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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榷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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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榷無忌

“虞老將軍為人板正規矩, 對你們倆姐弟要求只高不低,朕很了解。你耳濡目染,熟讀兵書、善武刀槍。”崇貞帝談到這裏, 忽地道, “兵法三十六計中, 如何對敵‘瞞天過海’。”

虞丹青:“偽裝懈防讓敵可見,循環往覆故作不足, 敵常見則少疑, 反引其松心, 是為極陽。極陽中又展極陰, 以表面不足騙敵, 暗地蓄勢待發,設精計進攻, 一舉拿下, 是為極陰。二者相合便是常人所言的太陽、太陰。”

“若敵擋下這一擊又如何?”

“敵強我弱,走為上計;敵弱我強,擒賊擒王。”

道不盡的高談闊語在厚沙塵埃中露出點點刺芒。

虞丹青躬身俯首, 寬長的華裙好似化作輕盔甲胄, 溫婉佳人的華麗皮囊下蓋不住封藏多年的凜凜風骨。

崇貞帝註視她許久。

“朕與你, 不曾會過面。”

虞丹青捏緊拇指, “臣女知曉。”

她把頭低了下去了一些,崇貞帝起身擦身越過,自徑開門離開了這裏,奉命監守的秦照也跟著崇貞帝走了。

虞丹青出了舍間,謝蘭機剛巧從偏間那邊過來, 他什麽也不問,道:“該去景明園了。”

虞丹青遵從了內心, 且先不管是否深得崇貞帝的意,她不想對使命辜留什麽遺憾,哪怕言謊也很難做到。

她的思緒還沈在剛才和崇貞帝的交談中,對於皇帝而言,或許只是個簡單的問話,可對於她自己來說是發自肺腑的真心。

就算刨根問底,虞丹青還是會這樣回答。

空空左手被人握住,輕輕揉捏,牽醒虞丹青訥住的思緒。

虞丹青擡首,謝蘭機面正前方地走著,沒有回頭看她。她落眼在他牽牢的那只手上,無聲一笑。

游園觀賞表面是為慶典後的閑趣事,私下也有不少人借此行來豐足人脈牽和關系。人一多起來,景事也雜,指不定還會發生一些有意思的事兒,因而留下的人也多。

湖邊停了好些畫舫,已有幾只載人游湖。

橋邊廊亭還有居職的年輕讀書人在吟詩作賦,依稀聽到激昂的高聲。

“聽我來作詩一曲!”

一華裳青年望著碧湖雲天,提筆落紙,邊寫邊道:“雲、水……懸,夏日……嘖,不對,應該是這樣……”

其他旁觀者湊出腦袋過去看,大聲地念道:

“月初夏濃郁枝林,天接地水現景明。稀霧雲水懸碧影,和風走川綠江南!”

“妙哉,妙哉!要是再加點美酒就更不錯了!”

另一人插嘴:“臭小子還迷上了江南是吧?這是皇宮的景明園,離江南差著不知多少裏。不行,上回在這兒寫過了江南,我們寫的都有了幾十首,再寫就沒意思了,今年得換一個。”

“李兄言之有理。楊老二你這回寫得一般,上闕寫景明,下闋又跑到了江南,前不搭後語,多加把勁吶。”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喜歡江南有何罪?我就寫!”

“那第一個出局的人就該是你了。”

“不服是吧,來,幹一架。”寫詩的楊老二擼起袖子就要幹人。

挑刺的人避身要躲,還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何況咱就一破寫詩詞的。楊世琛,你不講文德!”

“我不僅不講文德,我還不講武德!你要是跑出這亭子就逐出我們‘七青才’!”

“說好了都是文人墨客,各憑本事留在‘七青才’,你憑什麽驅逐我?!葉曲熹,你看看這個蠻人!”

兩人打作一團,重拳揮下去,落在身上又是輕的,第三者還嫌不夠熱鬧擠進來勸架,卻是哈哈大笑地一掌不落,哪裏像是個勸架的。

亭裏坐著的青年們躲來躲去,生怕自己挨了打,但皆面露坦笑沒有逃離之意,一看就知他們關系還不錯。

這裏路過的行人少,他們也就沒有太收斂,可正好是這般的肆意大膽反倒別添幾分生龍活虎。

虞丹青和謝蘭機走的道路人本就不多,恰好經過廊亭。

亭裏的青年們看見宰相過來,忙收起嬉皮笑臉,個個一臉正色地站了起來,畢恭畢敬,異口同聲:“謝相,謝相夫人。”

他們眼睛晶亮發光,都直楞楞地打量青年,又把目光悄悄轉移到虞丹青身上。

自古以來,文人多崇文人,他們這些後輩自是也不例外。

“智臣對將女,簡直絕配。”有人小聲道,“下回文章我就這麽寫,還沒寫過女強男弱,倒有些期待。”

“小心被看穿傳到朝廷那裏,你就死定了。”

“怕什麽,坊間都不知出了多少有關這二位的故事本了,還怕差詞曲?檀郎謝女、才子佳人,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懂什麽,我這叫作錦上添花。”

“你寫就寫,寫什麽強弱,莫不是家裏放羊放多了得了羊癲瘋?”

