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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半路的意外, 虞丹青有些猶豫，在鴻雁樓門口逗留一陣，打聽簌月他們休假走了, 便把心思放在剛才的事上。
她花重金找了個車夫, 道：“師傅, 能捎我去金鳳山嗎？”
“金鳳山？”老車夫思量道，“小姑娘, 天兒這麽冷, 寺廟可能都沒什麽人, 小心白去一場。”
虞丹青利索鉆進馬車, 笑道：“我不找算命先生, 就去佛前拜一拜，求個平安就好了, 最近家裏不太平。”
老車夫聞此, 不再勸說，朝兩手吐了口吐沫，道：“那姑娘可坐穩了, 那邊山路不好走, 可能會滑雪。不過請姑娘放心, 老夫駕車多年, 分得清什麽路能走，什麽路不能走。”
虞丹青端身坐好，臉上笑容很快化為愁思。
城內官道定時有人清掃，走得還算順利，一旦靠近山方就越走越難了。
老車夫停在山腳下, 擡頭一望，驚嘆：“不得了, 這要是走車上去，得翻呀。”
於是他敲了敲車壁，道：“小姑娘，可能走不上去了，山上滿雪，很危險，不然我送你一根木杖爬上去？”
虞丹青鉆出來跳下馬車，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就多謝了。”
她用著這根木杖爬到山頂，如車夫所說，寒天雪地的，廟裏沒什麽人，只有幾個尼姑和尚在掃雪。
虞丹青還是下意識張望四周有沒有算命的，可那大樹下什麽都沒有，她有些失望。
罷了，來都來了，進去拜一拜無妨。
她點燃買好的香，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把香插好，閉上雙眼，雙手合十。
跪完，她去不遠處的角落攤攤，找尼姑買紅繩。
“幾條啊？”
“要兩條。”
“好嘞姑娘，你買了香火供奉，就不收那點錢了。”尼姑把紅繩給她，不忘祈語，“望施主身心健康，長命百歲。”
虞丹青笑笑，“多謝。”
她轉身就走，不知衣服勾到什麽東西，“啪”的一聲掉落。
“哎呀姑娘，勞煩把那本書撿起來，我剛要收進盒子裏。”尼姑道。
“哦哦好的。”虞丹青蹲下，撿起那本翻開的書頁，感覺似曾相識。
她往後面翻，看到有圖畫的最後一頁，感覺和上次看到的不一樣了。
奇怪，她記得上次來，最後一頁畫的是一座廟，現在是一場雪……
虞丹青邊摸邊看，發覺頁面上的圖案好像不是墨水畫的……說是印的，也不大可能，這書的主人都沒管了，誰還會去管它？
她把書舉在尼姑面前，問：“師父，這書不是無常的那本嗎？”
“啊？”尼姑盯著虞丹青的臉看，恍然驚醒，“你是上次來的那個姑娘啊。是是，這書是無常的，我怕它受潮發黴，昨晚就放在燭火旁邊暖一暖了。”
虞丹青兩手拇指互相揪緊，問：“那他回來了嗎？”
尼姑無奈搖頭，往外看去，“還沒呢，這天下得雪那麽深，估計他是回不來了。”
虞丹青：“我想請師傅幫個忙，倘若有他的消息，您能不能捎個信到鴻雁樓，我會重謝的，可以嗎？”
尼姑笑著擺手，“可以啊，小事。”
虞丹青反覆摸了摸書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書本還了回去。
尼姑展開笑顏，“姑娘要是喜歡這本書，等無常回來了，我幫你問問。”
虞丹青有些激動道謝，又問：“師傅，你是幹什麽的？”
“我？掃地的啊，偶爾撿撿柴什麽的，比較閑。”
虞丹青微笑點頭，和尼姑告別後，來到大樹下站著。
她仰頭，合上雙掌，輕喃：“阿彌陀佛……”
***
近日，陛下不顧傷病在身，時常徘徊在亓家祖祠面前，對著新的靈牌發呆，然後默默嘆息。
自他摔了那一跤後，就老是纏綿病榻，加上天氣嚴寒，不甚感染了風寒。
