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想一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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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想一想啊
“你睡床, 我在地上就好。”
花善笑最後還是沒回去。夷承一如既往地守信，這遵守承諾的態度裏還夾雜了些微報覆的意味。她瞪他一眼, 拉過被子躺下：“哦。”
“那我關燈了。”
“嗯。”
閉上眼, 她還是聽得到他的呼吸聲, 越在意越睡不著。
翻覆數次, 她幹脆裹著被子挪到地上。
夷承翻身面對她, 口氣微妙：“你這樣我睡地上還有意義麽？還不如都到床上去。”
花善笑低聲強詞奪理：“床上太擠了。這裏空間比較大。”怕他真的惱火起來，她放軟聲音：“就這樣行不行？”
“……”夷承算是默認了。
雖然只是縮短了一點距離, 她莫名就安心許多。
才閉上眼沒多久，夷承突然問：“你還醒著麽？”
“幹嘛？”
“我睡不著了。”
花善笑有點心虛：“那我……和你說說話。”
“嗯。”
搜腸刮肚地想了一會兒話題，她說：“小原他們已經決定去檢查或者司法方向的工作了。”
“嗯, 季禮侑提過。”
“然後被這麽一提醒，我們也可以考慮特殊偵查之類的工作……那個不算軍隊，而且應該用得上我的能力。”
“嗯。”
“你給點別的反應啊。”
夷承嘆氣：“我沒什麽別的偏好，選什麽出路優先你的意願。”
花善笑將被子拉到眼下遮住發熱的臉頰, 聲音悶悶的：“可是也不能光考慮我啊。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有什麽意願。”
對方就和做咨詢的引導者一般，連拋數個問題：“你想留在市內, 還是到區內別的地方去？想要戶外活動多的工作, 還是混日子的閑差？”
“……”
“你再想想吧。”
“你也想一想啊。”
“我會的, ”夷承伸手碰了一下她的發梢, 開玩笑似地說, “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之後還會有潛入你精神圖景的練習，我可以在裏面找一找你自己都沒察覺的想法。”
“精神圖景還能那麽用麽？”
“嗯。”
“說到精神圖景……”花善笑咬唇停頓了一下, “那天晚上……那時候，我是不是跑進你精神圖景裏了。因為……看到了一些不太現實的東西。”
夷承沈默須臾才答道：“前半應該是那種狀態。”
善笑喃喃：“你的精神圖景是森林啊……”
向導雖然無法進入自己的精神圖景，但大都對於圖景面貌有粗略的了解，夷承看起來並不意外：“你說過你喜歡樹木。”
“雖然是那樣……但是你的精神圖景裏，還有一座非常超現實的鋼筋玻璃塔。”
這好像是夷承都沒有掌握的信息。
“……”
如果他再仔細追究塔裏發生了什麽就有些不妙，花善笑轉而問道：“我的精神圖景是什麽樣子？”
夷承笑了：“亂七八糟。”
“餵！”
“是實話，幾層城市廢墟疊在一起，超現實到可以直接扒出來當游戲地圖了。”
“我還是難以想象……”
“神啟者的精神狀態會影響圖景的面貌。也許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樣子了。但那時我就算迷路了也不奇怪。”
“那你在我的精神圖景裏幹嘛了？”話出口花善笑就後悔了。
夷承可疑地沈默了。
花善笑翻身背對他，也不說話了。
難捱的沈默中，每一秒都變得漫長。有什麽在身體深處翻攪著，呼之欲出。
“我也睡不著了。”她猛地坐起來宣布。
夷承側首看過來，臉在拉起半幅的窗簾投下的陰影裏，眼睛在夜色中依然很亮。他緩緩問：“然後？已經很晚了，你不是明天早上還有訓練麽。”
花善笑伸長手從床頭摸到終端，看了一眼時間：“過零點了。”
夷承瞇了瞇眼睛，口氣依然慢條斯理：“所以？”
“所以……你之前說的是今天，然後今天已經過了。”她心一橫，索性鉆進他的被窩裏，手腳並用地從上壓住他。
夷承怔忡了一下。隨即，他擡起眉毛，似笑非笑的，仿佛要看她還能怎麽做。
花善笑的好勝心被激起來。隔著衣服，她的手從他的肩頭向下走了一遭。
“之前就想說了，看不出來你還真蠻結實的……”
“別的向導怎麽樣我不管，我可不準備當被保護的一方。”
“你口氣挺大啊。”
夷承輕輕笑了。
“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他抽了口氣。
花善笑有點得意，鼻尖和他輕輕一碰：“怎麽樣？”
夷承清清嗓子：“你下去一下，我拿個東西。”
她會意，略微松開，容他支起身拉開床頭櫃抽屜。
但只是這麽一松懈，瞬間天地翻覆。
“啊，你……你就讓我一回會死啊……”
對方振振有詞的：“這樣你省力一點，早上還有訓練。”
“……”
夷承貼著她，忽然又十分愉快地低笑。他很少那麽笑，單單是聲音就勾得人心癢。
“你……又笑什麽？”
他附耳說：“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花善笑試圖糾正他的說法：“是沐浴露……”
“我知道。”
片刻的沈默。
“共享一下觸覺，可以麽？”
“行……”
十秒後，花善笑就為意識不清地首肯了這個提議而懊悔不跌。不，要說後悔也不是真的後悔，只是……可能這就叫玩火自焚吧，後果是就地融化。
“夷承，你……你還磨蹭什麽……”
“你叫我什麽？”
“夷……承……”
不為所動的沈默。
“層－－承……”
他好像終於滿意了。
花善笑最後也很滿意，只不過差點睡過頭。
第二遍鬧鐘響過，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始清醒過來。
“訓練還早……”夷承把她拉回去。
“可是晨跑－－”
對方很幹脆：“今天就算了，一天而已。”
懶得掙脫夷承，善笑就聽取了建議，又睡了大半個小時。
