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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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曉川
那傳信的主人此刻還在去往一望無際的原野上。
馬車顛簸半路, 休息半路。
張永義勒繩停馬，鉆入車內，在坐箱下面翻找東西, 謝蘭機避腳幫忙一起, 無意驚動了熟睡的虞丹青。
堆物不便尋找, 他把放在底下的一把鋒長硬物拉出來，抱出裏面的壇子, 問：“喝不喝醴酒？這是你嫂嫂釀的。”
謝蘭機拂開她額前睡亂的碎發, 回應：“都要的。”
虞丹青任他弄著, 目光落在那把鋒長的硬物上, 是她剛進來不小心踢到的東西。
“張叔, 你布裏包著的，是一把劍？”她揣著答案, 不遮不掩。
張永義痛快暢飲一口酒, 聲音慵懶有度，“邊緣地帶治安不好，不是遇山匪就是被野獸追, 所以啊, 出門在外總得拿些東西防身。”
虞丹青瞇眼, “張叔是從風曉川來的吧, 那是什麽地方？”
張伯放下空碗，靠上車壁，低沈輕笑，一派懶懶散散的樣子，“一個沒有戰亂餓殍, 人人自立根生，家家戶戶皆為熟鄰之地, 我想應該算是世外桃源了吧。”
虞丹青來了興致，“像書裏的那種世外桃源？”
“嗯……差不多吧……”張永義不自覺拉長音尾，“其中真意還需姑娘自行體會，說多了可就沒意思了。”
“那……我們要待多久？”虞丹青雙手托頰問。
張永義揚眉，“我就是這裏的人，想待多久待多久。至於姑娘要待多久，得看腦病會何時好了。”
虞丹青覺得也是，不忘謝道：“前輩救病之恩，晚輩不勝感激。”
“甭客氣，一家人。”張永義掃看謝蘭機一眼道。
謝蘭機眉眼依舊溫然。
張永義收好幾人喝空的碗，整理放好東西，繼續趕路。
虞丹青沒了睡意，打算探望窗外風景消磨時間，掀開窗簾發現窗戶被釘死了，看架構的新舊程度，應該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識趣地沒有多問。
這個大叔身量高壯，一身布衣，穿著隨意，舉手投足盡顯豪放自然，波瀾不驚的常態，喜歡摸下巴思考，雙手布滿老繭可以看出舊年的刀疤。
一個人，一輛車，一把劍，從一個名為風曉川的地方迢迢趕到隨時可能發生生命意外的小鎮。
不可能是普通人。
那他呢？
虞丹青把心思轉移到謝蘭機身上。
他自說名喚鳳兮，跟隨義父在京城定居，冠姓為謝……
她試探問：“那我該叫你謝鳳兮？”
謝蘭機：“不必冠姓，鳳兮就行。”
外面響起張永義的馭馬聲，馬車骨碌碌再次動程，約莫坐了兩個時辰，天色暗下來，周邊隱約可溫流水潺潺之音，然後越來越近。
嘩嘩落水聲勢浩大，應是瀑布。
這時，馬車靠邊停下，張永義掀開車簾，對裏面的二位道：“要走水路了，當心坐好別落水。”
虞丹青心懷好奇，同他們一道走到水邊。
岸草長雜，張永義深入其中，把以草遮掩放著的舊色竹筏拉入水中，隨手抄起草裏一根直長竹竿站了上去。
他愜意地咬著方才順手扯的細穗，“站我前面。”
虞丹青廢話不多說，踩舟站穩，謝蘭機等她選好位置才踏上去。
三人同舟飄向瀑布，虞丹青擰眉，前方是山壁圍成的高崖，中間一條滾滾瀑布而下，一看就沒有路走。
她朝謝蘭機投入疑惑的目光。
謝蘭機收到虞丹青遞來的眼神，靠近她身後，雙手輕輕掌住她的兩邊頰，對瀑布的方向調整角度。
