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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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賜
逛街完的張永義回到茅屋, 進門看見大家都在，把鬥笠放在桌上，後腰靠著桌沿, 道：“我今天去了你們的那座古宅裏, 已經被燒了。”
意外來的太突然, 閣主咳嗽了幾聲，蕭無憶忙倒水過去。
其餘人面面相視, 似乎早已預料。
禁軍的王指揮剛來找虞丹青要人, 天機閣宅子就被燒了, 是誰做的, 不用想便知。
雖然是一座宅子, 但畢竟他們在那裏待了這麽多年，可以說是從小生養的地方, 如今變為灰燼, 難免感傷。
閣主搖了搖頭，道：“當這座宅子暴露於天光之後，就註定不能善終。可你們要想, 真正該珍惜的不是宅子, 而是你們自己。經歷了這麽多的磨難, 大家仍能並肩作戰, 怎能不算老天的一種賞賜呢？從今以後，你們這幾個年輕人應該更加珍惜彼此，共走腳下的路。天機閣從來都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群人。”
年輕人們茅塞頓開。
值得珍藏回憶的其實往往都是自己走過的地方，以及一起歡聲笑語的同伴。當從某個時刻起, 再也不能回到從前，那麽那個地方就會成為留戀之地。
萬幸的是, 他們失去的只是一個地方，大家都還在，可以重新出發，再走曾經走過的路。
……
陛下不在的這段日子，宮裏無朝可上，虞丹青並沒有閑下來，時常去軍營裏走一走，然後靜等宮裏來人接她進去。
隨著將要入冬的季節，皇後顯肚越發明顯，上下樓都有貼身侍女攙扶，無聊時，偶爾會叫虞丹青進宮陪一陪。
那日枯葉之下，謝觀姝拉著虞丹青的手，輕輕拍了拍，笑道：“你和謝蘭機成親時，還是本宮先送的娃娃禮，沒想到你們沒成，倒是先給本宮自己送成了。”
虞丹青隨著她的步子慢慢走在花園裏，陪笑：“我們兩個平時都太忙，還沒有考慮這些，想等安穩之後再說。”
謝觀姝回眸看她，嘴角依然輕翹，“一個丞相，一個將軍，確實很忙。謝蘭機幾乎每日都會忙那些朝政，很少私自外出，出去也是奉旨去辦事，辦完就回來了，生活作息很嚴謹。弟妹你呀，雖然現在輕松，可一旦面臨大局，就得談論生死。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生離死別，可人生在世，又怎會避免這些？你和小謝呀，一定要相濡以沫。”
虞丹青微微低首，雲淡風輕道：“都有自己的職責，該如何就如何。”
都說女子懷胎，情緒起伏會較大，脾氣也跟著上來。虞丹青不像弄紫，日日守在謝觀姝身邊，但經接觸後，還是能感覺到她的悄然變化。沒有人提，也沒有人說。
虞丹青幾乎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離開皇宮，拒絕謝蘭機接護。她走到宮門口，恰巧碰見出宮秉公的秦照。兩人一看到彼此，皆很默契地停下腳步。
秦照眉頭一揚，“你又去玉鑾宮了？虞少將真是好大的福氣。”
虞丹青笑了聲：“既然你都這麽說了，不如下回我讓你代我去？”
“我不能去，”秦照道，“我拿刀帶血性的錦衣衛，可不敢去仙宮沾染皇胎，有影響就不好了。”
“註意言辭啊秦副使，這還在皇宮腳下呢。”虞丹青提醒。
“哦，多謝提醒。”
兩人隔著距離同步上街，虞丹青在秦照轉向前，攔住她的路，“副使秉公劍也不帶，這是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找我師父了，怎麽，你有事？”