和這人待久了真的會成廢人的。花善笑由衷這麽想。
一邊翻帶來的換洗衣服，她一邊說：“我真的得起來了。”
“嗯。”夷承也睡醒了，在善笑經過時拉住她，和她碰了碰額頭。
殘存的睡意和疲勞都瞬間消失了，她感到神清氣爽。
“中午你再小睡一下。”
“知道了，”花善笑看到夷承心情大好的樣子，嘀咕了一句，“哪有你這樣整天把訓練內容挪為己用的。”
夷承聳肩：“但確實還解決了問題。一石二鳥。”
如他所言，觸覺的交接之後也順利完成了。
訓練向接管精神屏障更深層部分推進。
“熟悉搭檔的精神圖景面貌和構造是第一步。今天的目標是潛入成功，然後盡可能探索圖景的邊界。要註意的是，最初數次潛入的時候，不要太過深入核心區域，也不要試圖對精神圖景做出幹預，否則輕則被排斥彈出，重則可能會惡化到迷失的地步。”
夷承聽完解說，點了點頭，接過了頭戴裝置。
他向一面玻璃幕墻之隔的花善笑看去。她頭上也戴著與精密儀器相連的裝置，躺在攤平的睡眠椅上，已經被誘導著進入睡眠狀態。
“等你的搭檔穩定進入快速動眼睡眠，我們就會啟動程序，幫助你潛入。如果第一次沒有成功是正常的，多嘗試幾次就可以了。現實中的時間到十分鐘後我們會將你們都喚醒。”
“嗯，明白了。”
夷承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身處似曾相識的圖景之中。
看起來第一次潛入就成功了。
他左右四顧，映入眼簾的是不可思議的廢棄重疊城市。似乎他所處的方位與上次的初始位置不同，但也許花善笑的精神圖景面貌本身已經發生了變化。況且現實中的方向和距離在精神位面本就沒有意義。
夷承行動起來。不管往哪裏看都只有延伸的無人街區，他就筆直向前。
走了一陣，他就發現這裏與記憶中的風景相比有所不同。最顯著的區別便是能直通另一處的道路和橋梁變多了，不再需要挑最不可能的險徑繞遠路。
精神圖景是意象與潛意識的集合體，貿然做出解讀有很大風險。
但夷承願意相信這面貌的改變是因為花善笑比之前變得坦率了一些。
另一個變化是建築物的窗戶變多了。上一次他甚至沒留心過是否可以往窗戶後看，也許窗戶這個概念那時甚至不存在。依照引導者的囑托，夷承不打算隨意進入任何建築物，便尋找著有窗的房屋漫無目的地行走，時不時駐足往窗後看。
大多數時候，他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房間的陳設，懸掛的相框，翻開的書，散落的明信片，循環播放著同一段視頻的屏幕，諸如此類，而且往往數層疊合在一處。但不論是照片還是書籍，又或是圖片影像，大部分具體內容都糊成一團，根本無法分辨。
既然都已經精準地表現出事物的輪廓，為什麽內容反而模糊不清？夷承在意起來。
他完全憑著本能繼續探索，來到突兀地以大角度上擡、穿入另一棟公寓樓的單行道盡頭，瞇起眼往正對這條死路的窗口裏看。
裏面像是一間書房，巨大的地圖鋪滿了整張桌面，垂落到地。仔細觀察之下，不難發現那是在基礎通識課上出現過的後戰爭時代人類活動範圍圖。人類安全活動區以淡藍色標出，剩下的紅色|區域是核輻射高危區，綠色則是回歸原始自然狀態的地域。
但與課程材料中的地圖不同，除了他們身處的E區，全球其他的人類活動區都像是被水浸透後反覆揉搓過的紙片，地名、圍墻都不見蹤跡，只呈現一團暧昧的色塊。相較之下，E區下屬各個都市的區劃，運輸道路，三道防護墻的位置都則清晰可辨，簡直像是從課程資料中直接黏貼到了這裏。
夷承往旁邊挪了一步，變換角度觀察房中的其他陳設。另一面墻上貼了許多紙質海報，但只有兩幅相對完好的，都是夷承有印象的E區宣傳招貼。
如果說在圖景中清晰的景物無一例外與E區有關，那麽是否可以推斷模糊的都是在E區以外、不管是花善笑還是夷承都從未見識過的東西？
但為什麽花善笑的精神圖景裏會反反覆覆地出現“未知”的東西？
夷承不禁思考起來，同時尋找通過眼前這棟公寓樓的其他路徑。
無果。
這是貨真價實的死路。
夷承只能原路返回。然而，宛如拿了與加密文字相匹配的秘鑰在手，重新經過剛才審視過的窗口時，他發現能看清楚的東西變多了。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與E區和聖所生活有關的零碎景色或信息。
看來那些模糊的東西的確代表著更廣闊的“外面”。
這麽想著，夷承驀地停下腳步。
就在不久前還蜿蜒通向街區深處的道路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墻。而且是一堵工整得異常的墻－－精神圖景其他地方的建築物外墻上，無一例外會有歪斜的門洞、乃至車輛輪胎這類匪夷所思的東西。但這面墻幹幹凈凈，連無意義的塗鴉都沒有，只是一面阻住他前進道路的墻而已。
夷承回頭。身後的道路也不見了，另一堵墻靜靜聳立。
每眨一次眼，兩面墻之間的距離似乎都在縮小。
夷承有一瞬的驚慌：
再這麽下去，他會成為三明治的夾心。
他擡起頭尋找出路，天空忽然也向下墜落。
夷承從睡眠椅上坐起，呼吸急促。
“不要驚慌，這裏是現實，深呼吸，回憶你是誰。”
他照做，低頭看了看雙手，清醒過來：“我被彈出來了？”
“對，精神圖景發生了排異現象。但攻擊性不強，你的精神應該沒有受損害。”
“我沒有做任何幹預，只是四處看了看。”夷承適應著房中的光線，低聲說道。
“那麽你有沒有對精神圖景的內在含義做出了推斷？那也會被視作一種幹預。”
夷承怔了怔，頷首：“原來如此。那麽精神圖景會排除我，是否意味著我做出的判斷是正確的。”
“那未必，但很可能觸及了更深層意識包含的概念或者想法。”負責操作儀器的引導者向他安撫地笑了笑，“眼下你不需要想那麽多，熟悉搭檔的精神圖景，摸清它的構造和活動規律是最重要的。之後幾天也差不多，先找找感覺。今天就先到這裏，麻煩你到外面等搭檔醒來。”
“嗯，謝謝。”夷承起身，將頭戴裝置放在椅子上，在出門前又問了一句，“一般而言，會在精神圖景中見到搭檔本人嗎？”
“精神圖景主人的化身只會在核心區域活動。”
夷承點點頭，推門離開。