接著，虞丹青看見了裏面的暗道入口，一片漆黑，隱蔽在瀑布之後。
原來如此。
初行狹窄水低，竹筏剛好順其通行，三人也徹底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虞丹青怕出什麽意外，將信將疑，牢牢扯住謝蘭機衣角，他反過來握緊她的手。
游行數百米，低矮的狹道在見光以後越走越寬，最後通進與外隔絕的田園地方。
張永義靠岸停舟，給他們指了個方向，“先去和你大哥大嫂打聲招呼，我去外面把馬車收拾好，你們先去，我隨後就到。”
謝蘭機：“有勞張伯。”
虞丹青道謝完，眺望眼前的山水田園，忽然對這個神秘的地方有了強烈憧憬，想要親自解開所有的疑。
山路平寬婉轉，茫茫幽遠望不到盡頭，不知前方迷途，但有人山海景作伴，此行也算怡然自得。
***
山間稀稀疏疏住著一片人家，有的掩在林後，有的就坐在大馬路上，家門口溜著家犬。
“哞——”馬路上傳來一聲牛叫。
路間行來一頭牛，牛背上坐著一孩童，背著小竹簍，兩角朝天辮，開褂紅腿褲，露出兩截軟肥的小腿肚。
他身體左右悠悠搖擺，閉著眼睛，張嘴背誦：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最後三字他調皮吐出，睜開眼，擡手朝天轉了轉，落下指向遠處的山頭，“牧童在此，我的杏花村呢？”
正思忖中，他的草鞋被一股力量扯下，家犬叼著鞋子使勁蹂/躪，尾巴搖得不亦樂乎。
牧童習慣了它打招呼的方式，淡淡威脅道：“小黃，你再不還給我，我叫大黃撞死你。”
大黃就是他坐著的這頭牛。
小黃不聽，看眼自己的草鞋要成一團破草，牧童跳下去，把鞋子從它嘴裏搶了回來。
“本來就破，你還咬，下回把你狗牙拔了！”他邊罵邊穿已經被咬得變形的草鞋，五根腳指頭露出一大截。
話雖說著，牧童心裏卻沒有較真，翻身爬騎上牛背，繼續悠哉悠哉趕路，走到一半，他拍拍牛屁催促，停到一戶人家面前，往裏面大喊幾聲。
不多時，兩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孩童跑了出來，後面跟著眉開眼笑的年輕婦人。
牧童靦腆起來，他抓溜一把自己的朝天辮，道：“吳娘子，我和李佟小妹去放牛，過一陣就回。”
“可以，註意安全就行。”
牧童止不住歡喜，跳下牛背，把小妹抱上去坐著，和李佟做起左右護法，往下一座山走。
晴日山風也大，吹得三人神清氣爽。
忽而旁邊響起牙齒磕磕聲，牧童伸頭一探，李佟張嘴咬合，不知是吞風還是犯毛病，他翻了個白眼間，看到牛背上的小妹也在學。
牧童登時捶他一拳，“姓李的，你自己傻就行了，別把你妹帶壞！”
李佟一臉冤枉，“我在背書啊！過兩天夫子就要考了，我現在不背更待何時？杜甫的《清明》你背完啦？”
牧童嘖了一聲：“什麽杜甫的《清明》，那是杜牧的！我早背完了！”
“我不信！我考考你！”
“來來來，我不信你一個沒背熟的能考我什麽，幹脆就考下闕是哪兩句吧。”
李佟輕哼一聲，滿臉不服地盯他背誦。
只見牧童閉眼，昂首挺胸，嘴角勾起，“酒家欲問哪有酒，陳河遙指杏花村。”
好陌生，怎麽跟他背的不大一樣？
李佟細思琢磨，反應過來，心生打人的沖動，“陳河，你難道覺得我會傻到聽不出來嗎？”
陳河笑嘻嘻道：“那聽出來了，不正好說明你沒傻嗎？”
“……滾！”
陳河：“來，該換我考你了。”
李佟捂住耳朵朝前跑遠，耍賴皮地重覆不斷一句話，“不聽不聽不聽，我最煩背誦了！你再念你就是王八！”
陳河不屑一顧，礙於小妹還在這裏，沒追上去，不然高低給他兩腳。