虞丹青讓開截路的身軀，沒有說話，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
秦照欲言又止，輕哼一聲，大步離去。
自皇城門口分別，於洛陽長街上相見。秦照東張西望半天，看到虞丹青從另一個巷子出來，站在巷口朝自己招手。她看了附近一圈的黎民百姓，偷偷摸摸鉆了進去。
“你幹什麽？偷偷摸摸的？”秦照學她叉腰。
虞丹青摸完鼻尖，放下叉腰的手，“你對禁司最近的動向有沒有了解？”
秦照神色突變，“你還懷疑到禁軍頭上了？你可知道禁軍歷來奉的主子可只有天子一人嗎？”
“我當然知道，也正因為清楚，所以我才來問。”虞丹青道，“前日王指揮帶人來我羽軍總營拿人，說是奉命行事。我不敢說陛下有多信任我，但憑他獨自帶軍去護我爹安危的份兒上，足以表明他是信任我爹和那些將士的。真要審人，直接遠程傳旨皆可，用不著再麻煩叫人。而且，我察覺王指揮最近性情大變，或許他那裏發生了什麽突變。你懂我意思嗎？”
秦照眼睛一盯，似有不敢確定，“你是說，王承佑奉聖上假命？”
“對。”
“可有證據？”秦照圍在她身邊走了走，“虞少將，你知道在我們北鎮撫司拿人審問中，證據是一切。凡事不能空說無憑，不然世間那麽多兇案，很多都會被兇手一張黑字白紙給蒙騙過去。唯有證據，才是王道。”
虞丹青不可否置，但她拿不出證據來。見多了江湖的詭譎之術，連容顏永駐的長生不老都有，遇見什麽也不再稀奇。面前的小姑娘沒見過這些，頂多就看過江湖中人的易容術、縮骨功。與她說奇奇怪怪的事例，使其很難信服。
不過都走到這一步了，索性拼出去一把。
“證據根究黑白，確實是雪冤立罪的王道。可王道之上，還有人道。此人道非彼人道，要的就是以權抗權，看誰是黑是白。倘若是我虞丹青冤枉了他人，我可以親自去你們北鎮撫司……不對，秦姑娘，你弄錯了吧？我們之間可是私交，不是同黨。”虞丹青差點就給自己繞了套，還好半路拐了個彎。
秦照擰眉，“私交？見幾次面就是朋友了？你這和街上那些隨便拉姑娘的手、就說是自己媳婦的花公子有什麽區別？你要清楚，我可是北鎮撫司的副使，要我去跟蹤調查禁軍的王指揮。天下誰敢懷疑到禁司頭上？你這不是把我火坑裏推？”
虞丹青嚴肅起來，“你都說我沒有證據確定他的罪了，又怎麽相信那裏是個火坑？就算是個火坑，我也不會讓你跳進去，哪怕那個火坑追著你咬，我也不會讓它咬到你。冤有頭，債有主，這點我還是曉得的。”
她放緩語氣，“秦姑娘，我知道你心胸廣闊，為人仗義。正因如此，我才敢把自己的秘密告知於你，若是換做旁人，早把上次我告訴你關於我爹受傷一事傳遍皇宮了。我們羽軍不比他們禁軍，就住在宮裏頭，我們就是奉旨打仗的民間游兵，沒什麽文化。你們錦衣衛可就比我們風光多了，要文采有文采，要武功有武功，日日待在皇宮裏頭，這麽方便，我不找你幫，當真是要孤立無援了啊。”
秦照笑道：“你說這些話自己不覺得好笑嗎？你羽軍有多少人？錦衣衛又有多少人？我們的人加起來恐怕只夠你們一支小分隊吧？想不到你一介女流，竟也學會油嘴滑舌這套，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虞丹青不管她是誇還是諷，一並收下，道：“秦副使，都是為國朝做事的忠臣。你若不信我，那就沒人值得你信了。”
這話而言無非是吐了一口狂妄自大，可她想了又想，不問別人的心道，就說自己，敢為天下付出一切的決心，無愧於狂言。
秦照瞄來瞄去的視線驀地停在她臉上，良久，語氣好似認真，好似挑逗，“我倒是第一次見理直氣壯說自己是忠臣的。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還真要看看，虞副將究竟有多忠。”