病得最重的一次，醒來時，整個乾清宮都跪滿了人，都是紛紛趕來探望的朝臣。
楊尚書站在最前排，見陛下醒來，立馬上前攙扶，沈默半晌，勸道：“陛下，切勿太過悲痛，太子殿下的事……臣等也十分痛心。可朝堂不能沒有陛下，若陛下執意不肯放過自己，可就煞費臣等的苦心了！”
崇貞帝仰頭深深吸氣，然後道：“太醫們都配好了藥，按時吃，死不了。一個兩個別跟哭喪似的，晦氣。”
平時說話直接暴躁的秦鐘往旁邊看著，他想動唇，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別過頭去。
皇後也在，有人提議把新出生的小公主抱來給陛下看，就當是一份慰藉。
弄紫連忙去了，把小公主抱到床前，慢慢遞給男人，“陛下……”
崇貞帝半瞌目看著嬰兒臉，伸手摸了摸，撐起身子坐起來，把小公主抱進懷裏。
眾人見狀，面容皆露欣慰。
“該說不說，小公主確實很乖。”有人想吸引陛下的註意，獻上這份諂媚。
陛下看著嬰孩臉龐，道：“是挺乖的。”
眼見陛下露出笑容，眾人舒心不少，知道他嫌棄太熱鬧，慢慢陸續散退出去。
謝觀姝陪崇貞帝坐到靜夜，受他之令，抱著孩子回宮了。
因為個人的緣故，謝觀姝很少讓弄紫守夜了，多半是讓她抱著小公主去另一間房睡。
今夜也是如此。
她坐在鏡前，在鏡中看到有個男人從背後走了出來。
謝觀姝心驚肉跳，登時站起，回頭看他，“你來這裏幹什麽？”
葛無雙手負在身後，“當然是來找你幫忙了。事情還沒大功告成，我們還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不是嗎？”
謝觀姝冷掃他一眼，背過身去，“說吧，什麽事。”
葛無揚起一個別有意味的笑，“你說出使行伍到青羅也有些時日了，那國師是不是應該也在回來的路上了？”
此話一出，謝觀姝渾身冒出冷汗，扭頭看他道：“你想回來？！”
葛無瞇眼，“難道不應該嗎？陛下未曾說過我要在青羅待多久，我把出使行伍送到那裏就回來，有何不可？再者，除了我，還有另外幾個使臣，他們會青羅語，比我更適合待在那裏。”
謝觀姝揚眉，“所以你要……”
“對，我要風風光光。”
***
雪停天晴日，關口來了一隊人馬，聽說是國師回朝的行伍。
有人不信，非得去親自一看，看到馬車裏坐著的人正是國師葛無，再也沒有質疑。
消息很快傳回了京城，朝野有些紛紛擾擾，對此不太敢確信，後來皇後派人前去迎接，群臣才稍微炸開了點水。
“葛大人剛到青羅不久就回來啦？這也太快了……”
“可能他聽說陛下生病了，這才趕回來的吧？”
“誰知道呢……管他的，反正使節已經到了青羅，青羅國王也對咱們陛下送了回信。大事已成，無拘小節！”
葛無重新回歸朝堂，先去了乾清宮慰問陛下的身體。
崇貞帝看見他來，眉目依舊清疏，“免禮，坐吧。”
大殿就他們二人，葛無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坐，拱手道：“臣遠在青羅，聽聞陛下摔傷生病，連忙和其他使臣說清，馬不停蹄趕了回來，也許是晚了一步，還望陛下恕罪。”
崇貞帝坐在床頭，身上蓋著厚厚棉衣，他收緊衣襟，道：“無妨，想回來就回來，朕懶得管。”
葛無眼皮垂了又擡，反覆試探，終於開口問：“臣在來時路上，聽見關於殿下的噩耗……臣不是有意牽扯陛下的傷心事，只是臣有一個請求，想請陛下成全……”
崇貞帝彎膝咳嗽起來，葛無彎腰倒了杯熱水遞過去，順便解釋道：“臣曾是殿下太傅，雖然沒當多少年，但也對殿下有過真情實意的付出……還請陛下看在臣為殿下秘制良藥的份上，讓臣去祭奠殿下。半個時辰，臣就離開。”
他撩開袍子跪在床前，望著男人。