行到草坡處，三人停了下來，打算就在此處逗留放牛。
陳河叫住前方的李佟，“快來看著你妹啊，別讓她亂跑！”
“幹啥呀，”李佟下意識看向他肩膀的竹簍背帶，微楞，“你又要去采藥？你奶奶的病不是好了大半嗎？”
“好是好了很多，可總得有人用藥不是？”
寨裏的王叔是最好的大夫，是風曉川少有的外地人，聽說他的醫師在江湖上是個很有威名的老爺爺，醫術十分高明，曾在宮中任職，養有很多厲害的弟子。
幾年前王叔剛來的時候還被寨裏人打成來探情報的奸賊，差點誤殺，還是剛回來的大哥哥認出他是那人的弟子，留了下來，好生招待，此後的日子他便在這裏救人妙治，族人也對他和善起來。
但也有人說，大哥哥曾經留王叔一命，完全是在看在他師父的面子上。
他師父救了大哥哥命懸一線的弟弟，帶回去藏著養起來，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了當朝首輔。
不過王叔本人也和善明德，大哥哥和族人都尊敬他。
陳河挖藥草也不只是為了奶奶，王叔年紀大了，頻繁上山采藥總是勞累，他多挖些既能幫奶奶治病，也能小小報答一下王叔。
李佟要看守年紀小愛粘人的妹妹，偶爾幫陳河找草藥，比他都還忙，兩邊都要顧，陳河索性叫他別幫了，可大多回來的時候，李佟總會把找好的藥草塞進他的竹簍裏。
這回陳河要去危險的山崖，還沒出發，李佟開口攔他，“你掉下去了我怎麽辦？過兩天考試我抄誰的？”
“……你良心被小黃吃啦？就不能盼點好的？”陳河不欲廢話，轉身離去，“又不是沒爬過，怕什麽，小爺我功夫有的是，以為我是你呀？打人都打不過。”
李佟羞紅臉欲要反駁，但又想起被陳河按在地上揍的樣子，氣得在原地憤憤咬牙，又越想越氣，對遠去的背影吼道：“陳河！早晚有一天，我會比你強！”
陳河沒有回頭，擺了擺手，背影漸漸沒入原野中。
山崖多生稀草，找過的幾處基本都薅完了，都在陳河能夠應付的能力內，還有兩處高崖陡峭險峻，他猶豫許久，直至今日決心去探，就當考驗功夫紮不紮實了。
他給自己套上長繩，小心踩著崖壁的凸石攀爬，把見過和沒見過的統統收納簍裏。
而不遠處的林間，路過一男一女的年輕人。
不知不覺爬到一半，下面雜草太深，怕遇蛇，陳河沒帶避蟲藥，打算原路返回。
他不敢走錯路，慢慢往上爬，上半身剛爬到崖頂，擡頭，就和一個陌生的女子對視。
陳河嚇得大叫一聲，腳下一滑往後倒去，女子手疾眼快拉住他衣襟，像提小雞一樣把自己拉了上去。
他驚慌失措，屏住呼吸，一是疑惑為何有陌生面孔出現，二是沒見過如此姣好貌美的姐姐，她身後站的年輕男子也是儀表堂堂，清風明月，倆人看著般配極了，檀郎謝女。
虞丹青站直身，環臂看他，“你一個人爬崖，就不怕掉下去？”
她和謝蘭機老遠就看到有個小小的黑影在崖壁爬動，起初還以為是只熊崽，沒想到竟是個孩童，忙不疊過來看人有沒有事。
陳河腳下像被燙了似的，急眼道：“要不是你嚇我，我剛才肯定不會出意外！”
他說完就要跑，被虞丹青一把拽了回去。
“你跑什麽？姐姐想請你幫個忙，帶下路如何？有報答。”
“誰要你報答！你們是怎麽進來的？我要去告訴大哥哥，把你們關起來！”
風曉川突然出現的陌生面孔，會受到格外重視。這方山地沒什麽人，進這兒的路更是隱蔽至極，幾乎沒有過路人誤闖，哪怕江湖有人來探路，也不曾找對入口。
這兩個人太可怕了，居然都找進寨子裏來了！
陳河使勁掙紮，一心想著去報信，三腳貓功夫被虞丹青連連壓制，差點就要哭了。