“你少罵我,哪天氣火了我把你抓雞被鵝追著咬屁股的事寫進詩詞裏,到時成為民間的茶餘飯後可別怪我嘍。”

那人不回這話,只道:“呵,文人有兩類身骨,一個是風骨,你猜還有一骨是什麽?”

“啊?”

“賤。”

兩個當事人還不知幾個青年的竊語。

謝蘭機對他們頷首微笑,虞丹青倒對他們剛才的作詩尋樂有些好奇。

他們的面孔應該在哪裏見過幾面,可虞丹青實在想不起來。

虞丹青:“方才聽到你們喊的名字是,葉曲熹?”

這名字有點耳熟,她聽過。

似知虞丹青在疑惑,謝蘭機最先道:“葉曲熹,去年的狀元郎。”

人群中,素錦官袍的青年站了出來,拱手道:“在下葉曲熹,拜見謝大人、謝少夫人。”

虞丹青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個狀元,“啊,沒事。只是聽到你們說什麽驅、驅逐?這是……”

青年們你看我我看你,嘴角憋得都快藏不住了。

葉曲熹:“我們大多是同屆考進來的學生,長久下來也相談甚歡,都頗愛吟詩作賦,於是便自成一派,取名為‘七青才’。偶爾逢佳節或是閑日,都會聚在一起吟詩寫詞、飲酒小樂。”

沒有犯那四字禁,怎麽玩都是可行的。

虞丹青點頭,“那你們……繼續?”

她和謝蘭機就要往橋頭去。

“晚輩們早已久仰謝相公的文名,今日作詩恰得一見,不知謝相公可否賞我幾個臉面,替我們看看現作的詩詞。”

那位被換作楊世琛的,開口挽留他們。

現在很少有人以“相公”來稱呼謝蘭機,他坐相之後,無幾人記得他考上狀元時奪得的這個名頭。時過幾年,謝蘭機再逢此稱呼,也有些楞住。

虞丹青笑彎了眼,指尖輕戳謝蘭機的臉,道:“你還挺受歡迎嘛。”

謝蘭機淺頰邊被她戳出一個酒窩。

後輩們熱情邀請難以推脫,不過謝蘭機沒有進亭,而是道:“大多詩詞是載情載義之物,筆墨都是你們心中所思所念而形成。教別人幫忙精雕細琢,可能琢出來的,就不是你自己的東西了。”

青年們凝固的神容瞬化覺悟,楊世琛聽得一楞一楞的,爽朗笑道:“六羲塾的楊先生也是這樣說的,沒想到幾年後進宮能再聽到一回。受教了,謝相公。”

虞丹青看他們人多,也都是憑本事考進來的,狀元郎都在,那其他兩位應該也在。她隨口問:“葉狀元都在,那榜眼和探花也應該在,是吧?”

青年們歡快的表情閃過一絲異樣,葉曲熹垂下目,道:“都在的。”

虞丹青“哦”了一聲,不再停留,同謝蘭機走上橋頭,走遠了些,她回頭看,青年才子們不散盡興,繼續接筆作詩。

虞丹青:“怎麽我問榜眼和探花,他們的臉色好像都不對勁?”

謝蘭機嘴唇一抿。

“就連你也是。”

謝蘭機沈吟道:“那個比較跳的就是榜眼,名喚楊世琛,家在揚州,也是個自幼愛文書的,父親在戶部居職,祖上做過先帝的護身侍衛。至於探花郎……他不在,他要做駙馬。”

“駙馬?”虞丹青怕是自己聽錯了,“真的假的?”

宮中就兩個公主,一個還在垂髫之年,才到腰高,另一個便是快到談婚論嫁的陽平公主。

難道上輩子陽平公主莫名娶來的漂亮駙馬,敢情就是探花?

謝蘭機:“自然是真。”

虞丹青:“可是探花自願入贅的?”

“只有陛下和公主知道。”

虞丹青不知說什麽好,“陛下還在,就算陽平公主再怎麽嬌寵,應當也不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放肆。”

這種事誰都說不清楚。崇貞帝子女少,個個有權有勢,沒有一個不受到恩寵。嚴帝眼下,駙馬不可能得到強勢,但崇貞帝也不會放縱陽平公主奢嬌。

這幾天都在為朝廷的事繃緊著心神,來了一趟景明園,虞丹青便趁機好好放松一下身心,打算和謝蘭機坐舫游湖。

走近湖岸,有位不知哪家的家丁跑了過來,把紙條遞給了謝蘭機。

虞丹青看得莫名其妙,道:“他誰?”

謝蘭機笑道:“方府三少爺。”

“方府三少爺?”虞丹青思忖道,“我記得他不是腿腳不便嗎?居然也來了?看這架勢,難道你關系跟他很好?”