“我可沒功夫陪你在這裏吐唾沫星子，師父他老人家還在等我呢。走了。”秦照轉身走出巷子，腳步愈發的快了起來。
虞丹青放松下來。就算知道秦照不會與自己對立，可如今事局變幻，又豈是她一人敢說定以後的。
為避免有熟人看到，虞丹青走入巷子換了條路回家。
***
半月之期說到就到，看著近在咫尺的洛陽城門，虞城子差點老淚縱橫。這些日子有太醫的悉心照料，他身體好了很多，不過要待在家好好休養，不能騎馬碰兵，以免種下病根。
收到消息的禁軍早在城關恭候，見到崇貞帝紛紛下跪頷首行禮，得到平身後，在道上兵分兩路，動作整齊迅速。
王指揮笑臉哈腰地上前問暖，然後騎馬跟隨在陛下身側，一道往皇宮前行，沒有好奇後面馬車裏坐沒坐人，坐的是誰。
馬車裏，虞城子有點自責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傷，摸了摸胸口感覺內傷，悄悄探頭看前方騎馬回宮的陛下，不禁感嘆一聲。遙遙路途艱險，陛下把馬車一直留給自己，從未趕人下去，實在是令人太感動了！
不知老臣內心感動的陛下回到宮裏，免去來人們的行禮，遣散禁軍，直徑去了東宮。
“陛下到——”
秋末初冬，尖銳的嗓子震掉了樹上的最後一片枯葉。
屋檐下，逗鳥的少年蹭地直起身，木屐差點在半路上跑掉，待看清男人快步踏來的那刻，興奮喊道：“父皇！”
崇貞帝輕輕頷首，放慢腳步走到少年面前，看著他道：“輕裘也不披一件的，快進屋裏去。”
北方的寒天已有雪意，就看它何時下了。
亓洹按耐不住的激奮被長年的教養抑住，恢覆了一半穩重，隨男人進屋坐下，又主動奉上一杯茶給他喝。
興許是察覺有人到來，籠裏的鳥兒叫了又叫。崇貞帝瞥了一眼，亓洹有所察覺後，喚來石葉把鳥籠拿了下去。
崇貞帝似乎意猶未盡，問：“你很喜歡鳥？”
“嗯。”亓洹點頭。
“喜歡什麽樣的？”
亓洹思緒飄遠，想起在庭院裏見的那只鳥，道：“我喜歡黑鴉。”
對此，崇貞帝笑笑不說話了。
少年知道他此次離宮是為了何事，把話轉到正事上來，“父皇不是去接虞大人嗎？他回家了？”
“嗯，回了。”
崇貞帝背靠長椅，忽而想到一件事，“皇後是不是快了。”
亓洹一下反應過來，“是快了。近日都不怎麽出來走動了，怕動了胎，一直在宮裏養著，有弄紫伺候。太醫也會定時去看皇後娘娘。”
男人直奔東宮，看完親兒子就退了出來，回到自己寢宮沐浴換衣，再去的玉鑾宮。
陛下回宮的消息不過也就風吹拂葉的時間。玉鑾宮早已站齊了宮人，在男人跨入門檻那刻全部屈膝行禮，然後心甘情願地被遣退出去，好似來此就是為了湊個數。
榻上，年輕女子緩緩欲動，侍女立馬過去攙扶。
“躺著吧，別起來了。”男人大步過去，很自然地坐在床邊。
弄紫乖乖垂首退到一旁，默認自己是個透明人。
謝觀姝忍住胎兒帶給自己的不適，扯出一抹笑容，“陛下這麽些天，在外邊可沒受著什麽罪吧？”
“朕沒有受罪，只是委屈了虞卿，帶著傷慢慢才走到京城。”
“帶著傷？”謝觀姝引起了註意，“虞大人送行路上居然還受傷了？”
崇貞帝神情微頓，唇角勾出一個難以察覺的笑意，“小傷而已，沒什麽。”
謝觀姝沒有接著問，安靜下來，陷入沈思。
男人移開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臉上，“這麽些天辛苦你了，她有沒有踢肚子？”
謝觀姝眼珠轉了轉，“踢啊，怎麽不踢？有回睡得晚了她就踢，不過睡一覺就好了。”
“想好叫什麽名字了嗎？”
聞言，女人扭頭過來看著他有些蒙沙，卻依舊英朗的面龐，“難道陛下還沒有想好嗎？”
男人神色不變，不快不慢啟唇：“當然有主意，不過朕還是好奇你的意思。”