良久，陛下緩緩轉過來，看著他眼睛，“既然國師這般惦念太子，朕便允許你去皇陵看上一看。依你所說，半個時辰。”
葛無俯首起身，“謝陛下。”
早朝仍在休停中，國師一日無事可做，他在求得陛下允許後，開始準備祭品去皇陵。
當天，陛下又發出命令，讓皇後也跟著一起去皇陵祭奠太子。
如此，兩駕馬車及長長行伍搖搖擺擺地上了後山，滿山階梯站滿一半，唯有兩個尊貴之人立在新碑面前。
葛無打開陶罐，倒盡裏面的水液。
謝觀姝嘴一撇，道：“殿下不愛喝酒。”
葛無收回空罐，淡聲道：“我又沒說這是酒。”
謝觀姝沒搭理，叫自己人把祭品一一擺上，雙手合十作揖，拜了三拜。
尊卑雖然有序，但死者為大。
她睜眼偏頭，看到葛無也這麽做，不禁冷笑一聲，等宮人全部退下，她譏諷道：“當了拆橋的閻王，又來當搭橋的菩薩，你不覺得自己很好笑嗎？”
葛無沒搭理她，目視前方，離開的時候剜了她一眼。
最後，倆人帶著行伍一前一後回宮。
葛無趁巡邏松懈，再次偷訪玉鑾宮，他問道：“你知不知道乾清宮裏，有沒有什麽玄妙？”
謝觀姝不確定道：“你問的是有沒有暗藏機關？”
對此，葛無輕笑不語。
謝觀姝坐在椅上，玩弄起指甲來，散漫道：“有沒有玄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裏不允許隨便出入，去見陛下倒可以。”
“也包括你？”
“包括我。”謝觀姝緩聲。
葛無笑了兩聲，懶懶看她，“也不見得。”
謝觀姝擰眉疑惑，感覺他應該知道什麽，卻沒問下去。
“反正陛下身體抱恙，你不妨多去看一看。”葛無道。
“你想幹什麽？”
葛無蹺著二郎腿，把玩桌上的瓷器，道：“當然是找回屬於我的東西。”
謝觀姝斜眼看他，“你的東西？陛下會拿你的東西？笑話。”
葛無懶得跟她作多的解釋，“他確實不會隨便拿別人的東西，那玩意兒是我之前不小心掉的，被他的宮人撿起來放著了。這東西對我很重要，對我的家人也很重要，我必須得取回來。”
他雙眼輕輕彎起，“這是最後一個忙，只要你肯幫，你我都會得到好處，而且還不用等太久，就一眨眼的功夫。”
謝觀姝抱著胳膊看向窗外，半晌，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等下我還得去看孩子。”
“那你到底幫不幫。”葛無面色陰沈，“不會是想反悔吧？”
謝觀姝抓緊窗欞，好一會兒，她微低著頭，道：“幫。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這是最後一次，之後你想如何，與我無關。還有，承諾過的可別忘了。”
葛無轉身離去，“知道了。”
***
離罪臣車裂之邢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朝廷表面風平浪靜，內裏波濤洶湧，無非是關於謝大人這幾年所行所為的爭執。
可惜聖令已定，且沒有收回，他們再爭論得激烈，也不過是空打水漂。
有人想來乾清宮求除死刑，被陛下以養身去疾為由，拒在門外。
崇貞帝難得肯從病榻上起來，看外面沒有下雪，只身一人再入祖祠。
這次他沒有跪新牌，而是一目慢慢掃過那些靈牌，細細心數，有幾十位。
太祖、明宗、仁帝……
崇貞帝慢慢彎身，雙膝著地，兩手平齊貼地，再落額頭，停在第三次的磕禮。
“亓氏兒孫之名晟，在此求祖，庇佑我北周山河無恙，祈我江山鳳引九雛。還望先輩在天之靈，願舍靈力。”
崇貞帝緩緩起身，合上雙手，垂眼道：“亓晟，在此謝過諸君。”
一字一句，誠心誠願，卻是這位君王從未有過的卑微。
他一步一步回到寢宮，被凍得只能在床上發抖，嚇得宮女太監又跑去太醫院叫人來。
不幸中的萬幸，只是風寒加重了點，太醫苦口婆心，囑咐他不要再冒寒去祖祠了。