見狀，虞丹青收下幾分力，立刻表明道：“我們是張永義大哥帶路進來治病的，想和當家的見一面。”
下一秒她指向身後的作證人謝某，幫他表明身份。
“他叫鳳兮，你認得嗎？”
“啥？”陳河瞪大眼睛，激動萬分，“是大娘子口中的那個鳳兮嗎？是不是那個馬上舞……”
謝蘭機朝陳河作噓的手勢，目光柔和，望著他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陳河警惕起來，“我為何要告訴你？”
謝蘭機不強求他，“行，那我不問。不過我們想懇請你幫個忙，我多年未顧風曉川，有些忘記回家的路，不知小兄弟可願施下善意？”
陳河打斷他，“你真是鳳兮哥？”
“是。”
陳河視線在他眉眼間仔細流轉，遠看和大哥哥的神韻有些相似，近看卻各有不同。
不行，他還是不信。
從他記事起，鳳兮這人就只活在族人口中，從未見過本人，不可能突然出現。
“你怎麽證明你是鳳兮？大家都說他打架特別厲害，什麽都會。你看著分明就是個讀書人，一點兒也不像。”
謝蘭機理解他的質疑，耐心建議道：“若是不信，你可以提前去跟當家的說一聲。”
陳河雙手叉腰，“我正想去呢！你們都別攔我！”
他氣沖沖返回放牛的山，後面倆人默契跟上。
陳河跑得快當，趕在他們前面找到李佟，一把抓住他臂膀，喊道：“快去找當家的，有兩個賊人闖進來了，他們知道張叔名字，肯定綁架了張叔！”
管他真相是什麽，先找借口報了信再說。他爬崖用了大半力氣，又是跑回來的，沒有力氣再去奔途。
“啊？”李佟一臉茫然，在他趕鴨子上架的氣勢下，心急火燎地撒腿往屋舍方去。
還沒跑到當家的家門口，半路跳出一抹瘦影，紅衣長發，動作敏捷，看著十二三歲，攔截他的去路。
“大白天的跑這麽快，你見鬼啦？”少女秀眉輕挑。
李佟如見救星，就差跪下求人了，他比劃道：“比見鬼還可怕！有兩個外地的進來了，陳河讓我來找當家的。燕子姐姐，當家的和大娘子在不在啊？！”
小燕子心臟猛然一跳，“來者可報了姓名？”
“他說他叫鳳兮。”
小燕子瞳孔一縮，對不遠處的某棵樹吼道：“你再掛那兒破樹小心我一腳踹死你！還不趕緊去告訴爹，叔父叔母到了！”
躺在樹梢的少年噗通摔落在草地上，他吐出嘴裏的雜草，“什麽？！叔父真辭官了？太好了，他可以天天陪我舞劍了！”
小燕子沒了耐心，“你少廢話，還不趕緊去！”
少年收起紈絝樣，一溜煙沒了影。
李佟為小燕子帶路去他們放牛的草地，途中她做了數重心理準備，在看見人的那刻全都堵在心口，一句“叔父”便含了幾年分別的萬語千言。
聽見聲音，在原地等候的三人齊齊回頭，少女朝他們招手奔來，笑容燦爛。
陳河很少看見燕子姐這麽笑，他後退一步，打量這對男女。
難不成真是本人？！
……那完了，他剛剛造謠的報信內容豈不是得傳進當家的耳裏？
虞丹青扯了下謝蘭機衣角，壓低聲音：“這就是你哥的女兒？”
“嗯，性格有點難以對付，和你小時候差不多。”
虞丹青頓口止聲，無言以對。這人說話慣會嗆人，但又氣不起來。
思量之中，那少女已經站到跟前，對她禮貌喊了聲叔母，眼神真誠熱烈。
陳河：嗬吶！還是夫妻？！
燕子姐哪會出錯，她認人肯定就是對的，眼見她喊著叔父叔母，陳河也顧不上那麽多，兩步三鞠躬張嘴也是“叔父叔母”。
謝蘭機揚眉，沒有說話。
小燕子無話可說，懶得糾正。
虞丹青覺得這孩童甚是可愛，在旁邊笑出了聲，但很快笑容凝固，因為他們喊的稱呼一致，看不出撒謊之意，都太真誠。
她漸漸反應一個一直不敢相信的事實，她和他好像是……真夫妻。