謝觀姝表情微有驚訝，抿唇細想，正在糾結。
男人看穿她的心思，一語道破，“既然想好了，直說即可。”
“陛下，我……”謝觀姝艱難側過身來，望著他靜靜等候的狀態，把心中所想再覆盤了一遍。
“臣妾以為，能得皇嗣是天賜良緣。她作為一朝公主，理應也有福民之擔。不如，就叫澤天？”謝觀姝下意識攥緊手裏的床被，“陛下……意下如何？”
“亓澤天？”崇貞帝靜默半晌，點點頭道，“可以，甚好。那你可有想好乳名？”
謝觀姝內心一顫。她好像很少見到男人會這般“百依百順”，難道自己一開口，他就會按自己說的來嗎？沒有預料的她，顯然還沒想好女兒的乳名。
她試探問道：“不如，陛下來取乳名吧，臣妾讀的書不多，能得陛下心意已是極限。”
男人卻脫口道：“出生在書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樣樣不差，你不必謙虛。朕出行的時候也常常在想要給公主取什麽名字，一直沒有定下。既然你想取澤天，那就澤天罷，至於乳名……”
他平淡黑瞳落在女子身上，一手輕輕撐頰，一手放在大腿上，整個人看著有種說不出的懶懶君子樣，眉間卻有掃不清的戾氣。
“小觀音。”他輕喃，而後道，“叫觀音。”
弄紫登時擡頭看他，又猛地低頭下去。
謝觀姝也是有點傻眼，望著他，重覆問道：“陛下……當真這麽想？是憑著臣妾的名字來取的嗎？”
“差不多。”崇貞帝語氣緩緩，“前有澤天，那後必然得承接得住。觀音很好，神仙身，觀人間，渡苦難。符合北周王朝的氣度。”
謝觀姝眼睛微亮，語氣略微有激動，“多謝陛下。”
崇貞帝剛回朝，書房的書案早已堆成小山，為了盡早解決國事，坐了一個時辰不到就返回乾清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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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街完的張永義回到茅屋, 進門看見大家都在，把鬥笠放在桌上，後腰靠著桌沿, 道：“我今天去了你們的那座古宅裏, 已經被燒了。”
意外來的太突然, 閣主咳嗽了幾聲，蕭無憶忙倒水過去。
其餘人面面相視, 似乎早已預料。
禁軍的王指揮剛來找虞丹青要人, 天機閣宅子就被燒了, 是誰做的, 不用想便知。
雖然是一座宅子, 但畢竟他們在那裏待了這麽多年，可以說是從小生養的地方, 如今變為灰燼, 難免感傷。
閣主搖了搖頭，道：“當這座宅子暴露於天光之後，就註定不能善終。可你們要想, 真正該珍惜的不是宅子, 而是你們自己。經歷了這麽多的磨難, 大家仍能並肩作戰, 怎能不算老天的一種賞賜呢？從今以後，你們這幾個年輕人應該更加珍惜彼此，共走腳下的路。天機閣從來都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群人。”
年輕人們茅塞頓開。
值得珍藏回憶的其實往往都是自己走過的地方，以及一起歡聲笑語的同伴。當從某個時刻起, 再也不能回到從前，那麽那個地方就會成為留戀之地。
萬幸的是, 他們失去的只是一個地方，大家都還在，可以重新出發，再走曾經走過的路。
……
陛下不在的這段日子，宮裏無朝可上，虞丹青並沒有閑下來，時常去軍營裏走一走，然後靜等宮裏來人接她進去。
隨著將要入冬的季節，皇後顯肚越發明顯，上下樓都有貼身侍女攙扶，無聊時，偶爾會叫虞丹青進宮陪一陪。
那日枯葉之下，謝觀姝拉著虞丹青的手，輕輕拍了拍，笑道：“你和謝蘭機成親時，還是本宮先送的娃娃禮，沒想到你們沒成，倒是先給本宮自己送成了。”