眾人忙了一炷香，總算穩定了陛下的情況，太醫懇請皇後娘娘來看緊他，求他不要到處亂跑了。
謝觀姝坐在榻前，看著面色蒼白無力的陛下，一時之間，有些發楞。
崇貞帝躺著喘息，唇瓣幹澀發白，謝觀姝給他倒了碗溫熱水解渴。
男人喝完，好像沒事人似的，像往常一樣說起話來，“朕感覺你最近好像總是常來這裏。”
謝觀姝有點錯愕，接道：“妾擔心陛下龍體，覺得應該常來看看。”
“這樣麽……”崇貞帝扯了扯嘴角，“可朕還是覺得你少來些好，以免被病氣沾染。”
謝觀姝頷首，“這是妾作為皇後的本分，陛下其實不用那麽在意。”
“是嗎……行。”崇貞帝側過臉，神情可見的疲憊。
他問：“罪臣謝蘭機，是不是快斬處死刑了？”
謝觀姝不知他問這個作甚，但還是老實答道：“還有三日。”
“三日……”陛下微有出神。
他側過臉，看著床前的女子，忽地擡起手，拍了拍她頭上的珠翠，“你下去吧。”
謝觀姝感受到發上輕輕的力量，不躲不避，也不作多留，福身禮去。
乾清宮燈火輝煌，猶如小間盛世。
等到深夜靜悄下來，崇貞帝慢慢扭頭，看準桌上的一盞油燈。
他爬起來，拖著沈重的步伐走到桌邊，拿起這盞油燈，輕輕晃了晃。
油面平靜如水，映著繁華的宮景，宛如一幅嫻靜華麗的畫卷。
忽然，畫卷翻天覆地，摔得七零八落，變成星星點點，燃成明火，無盡蔓延。
夜來風過，每次都會刮起明亮星火，最後掀起了一場磅礴盛氣的場面，勢不可擋。
這幅生動的活畫中，有一體孤身，如殘魂飄蕩在半空，隨著畫卷一起焚毀。
他眼裏倒映的景象，也許是除戰爭以外，平生第一次見到的烈景。
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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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半路的意外, 虞丹青有些猶豫，在鴻雁樓門口逗留一陣，打聽簌月他們休假走了, 便把心思放在剛才的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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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鳳山？”老車夫思量道，“小姑娘, 天兒這麽冷, 寺廟可能都沒什麽人, 小心白去一場。”
虞丹青利索鉆進馬車, 笑道：“我不找算命先生, 就去佛前拜一拜，求個平安就好了, 最近家裏不太平。”
老車夫聞此, 不再勸說，朝兩手吐了口吐沫，道：“那姑娘可坐穩了, 那邊山路不好走, 可能會滑雪。不過請姑娘放心, 老夫駕車多年, 分得清什麽路能走，什麽路不能走。”
虞丹青端身坐好，臉上笑容很快化為愁思。
城內官道定時有人清掃，走得還算順利，一旦靠近山方就越走越難了。
老車夫停在山腳下, 擡頭一望，驚嘆：“不得了, 這要是走車上去，得翻呀。”
於是他敲了敲車壁，道：“小姑娘，可能走不上去了，山上滿雪，很危險，不然我送你一根木杖爬上去？”
虞丹青鉆出來跳下馬車，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就多謝了。”
她用著這根木杖爬到山頂，如車夫所說，寒天雪地的，廟裏沒什麽人，只有幾個尼姑和尚在掃雪。
虞丹青還是下意識張望四周有沒有算命的，可那大樹下什麽都沒有，她有些失望。
罷了，來都來了，進去拜一拜無妨。
她點燃買好的香，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把香插好，閉上雙眼，雙手合十。