他對於今天在花善笑精神圖景中所見已經有了一個推測。
※
小型巴士行駛在都市繁華的主街上，車載音響循環播放著頗有度假風的雷鬼音樂，與窗外潔凈整齊的街景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花善笑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飛快後退的景色。這是她大約時隔半年第一次離開聖所，而都市已經在數月間再次變幻面貌。正值三月末，春色初綻，行道樹遠看籠了茸茸的一團新綠，道路都像在春熙中煥發光彩。對善笑而言，更可以說是什麽都新鮮。讓她感到有趣的東西甚至多到來不及一一指給夷承看。
“你註意別太入迷，搞得信息流過載。”夷承嘆氣。
她一撇嘴：“我的感官屏障可已經全部交給你了，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說，我什麽都不用擔心。”
對方一板一眼地回應：“畢竟才過沒多久，以防萬一。而且在聖所時要應對的外界刺激和信息量和外界根本沒法比。”
“對你造成負擔了？”
“還不至於。”
“那不就行了。”
由於能力失控的風險評級降低，花善笑能參加的外出活動也多了不少。
比如今天的勘探考察。
目的地是都市邊界外圍東海岸上新發現不久的大型巖洞。和其他開放設施舉辦的實踐參觀一樣，這次活動主要意在為即將畢業的神啟者提供就業參考。
技術日益發達的當下，大多數勘探活動不需要人工就能進行。也因此，相比許多職業，神啟者的能力在勘探方向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優勢。這也是為什麽一輛小型巴士就容納了今天前去參觀的全員。其中還不乏早已定下別的就職方向，單純只是想去海邊玩耍一趟的人。
人少，劃水的鹹魚眾多，剩下的也因為勘探方向不熱門而缺乏競爭意識，怎麽想車上的氣氛都該輕松融洽。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原因在於巴士上還有兩位非同尋常的客人。
為了防止出現意外，參觀活動向來由能力優秀的引導者陪同。然而……
為什麽本區首席向導和他的搭檔會在這裏啊？！
當南風在發車前五分鐘突然現身，原本鬧哄哄的車廂頓時陷入寂靜。
“之前東海岸發掘出來巖石和礦物樣本很有意思，我認為有必要重視這個勘探項目，所以就順便充當這次考察活動的領隊了。”南風解釋得輕描淡寫，說完就在巴士前排落座。他身後還跟了另一個人。
單從外貌顯眼程度來判斷，那個人可謂與穿花襯衫戴銀飾的首席向導不相上下。那是一位戴墨鏡、著機車夾克的女性，給人印象最深的地方莫過於高高紮起的筆直長發和看上去能當兇器使用的尖頭短靴。
顯然她就是首席向導南風的搭檔。
這位哨兵十分寡言，登車之後向司機頷首致意，之後便在南風身邊坐下。目前甚至沒有發過一次聲，對自己的搭檔也不例外。
那之後，即便在南風的要求下，車內放起了充滿島嶼氣息的音樂，氣氛還是十分怪異。所有人說話都不由自主壓低音量。
更為不幸的是，花善笑和夷承就坐在首席向導和他的搭檔後一排。
由於此前與南風有過短暫交集，花善笑對首席向導本人並無太多的畏懼。然而這位女哨兵氣場實在太強，善笑時不時會分心將視線從窗外的景色上挪開，觀察從座位縫隙還有窗邊露出的一截衣袖、一部分頭發。
能夠擔當首席向導搭檔的哨兵該有多強大的能力呢？
她不禁這麽想。
鑒於本人就在前排，即便再好奇，花善笑也沒法和夷承口頭討論。竊竊私語可逃不過哨兵的敏銳聽覺。
「你在因為南風的搭檔而緊張？」
夷承直接開始給她發消息。
「嗯……有點吧……」
「為什麽？」
花善笑睨了夷承一眼，回覆：「因為很帥啊！」
「……」
「你是不會懂女生對帥氣的同性產生的憧憬之情的」
「憧憬的話你去搭話不就行了，就坐在你正前方。」
「不不不怎麽可能……」
夷承擡眉，一臉沒話可說。而後，他放柔神情，伸手在花善笑頰邊刮了一下：“看窗外。”
她應聲轉頭。
窗外的樓宇逐漸變得稀疏，經過大片為城市供應生鮮和糧食的農莊之後，他們正在靠近一道綿延不絕的白色圍墻。
那就是象征著後戰爭時代的“墻”。
車中掀起一陣騷動。
“沒錯，這就是環繞E區的墻。”南風轉身面朝座椅之間的走廊說道，“當然，這只是第一道防護墻。再過十五分鐘左右我們應該就會通過關卡抵達外面。”
所謂的“外面”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空白。從名為“赤道崩塌”的全球危機和全面核戰爭中生存下來的人類如今都生存在一個個由防護墻包圍的大型城市聚合孤島中。普通人一生都不會有機會離開自己出生的安全活動區。
－－各區分部之間維持密切聯系的新塔組織是個例外。
隨著巴士靠近墻體，高墻附著了特殊塗層的八角形表面也逐漸變得清晰。沿海地帶雲層聚攏，天色比都市中心要黯淡不少。
車內再次陷入寂靜。
今天的目的地東海岸區域就在第一道防護墻外。
目的地以北還有第二道墻，那外面還有第三道。但第一第二防護墻之間的區域都是充當自然資源儲備腹地的戰略區域，幾乎沒有普通民居聚落。
而對於鮮少離開聖所的年輕神啟者們而言，這將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目睹墻外的世界。
離開第一道墻圈起的E區中心區不需要排隊。但巴士在墻體中的隧道中穿行花了足足十多分鐘，足見這防禦設施規模之大。
“在下坡……”除了飛快拉長成虹影的隧道照明燈外，穿墻期間什麽都看不見，但花善笑立刻察覺了地勢變化。
南風聞言應道：“這設計是為了防止極端氣候下海水倒灌。”
“海岸線離這裏還有幾十公裏，而且外面還有第二第三道墻，海水真的有可能抵達第一防護墻嗎？”花善笑有點難以想象。
南風哈哈一笑：“被害妄想是一種生存智慧。”
夷承突然問：“難道在東海岸發生了什麽事嗎？”
“不，”南風淡淡答道，“那裏只是一個普通的勘探點。”
“讓還沒畢業的菜鳥參觀真的不會有問題麽？”