虞丹青隨著她的步子慢慢走在花園裏，陪笑：“我們兩個平時都太忙，還沒有考慮這些，想等安穩之後再說。”
謝觀姝回眸看她，嘴角依然輕翹，“一個丞相，一個將軍，確實很忙。謝蘭機幾乎每日都會忙那些朝政，很少私自外出，出去也是奉旨去辦事，辦完就回來了，生活作息很嚴謹。弟妹你呀，雖然現在輕松，可一旦面臨大局，就得談論生死。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生離死別，可人生在世，又怎會避免這些？你和小謝呀，一定要相濡以沫。”
虞丹青微微低首，雲淡風輕道：“都有自己的職責，該如何就如何。”
都說女子懷胎，情緒起伏會較大，脾氣也跟著上來。虞丹青不像弄紫，日日守在謝觀姝身邊，但經接觸後，還是能感覺到她的悄然變化。沒有人提，也沒有人說。
虞丹青幾乎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離開皇宮，拒絕謝蘭機接護。她走到宮門口，恰巧碰見出宮秉公的秦照。兩人一看到彼此，皆很默契地停下腳步。
秦照眉頭一揚，“你又去玉鑾宮了？虞少將真是好大的福氣。”
虞丹青笑了聲：“既然你都這麽說了，不如下回我讓你代我去？”
“我不能去，”秦照道，“我拿刀帶血性的錦衣衛，可不敢去仙宮沾染皇胎，有影響就不好了。”
“註意言辭啊秦副使，這還在皇宮腳下呢。”虞丹青提醒。
“哦，多謝提醒。”
兩人隔著距離同步上街，虞丹青在秦照轉向前，攔住她的路，“副使秉公劍也不帶，這是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找我師父了，怎麽，你有事？”
虞丹青讓開截路的身軀，沒有說話，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
秦照欲言又止，輕哼一聲，大步離去。
自皇城門口分別，於洛陽長街上相見。秦照東張西望半天，看到虞丹青從另一個巷子出來，站在巷口朝自己招手。她看了附近一圈的黎民百姓，偷偷摸摸鉆了進去。
“你幹什麽？偷偷摸摸的？”秦照學她叉腰。
虞丹青摸完鼻尖，放下叉腰的手，“你對禁司最近的動向有沒有了解？”
秦照神色突變，“你還懷疑到禁軍頭上了？你可知道禁軍歷來奉的主子可只有天子一人嗎？”
“我當然知道，也正因為清楚，所以我才來問。”虞丹青道，“前日王指揮帶人來我羽軍總營拿人，說是奉命行事。我不敢說陛下有多信任我，但憑他獨自帶軍去護我爹安危的份兒上，足以表明他是信任我爹和那些將士的。真要審人，直接遠程傳旨皆可，用不著再麻煩叫人。而且，我察覺王指揮最近性情大變，或許他那裏發生了什麽突變。你懂我意思嗎？”
秦照眼睛一盯，似有不敢確定，“你是說，王承佑奉聖上假命？”
“對。”
“可有證據？”秦照圍在她身邊走了走，“虞少將，你知道在我們北鎮撫司拿人審問中，證據是一切。凡事不能空說無憑，不然世間那麽多兇案，很多都會被兇手一張黑字白紙給蒙騙過去。唯有證據，才是王道。”
虞丹青不可否置，但她拿不出證據來。見多了江湖的詭譎之術，連容顏永駐的長生不老都有，遇見什麽也不再稀奇。面前的小姑娘沒見過這些，頂多就看過江湖中人的易容術、縮骨功。與她說奇奇怪怪的事例，使其很難信服。
不過都走到這一步了，索性拼出去一把。
“證據根究黑白，確實是雪冤立罪的王道。可王道之上，還有人道。此人道非彼人道，要的就是以權抗權，看誰是黑是白。倘若是我虞丹青冤枉了他人，我可以親自去你們北鎮撫司……不對，秦姑娘，你弄錯了吧？我們之間可是私交，不是同黨。”虞丹青差點就給自己繞了套，還好半路拐了個彎。