跪完，她去不遠處的角落攤攤，找尼姑買紅繩。
“幾條啊？”
“要兩條。”
“好嘞姑娘，你買了香火供奉，就不收那點錢了。”尼姑把紅繩給她，不忘祈語，“望施主身心健康，長命百歲。”
虞丹青笑笑，“多謝。”
她轉身就走，不知衣服勾到什麽東西，“啪”的一聲掉落。
“哎呀姑娘，勞煩把那本書撿起來，我剛要收進盒子裏。”尼姑道。
“哦哦好的。”虞丹青蹲下，撿起那本翻開的書頁，感覺似曾相識。
她往後面翻，看到有圖畫的最後一頁，感覺和上次看到的不一樣了。
奇怪，她記得上次來，最後一頁畫的是一座廟，現在是一場雪……
虞丹青邊摸邊看，發覺頁面上的圖案好像不是墨水畫的……說是印的，也不大可能，這書的主人都沒管了，誰還會去管它？
她把書舉在尼姑面前，問：“師父，這書不是無常的那本嗎？”
“啊？”尼姑盯著虞丹青的臉看，恍然驚醒，“你是上次來的那個姑娘啊。是是，這書是無常的，我怕它受潮發黴，昨晚就放在燭火旁邊暖一暖了。”
虞丹青兩手拇指互相揪緊，問：“那他回來了嗎？”
尼姑無奈搖頭，往外看去，“還沒呢，這天下得雪那麽深，估計他是回不來了。”
虞丹青：“我想請師傅幫個忙，倘若有他的消息，您能不能捎個信到鴻雁樓，我會重謝的，可以嗎？”
尼姑笑著擺手，“可以啊，小事。”
虞丹青反覆摸了摸書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書本還了回去。
尼姑展開笑顏，“姑娘要是喜歡這本書，等無常回來了，我幫你問問。”
虞丹青有些激動道謝，又問：“師傅，你是幹什麽的？”
“我？掃地的啊，偶爾撿撿柴什麽的，比較閑。”
虞丹青微笑點頭，和尼姑告別後，來到大樹下站著。
她仰頭，合上雙掌，輕喃：“阿彌陀佛……”
***
近日，陛下不顧傷病在身，時常徘徊在亓家祖祠面前，對著新的靈牌發呆，然後默默嘆息。
自他摔了那一跤後，就老是纏綿病榻，加上天氣嚴寒，不甚感染了風寒。
病得最重的一次，醒來時，整個乾清宮都跪滿了人，都是紛紛趕來探望的朝臣。
楊尚書站在最前排，見陛下醒來，立馬上前攙扶，沈默半晌，勸道：“陛下，切勿太過悲痛，太子殿下的事……臣等也十分痛心。可朝堂不能沒有陛下，若陛下執意不肯放過自己，可就煞費臣等的苦心了！”
崇貞帝仰頭深深吸氣，然後道：“太醫們都配好了藥，按時吃，死不了。一個兩個別跟哭喪似的，晦氣。”
平時說話直接暴躁的秦鐘往旁邊看著，他想動唇，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別過頭去。
皇後也在，有人提議把新出生的小公主抱來給陛下看，就當是一份慰藉。
弄紫連忙去了，把小公主抱到床前，慢慢遞給男人，“陛下……”
崇貞帝半瞌目看著嬰兒臉，伸手摸了摸，撐起身子坐起來，把小公主抱進懷裏。
眾人見狀，面容皆露欣慰。
“該說不說，小公主確實很乖。”有人想吸引陛下的註意，獻上這份諂媚。
陛下看著嬰孩臉龐，道：“是挺乖的。”
眼見陛下露出笑容，眾人舒心不少，知道他嫌棄太熱鬧，慢慢陸續散退出去。
謝觀姝陪崇貞帝坐到靜夜，受他之令，抱著孩子回宮了。
因為個人的緣故，謝觀姝很少讓弄紫守夜了，多半是讓她抱著小公主去另一間房睡。
今夜也是如此。
她坐在鏡前，在鏡中看到有個男人從背後走了出來。
謝觀姝心驚肉跳，登時站起，回頭看他，“你來這裏幹什麽？”
葛無雙手負在身後，“當然是來找你幫忙了。事情還沒大功告成，我們還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不是嗎？”
謝觀姝冷掃他一眼，背過身去，“說吧，什麽事。”