那她之前偷跑算什麽……算笑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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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物不便尋找, 他把放在底下的一把鋒長硬物拉出來，抱出裏面的壇子, 問：“喝不喝醴酒？這是你嫂嫂釀的。”
謝蘭機拂開她額前睡亂的碎發, 回應：“都要的。”
虞丹青任他弄著, 目光落在那把鋒長的硬物上, 是她剛進來不小心踢到的東西。
“張叔, 你布裏包著的，是一把劍？”她揣著答案, 不遮不掩。
張永義痛快暢飲一口酒, 聲音慵懶有度，“邊緣地帶治安不好，不是遇山匪就是被野獸追, 所以啊, 出門在外總得拿些東西防身。”
虞丹青瞇眼, “張叔是從風曉川來的吧, 那是什麽地方？”
張伯放下空碗，靠上車壁，低沈輕笑，一派懶懶散散的樣子，“一個沒有戰亂餓殍, 人人自立根生，家家戶戶皆為熟鄰之地, 我想應該算是世外桃源了吧。”
虞丹青來了興致，“像書裏的那種世外桃源？”
“嗯……差不多吧……”張永義不自覺拉長音尾，“其中真意還需姑娘自行體會，說多了可就沒意思了。”
“那……我們要待多久？”虞丹青雙手托頰問。
張永義揚眉，“我就是這裏的人，想待多久待多久。至於姑娘要待多久，得看腦病會何時好了。”
虞丹青覺得也是，不忘謝道：“前輩救病之恩，晚輩不勝感激。”
“甭客氣，一家人。”張永義掃看謝蘭機一眼道。
謝蘭機眉眼依舊溫然。
張永義收好幾人喝空的碗，整理放好東西，繼續趕路。
虞丹青沒了睡意，打算探望窗外風景消磨時間，掀開窗簾發現窗戶被釘死了，看架構的新舊程度，應該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識趣地沒有多問。
這個大叔身量高壯，一身布衣，穿著隨意，舉手投足盡顯豪放自然，波瀾不驚的常態，喜歡摸下巴思考，雙手布滿老繭可以看出舊年的刀疤。
一個人，一輛車，一把劍，從一個名為風曉川的地方迢迢趕到隨時可能發生生命意外的小鎮。
不可能是普通人。
那他呢？
虞丹青把心思轉移到謝蘭機身上。
他自說名喚鳳兮，跟隨義父在京城定居，冠姓為謝……
她試探問：“那我該叫你謝鳳兮？”
謝蘭機：“不必冠姓，鳳兮就行。”
外面響起張永義的馭馬聲，馬車骨碌碌再次動程，約莫坐了兩個時辰，天色暗下來，周邊隱約可溫流水潺潺之音，然後越來越近。
嘩嘩落水聲勢浩大，應是瀑布。
這時，馬車靠邊停下，張永義掀開車簾，對裏面的二位道：“要走水路了，當心坐好別落水。”
虞丹青心懷好奇，同他們一道走到水邊。
岸草長雜，張永義深入其中，把以草遮掩放著的舊色竹筏拉入水中，隨手抄起草裏一根直長竹竿站了上去。
他愜意地咬著方才順手扯的細穗，“站我前面。”
虞丹青廢話不多說，踩舟站穩，謝蘭機等她選好位置才踏上去。
三人同舟飄向瀑布，虞丹青擰眉，前方是山壁圍成的高崖，中間一條滾滾瀑布而下，一看就沒有路走。
她朝謝蘭機投入疑惑的目光。
謝蘭機收到虞丹青遞來的眼神，靠近她身後，雙手輕輕掌住她的兩邊頰，對瀑布的方向調整角度。
接著，虞丹青看見了裏面的暗道入口，一片漆黑，隱蔽在瀑布之後。
原來如此。
初行狹窄水低，竹筏剛好順其通行，三人也徹底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虞丹青怕出什麽意外，將信將疑，牢牢扯住謝蘭機衣角，他反過來握緊她的手。
