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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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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

見蘭瓔過來,春鳴擡起頭,烏濃的眸子是猶如清水洗濯過一般的澄明。

他望著她,修長玉白的指尖指向封面上的幾個大字,語氣裏有著好奇:“這幾個字,念什麽?”

“……你不識字?”

春鳴眨眨眼,搖了搖頭,帶起發尾銀飾叮鈴鈴地晃。

蘭瓔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不然就尷尬了。

她自然是不會給他念出那羞恥的書名的,將那本書從他手裏抽走,拉著他走出書肆,“那大夫回來了,我們趕緊過去……”

春鳴被她牽著袖子,跟在她身後的影子裏,忽然想起什麽,緩緩繃緊了下頜,薄唇緊抿。

方才,她分明與旁人聊得很開心。可當他問起時,她卻什麽都不肯說了。

那本書裏究竟寫著什麽?

他有些煩躁地撚著指腹。

沈睡的蠱蟲被他喚醒,不滿地扭動身子,在肌膚下鼓出一個接一個的鼓包,在日光下游走、湧動,噴薄欲出。

*

醫館內,藥香繚繞。

春鳴向來認生,在整整一斤草莓的誘惑下,他才終於同意讓人懸絲診脈。

老大夫打量了春鳴好一會兒,沈思片刻,收回絲線。

撫著長髯,沈聲道:“郎君長期陰氣積聚,體內陰氣旺盛,才會這般形寒肢冷、頹靡倦怠。需得以還陽之方,滋補陽氣……”

聽他扯了一大堆故弄玄虛的,蘭瓔皺起眉頭,只問:“那很嚴重嗎?”

老大夫話音稍頓,再次看向那靜靜端坐在少女身側的少年。看病的人分明是他,他卻事不關己似的,神色淡淡,不說話。

至於嚴重麽……

老大夫行醫大半生,何種稀奇事沒見過,這小郎君體內的那些東西,可不是什麽滋養之物。

孤、貧、夭。

煉蠱者向來沒有好下場,更遑論像這般以己身血肉育蠱的,早晚要遭到反噬。

似乎感受到老大夫探究的視線,春鳴輕緩擡眼,露出長睫後那雙深極、濃極的烏眸,幽幽地望過來。

他並未出聲,袖下的指尖卻動了動。老大夫莫名打了個寒戰,不敢再看。

這郎君何時遭到反噬,他並不知曉。但在江湖行走多年的直覺告訴他,若是多管閑事,在這姑娘面前多說一句,只怕他自己當場就要斃命。

他嘴角扯出和藹的笑,“老夫開道方子,郎君堅持服用調養便好。只是這藥方中最重要的一味藥草,近來有些難尋。”

蘭瓔聞言,從包袱裏取出一個小包裹,“大夫說的可是還魂草?”

老大夫訝然,接過那包還魂草仔細查看,點了點頭,“既然你們有還魂草,那便好辦許多了,只不過……”

他將藥草交給藥童,沒敢再看春鳴,而是意味深長地與蘭瓔道:“比起普通的還魂草,還是十年往上的還魂草藥效更足。”

蘭瓔默了半晌。

頷首道謝:“知曉了,多謝大夫。”

藥童很快整理好所需藥草,分成一包一包交給蘭瓔。蘭瓔付了銀錢,走出醫館時,太陽高懸在頭頂,正是日頭最盛的午時。

“你先回客棧歇著吧。”

見春鳴半闔著眼簾,眼睛都要睜不開了,蘭瓔將他送回客棧,自己則去買午膳,還有答應他的一斤草莓。

蔬果攤子旁邊有賣蜜餞和糖果的,蘭瓔想到春鳴要經常吃藥,走了過去。

汾和鎮繁華,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蘭瓔靈活地擠進去,挑了些話梅和果脯,正要回客棧時,身後卻忽然伸出一只大手,緊緊捂住她的嘴,鉗住她的腰。

緊接著,在茫茫人海中,悄無聲息地將她拖入了巷子裏。

*

客棧房間裏,春鳴端坐在日光無法直射到的墻角,窗扉敞開一道細縫,能將街道的商販、行人看得一清二楚。

身著靛色苗族衣衫的少女在街道竄來竄去,一會用雪白指尖在紅艷艷的草莓裏挑著,一會又到了不遠處的幹貨攤,正叉著腰與攤主說著什麽。

春鳴低垂眼簾,靜默看著樓下的街景。忽地一陣春風從窗縫吹入,拂起他頰邊的發絲,飄飛眼前,遮蔽住視線。

再回落時,幹貨攤前的少女已然不見了蹤影。

是要回來了麽?

