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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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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傘

空蕩一陣的桐院重凝人氣, 空氣中有濃郁的藥味,夾著幾縷淡淡的腥味。

太醫是太子請來的。侯府的人在半路上碰見了太子,太子不問根由, 正好要回皇宮一趟, 順便請兩位太醫乘車趕來救人。

太子親自請人, 省下很多麻煩,易簡親自上門拜謝。

“謝就不必了, 這是應該的, 易少將為北周做了這麽多事, 區區兩個太醫, 不足掛齒。”太子言語一頓, “只是本宮覺得,行軍堂還是由本宮親手操辦好了, 就不勞煩你和寧王合辦了。”

易簡沒有猶豫, 拱手敬道:“易簡聽命,這就派人撤出行軍堂。”

太子微微一笑:“行軍堂學生斷腿一事,本宮會明查。”

易簡放下的手一頓, 聽他的聲音溫淡傳來。

“有勞易少將, 挨家挨戶地去把那些學生請來了。行軍堂本是傳授武學之地, 沒有學生可不行。賠禮算到本宮頭上。”

易簡心存敬畏, 誠真謝別之。

隔日,太子借父皇的名義下旨主辦行軍堂,賠付了學生們該得的賠償,派易簡親自上門邀學,把學生們一個個都請了回來。

攪亂的罪魁禍首被太子懲戒, 念及寧王是父皇同父的胞弟,太子只收覆了濂州的兩座城, 讓寧王滾回自己的封地,特此下令,五年之內不得踏入東城半步。

行軍堂的風雨寧息,重歸風平浪靜。

虞府的大門被一個意外之人敲響,開門的管家遵從來人意願,喚來自家小姐。

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虞小青不認識,聽他自報家門才得知是鳳兮的哥哥易簡。

虞小青雙拳貼在胸前,往前急走幾步,仰頭望易簡,“易少將,督長他還好嗎?”

被逼退學以後,她被父親軟禁在家裏,母親也勸道不能出門,說是外面有些不安全,要等一陣才能出去。

她實在待不住,去找虞城子理論,無意撞見他和別人談起最近發生的事,偷聽好半天,知曉了行軍堂背後的苦難,更難過的是,督長因此寫下一首隱晦的罵詞,遭遇危險被保下,結果沒有躲過父親賜下的家法,差點死在家裏。

她第一次地清晰感受到,原來世上真的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甚至到了親自扼殺的地步。

“我……能去看看他嗎?”虞小青的眼眶兀自地紅了起來,袖口被她捏出了很重的衣褶,有點抖。

易簡沒有回答她的話,重覆問她要不要回到行軍堂去,虞小青拿捏不定,見他趕著去下一家,忙應下來。

易簡轉身要走,虞小青跟著下了臺階,停到門前,喊問住他。

“他還會來嗎?”

易簡微微側頭,保持沈默,走了。

再入行軍堂的那日,少學院一如初見那般模樣。王宥棋沒來了,孟常再變安靜很多,不再和虞小青拌嘴,許妹妹則跟著家人去了常州。

整整七日,虞小青都沒有見到少年。

他去了哪兒?

她想起來一件事。善兵法的侯府規律嚴明,家法一定很苛刻,他很可能還沒有醒。

這個猜測後來被跡象證實。

她打聽到桐院的所處之地,乘車去桐院所在的那條街打聽,得知趕來救人的太醫昨兒才回宮,聽說,期間用藥不夠,還叫人從皇宮過來送藥。

易簡請完學生覆學,之後閉門不出,也是昨日才出來了一趟。

那他有沒有醒呢?

虞小青趕回家,呆坐了半日,最終回到房間,坐在書桌上,拿筆沾墨就開始寫信。

開頭就難住了。

他已不是少學院的督長,她該怎麽稱呼他?