“當然，不涉及什麽核心機密，否則區委員會也不可能交給新塔單獨開發，”南風順勢調侃夷承，“你疑心很重啊。”
夷承直接原話原封不動地送回去：“被害妄想是一種生存智慧。”
有人聞言噗嗤笑了。
是沒聽過的嗓音。從方向判斷只可能是南風的搭檔。
光亮在前方出現，不久巴士離開隧道，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缺乏使用痕跡的公路蜿蜒延伸，道旁兩側則是無垠的曠野。說是荒原並不準確，欣欣向榮的綠野更遠處，河流下游平緩地向入海處流淌，沿途遍布水澤、沼澤和江心島嶼。而另一側則生長著成片的樹林。
道路轉折處，巴士這罕見的來客驚起棲息的鳥群。花善笑以目光追著它們飛遠，不由發出孩子氣的“哇”聲。
夷承見狀露出微笑。
這與都市迥異的景色初看新鮮，但缺乏變化，看久了就顯得乏味。
今天起床早，花善笑不由打了個哈欠。
肩上忽然傳來觸感。她側眸看去，夷承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小睡過去，頭一點一點地下墜，偶爾往旁邊偏到她肩頭。一碰到她，他立刻醒了，坐正後揉著眼睛低語：“抱歉，困了。”
花善笑將肩膀往他那裏挪了一點，委婉地邀請：“應該還要一會兒才到。”
他擡眸看著她彎了彎眼角，沒客氣：“嗯。”
肩上有了分量，花善笑不好再左右亂挪動，她幹脆也閉上眼。
車輛輕微的顛簸，引擎的響動，流動的音符，後排的語聲，輕微的車載清新劑氣味，感官捕捉到的細微信息安穩地流動，清晰、詳細，卻不至於繁雜到令人迷失。這都是因為夷承在保護著她的知覺。念及此，善笑心情就愉快起來。
這算是她第一次和夷承共同外出。
似乎唯恐她混為一談，昨天夷承還特意強調這與此前他承諾的接管後的約會不是同一回事。但一碼事歸一碼事，如果只是前往市中的短途車程，肯定不會有這樣令人略微心跳的小插曲。退一步說，不管是長途還是短途，其實只是能離開聖所，就足夠叫人開心了。
迷迷糊糊地，善笑也睡了過去。近在身旁的向導素氣息實在太讓人安心了。
“看得到海了。”
她被夷承叫醒。
睜眼向窗外看，花善笑第一反應略微失望。與在資料中見過的波光粼粼的蔚藍海面不同，因為天氣不佳，眼前的海呈現出厚重的灰藍色，起伏波動的模樣有些遲緩，與其說是液體更像是會呼吸的柔軟天鵝絨。
“還有十分鐘。”南風宣布。
巴士折入一條小路，很快在一片空地上停下。
一下車，花善笑就聽到了海浪聲，鋪面而來的海風中含著明顯的鹹濕氣味。她左右四顧，附近還停了數輛裝載了器械的大型運輸車，再往遠處一些，有兩排平房，附近有個基站拉了電纜，估計是在這裏工作的勘探者們工作休息的地方。再加上從公路上分叉而來的小路，這些就是目之所及的唯一的人類文明跡象了。
而此次參觀的目的地就在更遠處海灘邊的巖石群。
“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勘探點啊。”三十分鐘後，離開石窟群落，花善笑感嘆。
南風的突然出現讓她多少抱了一些過高的期待。
夷承聞言笑了：“來之前你以為會有什麽？”
“呃……地下宮殿？古生物遺跡之類的？”
“那麽你對普通的勘探印象如何？”
“老實說有點失望。不過也不是完全不感興趣，可以當作備選項。之後再參觀一下別的作比較。你覺得呢？”
夷承聳肩：“嗯，我都可以。”
花善笑下意識想皺眉。但她總不能責怪他無條件遷就她的意願。也許她是在為迷茫的自己而感到羞愧。沈默片刻，她踢飛一塊小石子，難堪地低聲說：“都到這裏來了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抱歉。”
“之後三個小時都是自由活動時間，就當是來海邊遠足就行。”夷承牽起她的手，和她並肩向海灘走，突然想起來又問，“這麽走腳痛麽？”
“還行吧。”
夷承怕她逞強：“需不需要我調節？”
“暫時不用啦，這種感覺還蠻新鮮的，受不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碎石塊逐漸變細，最後被砂礫取代。
花善笑感覺自己像走進了一幅畫。
綿長的海岸線只看得到巖石和樹影，白色是洞窟、沙灘，綠色是歪斜的樹，而海面顏色隨著雲朵聚攏分開而變幻，時而泛綠，時而蒼藍。海天相交的地方壓著一層鉛色的雲，像水彩畫橫貫畫紙中央的一筆，沿著灰白海岸遙遙散開的人影則是點綴的三兩個點，卻比海鷗還少，很快走得看不見。
兩人駐足，默默無言地望著海浪前進又後退，砸出雪白的泡沫。
無端地，花善笑產生一種錯覺：仿佛這是世界盡頭，而這片與海相接的天空下只有她和夷承兩個人。
但她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海的另一端依然是世界，盡頭並不存在，有的只有廣袤且相連的未知。她和夷承也只是恰好眼下共同存在於同一時刻的所有人中的兩個。
此前她很少想這些事。單單是應付眼前的每一刻都讓她不得不拼盡全力。
她不禁轉頭看他。
罕見地，夷承正盯著海浪走神，沒立刻察覺她的註視。
“你在想什麽？”她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他收回視線，認真而平和地說道：“上周第一次潛入你精神圖景的時候，我註意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細節。那之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代表著什麽你都沒意識到的想法或是願望。”
花善笑點點頭。夷承和她說過他看到了什麽。她也不清楚那些模糊的信息是什麽意思。