葛無揚起一個別有意味的笑，“你說出使行伍到青羅也有些時日了，那國師是不是應該也在回來的路上了？”
此話一出，謝觀姝渾身冒出冷汗，扭頭看他道：“你想回來？！”
葛無瞇眼，“難道不應該嗎？陛下未曾說過我要在青羅待多久，我把出使行伍送到那裏就回來，有何不可？再者，除了我，還有另外幾個使臣，他們會青羅語，比我更適合待在那裏。”
謝觀姝揚眉，“所以你要……”
“對，我要風風光光。”
***
雪停天晴日，關口來了一隊人馬，聽說是國師回朝的行伍。
有人不信，非得去親自一看，看到馬車裏坐著的人正是國師葛無，再也沒有質疑。
消息很快傳回了京城，朝野有些紛紛擾擾，對此不太敢確信，後來皇後派人前去迎接，群臣才稍微炸開了點水。
“葛大人剛到青羅不久就回來啦？這也太快了……”
“可能他聽說陛下生病了，這才趕回來的吧？”
“誰知道呢……管他的，反正使節已經到了青羅，青羅國王也對咱們陛下送了回信。大事已成，無拘小節！”
葛無重新回歸朝堂，先去了乾清宮慰問陛下的身體。
崇貞帝看見他來，眉目依舊清疏，“免禮，坐吧。”
大殿就他們二人，葛無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坐，拱手道：“臣遠在青羅，聽聞陛下摔傷生病，連忙和其他使臣說清，馬不停蹄趕了回來，也許是晚了一步，還望陛下恕罪。”
崇貞帝坐在床頭，身上蓋著厚厚棉衣，他收緊衣襟，道：“無妨，想回來就回來，朕懶得管。”
葛無眼皮垂了又擡，反覆試探，終於開口問：“臣在來時路上，聽見關於殿下的噩耗……臣不是有意牽扯陛下的傷心事，只是臣有一個請求，想請陛下成全……”
崇貞帝彎膝咳嗽起來，葛無彎腰倒了杯熱水遞過去，順便解釋道：“臣曾是殿下太傅，雖然沒當多少年，但也對殿下有過真情實意的付出……還請陛下看在臣為殿下秘制良藥的份上，讓臣去祭奠殿下。半個時辰，臣就離開。”
他撩開袍子跪在床前，望著男人。
良久，陛下緩緩轉過來，看著他眼睛，“既然國師這般惦念太子，朕便允許你去皇陵看上一看。依你所說，半個時辰。”
葛無俯首起身，“謝陛下。”
早朝仍在休停中，國師一日無事可做，他在求得陛下允許後，開始準備祭品去皇陵。
當天，陛下又發出命令，讓皇後也跟著一起去皇陵祭奠太子。
如此，兩駕馬車及長長行伍搖搖擺擺地上了後山，滿山階梯站滿一半，唯有兩個尊貴之人立在新碑面前。
葛無打開陶罐，倒盡裏面的水液。
謝觀姝嘴一撇，道：“殿下不愛喝酒。”
葛無收回空罐，淡聲道：“我又沒說這是酒。”
謝觀姝沒搭理，叫自己人把祭品一一擺上，雙手合十作揖，拜了三拜。
尊卑雖然有序，但死者為大。
她睜眼偏頭，看到葛無也這麽做，不禁冷笑一聲，等宮人全部退下，她譏諷道：“當了拆橋的閻王，又來當搭橋的菩薩，你不覺得自己很好笑嗎？”
葛無沒搭理她，目視前方，離開的時候剜了她一眼。
最後，倆人帶著行伍一前一後回宮。
葛無趁巡邏松懈，再次偷訪玉鑾宮，他問道：“你知不知道乾清宮裏，有沒有什麽玄妙？”
謝觀姝不確定道：“你問的是有沒有暗藏機關？”
對此，葛無輕笑不語。
謝觀姝坐在椅上，玩弄起指甲來，散漫道：“有沒有玄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裏不允許隨便出入，去見陛下倒可以。”
“也包括你？”
“包括我。”謝觀姝緩聲。
葛無笑了兩聲，懶懶看她，“也不見得。”
謝觀姝擰眉疑惑，感覺他應該知道什麽，卻沒問下去。
“反正陛下身體抱恙，你不妨多去看一看。”葛無道。
“你想幹什麽？”
葛無蹺著二郎腿，把玩桌上的瓷器，道：“當然是找回屬於我的東西。”
謝觀姝斜眼看他，“你的東西？陛下會拿你的東西？笑話。”