墨滴暈臟了幹凈的信紙,她心煩意亂,把紙揉成一團扔掉,重新拿了一張,停頓的筆越來越不敢落紙。

執起的筆在沒有得到允許前,默然地收回。

罷了,等他醒。

*

房間的藥味反反覆覆,時輕時重,床邊的地板有被擦過的殘留血跡。

床上,少年翻背睡著,身上蓋著一層薄被,側臉埋在軟枕上。

空氣的平靜被一絲微弱的跳動氣息打破。

鳳兮顫睫睜眼,睡意還未完全散去,朦朧無力地眨眼幾次,身上的痛楚慢慢變得清晰。他微鎖眉頭,喉頭一動,唇口張開一條細縫,想要發出聲音,卻是沙啞的無聲。

房門被人推開,易簡端著水盆進來,發現弟弟醒了,抓盆的手指滑了又緊,平穩地把水盆放在地上,闊步去倒了杯水給他。

少年動彈不得,易簡盯著水杯,送到他唇邊餵了半杯,等他緩了片響,問:“除了皮肉,還有哪裏痛嗎?喉嚨、眼睛這些。”

喝的水潤了嗓,鳳兮感覺能發出聲音了,輕輕擺頭,“沒了。”

他以為自己閉眼的那刻,餘光瞥到的人影是錯覺,現在想來,確實是兄長把他帶了回來。

“哥。”鳳兮下意識動了一下,身上幹巴的傷口疼得鉆心,他老實下來,語氣像抽魄剝魂般的低啞,“我餓了。”

易簡不敢動他,囑咐道:“你別亂動,我去做飯。”

兄弟倆,一座房屋,一頓飯,過一天。

夜晚入睡前,易簡會幫弟弟擦凈身上的血漬,用太醫留下的傷藥給他重新敷一遍。

“睡一覺就不疼了。”

易簡反覆說著,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弟弟還是在安慰自己。

總之,都會好的。

鳳兮每天晚上都會聽哥說“明天就好了”,但他每天都是疼著入睡,疼著醒來。

到減輕痛感血流的地步,已過整月。

被摧毀的血肉慢慢重築,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而這醜陋的外表之內,跳動著一顆被命運折磨,卻依然熾熱跳動的心臟,永遠堅強,永遠向上。

少年從扶墻到獨立行走,又花了一月時間,身上的疤痕脫了又換,過的日子和平時差別無幾。

後來,他漸漸察覺兄長對侯府的決絕態度,當面去問,兄長避重就輕,不肯答話,於是便去侯府找管家問個清楚。

他沒有跨進府邸的門檻,就站在門外。

管家感到為難,搖頭嘆氣也不作答,再他的再三哀求下,終於說了出口。

兄長不願再在侯府低聲下氣地做兒子,不願看到他被父親打得半死不活,當著列祖列宗的面和父親恩斷義絕。

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只是,血濃於水,他們終究欠著這個男人的一條命。

天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落池水,圈起一層層漣漪,不遠處的石橋上,撐傘的行人匆匆路過,街道沒有防雨的人紛紛往家裏跑。

最後,鳳兮問管家:“他在家嗎?”

管家點頭,“一直在的。”

“好。”

鳳兮退到幾步之外,撩袍下跪,對管家道:“這是我作為侯府少爺應該跪的,也是最後一次……請不要攔我。”

求您。

管家停下邁開的腳步,擡首遙望茫茫青天,深感一陣拔涼。

這把傘,他沒有資格給。

管家退身回府,關上門,踉蹌地跑到男人緊鎖的房門前,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經過一番掙紮還是打算豁出去了。

“老、老爺,小少爺這會兒在門口跪著了,說是作為侯府子孫,跪的最、最後一次……”

屋內,男人猛地咳嗽幾聲,音色比前陣子低沈了一些,“那就讓他跪!跪好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認我這個父親,光明正大地與我恩斷義絕。”

兩人都已發話,管家自知只有旁觀的份兒,他回到門口,把門開了一條縫,通過縫隙觀察少年的情況,愁眉不展。

傾盆大雨趕走了湊熱鬧的人們,保護了難者的最後一絲尊嚴。

“娘,那兒為什麽有個人跪在那裏?是不是犯什麽錯了?”路過的孩童遠遠指著少年問。

女人把孩童抱進懷裏,握緊傘,借著屋檐避雨,往家的方向趕,順口回覆女兒,“不知道,或許吧。”

