了,這次是真的大事,如舒公死了。傷口是刀。”

宣榕一時不察,沒握住刀柄。

鋒刀出鞘,細嫩的手指被鋒利的刀刃劃了道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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