游行數百米，低矮的狹道在見光以後越走越寬，最後通進與外隔絕的田園地方。
張永義靠岸停舟，給他們指了個方向，“先去和你大哥大嫂打聲招呼，我去外面把馬車收拾好，你們先去，我隨後就到。”
謝蘭機：“有勞張伯。”
虞丹青道謝完，眺望眼前的山水田園，忽然對這個神秘的地方有了強烈憧憬，想要親自解開所有的疑。
山路平寬婉轉，茫茫幽遠望不到盡頭，不知前方迷途，但有人山海景作伴，此行也算怡然自得。
***
山間稀稀疏疏住著一片人家，有的掩在林後，有的就坐在大馬路上，家門口溜著家犬。
“哞——”馬路上傳來一聲牛叫。
路間行來一頭牛，牛背上坐著一孩童，背著小竹簍，兩角朝天辮，開褂紅腿褲，露出兩截軟肥的小腿肚。
他身體左右悠悠搖擺，閉著眼睛，張嘴背誦：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最後三字他調皮吐出，睜開眼，擡手朝天轉了轉，落下指向遠處的山頭，“牧童在此，我的杏花村呢？”
正思忖中，他的草鞋被一股力量扯下，家犬叼著鞋子使勁蹂/躪，尾巴搖得不亦樂乎。
牧童習慣了它打招呼的方式，淡淡威脅道：“小黃，你再不還給我，我叫大黃撞死你。”
大黃就是他坐著的這頭牛。
小黃不聽，看眼自己的草鞋要成一團破草，牧童跳下去，把鞋子從它嘴裏搶了回來。
“本來就破，你還咬，下回把你狗牙拔了！”他邊罵邊穿已經被咬得變形的草鞋，五根腳指頭露出一大截。
話雖說著，牧童心裏卻沒有較真，翻身爬騎上牛背，繼續悠哉悠哉趕路，走到一半，他拍拍牛屁催促，停到一戶人家面前，往裏面大喊幾聲。
不多時，兩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孩童跑了出來，後面跟著眉開眼笑的年輕婦人。
牧童靦腆起來，他抓溜一把自己的朝天辮，道：“吳娘子，我和李佟小妹去放牛，過一陣就回。”
“可以，註意安全就行。”
牧童止不住歡喜，跳下牛背，把小妹抱上去坐著，和李佟做起左右護法，往下一座山走。
晴日山風也大，吹得三人神清氣爽。
忽而旁邊響起牙齒磕磕聲，牧童伸頭一探，李佟張嘴咬合，不知是吞風還是犯毛病，他翻了個白眼間，看到牛背上的小妹也在學。
牧童登時捶他一拳，“姓李的，你自己傻就行了，別把你妹帶壞！”
李佟一臉冤枉，“我在背書啊！過兩天夫子就要考了，我現在不背更待何時？杜甫的《清明》你背完啦？”
牧童嘖了一聲：“什麽杜甫的《清明》，那是杜牧的！我早背完了！”
“我不信！我考考你！”
“來來來，我不信你一個沒背熟的能考我什麽，幹脆就考下闕是哪兩句吧。”
李佟輕哼一聲，滿臉不服地盯他背誦。
只見牧童閉眼，昂首挺胸，嘴角勾起，“酒家欲問哪有酒，陳河遙指杏花村。”
好陌生，怎麽跟他背的不大一樣？
李佟細思琢磨，反應過來，心生打人的沖動，“陳河，你難道覺得我會傻到聽不出來嗎？”
陳河笑嘻嘻道：“那聽出來了，不正好說明你沒傻嗎？”
“……滾！”
陳河：“來，該換我考你了。”
李佟捂住耳朵朝前跑遠，耍賴皮地重覆不斷一句話，“不聽不聽不聽，我最煩背誦了！你再念你就是王八！”
陳河不屑一顧，礙於小妹還在這裏，沒追上去，不然高低給他兩腳。
行到草坡處，三人停了下來，打算就在此處逗留放牛。
陳河叫住前方的李佟，“快來看著你妹啊，別讓她亂跑！”
“幹啥呀，”李佟下意識看向他肩膀的竹簍背帶，微楞，“你又要去采藥？你奶奶的病不是好了大半嗎？”