時辰和趕路人都走了遠遠的路。

少年對時辰極為敏感,以前在家看半日的書,放下書便是晌午,如今在青色雨天之下,擡頭難辨早天晚色,畢竟烏雲又濃又重。

這兩個月裏,王宥棋收到過虞小青的拜托信,請他常常來這邊走一走,看一看桐院和侯府的情況如何,因為他家離這邊近。

好友之托,必然慷慨大方。

巧的是,今兒下這麽大的雨,他沒想過來看,聽到路人的談論,侯府門口跪著一人,想都不用想,立馬帶傘跑到南城去看。

看清人後,王宥棋瞪大眼睛,立馬回家,乘車趕到虞府報信。

虞小青收到消息,跑去房裏拿了把大傘,繞過虞城子的攔抱,和王宥棋趕車去侯府,進車前不忘跟虞城子打招呼,“爹,女兒要去救人了,你不要攔我!”

虞城子“哎呀”一聲,重拍大腿,“造什麽孽啊我,你們一天天的就知道瞎鬧騰!等我哎!”

姜淑年先他一步去後院拉馬車,回頭催道:“瞎叫喚啥呢?還不趕緊上車追呀!”

路上,在兩個孩子的催促下,車夫加快車速趕到侯府附近的石橋處,他收緊蓑衣,靠邊停車,“就到這兒,前面不能再走了,不然算是冒犯老將軍了。”

王宥棋想跟著虞小青下車,被她勸住,“外面雨大,你就別去了,要是覺得冷,可以回家去,謝謝你送我到這兒來。”

車夫替王宥棋應下,“那虞小姐註意別淋濕了。”

“不會的。”虞小青撐開傘,慢慢下車往那邊趕。

王宥棋還想說什麽,被車夫攔住,“少爺,這不是我們該蹚的渾水,回去吧。”

雨勢未減,石橋這邊的馬車調頭離開,而盡頭的女孩從未停止腳步,愈走愈快,到後面小跑起來。

珠雨摔落在地變成水蝶,嘩啦啦的雨聲嘈雜到隔絕外界所有的聲音,少年好似聽見有股力量在噠噠噠地破除身邊的嘈聲,一點一點地踩在他心上。

咚咚咚的聲音降臨至他頭頂,心外的雨好像停了。

……停了嗎?

少年微微仰頭看。

沒停,是一把傘。

雨水重重地打在傘面上,傘柄往他那邊傾斜著。

“你為什麽要跪?”虞小青從後面繞到他面前,擦去臉上的水,輕輕喘氣問。

鳳兮蓄滿雨水的眼睛輕擡,靜止不動地凝視她。

虞小青握傘柄的手一緊,往前走一步,靠近他一步。盡管趕來的路匆忙勞累,她還是保留幾分精力,耐心問道:“為什麽不說話?”

“別靠近我。”少年的目光不知何時從她身上移開,沒有絲毫猶豫說道。

女孩霎時感到委屈,快要哭了的表情,硬生生憋了回去。

四周靜默半晌。

少年緩緩擡頭,正視她,可以看見自己的倒映,和她所帶來的情感。

“不要憐憫我。”他說得輕聲,咬字清晰。

這種眼神,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多少回了。

最是沒用,也最討厭,而這一切,皆源自於他的身世、人生。

沒有誰會成為這個意外,你也是。

虞小青抹掉眼淚,有點恨他在刻意疏遠自己,卻不想讓他產生誤會,氣得抖了下傘,“不允許別人憐憫你,難道也不允許別人喜歡你嗎?我娘說這種東西是很難克制的,所以我給喜歡的人撐傘,又有什麽錯!”