也許是想著那甜滋滋的草莓,春鳴唇角輕淺揚起,指尖敲擊著圈椅扶手,在“篤篤”聲中默數蘭瓔回來所需的時間。

然而數了許久,都沒見她回來。

門外走廊接連傳來一串又一串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卻沒有一人在門前停下,而是徑直遠去。

街道上再也沒有蘭瓔的身影。

春鳴壓平了唇角,起身步出房間。

“沒見著呢,許是還沒回罷?不過也可能是我看漏了。”當春鳴問起是否見到蘭瓔回來時,客棧大堂的掌櫃道。

“是麽。”

春鳴語氣淡淡,眼睫低垂,面上沒什麽表情。他視線輕掃過客棧大堂,沒捕捉到蘭瓔的身影。

被人抓走了麽?

是了。那個姓蘇的女人總是喜歡纏著她的,定是她將蘭瓔拐走了。

春鳴在人來人往的大堂裏穿梭而過,想邁步走出,卻又頓住身形,散著烏發靜立在角落。

但這又與他有什麽關系呢?

外頭日光燦爛,人人帶著笑靨、身披金光路過,唯獨春鳴只身一人湮沒在陰影中,仿佛這熱鬧繁華的世界全都與他無關。

他極緩地眨著眼睫,陷入了思索。

起初,他是貪圖蘭瓔格外鮮美的血肉,想拿她餵蠱,所以才跟在她身邊,耐心等待享用的時機。

可如今他已經嘗試過了,他的蠱蟲們沒辦法吃她,不知曉是出於何種緣由,因此以後大抵也很難解決。

既不能吃她,那便沒必要跟著她了。

無論她是被人抓走,還是自己主動想走,都與他沒有關系。

天下之大,蠱蟲也不是那般挑食的,他總能找到別人來餵蠱,不是麽?

春鳴眉頭舒展開來,像是終於想通了這幾日所有的不解與糾結,唇邊勾起清淺的笑,看著心情很好。

她既走了,那他也走罷。

他剛邁出一步,然而又忽然想到什麽,他頓了腳步,望著面前四通八達的寬闊街道,胸腔中湧現出前所未有的煩躁,頃刻間,如同潮水一般將他盡數覆沒。

險些忘了。

他的草莓,也被搶走了。

*

蘭瓔意識殘存前的最後一刻,一方氣味刺鼻的濕帕子捂了上來,她意識到這是什麽,迅速屏住呼吸,可已是晚了一步。

意識陷入昏沈,再醒來時,她渙散的視線緩慢聚焦,擡頭便見自己身處一間古樸奢華的廳室之中。

廳內裝潢頗為講究,紗帳垂掛,香煙繚繞,家具器物精致華貴,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

廳門敞開著,天邊飄來橘紅色的晚霞,已至黃昏。

蘭瓔回過神來,發現手腳竟然沒有被捆住,她想起身,然而雙腿一軟,跌坐回圈椅裏。

那迷藥的效力還沒完全過去。

“吱呀——”

旁邊傳來一道開門聲,緊接著,是沈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輕得幾乎要被柔軟的地毯吞沒。

蘭瓔心尖被緊緊揪住,緩慢扭頭,循聲看去。

那是一間暗室,門很快被掩上,看不見裏面有什麽。

只見一位衣著華美的老婦人從裏步出,滿頭花白,面上皺紋堆疊,敷著厚厚一層粉,點唇畫眉,掩蓋面容的老態。

她在廳中主位坐下,姿態從容優雅,始終不看蘭瓔一眼,也不與她說話。

就那樣無聲地坐著,一動不動,渾濁的眼珠直直凝著門外。

蘭瓔警惕地觀望了會兒,發現她沒有動手的打算,才小心翼翼問道:“你是何人,捉我做什麽?咱們有話好好說,別動手,都可以商量。”老婦人並未作答,連眼睫也不顫一下,像是根本沒聽見她在說話。

看這年齡,也不知道是不是耳背。

蘭瓔:“……”

威逼也好,利誘也罷,好端端的把她抓來,總得有個理由吧?