“好是好了很多，可總得有人用藥不是？”
寨裏的王叔是最好的大夫，是風曉川少有的外地人，聽說他的醫師在江湖上是個很有威名的老爺爺，醫術十分高明，曾在宮中任職，養有很多厲害的弟子。
幾年前王叔剛來的時候還被寨裏人打成來探情報的奸賊，差點誤殺，還是剛回來的大哥哥認出他是那人的弟子，留了下來，好生招待，此後的日子他便在這裏救人妙治，族人也對他和善起來。
但也有人說，大哥哥曾經留王叔一命，完全是在看在他師父的面子上。
他師父救了大哥哥命懸一線的弟弟，帶回去藏著養起來，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了當朝首輔。
不過王叔本人也和善明德，大哥哥和族人都尊敬他。
陳河挖藥草也不只是為了奶奶，王叔年紀大了，頻繁上山采藥總是勞累，他多挖些既能幫奶奶治病，也能小小報答一下王叔。
李佟要看守年紀小愛粘人的妹妹，偶爾幫陳河找草藥，比他都還忙，兩邊都要顧，陳河索性叫他別幫了，可大多回來的時候，李佟總會把找好的藥草塞進他的竹簍裏。
這回陳河要去危險的山崖，還沒出發，李佟開口攔他，“你掉下去了我怎麽辦？過兩天考試我抄誰的？”
“……你良心被小黃吃啦？就不能盼點好的？”陳河不欲廢話，轉身離去，“又不是沒爬過，怕什麽，小爺我功夫有的是，以為我是你呀？打人都打不過。”
李佟羞紅臉欲要反駁，但又想起被陳河按在地上揍的樣子，氣得在原地憤憤咬牙，又越想越氣，對遠去的背影吼道：“陳河！早晚有一天，我會比你強！”
陳河沒有回頭，擺了擺手，背影漸漸沒入原野中。
山崖多生稀草，找過的幾處基本都薅完了，都在陳河能夠應付的能力內，還有兩處高崖陡峭險峻，他猶豫許久，直至今日決心去探，就當考驗功夫紮不紮實了。
他給自己套上長繩，小心踩著崖壁的凸石攀爬，把見過和沒見過的統統收納簍裏。
而不遠處的林間，路過一男一女的年輕人。
不知不覺爬到一半，下面雜草太深，怕遇蛇，陳河沒帶避蟲藥，打算原路返回。
他不敢走錯路，慢慢往上爬，上半身剛爬到崖頂，擡頭，就和一個陌生的女子對視。
陳河嚇得大叫一聲，腳下一滑往後倒去，女子手疾眼快拉住他衣襟，像提小雞一樣把自己拉了上去。
他驚慌失措，屏住呼吸，一是疑惑為何有陌生面孔出現，二是沒見過如此姣好貌美的姐姐，她身後站的年輕男子也是儀表堂堂，清風明月，倆人看著般配極了，檀郎謝女。
虞丹青站直身，環臂看他，“你一個人爬崖，就不怕掉下去？”
她和謝蘭機老遠就看到有個小小的黑影在崖壁爬動，起初還以為是只熊崽，沒想到竟是個孩童，忙不疊過來看人有沒有事。
陳河腳下像被燙了似的，急眼道：“要不是你嚇我，我剛才肯定不會出意外！”
他說完就要跑，被虞丹青一把拽了回去。
“你跑什麽？姐姐想請你幫個忙，帶下路如何？有報答。”
“誰要你報答！你們是怎麽進來的？我要去告訴大哥哥，把你們關起來！”
風曉川突然出現的陌生面孔，會受到格外重視。這方山地沒什麽人，進這兒的路更是隱蔽至極，幾乎沒有過路人誤闖，哪怕江湖有人來探路，也不曾找對入口。
這兩個人太可怕了，居然都找進寨子裏來了！
陳河使勁掙紮，一心想著去報信，三腳貓功夫被虞丹青連連壓制，差點就要哭了。
見狀，虞丹青收下幾分力，立刻表明道：“我們是張永義大哥帶路進來治病的，想和當家的見一面。”
下一秒她指向身後的作證人謝某，幫他表明身份。
“他叫鳳兮，你認得嗎？”
“啥？”陳河瞪大眼睛，激動萬分，“是大娘子口中的那個鳳兮嗎？是不是那個馬上舞……”