她握傘用力往前一送,把頭低了下去。

雨傘大半都擋在了少年上空,而女孩身後開始不斷淋雨。

少年似乎想說什麽,又住了口。

慢慢的,虞丹青看見他身上開始浸出淡淡的紅,少年也察覺到自己的傷口開裂,卻沒有要起來的意思,一直跪在原地不動。

虞小青哀求他起身,好話爛話都快說盡了,罵他是笨蛋。

少年傷口的疼痛好似減輕許多。

她似乎把學過的、聽過的、豁達的人生道理全部引說出來,言語甚至出現了混亂,生怕他下一刻要尋短見。

她現在的樣子比之前見的還要狼狽,被同窗欺負也不肯低頭的人,如今為了一個可憐人變成這樣,真要說起來,不知道是他可憐,還是她可憐。

他不明白,怎麽會有因為萍水相逢而認真的傻子。

鳳兮手指稍動,跪地的雙膝輕輕挪動,往前跪了一步,這一步恰好能夠完全避雨,她也不用那麽費勁地撐傘了。

她不再靠近,也不勸他重新站起來,默默立在雨中,收住哭聲,安靜不語。

“回去吧,鞋濕透了,會著涼的,我背不了你。”他道。

“鞋濕了可以再換,生病了可以再醫,現在背不了……以後可以背。”虞小青道。

“為什麽非要這麽執著?”

“因為我們……是朋友!”

“……”

石橋那頭,剛到的虞城子跌跌撞撞,想趕來把不聽話的女兒拉回去,但少年跪在那裏,論誰看著都不禁心疼一抽,可大雨滂沱,他更不願女兒被大雨淋濕半身,落得風寒,於是冒著大雨跑過橋,劫匪似的把女兒抱了回去。

虞小請使勁掙紮,開口欲辯,虞城子手快捂住她嘴,送到姜淑年懷裏,推母子倆進了馬車。

關於他,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是好是壞全不得知。

此後的一個月,虞小青不允許出門上街去任何地方,她開始寫信,問傷問藥。

或許真如他所說,有幾分是出於憐憫,不過,也不全是。

送出去的信始終沒有得到回信。

她問過信使,保證信送到桐院,親自交到了收信人的手裏。

就是沒有回信。

和那日下的暴雨一樣,冷冰冰的。

沒關系,收到就好。她愛寫什麽就寫什麽,寫下自己所想所問的,從短短幾句到長篇大論,從他的傷藥情勢到她自己的煩惱。

後來,信使來上門收信時,給了她一封回信。

“是桐院那邊送來的,收信人是你的名字,你看看吧。”

虞小青驚笑收下,“噠噠噠”的跑回房間,小心翼翼拆開信封,一點點地抽出信紙打開看。

回信不多,就幾句話。

風格像他,字也像他。

信上沒有多餘的話,她問什麽,他就回什麽。

這半月裏,虞城子時常懷疑女兒是不是被關傻了,還是想通了,總覺得她開朗了許多,不知是為何。見她乖覺安分,沒有再想偷溜出去的行舉,便恢覆了她的自由身。

他當然知道女兒接下來做什麽,緣分這東西,命定的,斬也斬不斷;強求的,綁上也還是會松開,沒用。

虞小青第一次去桐院敲門的時候,是易簡開的門,她打一聲招呼就從他腋下鉆進了門,一點兒也不客氣。

易簡本想強調她應懂得保持距離,可看到她在屋裏和弟弟說話的場面,就悶聲不說話了。

鳳兮的傷痊愈了大半,藥差不多也用完了,接下來的日子,他在桐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會幫兄長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公務,早點適應參軍後的日子。

夏中的一個清晨,她問他“桐院為何沒有梧桐?”,他微笑說“我們可以種一株。”

他們在庭院種下一株小梧桐,在夏日瘋狂地生長。

秋天,梧桐樹葉泛了黃。

冬天,梧桐樹葉鋪滿銀雪,盛裝迎新年。

又一年春,虞小青和梧桐樹並排站著,時不時地換動姿勢,問亭裏的少年,“小鳳哥哥,你畫好了沒有?”

少年抿唇,神情認真,畫筆流順地在紙上添完最後一縷發絲,他輕輕松口氣,“好了。”