葛無懶得跟她作多的解釋，“他確實不會隨便拿別人的東西，那玩意兒是我之前不小心掉的，被他的宮人撿起來放著了。這東西對我很重要，對我的家人也很重要，我必須得取回來。”
他雙眼輕輕彎起，“這是最後一個忙，只要你肯幫，你我都會得到好處，而且還不用等太久，就一眨眼的功夫。”
謝觀姝抱著胳膊看向窗外，半晌，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等下我還得去看孩子。”
“那你到底幫不幫。”葛無面色陰沈，“不會是想反悔吧？”
謝觀姝抓緊窗欞，好一會兒，她微低著頭，道：“幫。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這是最後一次，之後你想如何，與我無關。還有，承諾過的可別忘了。”
葛無轉身離去，“知道了。”
***
離罪臣車裂之邢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朝廷表面風平浪靜，內裏波濤洶湧，無非是關於謝大人這幾年所行所為的爭執。
可惜聖令已定，且沒有收回，他們再爭論得激烈，也不過是空打水漂。
有人想來乾清宮求除死刑，被陛下以養身去疾為由，拒在門外。
崇貞帝難得肯從病榻上起來，看外面沒有下雪，只身一人再入祖祠。
這次他沒有跪新牌，而是一目慢慢掃過那些靈牌，細細心數，有幾十位。
太祖、明宗、仁帝……
崇貞帝慢慢彎身，雙膝著地，兩手平齊貼地，再落額頭，停在第三次的磕禮。
“亓氏兒孫之名晟，在此求祖，庇佑我北周山河無恙，祈我江山鳳引九雛。還望先輩在天之靈，願舍靈力。”
崇貞帝緩緩起身，合上雙手，垂眼道：“亓晟，在此謝過諸君。”
一字一句，誠心誠願，卻是這位君王從未有過的卑微。
他一步一步回到寢宮，被凍得只能在床上發抖，嚇得宮女太監又跑去太醫院叫人來。
不幸中的萬幸，只是風寒加重了點，太醫苦口婆心，囑咐他不要再冒寒去祖祠了。
眾人忙了一炷香，總算穩定了陛下的情況，太醫懇請皇後娘娘來看緊他，求他不要到處亂跑了。
謝觀姝坐在榻前，看著面色蒼白無力的陛下，一時之間，有些發楞。
崇貞帝躺著喘息，唇瓣幹澀發白，謝觀姝給他倒了碗溫熱水解渴。
男人喝完，好像沒事人似的，像往常一樣說起話來，“朕感覺你最近好像總是常來這裏。”
謝觀姝有點錯愕，接道：“妾擔心陛下龍體，覺得應該常來看看。”
“這樣麽……”崇貞帝扯了扯嘴角，“可朕還是覺得你少來些好，以免被病氣沾染。”
謝觀姝頷首，“這是妾作為皇後的本分，陛下其實不用那麽在意。”
“是嗎……行。”崇貞帝側過臉，神情可見的疲憊。
他問：“罪臣謝蘭機，是不是快斬處死刑了？”
謝觀姝不知他問這個作甚，但還是老實答道：“還有三日。”
“三日……”陛下微有出神。
他側過臉，看著床前的女子，忽地擡起手，拍了拍她頭上的珠翠，“你下去吧。”
謝觀姝感受到發上輕輕的力量，不躲不避，也不作多留，福身禮去。
乾清宮燈火輝煌，猶如小間盛世。
等到深夜靜悄下來，崇貞帝慢慢扭頭，看準桌上的一盞油燈。
他爬起來，拖著沈重的步伐走到桌邊，拿起這盞油燈，輕輕晃了晃。
油面平靜如水，映著繁華的宮景，宛如一幅嫻靜華麗的畫卷。
忽然，畫卷翻天覆地，摔得七零八落，變成星星點點，燃成明火，無盡蔓延。
夜來風過，每次都會刮起明亮星火，最後掀起了一場磅礴盛氣的場面，勢不可擋。
這幅生動的活畫中，有一體孤身，如殘魂飄蕩在半空，隨著畫卷一起焚毀。
他眼裏倒映的景象，也許是除戰爭以外，平生第一次見到的烈景。
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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