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夢生花香(一)

關燈
夢生花香(一)

姓亓……名淵……

謝蘭機沈睡迷夢的意識恍醒大半。

亓淵是萬慶帝的第十二皇子, 不受寵且草草下葬,載入史冊的記事不多,幾乎一筆帶過。

謝蘭機步入仕途後, 反覆閱全正史, 登相後也除壓過那些荒謬的野史。

萬慶帝的寵妃東拼西湊都有一頁, 而這位十二殿下,史冊記載僅寥寥幾句, 尤為一句讓他印象深刻:少時戀女侍, 心疾隱重, 性情狂傲。

在重德重育的亓氏帝王家能有這般評語者, 少之又少。

史冊正謹慎言, 史官一向紀實述載。若有造假,唯帝允之。

亓淵的生母海茹煙, 出身書香門第, 幼時善歌能詩,被譽為才女蔡氏轉世,十五歲入宮, 溫善賢德, 十八歲封賢妃, 誕下十二皇子。

謝蘭機如夢初醒, 在睜眼前,又聽女子哼著歌謠,借著亓淵的眼,睹見了百年前的北周皇宮。

史冊白紙黑字的記載幻化成活景活人,過去的舊事重演……

眼前, 年輕女子皎容如畫,淡雅質麗, 透著書香氣息,兼散著母性的慈柔。一只白短胖藕的手吞伸而上,女子輕輕握住,細聲哄笑懷裏的嬰孩。

旁站的侍女八九歲模樣,梳著垂掛髻,碧粉夾襖冬裙,臉蛋兒鼻子撲著紅,杏眼水靈,唇上有點幹裂。

“娘娘,過一陣就是十二殿下的年歲禮了,您要去錦紗坊給殿下挑料子做衣裳嗎?這天漸冷,奴聽錦紗嬤嬤剛得一批北來的白狐皮,暖實得緊。”她言行得體,差點以為是哪家出來的閨秀,其實不然。

少女出身一家大商戶,爹不疼娘不愛,被海茹煙的父親買來打算給小兒子作童養媳,也就是海茹煙的弟弟。買回來後弟弟嫌人家太小不肯答應,還把海老爺罵了一通,“人還沒腰高,你買來當我老婆是不是有病?我沒這個怪癖,把她帶走!”

弟弟深受禮教思想教誨,在世家子弟中算是智謀品行皆優的貴子,外人對其評語不錯,也深得海老爺器重,就是脾氣差了點。在兒子那兒吃了癟後,望子成龍的海老爺選擇不再惹他,於是把女娃抱到姐姐海茹煙身邊養作表妹。海茹煙替她取新名為棠杳,倆人形影不離,情深但有分寸。海茹煙閨秀名勝,被選入宮後,棠杳也一並陪嫁了。也就這麽些年,把那個骨瘦嶙峋的丫頭養得圓潤了些。

嬰孩弱虛少抗體,聽她一說,海茹煙很快動心,“那叫她們做兩件合身的,送到明宸宮來。”

棠杳笑著應下,退殿去了。

陌生的畫面和聲音並入謝蘭機的意識,他剛入境是還在給十二殿下賜名時,轉眼便到年歲禮,看來這夢境時空穿梭很快。他身臨其境,但不能自控言行舉止,正如旁觀者一樣觀望著眼前所經歷的人和事。

北周隆安十八年,嚴冬。

皇宮為十二殿下年歲禮忙碌到年底,明宸宮舉宴紅喜,萬慶帝及皇後妃嬪、皇子皇女皆需入席,宴廳一時人滿成海。

年歲禮是亓氏皇族的習俗,出生在過年前三個月的皇嗣可享此待遇,十二殿下剛好隔了三個月。

開宴前,萬慶帝叫人拿來一些珠寶筆墨等諸多物品用一張大紅布墊著放在地上,讓十二殿下隨意挑選。

海茹煙小心地把懷裏的嬰孩放在地上,放緩柔聲:“淵兒不急,喜歡什麽抓什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小殿下身上,看著他雙手雙腳搖晃爬行到那些東西之間,前面的翡翠貔貅吸住他的目光,然只盯了一眼,就看其他的去了,爬了半圈都沒抓起來一個。

有公主道:“十二弟這是一個都不喜歡?那彩瓷娃娃可是好多孩子都想要的,他居然只摸了一下。”

“那都是你們女孩子喜歡的破玩意兒,十二弟哪兒會要那種把戲。”墨青錦衫長裳的少年道。

他的話被一眾少年中,年紀最大的青年掃來帶笑的目光,“八弟,本宮記得你兒時也玩過,要這麽說,你罵的也算你自己了。”