“我看看!”虞小青跨步飛過去看,對著畫像拍手叫好,連連誇讚。

少年自知功夫不足,卻不想破壞氛圍,欣然接受。

這是她母親為她裁制的新衣裳,是當下最盛行的風格,在家裏轉了幾圈,又跑來桐院轉,見他無聊得在作畫,便請他為她自己作畫像,算是練筆。

鳳兮本欲推辭。再如何都不該拿人練筆,易毀畫主之貌,然她卻不介意,他只好盡心去作。

春夏秋冬,不過晃眼之間。

兩年後,雪越發的深,越發的冷。

桐院再一次為侯府打開大門。

管家說,老爺的病一年比一年,快不行了,連宮中太醫都沒辦法,這幾年侯府一直花重金買珍藥為老爺續命,還是病入膏肓。

邊疆的易簡迢迢趕來,上一次這麽趕還是和侯府斷絕關系的那年。

易簡回來的那日,是父親臥病在榻的第三個月。

他叫上鳳兮一起回到好久不見的侯府,立在男人的房門前。

兄長進去約莫一個時辰才出來,他沒說什麽,轉而去中堂坐著了。

房門口的管家輕輕對鳳兮招手,打手勢,示意他進去。

鳳兮猶豫了會兒,跨入這扇陌生又熟悉房間。

也許是心裏作祟,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死氣,像將死之人的氣息。

鳳兮望了一眼,不禁屏住呼吸。

原來,這間房也隨著主人一起老去了,已至暮年之期。

榻上的男人比前幾年蒼老了許多,他站在珠簾外,隱約可見那身如槁木的老人靜靜躺著,吊著最後一口氣。

室內的碳火溫不了冰涼的房間,少年抖抖身,沒有再上前。

然管家推他往裏去,輕聲道:“最後一面,見見罷。”

少年偏首,將心裏話吐露出來,“我若進去,他不氣嗎?”

管家搖頭不語,看他的目光灼熱。

頃刻,少年腳步挪動,掀開珠簾,探身而入。

日光較暗,滿屋的繁榮被一層厚重的死灰遮住,蓋住了昔日的勃勃生機。

他走得輕緩,距離病榻七八步,彎腰跪下,額頭貼地,深吸了幾口氣。

父親,他叫不出口。自記事起,也從未叫過。

老人動動手指,張了張嘴,話語化作一團雲煙散去——他說不了話了。

少年覺得沒必要再說什麽,可看到老人將要離去,他止不住地心慌,想要抓住些什麽。

“我從未想過,自己能心平氣和地和您對話。”少年擡首看著老人,面容平靜。

“我聽聞,母親生前是善琵琶的藝伎,貌若月娥,能歌會舞,只惜我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她。”

他沒見過母親,又好像見過母親。五歲那年,就有人說他長得像她,秀美溫雅,單是一個微笑,便像極她的一顰一笑。性子孤僻不會言語的他,常常會受到同齡人的譏笑,用“娘”字作為對他外表的辱罵,從而忘記他們自己也是從娘胎裏生下來的。

不乏過分者,讓他同青樓女子一樣扮上紅妝,坐抱琵琶彈唱。可說歸說,那些少爺還是忌憚他武功卓絕的將軍兄長,不敢動手,但辱罵也是殺,掌控弟弟周邊的風吹草動的兄長很快把這些壞家夥收拾了個幹凈,讓他們再也不敢得寸進尺,有多遠滾多遠。

“不過,我慶幸自己長得像,以後可能也會越來越像……曾經我也想過,您如此憎惡我,以至於決斷我的生死,會不會是因為這張臉,後來又想,您待兄長和其他下人也是如此,所以,您只是單純厭惡我們,對嗎?”少年垂眸,頓而轉話。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黃泉路也得過橋趕路,這段漫漫路途,我想,還是別作血緣糾纏的罷,這樣您走得也清凈些。”

少年起身,走到鏡臺邊,拾起剪刀,剪下一縷長發,拿在手心裏,跪到炭盆旁。

“重新來過,下輩子絕不糾纏。”說完,他把斷發扔進炭盆裏,默默看著紫紅火色將其吞噬成灰。

榻上的老人艱難地側過頭來,望著斷發的少年,眼神明滅,咽下最後一口氣,磕上了眼。

冬十二月,侯府添一白事,祠堂多了一張靈牌。

少年跪在祠堂之外,任雪欺身,白雪滿頭。

不久,身後響起兄長的聲音:“要跪就進去跪,跪在外面是什麽意思?你跪的非是他一人,還有列祖列宗。”

他一把拎起少年往裏面走,上新香,並肩跪著。

這年的雪談不上是什麽滋味,沒有解脫之感,也沒有暢快之意。

侯府啊,換了新家主,易簡忙得無暇顧及其他。

少年習慣了獨守屋舍的日子,他坐在桌前,嘗著暖鴨湯,手卻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心臟跟著抽搐了幾下,身體往旁一倒,碗裏的鴨湯隨著瓷花勺滾流在地。

碗碎成兩半,他撿起來,不禁握緊,劃傷了掌心,血滴答落下,和湯水融為一體。

他沒有上藥,簡單地包紮著。

過幾日,那姑娘又上門來,拉他的手問:“怎麽弄的?”