“今天出來這一趟，看你這一路的反應，我覺得我可能明白了，”夷承彎了彎眼角，“我想，你其實很想看看E區以外的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試眉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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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善笑最後還是沒回去。夷承一如既往地守信，這遵守承諾的態度裏還夾雜了些微報覆的意味。她瞪他一眼, 拉過被子躺下：“哦。”
“那我關燈了。”
“嗯。”
閉上眼, 她還是聽得到他的呼吸聲, 越在意越睡不著。
翻覆數次, 她幹脆裹著被子挪到地上。
夷承翻身面對她, 口氣微妙：“你這樣我睡地上還有意義麽？還不如都到床上去。”
花善笑低聲強詞奪理：“床上太擠了。這裏空間比較大。”怕他真的惱火起來，她放軟聲音：“就這樣行不行？”
“……”夷承算是默認了。
雖然只是縮短了一點距離, 她莫名就安心許多。
才閉上眼沒多久，夷承突然問：“你還醒著麽？”
“幹嘛？”
“我睡不著了。”
花善笑有點心虛：“那我……和你說說話。”
“嗯。”
搜腸刮肚地想了一會兒話題，她說：“小原他們已經決定去檢查或者司法方向的工作了。”
“嗯, 季禮侑提過。”
“然後被這麽一提醒，我們也可以考慮特殊偵查之類的工作……那個不算軍隊，而且應該用得上我的能力。”
“嗯。”
“你給點別的反應啊。”
夷承嘆氣：“我沒什麽別的偏好，選什麽出路優先你的意願。”
花善笑將被子拉到眼下遮住發熱的臉頰, 聲音悶悶的：“可是也不能光考慮我啊。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有什麽意願。”
對方就和做咨詢的引導者一般，連拋數個問題：“你想留在市內, 還是到區內別的地方去？想要戶外活動多的工作, 還是混日子的閑差？”
“……”
“你再想想吧。”
“你也想一想啊。”
“我會的, ”夷承伸手碰了一下她的發梢, 開玩笑似地說, “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之後還會有潛入你精神圖景的練習，我可以在裏面找一找你自己都沒察覺的想法。”
“精神圖景還能那麽用麽？”
“嗯。”
“說到精神圖景……”花善笑咬唇停頓了一下, “那天晚上……那時候，我是不是跑進你精神圖景裏了。因為……看到了一些不太現實的東西。”
夷承沈默須臾才答道：“前半應該是那種狀態。”
善笑喃喃：“你的精神圖景是森林啊……”
向導雖然無法進入自己的精神圖景，但大都對於圖景面貌有粗略的了解，夷承看起來並不意外：“你說過你喜歡樹木。”
“雖然是那樣……但是你的精神圖景裏，還有一座非常超現實的鋼筋玻璃塔。”
這好像是夷承都沒有掌握的信息。
“……”
如果他再仔細追究塔裏發生了什麽就有些不妙，花善笑轉而問道：“我的精神圖景是什麽樣子？”
夷承笑了：“亂七八糟。”
“餵！”
“是實話，幾層城市廢墟疊在一起，超現實到可以直接扒出來當游戲地圖了。”
“我還是難以想象……”
“神啟者的精神狀態會影響圖景的面貌。也許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樣子了。但那時我就算迷路了也不奇怪。”
“那你在我的精神圖景裏幹嘛了？”話出口花善笑就後悔了。
夷承可疑地沈默了。
花善笑翻身背對他，也不說話了。
難捱的沈默中，每一秒都變得漫長。有什麽在身體深處翻攪著，呼之欲出。
“我也睡不著了。”她猛地坐起來宣布。
夷承側首看過來，臉在拉起半幅的窗簾投下的陰影裏，眼睛在夜色中依然很亮。他緩緩問：“然後？已經很晚了，你不是明天早上還有訓練麽。”
花善笑伸長手從床頭摸到終端，看了一眼時間：“過零點了。”
夷承瞇了瞇眼睛，口氣依然慢條斯理：“所以？”
“所以……你之前說的是今天，然後今天已經過了。”她心一橫，索性鉆進他的被窩裏，手腳並用地從上壓住他。
夷承怔忡了一下。隨即，他擡起眉毛，似笑非笑的，仿佛要看她還能怎麽做。
花善笑的好勝心被激起來。隔著衣服，她的手從他的肩頭向下走了一遭。
“之前就想說了，看不出來你還真蠻結實的……”
“別的向導怎麽樣我不管，我可不準備當被保護的一方。”
“你口氣挺大啊。”
夷承輕輕笑了。
“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他抽了口氣。
花善笑有點得意，鼻尖和他輕輕一碰：“怎麽樣？”
夷承清清嗓子：“你下去一下，我拿個東西。”
她會意，略微松開，容他支起身拉開床頭櫃抽屜。
但只是這麽一松懈，瞬間天地翻覆。
“啊，你……你就讓我一回會死啊……”
對方振振有詞的：“這樣你省力一點，早上還有訓練。”
“……”
夷承貼著她，忽然又十分愉快地低笑。他很少那麽笑，單單是聲音就勾得人心癢。
“你……又笑什麽？”
他附耳說：“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花善笑試圖糾正他的說法：“是沐浴露……”
“我知道。”
片刻的沈默。
“共享一下觸覺，可以麽？”
“行……”
十秒後，花善笑就為意識不清地首肯了這個提議而懊悔不跌。不，要說後悔也不是真的後悔，只是……可能這就叫玩火自焚吧，後果是就地融化。
“夷承，你……你還磨蹭什麽……”
“你叫我什麽？”
“夷……承……”
不為所動的沈默。
“層－－承……”
他好像終於滿意了。
花善笑最後也很滿意，只不過差點睡過頭。
第二遍鬧鐘響過，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始清醒過來。
“訓練還早……”夷承把她拉回去。
“可是晨跑－－”
對方很幹脆：“今天就算了，一天而已。”
懶得掙脫夷承，善笑就聽取了建議，又睡了大半個小時。
和這人待久了真的會成廢人的。花善笑由衷這麽想。
一邊翻帶來的換洗衣服，她一邊說：“我真的得起來了。”
“嗯。”夷承也睡醒了，在善笑經過時拉住她，和她碰了碰額頭。
