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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若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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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若離(七)

大家都說, 亓淵變了。

在棠杳面前他始終如此,但在外人眼裏,他們覺得這總愛陰晴不定的殿下變得更溫和了, 也比往常變得客氣一些。

婚後這幾天, 亓淵一直陪在棠杳身邊, 後來想起有個地方已經許久未去。

“姐姐,我們回柳書苑看看可好?有一年沒去了。”

當年之事說來也酸澀, 曾落在身上的戒尺成為多年後不可磨滅的印記。

比起他們所走的路, 戒尺又算得了什麽呢?

何況那持尺之人從未想把戒加身於他們。

二人一身素衣常服攜手去了柳書苑, 然而門口的牌匾早已摘下, 只剩清掃的宮人。

亓淵上前問:“柳先生何在?”

宮人楞了一下, 看清他後,恭敬道:“回殿下, 柳先生已在三個月前告老還鄉了。”

“……這樣嗎?”

亓淵悵然看向旁邊的池塘, 清澈見底,一片清凈。

“池塘裏的魚都哪兒去了?”他又問。

宮人心裏有點納悶為何他提問如此之多,卻也老實回答:“柳先生搬走後, 池塘裏的魚死了大片, 掌事的便讓我們把死魚拋了, 活魚放到後宮那處養, 那裏有人餵。”

也罷。

亓淵和棠杳駐足片刻,離開了這裏。

***

這之後,亓淵一直在忙朝中事。

四月中,禦試將舉,朝廷為此忙了一陣, 主考的萬慶帝也不例外,同臣商議好提前布置完考殿, 就等試日一到,賢才畢至。

禦試三年一回,陛下重視,朝廷把關嚴格,無關之人都不得過問過碰,有關之人也脫離不得陛下眼外,防止賄賂洩題。

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人還是之多,沒人敢做這殺頭的事,一連下來也還順利,等到了禦試那日。

群賢入殿入坐,執筆文墨,一坐就是一天。

時辰到,被喚來作主監的亓淵叫停,將所有考卷一一呈給主位上的萬慶帝,由他選定,閱畢,副監把深得陛下心的賢才之名排好寫上,再公眾宣布。

這本是朝廷為之歡喜之事,慶祝他們苦讀多年終得抱負。

但總有例外。

萬慶帝遇刺,刺客乃禦試的第一。

所有考生都傻了眼,亓淵一腳踹倒刺客,奪過他的暗器將其反制,冷聲呵斥:“誰叫你行刺的?說!”

青年被他死死壓在案上,脖間的利器令他動彈不得,隨著亓淵的逼問,他意外地有些情緒失控。

亓淵看出一絲端倪。

洶湧的侍衛怕落得一個救駕來遲之罪,想一刀了結書生的性命。

“慢!”亓淵擡手,看向萬慶帝,“父皇,此人行刺太過蹊蹺,很可能是背後有人指使,兒臣以為應先關審。”

至於罪名,已成定局。怨殺天子,死罪遷族。

萬慶帝冷冷看著剛被緝拿的兇手,頓覺剛才對他文采的欣悅感到惡心,卻又頗為好奇,也覺亓淵言之有理。

“朕很想知道,深得朕心的賢才到底有什麽理由刺客朕!把他拖到地牢裏好好審,審出來了再一杯毒酒賜死,還有,再好好查一下他的來歷!”

旋即,他又搖頭冷笑:“可惜了,你的家人也要跟你殉葬。”

歹念向君,必不能活。

躺在地上的青年喉裏湧出一股血,眼神泛涼,看著萬慶帝,輕笑一聲。

他笑什麽,無人關心,很快被侍衛麻溜地拖下去關了起來。

第一天沒有審出什麽,這讓萬慶帝也失了一半興趣,教人去查背景,卻意外發現此人早已父母雙亡,也沒有其他至親。

他行刺之舉也套不出話,只一個嚷嚷說皇帝該死。

還有,他要見一個人。

***

寂寥的庭院闖入一個鼠輩,太監點頭哈腰行禮,把聽到的消息半句不漏地道出。

“什麽?那個不要命的書生要見亓淵?”

亓明盛手中轉動的玩物停了下來,思忖道:“此人甚奇,禦試刺帝不說,還敢厚著臉皮讓皇子聽命於他,有意思,不過……”

他眼珠子轉向對面的中年女人,“母妃,您覺得這其中會不會有古怪?”