“劃傷的。”

她頷首,把他扯到藥房上藥,重新包紮傷口,打了個蝴蝶結。

他看著蝴蝶結,微微擰眉。

虞小青見他如此神情,以為是不喜歡,但細看又會發現,他是在觀察。

“小鳳哥哥想學嗎?看好了,我教你。”她解開蝴蝶結,慢下步驟重新打上,來回幾次,直到他點頭。

“你來試試。”她伸出綁絲帶的手腕道。

鳳兮仔細回想,按她剛教的方法笨拙地將絲帶綁成蝴蝶結。她笑眼盈盈,眉眼彎彎,拍手誇道:“好厲害,這麽快就會了?”

“……嗯。”

她說,以後綁帶松了,請他幫自己綁上蝴蝶結。

他們很少伴到天閃星辰的時候,庭院的梧桐樹好像又長高了,她做在石臺邊,有點睡意朦朧,對他的側臉發呆。

她覺得他很孤獨,也很可憐……爹以前也是這麽認為娘的,好在他們成為親人,彼此相伴,不怕孤單了。

“小鳳哥哥,”她揉了揉酸澀的眼角,“等我長大後,我娶你吧。”

鳳兮身形猛地一頓,扭頭看她,良久才開口:“……這話不是這麽說的。”

“那該怎麽說?”她昂首問。

他沒出聲,站起來,拍掉衣擺的灰塵,朝院外走去,“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嘛。”她扯著他衣服走,“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耍賴皮,他只得應下。

一場戲言,長大後說不定就忘了,不必太在乎小孩子的兒戲。

他們認識了很久,也相伴了很久。

深閨裏的女孩逐漸長開,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身硬功夫耍得颯美利落,偶爾披金戴銀,衣著華麗。

桐院裏的少年長到十六歲,入軍已有兩年,忙碌的身影在桐院和軍營來回穿梭,經常和家主同進同出。

虞小青有空會去為他接風,久而久之,和少年一起歸來的將士們對她愈加眼熟,也有在行軍堂就認識她的,其中也有易簡的夫人。

這年,他隨兄長擊敗蠻軍,在兩方僵持的局面中,他率軍偷入敵方主營,一刀砍下敵方大將的頭顱,壓退其士氣,再與兄長兩面夾擊,奪得贏戰,名遍天下。

一年後,他十七歲,將要遠征。

此行兇險,虞小青放心不下,平時不愛去寺廟的她,在他出征前幾天,去金鳳山求平安。

今日跪拜者不多,她帶上貢品,在佛前跪拜,祈禱完就出了這佛廟,想去下一地的許願樹求願。

她跟著其他信徒,在樹下的攤子上跟一個衣著樸素的長胡子老者要了條紅帶子,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心願。

老者留住她,“姑娘,你所求還願之人,可是名中帶‘鳳’的?”

虞小青連連點頭,“是啊,怎麽了老爺爺?”

老者擰眉盯她上下看著,對身邊的徒弟道:“去包裏把我那紅繩拿來。”

徒弟微楞,趕緊拿來東西,老者問清虞小青的生辰八字,右手又算另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將其分別寫到兩根紅繩上,拿去供奉百年的香鼎前熏香,然後泡在一碗水裏,待紅色暈滿水碗,打撈起來,把屬於她的紅繩綁在她手腕上,另一條有古銅幣的紅繩則交到她手心裏。

“給‘鳳’綁上,切忌解下,戴到斷為止,你也是。”

“多謝老爺爺。”雖不知這是何意,虞小青還是照做,回來就給鳳兮綁上了,打了死結。

鳳兮盯著手腕的紅繩,上面的墨跡暈染不清,無法辨認寫著什麽。

聽她的,他沒有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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