謝蘭機朝陳河作噓的手勢，目光柔和，望著他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陳河警惕起來，“我為何要告訴你？”
謝蘭機不強求他，“行，那我不問。不過我們想懇請你幫個忙，我多年未顧風曉川，有些忘記回家的路，不知小兄弟可願施下善意？”
陳河打斷他，“你真是鳳兮哥？”
“是。”
陳河視線在他眉眼間仔細流轉，遠看和大哥哥的神韻有些相似，近看卻各有不同。
不行，他還是不信。
從他記事起，鳳兮這人就只活在族人口中，從未見過本人，不可能突然出現。
“你怎麽證明你是鳳兮？大家都說他打架特別厲害，什麽都會。你看著分明就是個讀書人，一點兒也不像。”
謝蘭機理解他的質疑，耐心建議道：“若是不信，你可以提前去跟當家的說一聲。”
陳河雙手叉腰，“我正想去呢！你們都別攔我！”
他氣沖沖返回放牛的山，後面倆人默契跟上。
陳河跑得快當，趕在他們前面找到李佟，一把抓住他臂膀，喊道：“快去找當家的，有兩個賊人闖進來了，他們知道張叔名字，肯定綁架了張叔！”
管他真相是什麽，先找借口報了信再說。他爬崖用了大半力氣，又是跑回來的，沒有力氣再去奔途。
“啊？”李佟一臉茫然，在他趕鴨子上架的氣勢下，心急火燎地撒腿往屋舍方去。
還沒跑到當家的家門口，半路跳出一抹瘦影，紅衣長發，動作敏捷，看著十二三歲，攔截他的去路。
“大白天的跑這麽快，你見鬼啦？”少女秀眉輕挑。
李佟如見救星，就差跪下求人了，他比劃道：“比見鬼還可怕！有兩個外地的進來了，陳河讓我來找當家的。燕子姐姐，當家的和大娘子在不在啊？！”
小燕子心臟猛然一跳，“來者可報了姓名？”
“他說他叫鳳兮。”
小燕子瞳孔一縮，對不遠處的某棵樹吼道：“你再掛那兒破樹小心我一腳踹死你！還不趕緊去告訴爹，叔父叔母到了！”
躺在樹梢的少年噗通摔落在草地上，他吐出嘴裏的雜草，“什麽？！叔父真辭官了？太好了，他可以天天陪我舞劍了！”
小燕子沒了耐心，“你少廢話，還不趕緊去！”
少年收起紈絝樣，一溜煙沒了影。
李佟為小燕子帶路去他們放牛的草地，途中她做了數重心理準備，在看見人的那刻全都堵在心口，一句“叔父”便含了幾年分別的萬語千言。
聽見聲音，在原地等候的三人齊齊回頭，少女朝他們招手奔來，笑容燦爛。
陳河很少看見燕子姐這麽笑，他後退一步，打量這對男女。
難不成真是本人？！
……那完了，他剛剛造謠的報信內容豈不是得傳進當家的耳裏？
虞丹青扯了下謝蘭機衣角，壓低聲音：“這就是你哥的女兒？”
“嗯，性格有點難以對付，和你小時候差不多。”
虞丹青頓口止聲，無言以對。這人說話慣會嗆人，但又氣不起來。
思量之中，那少女已經站到跟前，對她禮貌喊了聲叔母，眼神真誠熱烈。
陳河：嗬吶！還是夫妻？！
燕子姐哪會出錯，她認人肯定就是對的，眼見她喊著叔父叔母，陳河也顧不上那麽多，兩步三鞠躬張嘴也是“叔父叔母”。
謝蘭機揚眉，沒有說話。
小燕子無話可說，懶得糾正。
虞丹青覺得這孩童甚是可愛，在旁邊笑出了聲，但很快笑容凝固，因為他們喊的稱呼一致，看不出撒謊之意，都太真誠。
她漸漸反應一個一直不敢相信的事實，她和他好像是……真夫妻。
那她之前偷跑算什麽……算笑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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