秦照擰眉，“私交？見幾次面就是朋友了？你這和街上那些隨便拉姑娘的手、就說是自己媳婦的花公子有什麽區別？你要清楚，我可是北鎮撫司的副使，要我去跟蹤調查禁軍的王指揮。天下誰敢懷疑到禁司頭上？你這不是把我火坑裏推？”
虞丹青嚴肅起來，“你都說我沒有證據確定他的罪了，又怎麽相信那裏是個火坑？就算是個火坑，我也不會讓你跳進去，哪怕那個火坑追著你咬，我也不會讓它咬到你。冤有頭，債有主，這點我還是曉得的。”
她放緩語氣，“秦姑娘，我知道你心胸廣闊，為人仗義。正因如此，我才敢把自己的秘密告知於你，若是換做旁人，早把上次我告訴你關於我爹受傷一事傳遍皇宮了。我們羽軍不比他們禁軍，就住在宮裏頭，我們就是奉旨打仗的民間游兵，沒什麽文化。你們錦衣衛可就比我們風光多了，要文采有文采，要武功有武功，日日待在皇宮裏頭，這麽方便，我不找你幫，當真是要孤立無援了啊。”
秦照笑道：“你說這些話自己不覺得好笑嗎？你羽軍有多少人？錦衣衛又有多少人？我們的人加起來恐怕只夠你們一支小分隊吧？想不到你一介女流，竟也學會油嘴滑舌這套，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虞丹青不管她是誇還是諷，一並收下，道：“秦副使，都是為國朝做事的忠臣。你若不信我，那就沒人值得你信了。”
這話而言無非是吐了一口狂妄自大，可她想了又想，不問別人的心道，就說自己，敢為天下付出一切的決心，無愧於狂言。
秦照瞄來瞄去的視線驀地停在她臉上，良久，語氣好似認真，好似挑逗，“我倒是第一次見理直氣壯說自己是忠臣的。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還真要看看，虞副將究竟有多忠。”
“我可沒功夫陪你在這裏吐唾沫星子，師父他老人家還在等我呢。走了。”秦照轉身走出巷子，腳步愈發的快了起來。
虞丹青放松下來。就算知道秦照不會與自己對立，可如今事局變幻，又豈是她一人敢說定以後的。
為避免有熟人看到，虞丹青走入巷子換了條路回家。
***
半月之期說到就到，看著近在咫尺的洛陽城門，虞城子差點老淚縱橫。這些日子有太醫的悉心照料，他身體好了很多，不過要待在家好好休養，不能騎馬碰兵，以免種下病根。
收到消息的禁軍早在城關恭候，見到崇貞帝紛紛下跪頷首行禮，得到平身後，在道上兵分兩路，動作整齊迅速。
王指揮笑臉哈腰地上前問暖，然後騎馬跟隨在陛下身側，一道往皇宮前行，沒有好奇後面馬車裏坐沒坐人，坐的是誰。
馬車裏，虞城子有點自責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傷，摸了摸胸口感覺內傷，悄悄探頭看前方騎馬回宮的陛下，不禁感嘆一聲。遙遙路途艱險，陛下把馬車一直留給自己，從未趕人下去，實在是令人太感動了！
不知老臣內心感動的陛下回到宮裏，免去來人們的行禮，遣散禁軍，直徑去了東宮。
“陛下到——”
秋末初冬，尖銳的嗓子震掉了樹上的最後一片枯葉。
屋檐下，逗鳥的少年蹭地直起身，木屐差點在半路上跑掉，待看清男人快步踏來的那刻，興奮喊道：“父皇！”
崇貞帝輕輕頷首，放慢腳步走到少年面前，看著他道：“輕裘也不披一件的，快進屋裏去。”
北方的寒天已有雪意，就看它何時下了。
亓洹按耐不住的激奮被長年的教養抑住，恢覆了一半穩重，隨男人進屋坐下，又主動奉上一杯茶給他喝。
興許是察覺有人到來，籠裏的鳥兒叫了又叫。崇貞帝瞥了一眼，亓洹有所察覺後，喚來石葉把鳥籠拿了下去。
崇貞帝似乎意猶未盡，問：“你很喜歡鳥？”
“嗯。”亓洹點頭。
“喜歡什麽樣的？”