殘存的睡意和疲勞都瞬間消失了，她感到神清氣爽。
“中午你再小睡一下。”
“知道了，”花善笑看到夷承心情大好的樣子，嘀咕了一句，“哪有你這樣整天把訓練內容挪為己用的。”
夷承聳肩：“但確實還解決了問題。一石二鳥。”
如他所言，觸覺的交接之後也順利完成了。
訓練向接管精神屏障更深層部分推進。
“熟悉搭檔的精神圖景面貌和構造是第一步。今天的目標是潛入成功，然後盡可能探索圖景的邊界。要註意的是，最初數次潛入的時候，不要太過深入核心區域，也不要試圖對精神圖景做出幹預，否則輕則被排斥彈出，重則可能會惡化到迷失的地步。”
夷承聽完解說，點了點頭，接過了頭戴裝置。
他向一面玻璃幕墻之隔的花善笑看去。她頭上也戴著與精密儀器相連的裝置，躺在攤平的睡眠椅上，已經被誘導著進入睡眠狀態。
“等你的搭檔穩定進入快速動眼睡眠，我們就會啟動程序，幫助你潛入。如果第一次沒有成功是正常的，多嘗試幾次就可以了。現實中的時間到十分鐘後我們會將你們都喚醒。”
“嗯，明白了。”
夷承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身處似曾相識的圖景之中。
看起來第一次潛入就成功了。
他左右四顧，映入眼簾的是不可思議的廢棄重疊城市。似乎他所處的方位與上次的初始位置不同，但也許花善笑的精神圖景面貌本身已經發生了變化。況且現實中的方向和距離在精神位面本就沒有意義。
夷承行動起來。不管往哪裏看都只有延伸的無人街區，他就筆直向前。
走了一陣，他就發現這裏與記憶中的風景相比有所不同。最顯著的區別便是能直通另一處的道路和橋梁變多了，不再需要挑最不可能的險徑繞遠路。
精神圖景是意象與潛意識的集合體，貿然做出解讀有很大風險。
但夷承願意相信這面貌的改變是因為花善笑比之前變得坦率了一些。
另一個變化是建築物的窗戶變多了。上一次他甚至沒留心過是否可以往窗戶後看，也許窗戶這個概念那時甚至不存在。依照引導者的囑托，夷承不打算隨意進入任何建築物，便尋找著有窗的房屋漫無目的地行走，時不時駐足往窗後看。
大多數時候，他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房間的陳設，懸掛的相框，翻開的書，散落的明信片，循環播放著同一段視頻的屏幕，諸如此類，而且往往數層疊合在一處。但不論是照片還是書籍，又或是圖片影像，大部分具體內容都糊成一團，根本無法分辨。
既然都已經精準地表現出事物的輪廓，為什麽內容反而模糊不清？夷承在意起來。
他完全憑著本能繼續探索，來到突兀地以大角度上擡、穿入另一棟公寓樓的單行道盡頭，瞇起眼往正對這條死路的窗口裏看。
裏面像是一間書房，巨大的地圖鋪滿了整張桌面，垂落到地。仔細觀察之下，不難發現那是在基礎通識課上出現過的後戰爭時代人類活動範圍圖。人類安全活動區以淡藍色標出，剩下的紅色|區域是核輻射高危區，綠色則是回歸原始自然狀態的地域。
但與課程材料中的地圖不同，除了他們身處的E區，全球其他的人類活動區都像是被水浸透後反覆揉搓過的紙片，地名、圍墻都不見蹤跡，只呈現一團暧昧的色塊。相較之下，E區下屬各個都市的區劃，運輸道路，三道防護墻的位置都則清晰可辨，簡直像是從課程資料中直接黏貼到了這裏。
夷承往旁邊挪了一步，變換角度觀察房中的其他陳設。另一面墻上貼了許多紙質海報，但只有兩幅相對完好的，都是夷承有印象的E區宣傳招貼。
如果說在圖景中清晰的景物無一例外與E區有關，那麽是否可以推斷模糊的都是在E區以外、不管是花善笑還是夷承都從未見識過的東西？
但為什麽花善笑的精神圖景裏會反反覆覆地出現“未知”的東西？
夷承不禁思考起來，同時尋找通過眼前這棟公寓樓的其他路徑。
無果。
這是貨真價實的死路。
夷承只能原路返回。然而，宛如拿了與加密文字相匹配的秘鑰在手，重新經過剛才審視過的窗口時，他發現能看清楚的東西變多了。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與E區和聖所生活有關的零碎景色或信息。
看來那些模糊的東西的確代表著更廣闊的“外面”。
這麽想著，夷承驀地停下腳步。
就在不久前還蜿蜒通向街區深處的道路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墻。而且是一堵工整得異常的墻－－精神圖景其他地方的建築物外墻上，無一例外會有歪斜的門洞、乃至車輛輪胎這類匪夷所思的東西。但這面墻幹幹凈凈，連無意義的塗鴉都沒有，只是一面阻住他前進道路的墻而已。
夷承回頭。身後的道路也不見了，另一堵墻靜靜聳立。
每眨一次眼，兩面墻之間的距離似乎都在縮小。
夷承有一瞬的驚慌：
再這麽下去，他會成為三明治的夾心。
他擡起頭尋找出路，天空忽然也向下墜落。
夷承從睡眠椅上坐起，呼吸急促。
“不要驚慌，這裏是現實，深呼吸，回憶你是誰。”
他照做，低頭看了看雙手，清醒過來：“我被彈出來了？”
“對，精神圖景發生了排異現象。但攻擊性不強，你的精神應該沒有受損害。”
“我沒有做任何幹預，只是四處看了看。”夷承適應著房中的光線，低聲說道。
“那麽你有沒有對精神圖景的內在含義做出了推斷？那也會被視作一種幹預。”
夷承怔了怔，頷首：“原來如此。那麽精神圖景會排除我，是否意味著我做出的判斷是正確的。”
“那未必，但很可能觸及了更深層意識包含的概念或者想法。”負責操作儀器的引導者向他安撫地笑了笑，“眼下你不需要想那麽多，熟悉搭檔的精神圖景，摸清它的構造和活動規律是最重要的。之後幾天也差不多，先找找感覺。今天就先到這裏，麻煩你到外面等搭檔醒來。”
“嗯，謝謝。”夷承起身，將頭戴裝置放在椅子上，在出門前又問了一句，“一般而言，會在精神圖景中見到搭檔本人嗎？”
“精神圖景主人的化身只會在核心區域活動。”
夷承點點頭，推門離開。
他對於今天在花善笑精神圖景中所見已經有了一個推測。
※