常言道,反派死於話多。

她莫不是遇上了一個電視小說裏極其罕見的不講廢話的反派。

正琢磨著,廳外腳步紛雜,陸陸續續走進幾個人。

蘭瓔瞳孔微縮。

是熟悉的面孔。

蘇折霜和蘇景逸走在前頭,但與昨日不同的是,他倆此時病懨懨的,腳步虛浮,面色發白,連落座都要被仆從扶著。

蘇問柳走在其後,她倒是一貫的神采奕奕,見著蘭瓔,眼裏冒出亮光。

按照以往,她定是要過來纏住蘭瓔的,但不知出於什麽較量,這回她控制住了手腳,只坐在對面,直勾勾地盯著她。

蘭瓔:“……”

她就說這一家子都不大正常!

“那個……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麽要把我抓來這裏?”

老婦人依舊置若罔聞,蘇折霜和蘇景逸病怏怏的好像沒力氣說話,而蘇問柳倒是蠢蠢欲動想說,卻又只能閉緊嘴,一副苦惱的模樣。

太怪了,真的太怪了。

蘭瓔努力擡起酸軟的四肢,既然沒人理她,她幹脆自己溜走算了。

然而藥效不是她能克服的,她再次跌坐了回去。

……這群人到底是想怎樣。

把她抓走,但又不說話不談判,要不是還給她下了迷藥,她都要以為是請她來喝茶的。

這般想著,門外又走進一個男子,身形高大挺拔,面若刀削,眸若點漆,堪稱英俊不凡。

就是氣質比較冷酷,行走間自有一番威儀氣度,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大哥。”蘇問柳率先喚道。

男子身後還跟著一個美貌婦人,那婦人也是弱柳扶風之態,被男子扶著坐下後,睜著一雙翦水秋瞳望向蘭瓔。

蘭瓔如坐針氈。

你們一家子倒是人齊了,能不能和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那男子安置好妻子,轉過身來,大步走向蘭瓔,目光如炬。

蘭瓔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往圈椅裏縮了下,警惕地攥緊拳頭。

他著一身武官玄袍,踏著黑靴步來,行至蘭瓔跟前時,忽地傾身,壓下大片陰影。

蘭瓔心口一跳。

卻是見他端起一旁的茶杯,恭恭敬敬地朝她遞上茶水,說話時擲地有聲:“姑娘,在下乃汾和侯,用此種手段請姑娘入府,實屬不得已而為之,還望姑娘見諒。”

……?

蘭瓔喉頭一噎,不懂這是什麽詭異的走向。

還真是來請她喝茶的啊……

“哪有這樣請人的?”蘭瓔哪裏敢接,依舊防備地盯著他。

汾和侯蘇稷舟默了一瞬,才道:“我請人算過卦象,道尋常手段不能請姑娘入府,唯有出此下策,實在抱歉。”

蘭瓔:“……”

真迷信啊,這也要算卦?

不過倒是算對了,她只是路過汾和鎮,是完全不想惹上麻煩的。

“那你們是為何抓……請我?”

見蘭瓔不接茶水,蘇稷舟也不勉強,擱置一旁,沈聲解釋:“是為寧府的事,內子因此事夜夜難眠,可寧家又避之不談,於是在下唯有……”

話沒說完,驀地,紅霞蔓延的天邊傳來串串鈴音。

前所未有的清脆,悠遠,密密匝匝地澆落而下。

晚風輕柔,府中庭院樹踏著鈴音漾起葉浪,帶來微涼的風,驚起撲哧的鳥。

“叮鈴——”

眾人齊齊楞住,同時扭頭往外看去。

下一瞬,見墻頭青瓦上,那是一位容貌昳麗的少年。

春鳴輕巧立在檐角,綢緞般的烏濃青絲披散在身後,足尖輕點,寬大輕柔的靛紫色衣衫灌風鼓動。

晚霞在他身上流光溢彩,從檐角飛落院中時,整個人宛若一只蹁躚翻飛的、波光粼粼的蝶。

“叮鈴——”

蘭瓔聽見蝶翼翕動的聲音。

少年背著霞光,眉眼淡然,聲音遠比這晚風還要和煦輕柔。

“是誰,搶走了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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