亓洹思緒飄遠，想起在庭院裏見的那只鳥，道：“我喜歡黑鴉。”
對此，崇貞帝笑笑不說話了。
少年知道他此次離宮是為了何事，把話轉到正事上來，“父皇不是去接虞大人嗎？他回家了？”
“嗯，回了。”
崇貞帝背靠長椅，忽而想到一件事，“皇後是不是快了。”
亓洹一下反應過來，“是快了。近日都不怎麽出來走動了，怕動了胎，一直在宮裏養著，有弄紫伺候。太醫也會定時去看皇後娘娘。”
男人直奔東宮，看完親兒子就退了出來，回到自己寢宮沐浴換衣，再去的玉鑾宮。
陛下回宮的消息不過也就風吹拂葉的時間。玉鑾宮早已站齊了宮人，在男人跨入門檻那刻全部屈膝行禮，然後心甘情願地被遣退出去，好似來此就是為了湊個數。
榻上，年輕女子緩緩欲動，侍女立馬過去攙扶。
“躺著吧，別起來了。”男人大步過去，很自然地坐在床邊。
弄紫乖乖垂首退到一旁，默認自己是個透明人。
謝觀姝忍住胎兒帶給自己的不適，扯出一抹笑容，“陛下這麽些天，在外邊可沒受著什麽罪吧？”
“朕沒有受罪，只是委屈了虞卿，帶著傷慢慢才走到京城。”
“帶著傷？”謝觀姝引起了註意，“虞大人送行路上居然還受傷了？”
崇貞帝神情微頓，唇角勾出一個難以察覺的笑意，“小傷而已，沒什麽。”
謝觀姝沒有接著問，安靜下來，陷入沈思。
男人移開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臉上，“這麽些天辛苦你了，她有沒有踢肚子？”
謝觀姝眼珠轉了轉，“踢啊，怎麽不踢？有回睡得晚了她就踢，不過睡一覺就好了。”
“想好叫什麽名字了嗎？”
聞言，女人扭頭過來看著他有些蒙沙，卻依舊英朗的面龐，“難道陛下還沒有想好嗎？”
男人神色不變，不快不慢啟唇：“當然有主意，不過朕還是好奇你的意思。”
謝觀姝表情微有驚訝，抿唇細想，正在糾結。
男人看穿她的心思，一語道破，“既然想好了，直說即可。”
“陛下，我……”謝觀姝艱難側過身來，望著他靜靜等候的狀態，把心中所想再覆盤了一遍。
“臣妾以為，能得皇嗣是天賜良緣。她作為一朝公主，理應也有福民之擔。不如，就叫澤天？”謝觀姝下意識攥緊手裏的床被，“陛下……意下如何？”
“亓澤天？”崇貞帝靜默半晌，點點頭道，“可以，甚好。那你可有想好乳名？”
謝觀姝內心一顫。她好像很少見到男人會這般“百依百順”，難道自己一開口，他就會按自己說的來嗎？沒有預料的她，顯然還沒想好女兒的乳名。
她試探問道：“不如，陛下來取乳名吧，臣妾讀的書不多，能得陛下心意已是極限。”
男人卻脫口道：“出生在書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樣樣不差，你不必謙虛。朕出行的時候也常常在想要給公主取什麽名字，一直沒有定下。既然你想取澤天，那就澤天罷，至於乳名……”
他平淡黑瞳落在女子身上，一手輕輕撐頰，一手放在大腿上，整個人看著有種說不出的懶懶君子樣，眉間卻有掃不清的戾氣。
“小觀音。”他輕喃，而後道，“叫觀音。”
弄紫登時擡頭看他，又猛地低頭下去。
謝觀姝也是有點傻眼，望著他，重覆問道：“陛下……當真這麽想？是憑著臣妾的名字來取的嗎？”
“差不多。”崇貞帝語氣緩緩，“前有澤天，那後必然得承接得住。觀音很好，神仙身，觀人間，渡苦難。符合北周王朝的氣度。”
謝觀姝眼睛微亮，語氣略微有激動，“多謝陛下。”
崇貞帝剛回朝，書房的書案早已堆成小山，為了盡早解決國事，坐了一個時辰不到就返回乾清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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