小型巴士行駛在都市繁華的主街上，車載音響循環播放著頗有度假風的雷鬼音樂，與窗外潔凈整齊的街景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花善笑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飛快後退的景色。這是她大約時隔半年第一次離開聖所，而都市已經在數月間再次變幻面貌。正值三月末，春色初綻，行道樹遠看籠了茸茸的一團新綠，道路都像在春熙中煥發光彩。對善笑而言，更可以說是什麽都新鮮。讓她感到有趣的東西甚至多到來不及一一指給夷承看。
“你註意別太入迷，搞得信息流過載。”夷承嘆氣。
她一撇嘴：“我的感官屏障可已經全部交給你了，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說，我什麽都不用擔心。”
對方一板一眼地回應：“畢竟才過沒多久，以防萬一。而且在聖所時要應對的外界刺激和信息量和外界根本沒法比。”
“對你造成負擔了？”
“還不至於。”
“那不就行了。”
由於能力失控的風險評級降低，花善笑能參加的外出活動也多了不少。
比如今天的勘探考察。
目的地是都市邊界外圍東海岸上新發現不久的大型巖洞。和其他開放設施舉辦的實踐參觀一樣，這次活動主要意在為即將畢業的神啟者提供就業參考。
技術日益發達的當下，大多數勘探活動不需要人工就能進行。也因此，相比許多職業，神啟者的能力在勘探方向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優勢。這也是為什麽一輛小型巴士就容納了今天前去參觀的全員。其中還不乏早已定下別的就職方向，單純只是想去海邊玩耍一趟的人。
人少，劃水的鹹魚眾多，剩下的也因為勘探方向不熱門而缺乏競爭意識，怎麽想車上的氣氛都該輕松融洽。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原因在於巴士上還有兩位非同尋常的客人。
為了防止出現意外，參觀活動向來由能力優秀的引導者陪同。然而……
為什麽本區首席向導和他的搭檔會在這裏啊？！
當南風在發車前五分鐘突然現身，原本鬧哄哄的車廂頓時陷入寂靜。
“之前東海岸發掘出來巖石和礦物樣本很有意思，我認為有必要重視這個勘探項目，所以就順便充當這次考察活動的領隊了。”南風解釋得輕描淡寫，說完就在巴士前排落座。他身後還跟了另一個人。
單從外貌顯眼程度來判斷，那個人可謂與穿花襯衫戴銀飾的首席向導不相上下。那是一位戴墨鏡、著機車夾克的女性，給人印象最深的地方莫過於高高紮起的筆直長發和看上去能當兇器使用的尖頭短靴。
顯然她就是首席向導南風的搭檔。
這位哨兵十分寡言，登車之後向司機頷首致意，之後便在南風身邊坐下。目前甚至沒有發過一次聲，對自己的搭檔也不例外。
那之後，即便在南風的要求下，車內放起了充滿島嶼氣息的音樂，氣氛還是十分怪異。所有人說話都不由自主壓低音量。
更為不幸的是，花善笑和夷承就坐在首席向導和他的搭檔後一排。
由於此前與南風有過短暫交集，花善笑對首席向導本人並無太多的畏懼。然而這位女哨兵氣場實在太強，善笑時不時會分心將視線從窗外的景色上挪開，觀察從座位縫隙還有窗邊露出的一截衣袖、一部分頭發。
能夠擔當首席向導搭檔的哨兵該有多強大的能力呢？
她不禁這麽想。
鑒於本人就在前排，即便再好奇，花善笑也沒法和夷承口頭討論。竊竊私語可逃不過哨兵的敏銳聽覺。
「你在因為南風的搭檔而緊張？」
夷承直接開始給她發消息。
「嗯……有點吧……」
「為什麽？」
花善笑睨了夷承一眼，回覆：「因為很帥啊！」
「……」
「你是不會懂女生對帥氣的同性產生的憧憬之情的」
「憧憬的話你去搭話不就行了，就坐在你正前方。」
「不不不怎麽可能……」
夷承擡眉，一臉沒話可說。而後，他放柔神情，伸手在花善笑頰邊刮了一下：“看窗外。”
她應聲轉頭。
窗外的樓宇逐漸變得稀疏，經過大片為城市供應生鮮和糧食的農莊之後，他們正在靠近一道綿延不絕的白色圍墻。
那就是象征著後戰爭時代的“墻”。
車中掀起一陣騷動。
“沒錯，這就是環繞E區的墻。”南風轉身面朝座椅之間的走廊說道，“當然，這只是第一道防護墻。再過十五分鐘左右我們應該就會通過關卡抵達外面。”
所謂的“外面”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空白。從名為“赤道崩塌”的全球危機和全面核戰爭中生存下來的人類如今都生存在一個個由防護墻包圍的大型城市聚合孤島中。普通人一生都不會有機會離開自己出生的安全活動區。
－－各區分部之間維持密切聯系的新塔組織是個例外。
隨著巴士靠近墻體，高墻附著了特殊塗層的八角形表面也逐漸變得清晰。沿海地帶雲層聚攏，天色比都市中心要黯淡不少。
車內再次陷入寂靜。
今天的目的地東海岸區域就在第一道防護墻外。
目的地以北還有第二道墻，那外面還有第三道。但第一第二防護墻之間的區域都是充當自然資源儲備腹地的戰略區域，幾乎沒有普通民居聚落。
而對於鮮少離開聖所的年輕神啟者們而言，這將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目睹墻外的世界。
離開第一道墻圈起的E區中心區不需要排隊。但巴士在墻體中的隧道中穿行花了足足十多分鐘，足見這防禦設施規模之大。
“在下坡……”除了飛快拉長成虹影的隧道照明燈外，穿墻期間什麽都看不見，但花善笑立刻察覺了地勢變化。
南風聞言應道：“這設計是為了防止極端氣候下海水倒灌。”
“海岸線離這裏還有幾十公裏，而且外面還有第二第三道墻，海水真的有可能抵達第一防護墻嗎？”花善笑有點難以想象。
南風哈哈一笑：“被害妄想是一種生存智慧。”
夷承突然問：“難道在東海岸發生了什麽事嗎？”
“不，”南風淡淡答道，“那裏只是一個普通的勘探點。”
“讓還沒畢業的菜鳥參觀真的不會有問題麽？”
“當然，不涉及什麽核心機密，否則區委員會也不可能交給新塔單獨開發，”南風順勢調侃夷承，“你疑心很重啊。”
夷承直接原話原封不動地送回去：“被害妄想是一種生存智慧。”