懷裏抱著嬰孩的女人擡頭,容顏未老的臉龐依然麗色淡淡,她道:“有與沒有,又豈是你我能猜出的?陛下正在氣頭上,這書生活不過三日,說與不說都是死。但他無任何至親,又想傳喚十二殿下,倒讓我有些心懸……”

她心有不安。

“叫人盯緊十二殿,倘若他有去往地牢的動向,定要及時回來稟報。別教其他人看見了。”

說著,坐不住的她把嬰孩送到亓明盛手裏,“我還有佛經沒念,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

嬰孩一到亓明盛手裏就哭哭啼啼,他還沒來得及回貴妃的話,臉上的凝愁化作淡淡溺和,輕輕拍哄道:“不哭不哭,是不是餓了呀?爹爹抱你回去找乳娘。”

哭啼難止,亓明盛也是無奈,用水潔凈拇指放入她的嘴裏含著。

“都說男孩的哭聲大,怎麽我聽女孩的哭聲也不小?罷了,你們去尋乳娘來,本殿先回宮找八王妃。”

一旁的兩個宮女行禮應下,趕忙去了。

***

另一邊,被死囚傳喚的亓淵正坐在十二殿與棠杳共茶,與共事也無異。

他的心事從來只對她一個人說,不論有關朝堂還是個人。

萬慶帝派人速速封鎖遇刺消息,親身經歷的亓淵正好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知給她聽。

“一個人耗費幾年光陰考取功名,卻只為今日一舉——刺殺今上。我實在想不通他何逢出身平凡,為何會與陛下有如此深仇大怨,更無任何至親相助,不僅衣食有足,且還安然無恙考進了京,此人也算是有些本事。”

棠杳:“你知道他名字?”

“狀元郎的名字,當然好記。”

“是什麽樣的暗器?”棠杳目光定在他的掌心,“還疼嗎?”

亓淵手上的傷是阻止行刺奪刀不小心劃到的,淡淡勾唇:“不疼,一把破刀而已。”

下一秒他眸色倏冷,又道:“以往從沒有書生敢做這等滅族之事,禦試進考的搜查不如以往嚴,所以讓何逢鉆了空子。我倒是想,他或許就是仗著無親無故,才敢走這條死路。生死只有他一人,顧及的自然也就不多。但我好奇的是,他為何刺殺陛下,又為何想見我。”

棠杳放下唇邊的杯子,看著他,“那你要去嗎?”

亓淵微笑:“當然去。”

棠杳也覺此事不對,刺客除了是沖陛下來的,也是指明了要見亓淵,可一刺客求見皇子,難免會讓人浮想聯翩。

“萬一刺客汙蔑你莫須有之罪名,這該如何?”她不放心。

“不會,人證物證俱在,何逢在牢裏耍不出什麽新花樣,栽贓只會加快死亡。”言畢,他覺得她的憂色莫名有些可愛,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

棠杳:“那你定要當心,畢竟是動過刀子的人。”

死囚欲求,來者俱應。

當夜,亓淵獨自來到牢獄,獄卒一看是他立馬吊起了嗓子眼,問他是否應書生之邀而來,亓淵答是。

獄卒自然不敢攔,好心好意幾句便領他去了某間地牢。

亓淵請退獄卒,目視前方。

何逢被鎖錮在刑樁上,滿身血痕,蓋不住骨子的硬氣,聽到動靜也無動於衷,但在少年的黑靴踩入他眼簾時,他擡起頭來。

笑了。

亓淵止步於他五步之外,問:“你笑什麽?”

何逢嘴角還流著新鮮的血,他不怕死的神情有了一絲異樣,緩緩吐出二字:

“我高興啊。”

亓淵挑眉,“你就這麽想死?”

“當然不是。”何逢咧嘴,“我開心的是,你終於能聽到我的供詞。”

亓淵神經一緊,心中不明,“你的供詞?莫非你藏這一整日的原因是想將實情告知於我?陛下耐心不多,難道你就不怕見到我之前先上路麽?”

“不,你會來見我。”

亓淵認真打量他,“那你說,你的供詞是什麽?”