“太子哥哥說得是。”那公主附笑,“亓明盛,話說多了小心把自己臉一起丟了。今兒是淵兒弟的年歲禮,我勸你還是閉下討人厭的嘴罷。”

亓明盛冷哼一聲,礙於這隆盛場合,倒真沒再說了。

眾目凝隨之下,那十二殿下竟然不為珍寶動搖,在一地的琳瑯滿目中選了一把剪刀。

那鐵剪刀對嬰孩來說還是過於沈甸甸,亓淵握著柄頭不肯撒手,邊拖著剪刀走邊自己慢慢爬。那剪刀的合刃極松,兩刃立馬分開露芒,一不小心就要割傷皮肉。

在殿眾人驚呼連連,人群果斷躥出一個瘦影,海茹煙健步過去奪走剪刀。十二殿下還緊緊抓著,他見到娘親要剪刀,便松開了手,未防的海茹煙用力過猛,意外地把自己劃了一道口子,很快見血。

海茹煙本來是害怕剪刀弄傷孩子,想過來扔下的,不料弄巧成拙。她還沒給自己處理傷口,亓淵便當場放聲大哭,淚眼汪汪似是嚇著了,海茹煙只好先把他哄了。

棠杳一見,趕忙過來給海茹煙擦凈血跡,招人送來藥和紗布,快當把傷口包紮好。

皇後妃嬪也湊緊過來關心海茹煙,會帶孩子的妃子巧手接哄亓淵,抱在懷裏唱著輕搖。

好好的年歲禮弄砸了喜慶氛圍不說,還把人給傷了,難免會讓人聯想到不好的晦頭。

萬慶帝厲喝道:“誰放的剪刀!”

妃嬪皇嗣們不敢亂指,剪刀傷了賢妃,要是說錯話把後果鬧嚴重了,還要他們自己來承擔,無疑是自跳火坑,故都說不知道。

皇後先言安撫道:“可能是哪個宮人不小心順手拿上來了,這帶的把戲太多,總會有那麽幾個意外……年歲禮的吉時快到,先把十二殿下哄好,再過一炷香,大家便可入席享宴,以免耽誤太晚也不好。陛下您看如何?”

皇後的父系一族乃皇親國戚,祖上是高宗祖外甥的孫兒楊氏,被立封為瑞王,一族坐享榮華富貴,算來也是屹立百年不倒的權貴世家。她嫁進皇室並不辱損門當戶對,萬慶帝會給幾分薄面。

海茹煙也不想自己孩兒的年歲禮有糟事起,有皇後娘娘勸說足矣,她再說理反而易適得其反,便道:“臣妾只是受了點皮外傷,不要緊。淵兒不知剪刀厲害,興許是瞧著新奇就抓了,以後明宸宮會盡量避免利器在明眼處出現的,陛下不用過於擔憂的。”

這大喜日子鬧不快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萬慶帝心裏悶躁,揮手叫人把地上那些東西收拾下去。

萬慶帝坐在主位上,拾筷道:“開席罷。”

……

宴畢,棠杳接過孩子,跟在海茹煙後面一起回了明宸宮。早已備好碳火燒得紫紅,將明宸宮暖到回春。

透過通風的半開方格紗窗看,外面紛紛銀砂雨鋪下薄薄一片。

下雪了。

海茹煙坐在炕上望得出神,過去欲將窗推開看得更寬廣一些,一只小手扒拉開窗框,伴隨男孩的嬉笑。

“娘,快出來玩雪!”

男孩頭頂灰狐茸耳帽,圍領暖裘銹錦棉服,踏著笨重卻保暖的厚靴在雪地裏滾雪,兩只手玩得通紅。

晃眼間,年歲禮已是六年前。

一團雪球從背後砸到他身上,雪碎成花沾得帽子衣服都是,扔雪球的棠杳追了過來,亓淵剛要朝海茹煙呼救,立馬跑回雪地裏堆球回擊。

現在的他哪比得上棠杳的速度,還沒抓到雪就被逮了個正著,嚇得咧咧大喊:“娘!姐姐要把雪塞我衣服裏頭!”

棠杳攥著他脖後頸的衣服,“你還學會顛倒黑白了?剛才是誰把雪塞我鞋子裏的?不是你嗎?”