有人聞言噗嗤笑了。
是沒聽過的嗓音。從方向判斷只可能是南風的搭檔。
光亮在前方出現，不久巴士離開隧道，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缺乏使用痕跡的公路蜿蜒延伸，道旁兩側則是無垠的曠野。說是荒原並不準確，欣欣向榮的綠野更遠處，河流下游平緩地向入海處流淌，沿途遍布水澤、沼澤和江心島嶼。而另一側則生長著成片的樹林。
道路轉折處，巴士這罕見的來客驚起棲息的鳥群。花善笑以目光追著它們飛遠，不由發出孩子氣的“哇”聲。
夷承見狀露出微笑。
這與都市迥異的景色初看新鮮，但缺乏變化，看久了就顯得乏味。
今天起床早，花善笑不由打了個哈欠。
肩上忽然傳來觸感。她側眸看去，夷承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小睡過去，頭一點一點地下墜，偶爾往旁邊偏到她肩頭。一碰到她，他立刻醒了，坐正後揉著眼睛低語：“抱歉，困了。”
花善笑將肩膀往他那裏挪了一點，委婉地邀請：“應該還要一會兒才到。”
他擡眸看著她彎了彎眼角，沒客氣：“嗯。”
肩上有了分量，花善笑不好再左右亂挪動，她幹脆也閉上眼。
車輛輕微的顛簸，引擎的響動，流動的音符，後排的語聲，輕微的車載清新劑氣味，感官捕捉到的細微信息安穩地流動，清晰、詳細，卻不至於繁雜到令人迷失。這都是因為夷承在保護著她的知覺。念及此，善笑心情就愉快起來。
這算是她第一次和夷承共同外出。
似乎唯恐她混為一談，昨天夷承還特意強調這與此前他承諾的接管後的約會不是同一回事。但一碼事歸一碼事，如果只是前往市中的短途車程，肯定不會有這樣令人略微心跳的小插曲。退一步說，不管是長途還是短途，其實只是能離開聖所，就足夠叫人開心了。
迷迷糊糊地，善笑也睡了過去。近在身旁的向導素氣息實在太讓人安心了。
“看得到海了。”
她被夷承叫醒。
睜眼向窗外看，花善笑第一反應略微失望。與在資料中見過的波光粼粼的蔚藍海面不同，因為天氣不佳，眼前的海呈現出厚重的灰藍色，起伏波動的模樣有些遲緩，與其說是液體更像是會呼吸的柔軟天鵝絨。
“還有十分鐘。”南風宣布。
巴士折入一條小路，很快在一片空地上停下。
一下車，花善笑就聽到了海浪聲，鋪面而來的海風中含著明顯的鹹濕氣味。她左右四顧，附近還停了數輛裝載了器械的大型運輸車，再往遠處一些，有兩排平房，附近有個基站拉了電纜，估計是在這裏工作的勘探者們工作休息的地方。再加上從公路上分叉而來的小路，這些就是目之所及的唯一的人類文明跡象了。
而此次參觀的目的地就在更遠處海灘邊的巖石群。
“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勘探點啊。”三十分鐘後，離開石窟群落，花善笑感嘆。
南風的突然出現讓她多少抱了一些過高的期待。
夷承聞言笑了：“來之前你以為會有什麽？”
“呃……地下宮殿？古生物遺跡之類的？”
“那麽你對普通的勘探印象如何？”
“老實說有點失望。不過也不是完全不感興趣，可以當作備選項。之後再參觀一下別的作比較。你覺得呢？”
夷承聳肩：“嗯，我都可以。”
花善笑下意識想皺眉。但她總不能責怪他無條件遷就她的意願。也許她是在為迷茫的自己而感到羞愧。沈默片刻，她踢飛一塊小石子，難堪地低聲說：“都到這裏來了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抱歉。”
“之後三個小時都是自由活動時間，就當是來海邊遠足就行。”夷承牽起她的手，和她並肩向海灘走，突然想起來又問，“這麽走腳痛麽？”
“還行吧。”
夷承怕她逞強：“需不需要我調節？”
“暫時不用啦，這種感覺還蠻新鮮的，受不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碎石塊逐漸變細，最後被砂礫取代。
花善笑感覺自己像走進了一幅畫。
綿長的海岸線只看得到巖石和樹影，白色是洞窟、沙灘，綠色是歪斜的樹，而海面顏色隨著雲朵聚攏分開而變幻，時而泛綠，時而蒼藍。海天相交的地方壓著一層鉛色的雲，像水彩畫橫貫畫紙中央的一筆，沿著灰白海岸遙遙散開的人影則是點綴的三兩個點，卻比海鷗還少，很快走得看不見。
兩人駐足，默默無言地望著海浪前進又後退，砸出雪白的泡沫。
無端地，花善笑產生一種錯覺：仿佛這是世界盡頭，而這片與海相接的天空下只有她和夷承兩個人。
但她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海的另一端依然是世界，盡頭並不存在，有的只有廣袤且相連的未知。她和夷承也只是恰好眼下共同存在於同一時刻的所有人中的兩個。
此前她很少想這些事。單單是應付眼前的每一刻都讓她不得不拼盡全力。
她不禁轉頭看他。
罕見地，夷承正盯著海浪走神，沒立刻察覺她的註視。
“你在想什麽？”她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他收回視線，認真而平和地說道：“上周第一次潛入你精神圖景的時候，我註意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細節。那之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代表著什麽你都沒意識到的想法或是願望。”
花善笑點點頭。夷承和她說過他看到了什麽。她也不清楚那些模糊的信息是什麽意思。
“今天出來這一趟，看你這一路的反應，我覺得我可能明白了，”夷承彎了彎眼角，“我想，你其實很想看看E區以外的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試眉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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