虞丹青不是變態,不會事事監視謝蘭機的一舉一動,對他的私交也沒有多少了解,只知朝堂上的那幾個。

方府三少爺因少時摔斷腿腳落下病根,常年足不出戶,以輪椅替腳行,也是人盡皆知的殘腳王爺,二十一二也未娶親,整日閑在家裏,聽聞熱衷於種花釣魚,還愛聽曲兒。

謝蘭機點頭,“去嗎?”

虞丹青:“去啊,怎麽不去。”

她還沒好好見過這位方家三少爺,既然有機會,那就見上一面,無何不可。

方府家丁在前面帶路,行了一段湖岸的雲石板道,前方湖邊碧水浮著的幾條畫舫長身立有幾位粉彩蝶衣的女子。

薄紗遮面,兩者半扶琵琶,稍能看出輕盈身段;另外兩者懷抱輕鼓,短衣露腰,頗有幾分力態形美。

最遠的畫舫半掛起帷幔,可以瞧見半身輪椅上的背影,那人靠在椅背上,綾綢發帶只綰束一半長發,未束的散發猶如生枝四散。

他咿咿呀呀地唱了幾句,腔調有幾分像北邊的,還有不知哪裏的口音,只能聽懂半點。

唱完了,他拾杯輕碰桌上的茶壺,癡醉地喝了一口。

家丁立刻持禮道:“二位請進。”

大舫寬敞明亮,人坐著輪椅四處轉走也沒有感到擁擠,那固定的舫桌上擺好了新上的兩杯酒,盤中酥糕點心滿目難數。

他們進去坐在另一邊軟坐上。

“兩位,好久不見。”方府三少爺先道。

虞丹青心想:身殘還能有這般良好心態,自來熟,也不錯。

方府三少爺調動輪椅慢慢轉了過來,手持戲曲的彩墨面具放在面前,通過面具的眼洞對準虞丹青,頓了頓,又對準謝蘭機,輕笑了一聲。

虞丹青又想:人挺和善,就是傻了點。

“第一次見吶,謝少夫人。”三少爺對虞丹青道,“我叫方榷,他們都叫我無忌,你若是叫我全名呢,就叫方無忌,不叫全名呢,就取後倆字即可,無忌好聽點。”

虞丹青扭頭看向謝蘭機,沒有說話,但表情卻像在說:他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方榷放下手中面具,桃花瓣狀的眼角蕩開了笑意,似在期待著什麽。

看清楚他的臉後,虞丹青吃驚,條件性地從座位上騰起身來,難以平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蕭……”

“我知道你很吃驚,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做的這個決定,以我真面目和你見一面。都是自己人了,再藏著掖著,嘖,顯得生分。”蕭無憶話裏有話,直擊某人的身上。

謝蘭機禮貌微笑。

舫已漸漸開向湖心,除了兩個老船夫,就他們三個人,虞丹青肯定有話要問蕭無憶,但又礙於周圍有耳,便想作罷。

蕭無憶懶懶地靠著,道:“想問什麽就問,不用顧慮,這兩個仆人是我府上的,聽不見。”

虞丹青緩了好一陣,才被迫接受這個事實。

“方榷是你的本名?”

“準確來說,方無忌才是我的本名。”

蕭無憶重力拍了三下手,另外一條隨行的畫舫的琴師們便開始奏樂。

虞丹青:“那,你怎麽進的天機閣?”

“嘶,你聽說的傳言是不是我少時摔斷了腿?”蕭無憶笑道,“那是假的,我是因為一次晚歸被劫匪盯上一路尾隨,差點丟了小命,閣老出現把我救下送回了府。後來不知怎麽,有一天他來找我,說要不要跟他去一個地方。”

虞丹青:“這個地方,就是天機閣。”

蕭無憶:“嗯哼。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很害怕,因為那裏什麽都看不清楚,很黑,也沒看見幾個人,只有與我年齡相仿的簌月偶爾會現身,但她也只是吃飯練劍,不會主動和我說話……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太犀利,相處久了其實人也不錯。”

虞丹青目光移往謝蘭機身上,“只有簌月?那個時候你還不是天機閣的人?”

“不是。”謝蘭機道。

蕭無憶:“那個時候蘭兄才十歲,我比他大兩歲,我年十二就進了天機閣。”

虞丹青看著他們,“可簌月不是說天機閣不收有親屬的人?你們還有親人在世,而且還是皇親貴族,就不怕被江湖上那些詭計多端的人揭穿老底?”

“咳咳,這個嘛。”蕭無憶眨眼,“我們兄弟二人情況特殊,有與沒有都一樣,到哪兒都是一個人,家束縛不了我們。至於其他的你也不用擔心,江湖中人還不知道我和蘭中在朝堂的身份,我們在江湖上未曾大搖大擺地露過面。非要說有人認識我們,那便是聖虛的聿了,他知道蘭兄在朝堂坐相。”

見過他們真面目的,都是沒命回去的,沒有誰比死人更能守得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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