亓淵死賴不認道:“不是我。”

棠杳彎腰和他對視,笑道:“是狗。”

她伸手就要把雪團摸進亓淵衣領裏面,他急忙蹲下半跪著,抱住她的小腿認錯,“不敢了不敢了,好姐姐能不能饒了我……”

棠杳拔腿要走,亓淵死死抱住不放,倆人來回幾次,她終於不耐煩,抓著他頭發道:“你再故意抱著不讓我走試試?”

亓淵擡頭,哀求別人也是一臉嬉笑,眼睛笑成半月,“那我放開之後,你不能打我。”

“不打你。”

望著這對打鬧的姐弟,海茹煙笑笑隨他們去。

亓淵也不是白挨這麽多揍的,知道自己松開還是會被她打,要松不松的,一口一個姐姐地哀求。

棠杳實在被他煩得沒轍了,拎著他的後衣領提進了屋,扔在炕上,擡起巴掌就要揮過去。

亓淵抱頭縮成一團,反應迅速動作敏捷,但落下的巴掌只是重重地拍落他外襖上的殘雪,反反覆覆,直到將雪清理幹凈。

看他一副慫樣,棠杳叉腰道:“你看看你,新衣裳沒幾天就臟成這個樣子,你自己洗啊,別盼著我給你洗。”

亓淵低頭往自己身上看,“哪裏臟了,不還好好的嗎?”

棠杳指他胸前的白色老虎刺繡,“這都黑一大塊了,你還說不臟?”

“這老虎就是這色。”亓淵嘟囔。

棠杳懶得跟他辯解,去衣櫃拿幹凈的衣裳過來給他換。

旁觀的海茹煙習慣了他們的掐架。她生完孩子的那兩年身體不大好,很多時候是棠杳幫忙一起帶,穿衣餵飯洗澡……後來亓淵學會了說話,會叫海茹煙作娘,喚棠杳作姐姐,那叫一個乖。

棠杳是他睜眼就見的人,從小在一起生活,因而亓淵對她比其他宮人要親近隨和得多,就像親姐弟一樣相處。

棠杳把衣服丟到他臉上,“自己換。”

亓淵扒開厚厚的布料,“不要,冷。”

棠杳冷冷垂眼看他,一副“你再不脫我弄死你”的架勢。亓淵瞅她幾眼,默默解開扣子把外襖脫了下來,穿上洗凈的棉服,抱著臟襖遞給她。

海茹煙卻道:“拿去給宮人們洗了便是,棠杳,這些你不用忙。”

棠杳屈膝應諾。

日子過得快,雪也下得緊,皇宮紅籠高掛滿城迎過年,屋堂貼花紙,四下鶯笑歡呼不止,到處可見的喜慶。

這天夜裏,萬慶帝難得來明宸宮一回,上次來還是秋末時。他沒有先前知會,明宸宮沒有準備,海茹煙受寵若驚,趕緊拉著炕上的亓淵忙過去見禮。

亓淵心裏扭捏,被海茹煙推了下肩才喊:“父皇。”

萬慶帝目掃他幾眼,越過母子倆坐在炕上,拿出一個碧色方正匣子放在桌上,對海茹煙道:“這是叫翡石局新做的一對母子碧蓮飛雲鐲子,上面刻有你們母子的名字,想什麽時候戴都行。”

海茹煙誠謝一聲,又輕輕一推,受到提醒的亓淵硬著頭皮道謝。

萬慶帝非明宸宮常客,亓淵一年到頭很少看見他,有母親姐姐相伴的日子,他心裏也不甚向往什麽父愛。明宸宮於他而言不是唯一,但他對明宸宮來說卻是唯一。這裏的繁榮或者落魄,全憑這個男人的態度。

正因為什麽都要看他臉色,所以亓淵討厭他,討厭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他心知肚明萬慶帝其實也不喜歡自己,從眼神中便已看出。

意料之中,萬慶帝坐一會兒就走了。

亓淵暗暗松口氣,鉆進海茹煙懷裏求抱,“娘……”

海茹煙抱住他,溫容一動,“淵兒,來年開春,娘讓柳先生教你學詩寫字,好不好?”

柳先生教過不少皇子,出了名的嚴厲清肅,家境殷實且德文配位,萬慶帝對他有三分敬,饒是鬼點子諸多的八皇子也不敢明面上抵抗他,這些亓淵都略有耳聞。

亓淵:“不想要柳先生,能不能換一個啊娘?”

海茹煙:“不行,只能選柳先生,他是除太傅以外最適合的老師,文德嚴律善佳,對學子負責,娘選他是為你好。”

亓淵哼哼不願,討好她不成,眼眶開始不爭氣地冒淚,“那、那我能讓姐姐陪我一起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