“我糾正一下,不是供詞,是秘密。”何逢笑看他,聲音輕輕的。

“第一個秘密,我不姓何,我姓海。”

亓淵淡漠的臉色展現幾分狐疑,繼續聽他說下去。

何逢垂眸對上少年熾熱的目光,慢慢說下去,“我出生在某個世家,非少爺公子,而是奴仆之子,爹娘奉小姐謀生多年,後來我五歲那年突發家難,世家之主死於重罪,其餘人無一幸免,上至老婦,下有孩童。我得爹娘死前庇佑,僥幸逃了出來。”

“主飛入龍宮,但為河邊草。她誕下一怪子,其也應當戴罪而死,但她卻以三尺白綾換來孩子的存活之機,遺願至今。”

霎時,亓淵渾身凝固,臉上的表情漸漸轉變。

“我本心奮走仕途是欲求存,卻在半途窺知當年一案有蹊蹺,所以考取這功名,為殺一個人,也為了見一個人。”何逢無視少年的反應,言語不休。

“這麽多年,我日夜都在懼怕那個人死在這高墻之內,得知他後來的日子也還過得如意,我的恨好像少了,也好像多了。也許我不會走到這一步,但意外的是,我過了禦試的資格。一想到要見他,我便知道自己的下場是什麽。”

亓淵無法鎮定,大闊腳步逼到他跟前,眼睛淡紅著,“所以,你……是海家的人?”

青年淡笑著,“殿下錯了,我只是海家的奴仆。”

“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告訴我!”亓淵激動抓住他的雙臂,後覺觸動他的刑傷,又放開了手,強行壓低粗重的呼吸,“你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些?!”

海逢也在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他看了看地牢的走道,確保無人才壓低聲道:“那件案子過了寧水縣的查據後,寧水縣一夜之間換血不換皮,舊臣換新人,而案件的痕跡在寧水縣消失無影,我懷疑那些白紙黑字被轉移到了皇宮內,裏面一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當年之事亓淵還小,他懂事後,海家有關寧水縣一案早已成為禁詞,棠杳也是幾句話帶過,不願祥說,就連他自己涉政之後也沒有找到半點相關案料。

猶如人間蒸發了一樣。

海逢說的話再次勾起了亓淵舊年心底的疑心。

亓淵恢覆冷靜,一字一句道:“此案事大,上滅海家三族,若有隱情,實乃慘無人道;若是杜撰,你可知辱君聖名是何罪嗎?”

突然出現的人與前事有牽扯,是真是假尚要有眼分辨,他沒傻到那個地步。

海逢:“我從未覺得手上沾盡血的暴徒配當聖人。”

亓淵心裏毫無波瀾。他們之間不過是兩個奉君的笑面虎,誰也不比誰忠。

“你如何知有隱情?”亓淵橫眉問。

“如若我說我去過寧水縣,可能還不足以讓殿下相信。”

“可若我以曾在寧水縣縣衙任職一歷來押,殿下信不信?如若不然,殿下大可去百政司查寧水縣縣衙任職官員履歷,看有沒有我何逢的名字。膽敢欺主,天打雷劈。”

亓淵胸口悶痛,別過頭去,“我不是你主子,別這麽叫我。”

“可殿下身上畢竟流著海家的血脈,叫還是該叫的。”

海逢繼續道:“殿下,看到你如今生活已算半成美滿,我也曾想把實情按沈下去,可每當回想海娘娘白白用性命換來你的平安,我只有一個念頭,殿下是與娘娘骨肉相連的親子,該讓她死得瞑目。”

亓淵回過頭來,精神潰敗到北,“你為了這些親自送命值得嗎?哪怕你認了這狀元之名,往後也有大把機會重覆黑白事!海家死的人還不夠多嗎?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為什麽又要跳進來?”

他從沒這麽失態過。

“哪怕海家是死有餘辜,我也認了!可偏偏有人跑過來告訴我,海家滅門另有隱情!你讓我……”

海逢:“比起做狗賊手下的走狗,我寧願去死。”

“海逢,我真的祈禱你所話全假。”

“我也希望。”

亓淵平覆好糟態,沈澱下來,掃過血淋淋的他,背對而去。

“……你所說的,我會親自再查。一路走好,我會替你收屍。”

海逢笑笑:“殿下客氣,我之榮幸。”

望著遠去的孑然背影,海逢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

亓淵從牢獄出來,停在回往十二殿的半路上,仰頭見滿星明月,只覺明日的烈陽會把人活活燒死。

他越來越怕,腳步越發地慢。

不記得在門口站了多久他才進殿,正在案前作畫的棠杳擱筆在一旁,下椅來迎。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他都跟你聊了什麽?”

“……沒什麽,將死之人的遺言而已。”亓淵心跳得慌,避開棠杳的視線,繞到後方抱住她,頭往她的頸窩處靠了靠,扯開話題,“回來得晚姐姐就別等了,早些休息。”

棠杳不知所以然,看他一副疲憊的樣子也不好說什麽,輕聲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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